第九章 王位之爭

第九章 王位之爭

秦淮河邊西大街市集,是京都最為熱鬧之處,天南地北的商販雲集於此,商業異常繁盛,寬長五尺的青石街,兩旁夾道朱樓下擺放著各式小吃攤點,曲藝、雜耍的群落十步為圍,凡夫走卒相穿其間,大街上三教九流無所不有,魚龍混雜。

「老丈,請問倚鳳樓如何走法?」楚小小隻說個樓名,西大街市集只是個統稱,方圓三四里都為西大街市集區,街巷本是縱橫交錯,外人難以分辨,前年金陵大火后,又新建了不少新房,道路更是如蛛網密布,寧采臣找了半天反倒迷了路,只好問起路邊老人。

看到書生模樣的人問起倚鳳樓,老者臉上起了些怒意,又瞧了他一眼,語意微斥地道:「你這書生,不好好讀書,去那地方做什麼!」

言下之意隱隱當他是尋花問柳之徒,寧采臣有苦難言,臉上卻只能堆出笑容,道:「老丈不要誤會,學生是前往倚鳳樓教曲,混口飯吃而已,別無他意。」

老者聞言臉色放緩,原來也是個謀生之人,遂抬手指路道:「前面石獅處左拐,見大紅門即是。」

寧采臣謝過老丈,拐入巷中,又走了幾百步,方才見一大紅門,輕扣門環,半晌院內有人應道:「來啦。」

門內腳步聲一陣碎響,大門呀然打開,一個面貌俏麗丫環探出頭來,瞧過寧采臣模樣,才試問道:「公子可是姓寧?」

寧采臣雙手作了一揖,道:「正是。」

丫環兩眼立時笑成了彎月一般,道:「寧公子快快請進,我家小姐已候公子多時了。」

拉開大門一路請他進去,待寧采臣在客廳坐下,丫環急步跑上樓稟報主子。

不多時,遙聽一聲嬌聲笑語:「寧公子,楚小小來遲,請勿見怪。」

楚小小一身素裝,柳腰裊裊走下樓來。

寧采臣又站起身,行了個禮道:「楚姑娘有約,寧某焉敢不來。」

聽出寧采臣言中自悔之意,楚小小忍不住笑道:「寧公子此話折殺小小哩,小小是誠心想向寧公子請教曲藝,怎敢怠慢貴人,如若公子見怪,小小明日即到公子府上學去。」

美人笑語如花,把寧采臣心中一絲勉強之意化得乾乾淨淨。

自己也是寄居籬下,雖已官封到了大學士,但一分俸銀還未拿到手,更別談府第在何處,楚小小以退為進委實正著。

寧采臣連忙推道:「寒舍簡陋,楚姑娘只怕屈就不下,還是我來的好。」

楚小小欠身還禮道:「謝過寧公子,小小就高居一回吧。」

返身拂袖,二人齊齊坐下,丫環奉遞香茶,寧采臣謝過一聲。

楚小小秀目一轉朝他望來,問道:「寧公子藝才奇多,所學甚精,不知今年貴庚幾何?」

附身多大年齡,自己可不清楚,不過寧無雙也只十七八的樣子,寧采臣估摸著回答道:「整整二十。」

楚美人喜色再現,歡聲道:「原來公子和我同年哩,初見公子精通百科之術,還以為公子必是窮了數十寒暑之功,想不到卻是這般年輕。」

寧采臣謙聲道:「學無長幼,寧某入學甚早,學類繁多,至今只是小成,不敢妄稱精通。」

楚小小淺笑一聲,又道:「寧公子曲藝一絕,我喜歡得很,還望寧公子今日不恥下教,楚小小感激不盡。」

寧采臣應道:「寧某僅會幾首小曲,姑娘若是喜歡,自當全力教授,楚姑娘莫以為我藏私的好。」

自己會的多是後代歌曲,若是教得太多,恐怕對後世音樂發展有影響,他來時早已定下只教三首。

楚小小展顏一笑道:「公子多慮了,小小學得幾首就心滿意足,公子曲風絕韻,世間難得一聞,小小能得公子傳授曲子,今年再選花魁又多了幾分把握哩!」

秦淮歌妓無數,每年中秋燈節,風月中人便選行中翹楚,以歌舞詩畫為題,優勝者為花魁。

一為花魁,身價倍增,王官侯爵聞名而至,此時若有中意人兒看上,便可脫離風月,安家從良,是歌妓最好的歸宿。

去年楚小小以一場袖舞技壓群芳,奪得花魁,也是心存此想,左挑右選一直沒有中意的人家,眼看今年中秋漸至,各青樓花院都競相準備,力推新人。

如此次花魁大賽被新人壓下,再想細挑夫婿更是難事,楚小小心裡正犯愁時,巧遇寧采臣一曲驚現,她如獲至寶,有奇曲相助,今年花魁可望再繼芳名。

寧采臣笑著誇獎道:「楚姑娘貌美如花,又知言善語,就是不學新曲,憑小小姑娘舞藝再奪花魁也是易事一樁。」

楚小小抿嘴一笑,起身拜了一拜,道:「謝過公子,小小學藝心切,請公子隨小小上樓,指教一二。」

倚鳳樓面臨秦淮河,朱欄翠格,明窗暗幾,由梯而上,是二樓花廳,當中擺放一花幾,上置鑲邊烏木長琴,旁邊又放了一香爐,檀香裊裊。

窗外,碧空黛雲,涼風習習,游舫樂聲遠遠地、悠悠地傳來,聽到耳里,身心俱悅。

楚小小來到廳中,伸出蘭花手,引指道:「公子請坐。」

檀香提神醒腦,於授藝有益,再看花廳四周布置,便知這楚小小拜師功夫十足。

寧采臣受之心喜,道:「楚姑娘不必多禮,學生只是教個曲子,算不上什麼。」

楚小小臉色正然,言之切切,道:「小小誠心學藝,豈敢怠慢公子,『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個道理小小還是懂的哩。」

請寧采臣在正中漆木椅坐下,楚小小束身收腰,斂容言道:「楚小小今日求師授藝,望師父成全,請受小小一拜。」言罷欲拜。

楚小小大禮參拜之下,寧采臣手忙腳亂,離座而起,急道:「楚姑娘萬萬不可,我只是一介書生,自己尚在學藝,怎能當禰的師父,此事不可如此。」

寧采臣拒意甚堅,楚小小拜不得,口氣微疑道:「莫非公子嫌小小愚昧,不堪一雕嗎?」

兩人年若相仿,古人有訓,尊師重道,楚小小規規矩矩地拜師學藝,但自己內心卻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時光逆流回到古代,一路經歷奇怪的事情不少,但收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當徒弟,卻還是頭一遭,以自己的觀點來看,這事太過離奇,兩人地位就因這一拜而變成了師徒關係,難道自己還真要當什麼老師不成?

寧采臣心中否聲不斷,卻又不能直明其意,又找不到什麼好理由解釋。

寧采臣默聲不語,楚小小隻當他心中真是此想:「公子果然是嫌棄小小,奴家雖為風月中人,但尚還懂得潔身自愛,一心想從良而歸,奈何至今仍是無緣。小小原想拜公子為師,學得幾首小曲兒,也好今年再守花魁,以擇良婿,誰知公子卻是……」

話說到此,楚小小心裡一陣凄苦,兩眼也變得霧霧蒙蒙,仿似要滴出眼淚來。

唉呀,只是自己資格不夠嘛,卻不想引出了這種誤會,寧采臣大窘,雙手一陣亂搖,道:「楚姑娘誤會了,學生只是粗通音律,哪敢冒然就為人師尊,只教幾個小曲,我自是應命,可是要為人師,是萬萬不可的了。」

「哦,公子此話當真?」聽得寧采臣解釋,楚小小臉色變喜,盈盈站起身來:「公子既不爭這世名,那倒是小小拘於俗禮了,還請公子偏勞,且做回無名之師吧。」

「好說,好說。」寧采臣連聲應道,適才推脫過急,額頭上竟滲出些了汗。

「耽誤了這許多工夫,請寧公子開課。」楚小小遞過已準備好的二胡,伸手請道。

「好。」一抹汗漬,寧采臣在正中方凳坐下,楚小小在烏琴旁就位。

寧采臣正待開講。

「不好了,小姐,不好了。」楚小小隨身的俏麗丫環慌慌張張地跑上樓來。

「什麼事,沒看見有客人在嗎?」楚小小皺眉訓道。

丫環忙低下了頭,退站在一邊,楚小小轉過頭道:「下人失禮了,請公子不要見怪。」

寧采臣搖頭道:「無妨,我看她神色慌張,還是請把急事先說了吧。」

楚小小笑了笑,再轉過臉去道:「沒大沒小,下次可不得如此放肆,說吧,什麼事。」

丫環嘟了嘟嘴道:「小姐,我可是為禰跑斷了腿,禰卻這樣對我。」

楚小小又笑又氣道:「禰這妮子,叫禰說禰反倒不說了,快說了吧,什麼事讓禰跑斷了腿。」

丫環側瞅了一眼,見楚小小臉緩和不少,這才道:「蓮花樓新來了一個清倌人,聽說尤擅長歌舞,準備拔今年花賽頭籌。」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秦淮河畔哪年不出幾個能歌善舞的姐妹,若是被這些新出之秀拔了頭籌,花魁賽上還沒有先例。」

花魁大賽除了歌舞二技,還要有人緣助陣,初出道的歌女在行中歷練一段時間才有人來捧場造勢,楚小小也是在第二年花賽上才摘得花魁。

「可是這個情倌人不比一般,她腰舞跳得相當棒啊,人人都在說嘛,一人傳十人,十人傳百人,最後連六王都去慕名觀看,看后還讚不絕口,對了!」丫環皺眉苦臉地細想一會:「六王好像是說什麼牽長袖而屢舞,片牽牽衣衣啊啊的。」

六王李煜精通詩詞韻律,善詞章書畫,既是對舞技欣賞,定有佳句相評,這丫環轉述的也太過古怪,楚小小怔了好一會,方才說道:「什麼依依啊啊的,這是『纖長袖而屢舞,翩躚躚以裔裔』,晉時大文人左思的《三都賦》中詠舞名句,被禰這麼一說,反倒不倫不類的,平日里叫禰多學些詩詞禰不肯,現在卻拿來現眼。」

「小姐啊,我知道禰精通詩詞,這幾個什麼衣衣啊啊的句子定然難不倒禰。」丫環嘻嘻笑過。

楚小小也是一笑,又將這兩句詩**了兩遍,眉尖漸聚了愁意,道:「六王的眼光一向眼高於頂,極少這樣稱讚舞者,看來這新倌人的舞技超凡,已達舞中化身為仙的鏡界,連我也不曾有這種佳譽哩。」

丫環失聲驚叫道:「唉呀,那小姐今年的花賽豈不是要落空了嗎?」

楚小小幽幽一嘆,臉色漸怨,嘆道:「一代新人換舊人,我這花魁之位終有一日會由新人換上,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罷了。」

她孤身入行,歷經艱難方有花魁之稱,卻也是剎那的芳華便要重回平凡,自憐自怨,嘆身世坎坷,眼角不覺有了淚光。

「此言差矣,花魁大賽,比歌舞二技,舞技我想禰也不差,再說,還有歌技未出呢!一日未賽,怎能輕言失利!」先行自慚是兵家大忌,寧采臣冷目旁觀,見美人暗傷垂淚,俠義之心大起,按捺不住出言相激。

楚小小一拭眼角,忙收起了凄容,轉對寧采臣欠下身道:「小女子一時心有所感,才出此言,忘了寧公子身懷奇術,請寧公子助我,小小定以重報。」

「為技者定以技先,禰身在行中多年,應知從舞者身心與舞,如舞同受,怎麼一時糊塗,輕言多年的舞技呢?只聽人聲嘩動便出言必敗,禰信心何在,舞道又何存!」

楚小小是事關己身,芳心大亂,寧采臣一旁瞧得分明,幾句重語說出,欲強造楚小小信心。

「舞道?」楚小小聞之一怔,自身習舞多年,也未曾聽聞有此一說。

寧采臣不覺頭大,這一時口快,又要多做些解釋,遂道:「所謂舞之道,是舞者追求至高境界,以至善至美的舞,來展示舞中的蘊含,若用以賞目,僅為艷舞而已。」

「一個真正的舞者,並非以舞悅人,而是以舞道傳人,它是一種至美的追求,舞的真諦是動作、肢體、形態表現的完美結合,除了舞藝,還要有心,有情,要用感覺感受周圍美的一切。」

寧采臣踱到窗前,眺目遠望道:「禰看世間萬物,皆有自然而美麗的一面,有的寓靜,有的寓動,只有在自然之中,禰才能感受到這種天籟之美,用禰的心去欣賞這一切,盡心地去感受其中的天韻。如果禰明白了這一點,知道怎樣舞出至美至真的舞道,讓每個人能感到美的存在,方可一曲終,而人不散。」

窗外涼風如水,楚小小卻聽得額頭津汗,對舞的認識重新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道:「先生教訓的極是,小女子一時糊塗,險些錯失此機。」

寧采臣語一番後世美工評論,楚小小初聞若驚雷炸頂,汗然而下,稱呼也由公子改口叫了先生,對這平民書生,再也不敢起半點疏視之心。

「對於花賽一事,禰大可放心,我寧采臣既已決定幫禰,定會助禰重守花魁之位。」

寧采臣釋舞之道,句句禪機,楚小小如聆天音,對他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此時再出必奪之言,楚小小已是深信不疑,誠聲答道:「小女子謝過先生,一定用心去入舞道。」

寧采臣嘴邊微微爽笑,心中卻叫苦不迭,自己一個大男人,唱幾首後世流行歌曲蒙蒙古人也就罷了,偏又一時逞英雄,要助人參與什麼花場爭魁,唉,只怪自己多嘴。

不過,後世選美奇方層出不窮,如用來古代,應有一二招可用上。

「請取筆墨。」寧采臣心**一動,已想到了比賽良方。

待丫環奉上文房四寶,寧采臣沉吟片刻,寫下幾類物品,道:「先把這些物件定好,對花魁之賽有用。」

楚小小拿起紙來,看了一眼,寧采臣所寫的是些日常行業用品,卻不知和花魁大賽有何關係,滿口應道:「小小一定辦到。」

花賽如果真以新曲比賽,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新曲的曲風,風險極大,此時答應楚小小力奪花魁,寧采臣重新考慮方案,「楚姑娘,以我所見,禰此時學曲並非明智之舉。」

楚小小臉上疑色一閃,頓了頓道:「小小愚昧,請先生指點。」

寧采臣解釋道:「花賽只十餘日,禰再另學新曲,來不及領悟到其中神韻,就怕似是而非,學曲實為下策,不如溫故納新,以禰所長再創新意,我聽人說,禰所擅長是袖舞,去年便是一曲《落花行》而取花魁,我尚未有幸見得哩。」

「既然先生未曾看過,小小就舞一段吧。」楚小小也不多禮,讓丫環將廳中琴椅都收了,便舞了起來。

袖舞是以袖為舞具,人隨袖動,袖隨人飛,善舞者化袖為雲,舞者化蝶,翩翩而舞,楚小小以袖舞成名,袖法變化無窮,舞到盛處,只見片片白袖變作了滿樓香雲,人與袖渾然一體,無分何處為雲,何處是人。

寧采臣由心而贊道:「禰的袖舞真是秦淮一絕,與上次相比,此次的更加好看。」

楚小小停下身形,先是一笑謝過,繼而心憂道:「可是,小小已經舞了多次,卻無法舞出先生所說的那種舞道境界,看似一步之遙卻難於上青天哩。」

「呵呵,舞道從心,要慢慢體會,既然禰已經知道有這種境界,以禰的資質,只是時日工夫罷了。」楚小小習舞多年,功底極佳,寧采臣信心大增。

「禰這袖舞依我看來,應是以飄、旋、帶、搖、浮為主要表達手技,以袖為韻,美不勝觀。」

「先生講的極是。」寧采臣說的是袖舞所長,雖與所學不盡同,但楚小小一聽即懂。

寧采臣又道:「如果有一些方法將袖舞改進,舞起來能發揮出最美之處,讓它盡顯袖之韻,再用以心,動以情,那這種袖舞又是什麼?」

楚小小聽得神色一變,喃喃自語道:「袖舞,再改進……心?飄、搖、帶、新舞?」

原從行六載習舞,只以舞娛人,可經寧采臣指點,才突然發現了舞是一種無上的追求,可以用更好、更美的形式來表現,楚小小不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一個新的天地彷彿在眼前慢慢地張開。

「舞之道,注重神韻,以形帶神,以心舞之,何必拘泥於外。」

耳邊傳來寧采臣的吟唱聲,楚小小陡然劇震,臉上疑惑頓開,一種難以言述的喜色迅速瀰漫到了全身:「先生,我明白了!」

寧采臣微笑而應。

自家小姐聽了幾句,整個人便似脫胎換骨,隨身丫環瞪大了眼,掩不住一臉好奇地道:「先生所做的事,我看完了,聽完了,人還是迷糊得很哩。」

楚小小聰靈慧心,終於在自己的提示下,領悟了新袖舞的方法。

寧采臣心寬一笑,雙手背束,望著滿窗的秦淮河色,吟哦抑挫地道:「至美方可至真,至真方為至舞。」

一邊的丫環聽了雖是不懂,口裡卻也跟著**了起來。

屋檐間漏灑下的陽光,帶著樹葉搖影,紛紛片片地淋在寧采臣身上,映得他英俊不凡的五官更加神采飄逸,眉宇間又恍似多了一種難言的魅力。

楚小小又是激動又是歡喜,抬眼看去,忽覺寧采臣奇特而洒脫的神情與天地間合在了一處,直撞得心兒咯蹬亂跳。

「難道?」楚小小忙低下了頭,不敢再想下去,可那一眼的心動卻偷偷地留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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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采臣回到武威將軍府已是下午約近酉時。

林仁肇守在廳中等候,見他回來,忙上前道:「方才燕王找過你,我說你外出未歸,就約定你今晚到東陽宮太子府一聚,時間已是不早,你若再不回來,我可真要趕到倚鳳樓去搶人啦!」

「教個曲子又不費工夫,我現在一無是用,還用不著眾人來搶吧。」寧采臣自嘲一聲,轉問道:「太子請我去做什麼?」

「我看就是和你談談變法之事吧。」林仁肇見寧采臣臉有惑色,又接著道:「我與你晚間一同前去。」

燕王雄心大志,廣納各地人材,已露一代君王之相,只是鋒芒太露,不知是否能成大器。

寧采臣心有所想,道:「燕王身為太子,卻隨和得很,連我這個虛名的大學士也記在心上哩。」

「燕王本性如此,能得軍中眾將之心的也只有燕王一人,其餘幾位王爺多是文人之性,對朝事不甚關心,如燕王登基,我朝重興有望呀。」作為軍方主將,林仁肇無疑對燕王極為看好。

宮廷爭鬥繁複,並非一夕一朝之功可以了解,作為外人突入局中,一切是非到現在仍是不清。

「只是,我覺得燕王好像不是很順。」寧采臣話語間故意頓了一頓,試探地詢問起朝中內情。

林仁肇沉吟片刻,方應道:「寧兄弟,朝中之事黨派林立,官官相護,如今又為皇位爭論不休。」

此時所講極為重要,寧采臣也不答話。

林仁肇揣想了一會,揀些簡單明了的話語道:「皇上現有七子,成年者只有三人,太子燕王弘冀、六子吳王從嘉、七王紀國公從善。七王生性溫和,對朝中爭鬥是退之若吉。皇叔有景遂、景達為皇上器重,曾有傳位太弟之心。

「我朝處於中原亂世爭雄,王位相傳尤關我朝生死。從朝風來講,一為武治,是燕王所主提,二是為文治,為六王和太傅所提,但文治又分為二派,一為六王和右相儒學治天下,一為太傅左相等法治天下。

「現又為傳位之爭分為三派,燕王首因軍功昭著,被立為太子,但做事過於猛進,幾次觸犯了聖顏,為朝中奸人所誤,至今不得傳位。」

林仁肇略一沉吟,又道:「六王天生重瞳異相,古書上有載,大舜、項羽皆是重瞳,一為聖人,一為不世英雄,民間謠傳六王是天人下凡,書畫詩詞也有聖上之風,右相投聖上所好,力薦改六王為太子,而皇太弟景遂、景達也有皇上先前口諭,可相傳皇位,普王景遂以年高體弱退出,齊王景達則被左相與太傅之流所擁持。

「當日朝中變革也是三派之爭,皇上猶豫不決也為雙相利用,才將變革之事擱下。你既是燕王引進,其餘二派自當你是燕王一派,日後行事,你可要留心才是。」

「奇怪,原來雙相併不是一派中人。」當日朝中,雙相同聲反對,才將寧采臣的變法壓下,寧采臣以為雙相同謀,卻不曾想到雙方不是一條船。

林仁肇點頭應道:「不錯,原先皇上只倚仗馮相一人,誰料馮相一黨陷害太祖曾孫一事敗露,才將馮相削去太傅一職,太傅之職讓於老臣宋齊邱,另提中書郎韓熙載壓制左相,韓相原曾彈劾馮相誤國,敗貶至侍郎,二人勢成水火,誰能想到竟會同時反對變法。」

林仁肇嘆了幾聲,又道:「晚間燕王若要問你話,你可要小心回答。」

身為重臣不以國事為重,公報私仇,奸人誤國呀,看來古國圖強並非易事,變革之事急不來。

寧采臣敬聲道:「大哥請放心,我已記在心上。」

「你先準備一下,晚飯過後,就前去東陽宮。」

寧采臣點頭應是,心裡卻思量起來,晚間與燕王相見,是燕王對自己的一次全面考核,這一點,寧采臣並不擔心,只是,如何能讓燕王相信自己的強國之路是正確的呢?

※※※

東陽宮位於城中東南,由紫薇大道直達鎏金宮門前。

門前小吏見林寧二人從馬車下來,便請二人到客廳稍坐,入內通報去了。

「太子請二位大人到后書房去。」

后書房是太子議事之所,非燕王一派不會在書房接見,可見燕王已當寧采臣是屬下一脈。

寧采臣隨林仁肇來到后書房,房中除燕王外,另有一人身形驃悍,兩眼精芒時爍。

燕王見二人進來,為寧采臣特別介紹道:「武衛大將軍,這就是我剛才和你說起的朝中新人寧采臣。」

「末將柴克宏,初聞寧大學士奇術高明,不想已經遇上,真是幸甚。」武衛大將軍一拱手。

寧采臣也忙聲還禮:「我這個大學士只是會些奇術罷了,在真人面前算不得數的。」

寧采臣也是性情中人,勾心鬥角之事後世不會,回到古代也是硬學不會,在這些武將面前,直話直說反而更見真性。

武衛將軍臉上怔色一現,繼而爽聲笑道:「寧學士快言直語,真有奇人之相。」

林仁肇過來一拍柴將軍虎肩,述舊道:「老哥何時回來,也不到我府上坐坐。」

武衛將軍柴克宏和武威將軍林仁肇號稱江南雙將,是南唐二員猛將,兩人同在燕王麾下,立下赫赫戰功。

「軍機繁重,末將星夜趕回,哪有時間閑坐。」柴克宏側臉苦笑二聲,林寧二人這時才見他頭肩發梢儘是風塵灰跡。

「哦?」林仁肇吃了一驚,轉向燕王看去。

燕王點點頭,沉聲道:「柴將軍,都不是外人,你都說了吧。」

武衛大將軍鎮守常州,面防吳越王錢〖FJF〗*!〖F**〗勢力,如此急匆匆地趕回京師,必是邊防有變。

「入秋以來,末將得到幾方密報,錢〖FJF〗*!〖F**〗自向北周稱臣后,北周冊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積極備兵備糧,近日更是調動頻繁,末將以為,吳越兵將不日攻唐,而且北周也定會一同發兵,所以兼程趕回稟報。」柴克宏臉色凝重,眾人聽了消息,也是吃驚。

「吳越國能有多少兵馬?」燕王繼續問道,如果北周和吳越同時發兵,則南唐是前後受敵,形勢頗為不妙。

「吳越之兵約為十萬,但除戍邊兵力外,可用之兵不過五萬,且要防我國從邊路反攻,應有三萬兵力可用。」武衛大將軍鎮守邊關多年,對吳越國的戍邊兵力如數家珍地一一道出。

燕王聽完邊防兵情,皺眉不語,過了一會,重新算計道:「我看吳越最多能出二萬兵。」

「吳越雖和我國一向兵爭不休,但和北周是初次結盟,我國和北漢聯手抗擊北周多次,雖北漢新逢大敗,但仍有遼國為後援,此次夾擊,錢〖FJF〗*!〖F**〗定會留上幾分,以觀形勢變化,小王算他能出二萬兵已是不易。」

兩位將軍同時點頭,道:「不錯,錢〖FJF〗*!〖F**〗為人謹慎,不會輕易出全國之兵。」

雖預料出兵不多,燕王仍是蹙眉不已:「吳越一方不足為慮,只是朝中奸人甚多,軍力低下,就怕是重演當年攻閩之戰,用人不當,久戰不決,會壞我朝大事。」

「我朝兩面受敵,只怕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林仁肇嘆聲應道。

「二位將軍有何良策?」燕王向三人探問,二員武將久經戰事,知道此次勢態危急,均是皺眉苦思。

太子眼光一轉,向寧采臣問道:「寧學士是怎樣看這件事的呢?」

寧采臣來時早已盤算過朝中局勢,此時已有了些腹案,自己是文人身份,也沒有二位將軍的顧慮,遂放聲暢言道:「我朝久戰之後逢大災,國庫空虛,再受兩國夾擊必是左右為患,此次北周來犯,已是有備而來,一待交戰,我方難以佔上風,久戰不決定為敵所趁,此是下下策。現局勢雖危,但還未開戰,仍有一線勝機,唯一可行之策只有趁戰局未成,提前出擊,才有致勝之算!」

「好!」寧采臣的方法聽來頗有新意,燕王精神大振,擊掌道:「攻其不備,才能破敵,此言甚得我心,有何妙法出招,你快些說來。」

「寧學士是說,我們先下手攻吳越?」柴克宏將軍只是一頓,便知其意。

「不錯,兵之道,詭之道也。又雲,兵以強凌弱。北周與吳越已成攜手,且北周最強,我朝次之,吳越最弱,既然吳越已有侵犯之心,我朝何需等待來犯,不如趁敵未備,先嚴防江北,同時出重兵猛攻吳越,力求一舉破敵!此時我軍已成新勝之師,士氣大振,再與北周決戰江北,才有勝算!」

林仁肇仍是有所顧忌,道:「可師出無名啊!」來時已和寧采臣議過,對朝中之事要謹慎從事,誰料寧采臣奇鋒突出,又是一語驚人。

「林將軍是指自儒家孔子以來,便提倡以理服人,不行無理之師,可戰爭就是戰爭,絕不會因為一方有理或無理而決定勝負。」寧采臣從來就不信什麼孔孟之道,後世的現實觀也批駁了這種假儒道義。

「古語曾道:成王敗寇!這世上一切皆是以成敗來衡量,並非以理權人,就算有理也是因時而異,我朝危機已關係生存之刻,又何需在乎什麼名義道理!難道大家要等周人把刀放在脖子上才認得理嗎?」唐朝文人武夫多少也受過孔子之教,儒家道義已深入其心,寧采臣一番歪理把這些禮教上的瓶瓶罐罐全數打翻。

「說得好,既然吳越有心,我朝又何必在乎人言!」兩位將軍身為武將,經歷戰場生生死死,深知戰場先機重要,寧采臣一番話聽著古怪,內心裡卻還是接受了下來。

「那你說如何應對?」燕王本是性急,寧采臣大膽言論更是聽得順耳。

寧采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欲對外,先安內!」

寧采臣雖入朝時日不多,卻知道朝中人心不齊,奸人甚多,官員大多貪圖富貴,也不願有所變動,所以變法之事難成。

「今大戰在即,既是一變數,燕王可藉此變數,一舉清掃朝中派系,立下太子威名!」寧采臣先言勝果,以定燕王之心,確定今後皇道坦途。

能一併除去登基途中的絆腳石,自是更好,燕王急欲聽完:「哦?你快說!」

「能和太子爭位者,以寧采臣所見,只有六王和皇叔二人,六王把時光盡耗與書畫風月中,可見為人並無爭位之心,反觀皇叔,有馮宋一黨支持,對皇位染指之心久矣。」

「你怎知六弟並無爭位之心?」對於六弟聖人傳言,燕王一向忌心積重,雖六王以詩書借避,燕王卻認為是以進為退,等待時機反撲。

「家師有相人之術,學生已盡得真傳,六王雖有重瞳之相,但並非是聖人,重瞳者,相書有云:各相之王也。」當局者迷,旁者清,後世已經定論,後主李煜詩詞一絕,並無爭勝之心,寧采臣索性拿以對證。

「大舜重瞳,是仁者之王,於是得天下。項羽,武者之王,雖武技甲天下,卻將天下輸與了漢王劉邦。六王重瞳,寧采臣斷為,是文者之王,日後以絕世詩詞傳天下。」寧采臣話里說得天衣無縫,與後世傳言一一印證。

燕王臉色甚喜,樂聲道:「他以詩詞傳天下,本王欲得天下江山,哈哈,也是後世一代佳話!」

「原來如此,寧學士此論真是讓末將大開耳界。」武衛大將軍初聞寧采臣之奇術,一旁聽得口張目瞪,林仁肇也是微笑不語。

今晚燕王對寧采臣已信服七分,寧采臣接連**:「現朝中對立者只有馮宋一黨,燕王可與皇上進言,與皇叔分兵而進,一守江北,一攻吳越。」

柴將軍聽到此處,眉頭一動,出言反對道:「寧學士此法不通。」

寧采臣停住不講,柴將軍疑聲問道:「吳越兵少,北周勢大,馮宋一黨定會讓燕王去對北周,而讓皇叔去攻吳越,不會依了大學士的計策行事。」

寧采臣笑了笑,一一分析道:「柴將軍過慮了,現北周正猛攻西蜀,戰事吃緊,必不會同時分兵來攻大唐,而與吳越一戰,我們則要先行出兵,只能勝不能敗,一擊必中,敗則被馮宋一黨視為落井之石,如若死守江北,北周強大,成敗皆有理可脫。馮宋之黨權衡利弊,自然會讓燕王先去攻越,同時也會藉口皇叔要嚴防北周,必會分調大部兵力,好讓燕王陷入缺兵少糧之局,力拖燕王後路,讓燕王未戰便輸了兵機。」

「此言入骨三分!」燕王怒聲接道:「那三個老匹夫,定會以為本王好欺,在父王前說些奸言,不會讓本王輕易得精兵良將,好看本王的笑話!」

「燕王無需動怒,此戰只要準備得當,區區二萬吳越兵難擋大唐兵威!」說到此處,寧采臣已成竹在胸,燕王此時已視自己為高級智謀,今後可望扶燕王順登皇位,再改歷史進展。

「吳越雖有二萬軍兵,在學生看來,破敵只需五千精兵足矣!」

聽者皆是一怔,好大的口氣。

「願聞學士高見!」二位將軍對望一眼,齊聲請道。

「破敵勝算有三。其一,我朝與吳越歷年兵戰,皆是勝多敗少,士氣我軍勝之。其二,吳越出兵,要待北周發兵共進,我軍則有決戰之先機,兵道上謀,知先機者可出奇,攻越之戰,要以奇兵制敵,此為致勝之機。其三,兵貴精不貴多,五千兵甲可吞吳,何況朝中有馮宋一黨,燕王若是多請兵丁,也會發些老兵弱旅,不如盡起燕王所屬精兵,人人效命,以一擋十,此為致勝之本。有此三勝,燕王焉能不勝?此戰告捷,再與北周分庭相抗,朝中還有誰能擋燕王之鋒。」寧采臣一一數來,氣勢閑定,笑談吳越風雲事。

「有寧學士在此,本王已覺是百萬雄兵在手啊!」燕王怒氣全收,二位將軍也點頭稱是。

寧采臣抬了抬手,應道:「謝燕王抬愛,現有幾事仍要依次辦來。」

燕王欣然應道:「但說無妨。」

寧采臣續道:「當前有二件事要先行辦妥。一是,燕王請向皇上進言,稟吳越之事,以得聖言,好請纓而戰。其二嘛,學生不才,願去六王處做個說客,勸說六王以國為重,齊助太子重振朝綱。」

「寧學士去遊說六王,不知有幾分把握?」林仁肇慎然反問道。

寧采臣今晚鋒芒畢露,笑論國事,大將軍暗中替他捏了把汗。

寧采臣心無所懼,快聲答道:「六王退隱之心久矣,學生此去只不過是順水推舟,應是順風順水。」

史書所載,南唐後主本無爭位之心,不同於燕王,對王位是勢在必得,旁人看來不易,寧采臣視為易事。

「好!寧學士行事如風,本王有你相助,何愁大事不成。」燕王歡笑甚愉,走到近前,拉過寧采臣手道:「他日本王登上寶座,定會讓你封侯萬戶!」

「謝燕王!」寧采臣笑領了太子美意,心中也是暢然。

四人又議了一番。

「此事不宜遲,明日本王就去見父王陳述軍情,你們等我的消息。」燕王最後拿定方案,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勸說唐皇支持軍方,不為馮宋一黨所礙。

出了燕王府,林仁肇長吁了口氣,道:「寧兄弟,你可差點把老哥嚇死!」

「望大哥恕罪,我給你賠禮了。」寧采臣在燕王面前奇招奏效,卻把武威將軍來前的叮囑丟了個乾淨。

「呵呵,潛龍卧淵以待春蟄,是老哥小瞧了賢弟志向呀!」武威將軍實是喜出望外,寧采臣表現太令人驚訝,大大超出他的期望。

「良禽擇木而棲,我觀朝中上下,只有燕王能擔興國大任,所以儘力相助,不敢有絲毫保留。」

「正是,燕王也是我希望所在。」林仁肇點頭應后,又記起寧采臣所說之事,問道:「你準備何時去六王府?」

「明日。」

即將去見一代南唐後主,寧采臣突覺有些惋惜,如果遊說成功,六王李煜當不了皇帝,後世也不會見到那些感人的艷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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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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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位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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