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卷
翻飛的鐵蹄帶起響聲如雷,養精蓄銳多時的騎兵把馬兒抽得飛快,只差沒給它插上雙翅。起起落落間,大地輕微的顫粟著,像是連它也感到了恐懼。
越過暗紅的殺場,超過徒步追擊的同伴,前方還在涉水搶渡的均州軍隊已歷歷在目。僅到膝蓋的江水四處飛濺,被匆匆的步履攪得濁黃。落在最後的敵人不時回頭張望,模糊的臉龐看不清是何種表情,可那些越發紛亂的手足卻泄漏了他們的驚恐。
那邊的敵人剛剛連滾帶爬的逃上岸,這邊的馬蹄又一次在江中盪起一**的漣漪。清涼的江水彈在臉上,惹得騎兵們興奮的舞刀狂吼,鐵掌和卵石相擊的迴音,激得滿腔殺意不住膨脹。近在咫尺的喊殺聲甫一傳入耳中,均州軍隊頓時鳥獸般四散,全無奮死反擊的舉動。
「好!好!」看見騎兵們終於追上了敵人,錚亮的刀鋒起落著閃耀光芒,陳應德迭聲大呼,神情激動異常。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經此一勝,均州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一個乖巧的軍官偷看了他一眼,趕忙迎合道。
陳應德擺了擺手,故作謙遜道:「唔,戰局未終,此話還早了點。」那軍官見他紅光滿面興緻盈然,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敵人心志已喪,又被我銜尾追殺,難復有再戰之能,今日這得勝酒是喝定了。」
一片轟然里,圍繞在他身邊的諸將頌揚不斷應聲連連。陳應德再無法剋制,揚鞭哈哈大笑道:「也罷,待到拿下了均州城,我與爾等不醉不休。」說話間他得意的一掃眾人,卻見李光孤零零的立在人群外,極目向下遠眺,臉上似帶著幾分猶疑。他只道李光顧慮昨日大話說得太滿,如今見多費了一晚才攻克營寨,難免心中惶恐。現下既已獲勝,倒也不必過於計較,催馬上前幾步他隨口道:「李先生,多一時少一時只是小事,不必耿耿於懷。」
嘴唇嚅動了幾下,李光強笑道:「大人說笑了,李光雖不才,卻還知道大人決不會為此怪責。只是……」他頓了一頓,似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陳應德見狀奇道:「李先生為何吞吞吐吐,有話但說無妨。」
抬手指著橫江對岸,李光拿捏不定的說道:「有件事甚是奇怪,大人你看。」
勉強回頭草草的看了一眼,陳應德見江岸那頭,自己的部隊仍然占著上風。不禁語氣一冷:「先生多慮了,我軍鋒芒所向披靡,有何不妥?」
「不,請大人再仔細看看,敵軍既已敗退,理當一心回城,為何卻散得漫山遍野都是。如今各個方向都有潰兵,連那離均州越來越遠的小道上,也有不少人馬,大人你不覺得其中似乎有點古怪嗎?」
心臟不爭氣的狂跳了幾下,陳應德的背上凜然冒出幾滴冷汗。一如李光所指,粗看下好似慌不擇路的均州潰兵確實結結實實堵塞了所有去路。從高處望去,正在縱情劈殺的騎兵已經落在了一個半圓形的包圍中,只剩下橫江一條退路。他驚疑不定的說道:「那又怎樣?步兵眼看就要過江,到時就算來一次野戰,我陳家精銳又何懼這些烏合之眾。」話雖肯定,卻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會如此簡單。
就在兩人心神不定時,江上游隱約傳來了水聲,初時不過如泉水潺潺,片刻工夫就變成了「嘩啦啦」的浪濤拍岸聲。陳應德神情先是一緊,隨後反倒鬆弛下來:「原來是水攻,這等小雨下了不足一天,就算他攔壩蓄水又能有多大作為?」不以為然的話音里,卻見李光滿臉錯愕死盯著他,眼神中有訝異,有震驚,更多的卻是無比的失望。
「沒有水攻!根本就不用水攻!他們這般處心積慮,就是要將我軍暫時一分為二,快!快!快撤!」李光歇斯底里的大喊聲中,江面上已然水波洶湧,白浪逐天。數尺高的浪花捲疊著奔騰而來,轉眼便在兩岸間構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水牆。霎那間陳應德恍然大悟,只覺得胸口如遭錘擊,一口鮮血直衝咽喉,幾乎就要吐將出來。「完了,全都完了!」李光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獃獃的看著前方。
「擂鼓,升旗!」站在一片小土坡上,章揚壓住心頭的狂喜沉聲喝道。滿臉疲意渾身帶傷的單劉二人興奮的對視一眼,再不理會創口傳來的陣陣裂痛,自地上一躍而起,奪過了鼓手的器械。交錯的槌影下,雷霆般的鼓聲震撼了江岸兩頭。遠處的樹叢里,蔡七領著兩千名城衛軍迎頭沖向敵軍。偽作潰散的士兵們也連忙收住腳步,就近聚成一個個方陣,笨拙但卻堅決的調轉方向,朝著陳家私兵壓去。
站在人群里,看到幾日來不眠不休趕築的河壩果然發揮了奇效,江路平笑得連額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白衫上那斑斑點點的污漬,在這一刻簡直就是天下間最華貴的裝點,讓他感到由衷的自豪。
耳聽江水暴漲的聲音,被滯於橫江西岸的陳家騎兵只稍稍一愣,隨即便看清了險惡的局面。領頭的將領手忙腳亂的指揮部隊收攏了陣型,仗著騎兵巨大的衝擊力來回砍殺,猶如一隻滾動的刺蝟,雖無力破開缺口,但勉強維持著一處立足之地。
染紅了東岸的鮮血又淋上了西岸,求生的**讓每個人都變成了野獸。連夜鏖戰後疲累交加的均州軍隊,面對垂死頑抗的敵人,一時也無法將人數上的巨大優勢轉化成最終的勝利。望著僵持的戰局,章揚漸漸有些心急。他明白,這匆忙積聚的江水頂多能擋上半個時辰,若不能儘快解決當面的敵手,讓陳家步兵渡過江來,那可真成了玩火**。一**到此,他拋開了顧慮,翻身上馬,對著單劉二人大喊一聲:「我去!」便帶著周醒等人沖了下去。只見他們在人群里東轉西轉,很快把僅有的百餘名騎兵招呼在一起,仔細的繞著敵軍兜了一圈后,斜刺里殺向側尾。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連細雨也打得人臉上微疼。章揚呼吸著潮潤的空氣,只感到四肢百胲說不出的舒暢。急急的馬蹄聲中,他俯身弓背,人馬合一,手中長槍攥的鐵緊,如同一把鋒利的解腕尖刀斜向插進了敵軍陣尾。當頭撞上的幾個陳家騎兵,僅僅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便被他借著馬匹的衝力刺挑砸掃,盡都打落馬下。遠遠望去,只見他單人匹馬,若霹靂,似閃電,去勢直如風捲殘雲,不等敵人回過神來,就在陣中扯開了一道口子。百餘名騎兵緊隨在他馬後,像是鍥子釘入了空隙,生生切下了一段尾巴。眼見他聲威一壯如斯,四下里的均州士兵們不由精神大震,潮水般將分割下來的敵人吞沒。
江水一分一分的消退,鼓聲也越加激烈。此時章揚已殺的酣暢淋漓,敵人何處略顯單薄,他便領著部下一頭鑽了進去,左衝右突間,不斷有小股的敵人被他從陣中剝離。若說陳家騎兵的陣容初時像個巨大的雪球,他們就如一道熾烈的陽光,一分分的將對手融化。
土坡上,單鋒和劉猛下意識的敲打著大鼓,四隻眼睛瞪得溜圓,早已看的傻了。單論勇氣殺意,他們不見得遜色。但章揚現下所表露的那種尋隙搗蹊的洞察力和在萬軍叢中十盪十決的氣勢,卻讓他們自愧不如。
隨著那一團銳不可當的槍影移動的越來越快,包圍的圈子也越縮越小。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陳家騎兵神沮氣喪,鬥志漸漸低迷。當最後一絲騷動也從綠野上消失,片刻前還喧鬧無比的戰場一時陷入了寂靜中,只有三四支猛禽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尖嘯著頂風冒雨在低空徘徊。勝利的喜悅在均州士兵的嘴角悄悄蕩漾,所有人眼裡都掩不住溢出的歡笑。疲憊算什麼?辛勞又算什麼?就算那滿身創口還止不住疼痛,只要能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是最大的幸福。
靜默后的歡呼爆發的如此突然,連貪婪的猛禽也嚇得振翅高飛。當洪亮的合聲傳到陳應德耳中,他臉色慘白,「哇」的一聲吐出血來。迷迷糊糊中,他癲狂的叫道:「我能贏,我還能贏,不許退,誰也不許退。」叫著、叫著,他一口氣提不上來,立時昏了過去。看見眾人只顧圍住他亂成一團,李光嘆了口氣,上前拉過一個陳家子侄:「世侄,如今形勢刻不容緩,若你不想在這裡枉送了性命,趕緊命令山下的部隊撤退。」
「這……」那人猶豫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陳應德,躊躇道:「三叔剛才不許後退,我怕今後擔待不起。」
見他如此不知輕重,素來圓滑的李光也不禁勃然大怒,他反手一指橫江西岸已整隊待發的均州軍隊,沖著那人吼道:「蠢材,先要把命保住,才有今後。再不抓緊時間,等到江水消退,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
那人被李光劈頭蓋臉的一罵,這才霍然清醒,再不敢有半分遲疑。急匆匆的拉過幾個金鼓手,他正待下令,忽又回過頭來問到:「李先生,退到哪裡才好?」
李光沉吟道:「現在連傷者在內也不足三千人,又沒有多少馬匹,跑是跑不遠了。你且下令,全軍後退三里,據險死守,先穩住再說。」望著那人唯唯諾諾應聲而去,他窒悶的搖搖頭。這一仗輸得委實太慘,不但折損了大半精銳,還葬送了幾名陳家最有潛力的將領。經此一敗,陳家再想翻身,恐怕十分困難。他和徐潞固然是好友,卻識見不同。雖也覺得陳應德才幹略有不足,但還抱有一絲僥倖的心理,總以為世事無定,憑著陳家的勢力,或可補救缺憾。然而眼下這冷冰冰的事實打破了幻想,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從頭到尾根本就想錯了。仰頭閉目一嘆,他煩燥的走向中軍旗下,隨著大隊撤向了遠方。
兵敗如山倒,而勝者之勢,沛莫能御。世間事,就是這樣相對而又絕對。江水退後,均州軍隊依靠高昂的士氣支撐,不顧久戰後的疲勞,一路勢如破竹,悉數擊垮了殿後的小股敵軍,強行前進到陳家佔據的山崗下方才稍作休息。
剛安頓好部下,蔡七就留意到腳下的石塊草叢間,依稀殘留著昨日激戰的痕迹。深黃的泥土上,黑褐色的血斑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下星星點點,卻猶然觸目驚心。某種難言的眼神一閃而沒,他對著側前方的章揚感慨道:「佐雲,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七哥當初一聽說陳家大舉進犯,就以為這回怕是死定了。後來想想,老天爺待我不薄,要不是有你,對付蔣大鬍子的時候我就完了,能交上你這樣的兄弟,死了也不虧!」
「七哥你!」章揚聽得心裡一暖,正待插話,蔡七又道:「你先聽我說完,七哥在軍隊里混了二十幾年,城衛軍和民團有多大能耐,陳家的私兵又有多少斤兩,我是一清二楚。那時說你能打敗陳家,我真不相信。但叫我拿這條命陪你,七哥沒二話。可萬萬沒想到,陳應德的一舉一動,幾乎都在你的預料之中,好好的一支軍隊,還沒用上勁,就這裡丟一點那裡丟一點慢慢折騰光了。老實說,到現在七哥還有點暈暈乎乎難以置信。佐雲啊佐雲,七哥越來越不明白,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裡蔡七向章揚身邊一湊,眼裡浮滿了敬佩和迷惑。
沒來由的一窒,章揚突然覺得有種不顧一切的衝動,催促著他,鼓勵著他把一切全都表白。正當他就要開口時,卻看見單鋒滿臉納悶的走了過來。略帶歉意地望了眼蔡七,他揚聲問道:「單兄,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大事,就是有個剛抓的俘虜一定要見你。他說他是陳家的客卿,想見識一下到底是誰能把陳家打得這麼慘。不過我覺得奇怪,咱們在這附近抓住的都是帶傷掉隊的,他好端端的怎麼會沒跟上。」
「莫非是陳家的死士?」蔡七聽得古怪,連忙發聲提醒道。
單鋒低頭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太可能,他穿的倒像是個文士,而且身材單薄,看上去沒有危險。」
「那就把他帶過來,讓我看看。」章揚無所謂的揮揮手:「縱是死士,也值得一見。」
單鋒聽他語氣豪邁,不由讚賞的點了點頭,自顧轉身行去。不一會,他和劉猛一左一右,帶來了一名文士。只見那人青衣儒帽,方臉短須,清瘦的身軀步履從容,面上神情更揮灑自如。邊走還邊對劉猛說道:「如何,我料他定會見我,若連這點膽魄也沒有,怎敵得住陳家百戰兵鋒?」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章揚身前,那文士鎮定的理了理濕透的衣衫,躬身一禮道:「徐潞見過閣下。」這一禮還未到底,他已看清章揚的面目,卻見他手腳頓時一僵,定在了那裡,片刻后竟凄惶的大笑起來。「咳咳」聲中,他笑得前俯後仰,連眼裡都溢出淚來:「原來是你!原來竟然是你!枉我徐潞自詡為智者,偏偏沒有想到,居然會是你!陳老三啊陳老三,你敗的不冤,委實不冤啊!」
蔡七等人見狀莫名其妙,愕然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又齊齊把目光轉向章揚。沒奈何的皺眉苦笑了一下,章揚示意自己也不知原委。對著似哭又似笑的徐潞,他客客氣氣的拱了拱手:「這位先生,你我曾是舊識?」
笑聲陡然一低,徐潞死盯著章揚咬牙切齒道:「我認識你,你卻未必記得我!」聞言一怔,章揚疑惑的上下打量著他,苦思冥想起來。
徐潞一揮衣袖:「不用想了,你記不起來的,還是讓我提醒你吧!翠屏山前,陳家軍中。」
眼睛猛然一張,隨後又慢慢閉了下去,章揚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夜瓢潑的大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沒有星沒有月,耳邊只有轟隆隆的暴雨聲。他赤足拉著馬韁,高一腳低一腳奮力在泥濘中跋涉。整個稚虎營和后軍魚貫在他身後,人拉著馬,馬又拉著人,任憑雨水把全身澆透。幾個兄弟看不清道路,失足落下了懸崖,沒有人驚呼也沒有人畏懼,只是默默的繼續向前。然而誰都知道,在每個人臉上肆意流淌的雨水裡,都有一股是那鹹鹹的淚滴。
活下去!就為了這最簡單的要求,他們沒有停下悲傷的權利。
黑黝黝的天地間,那一點朦朧的火燭是多麼的醒目,只有到了那時,他才終於放下了心。一聲充滿仇恨的怒吼后,無數帳篷被馬蹄踏倒,無數的敵人還在睡夢中便再也不能醒來。豆大的雨滴瘋狂的扑打著四際,把那些染紅的衣襟重又漂洗成原來的顏色。有幾頂帳篷倒下時被火燭點燃,旋即又被大雨打滅,不過那短短的一瞬,已足夠讓他找出中軍大帳。陳應龍,那個號稱世家俊傑的傢伙,被他堵在了門口,惡狼一樣持刀反撲。冰冷的夜雨下,刀光映著帳內的點點燭光,絢麗而多彩。可是長槍,從未辜負過他的長槍,只是輕巧銳利的在空中一滑,便打碎了重重刀影,穿透了陳應龍的咽喉。當一股血流順著槍尖濺射時,他眼角的餘光卻越過陳應龍的身軀,看見帳內案几旁,一個文士席地而坐,正怨毒的盯著帳外的他。
「是你。」章揚吐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你的眼神和那夜一模一樣,我早該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