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坦白
雙眼漲得一片血紅,徐潞冷笑著譏諷道:「不敢當,閣下當日意得志滿,眼中哪裡還有徐某這等廢物。哼哼,我倒是奇怪,你怎不順手把徐某也殺了。」
章揚神情一正:「在下當日一擊得手,又豈能再做糾纏?先生明達,自當知道次日接天嶺的惡戰。非不為也,實不能也!若是換個時間地點,就憑你隨侍左右的謀士身份,我怎也要殺之而後快。」
鼻子里悶悶的低哼了一聲,徐潞道:「說得好,說得好!只是你也太小瞧徐某了。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徐某雖是庸才,知遇之恩,殺友之恨,又豈敢有一日苟忘!」
他昂首踏前一步,雙手握拳,白皙廋削的臉上竟有幾分殺氣一瀉而出。此時的他非但不若文客,反似個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市井豪傑。伸手攔住作勢待撲的劉猛,章揚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徐潞,釉黑的眼底深處禁不住流出一絲讚許:「恩怨不相忘,先生真大丈夫也!然先生縱然睿智,事先想也不知均州主將是我,今次卻所為何來?」只聽他朗聲一笑:「我小窺了先生,先生卻也莫要小窺了我。以你之地位,當真會掉隊被俘?」
風中雨絲如箭,扑打在他的頭上,把原本烏黑的鐵盔洗耀的發亮。望著那張滿臉自信英氣勃勃的面龐,徐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臉上的憤茁頓時消散無蹤,他謂然嘆道:「不錯,徐某今日單身闖營,本是為解陳家危亡之局。至於見到你,倒是意外了。」
章揚眉角一挑,略帶幾分好奇問道:「原來先生竟是來做說客,不過陳家豺狼之心,人所盡知。縱虎歸山,必後患無窮。卻不知先生想用什麼來打動在下?」
「金銀珠寶,常人皆以為貴,徐某本也打算試試它的威力。只是如今遇上了你,這個**頭便再也不值一提。」
「那也未必,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自古有之。先生又怎能斷定在下不喜這阿堵物。」搖搖頭章揚輕笑著反駁了一句。
百味交集的深望了章揚一眼,徐潞感嘆道:「若你能被錢財買動,應龍兄也不會兵敗身死了。閣下毋庸敷衍,徐某也不必廢話,願不願意放陳家一條生路自是由你。在下不過想請教一句,陳家精銳盡亡於此,何人得利最多?」
心**一動,章揚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說起來陳家貿然進兵均州,固然是因為貪圖此地繁華,財貨豐盛,更重要的卻是由於在東南平原一時與王家成了僵局,無奈之下才不顧根本冒險向外發展。自己原來考慮形勢不利時請王家拖拖他的後腿,如今得勝,這個主意卻非要改變不可了。想來陳家打垮了王家,自然要擴張。可若是王家打垮了陳家,下一步只怕也是沖著均州而來。如此看來,眼前這殘餘的陳家私兵,非但不能消滅,還要把傷兵俘虜一併奉還,讓他們繼續去和王家打生打死方是上上之策。唯有這樣,均州才能真正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定。徐潞此人一語道破天機,委實是個厲害人物啊。有這等明辨大勢的人才在,陳應德卻依然兵行險著,倒也算是件咄咄怪事。
靜等著章揚的決定,徐潞的心中忐忑不安,只是表面上依然氣定神閑。個中的利害得失他已經點了個通透,然而能起多大的作用誰也不知道。時間悄然的流逝,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徐潞心頭猛地一沉,突然想起章揚既然能殺官造反,又何嘗不能把局勢攪亂,來個混水摸魚。倘若他真要如此,自己這番刨析就反成了指點他作亂的途徑。雙手裡溫熱的汗珠,和外衣上那冷濕的雨水一夾,竟讓他不由顫粟起來,面龐上頓時一片慘白。
忽地,章揚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向著他伸出了手。
大事一定,雙方又在細節上爭論了半天。幾番唇槍舌劍以後,才終於談妥了退兵的條件。陳家賠付的金額就連不知錢財滋味的劉猛也為之咋舌,更不用說徐潞會有何想法。如果不是章揚最後同意放還俘虜,徐潞幾乎要把他看成是地道的奸商。饒是如此,他還是滿心歡喜的答應了各項條件。畢竟,形勢比人強,此時此地,能保住剩下的軍隊便已是萬幸。
向章揚借了一匹戰馬,徐潞急匆匆的趕去陳家營地。望著他的青衫背影越行越遠,漸漸縮成了一個黑點。章揚腦海里卻越發清晰的浮現出徐潞那張白皙廋削的面孔,憤茁和冷靜,怨恨和尊重,這些原本衝突敵對的情緒在徐潞身上卻出人意料的糅合在了一起。遺憾的笑了笑,他對著蔡七等人感嘆道:「徐潞此人,明辨大勢,睿智堅貞。如此人才,卻偏偏與我是仇家,當真令人惋惜啊。」
四下里一片寂靜,蔡七等三人默然不語。章揚掃了眾人一眼,苦笑道:「你們想必都聽出來了,我也不想再瞞下去。人生在世,知己難求,若要我一天到晚帶個面具,連至親好友面前也不敢脫下,實在是難熬啊。」
徐潞的出現堅定了章揚披露身份的決心,而這曾經生死與共的嗜血殺場,也正是坦誠相見的好地方。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第一個回答的不是劉猛,也不是蔡七,而是那素來沉穩的單鋒。此時他臉上肅穆莊重,話音真摯:「單某虛度年華,曲指已三十餘載,平生所敬唯天地君親,刎頸之交不過小猛父親一人。有時難免捫心自問,自己這般持重保守可有意義?今日聽到章先生這番話才敢確定,交友貴在知心而不在言行。先生但請放心,單某別的不敢說,這張嘴總還算得上嚴實。」他又拍拍劉猛的肩膀,接著道:「至於小猛,先生更不必顧慮,任誰都看得出,他可是對你崇拜的很。倒是七兄,身為朝廷官吏,拿著帝國俸祿,怕是有些為難呢。」
看著三雙眼睛轉向了自己,蔡七有些惱怒,若不是章揚眼中的信任,他早就跳了起來:「看我做甚?蔡七自是個粗人,說不出那許多拐彎抹角的話來。攤開來說吧,佐雲,聽到徐潞說的翠屏山,陳家軍,我就知道你是中南亂軍中人。其實經過這一仗,大家都有些明白,你這等生猛老練的戰將總不會平空掉下。嘿,殺了幾個官,造了一次反,便當真罪該萬死么?我蔡七就不信!只不過今後任你如何,決不能拿均州百姓做墊腳石,他們生養我數年,蔡七早就決定為均州不惜一切。」他言辭激烈語氣堅決,到最後才緩和下來,緊盯著章揚字字句句如鐵斧裂石:「除此以外,佐雲你便叫我赴湯蹈火,七哥也在所不辭。」
一股暖意從心頭噴涌而出,燒得章揚臉龐熾熱通紅,沾滿雨滴的身軀面容頓時升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蒸騰跳躍。他深邃的雙眼閃閃發亮,禁不住「噌」的一聲,拔刀斬斷了身旁一顆大樹。隆隆的巨響過後,蔓枝帶葉的樹木轟然倒折於地上,他這才緩緩收刀回鞘,平復了情緒:「章揚何其幸哉,得蒙各位不棄。而今雖無筆墨,但以此樹為證,今生必不負諸位!」
就在章揚揮刀斷樹的同時,徐潞已馳入陳家破敗簡陋的營地。入眼處,遍地都是沮喪恐懼的面容,一個個失魂落魄的士卒有氣無力的來回走動,彷彿全都對前途失去了希望。徐潞黯然下馬,有些內疚的穿行在人群中。沒等多久,聞得消息的李光已急急趕來。相離不過一夜,他竟然廋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萎靡不振。直到看見了徐潞,這才露出些喜色:「徐兄,可是改變主意了,那可太好了,這個亂攤子我真有些背不動了。」
望著興奮的李光,徐潞有些感動:「多謝李兄如此關心,不過徐某決心已定,萬難更改。這次前來乃是告訴李兄,我已經說服均州軍隊罷手退兵,條件是陳家支付一筆償金。還望李兄通知陳老三,叫他就近速往瑩州段原處借些財物,如此尚可保住陳家一點元氣精血。」
難以相信的盯著他看了又看,直到確定徐潞絕非玩笑。李光的身軀突然一陣顫粟,蠟黃憔悴的臉上頃刻間涌滿了血色。他嘴皮上下翻動,也不知嘟囔了些什麼,昏暗的眼中終於漸漸放出了光芒:「徐兄徐兄,得友如你,應龍兄死也瞑目了。」徐潞急道:「李兄,徐某如何並不要緊,只是你必須快些說服陳老三,時間長了莫要生變。」
「徐兄且寬心,現在陳老三還在昏迷中,此事我來作主。」有了這完全意外的好消息,李光膽氣平生,全無越廚代庖之懼。忙不迭的吩咐下去后才轉向徐潞:「徐兄主意已定,李光自不便強求,只是去向何處,可有打算?」
「行一步是一步吧,這一身才學,想來還不至於餓死。」提起前程去路,徐潞也不由惘然,一時也說不出個方向。「李兄,你苦守陳家,今後怕也艱難,自己還要多加小心啊。」
李光的眼裡晶瑩初現,卻堅韌道:「沒什麼,若不是陳老三太難容人,徐兄何嘗不是如我這般守著忠義。以前在徐兄的託庇下李光輕鬆寫意,今後就來償償那個中難處吧。」
抿了抿嘴唇,徐潞知道再不必多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彼此能會意知心便已足夠。
真的要走了,了卻了最後的心事,自己該可以輕鬆的走向新路。也許,還不能讓自己徹底忘懷的,便是那個年輕人了。若不是兩人份屬敵對,倒很想和他交往一二。只可嘆,知遇之恩難報,殺友之恨難消。要怪,就怪這天、這命、這時,無情而冷酷的捉弄了自己一回。
山下,輕紗般的雨霧裡,景色一片模糊。徐潞轉頭痴痴的望著,像是要尋找什麼,又似在割捨什麼。別矣!舊時河山如畫,依稀往事還留。而今只能收入袖中,留待午夜夢回,再慢慢品味了。
知州大堂的太師椅上,那張老辣的面孔依然毫無表情,管闕站在堂下,早已經恨的牙直痒痒。當初父親令自己前來均州時,曾言此人性格溫和甚好相處,哪裡知道,此人分明是個狡詐多變的老狐狸。
望一眼臉色黑赤的管闕,趙春山幾乎忍不住要恥笑出聲。這種紈絝子弟,但見他人立下功勛,便立刻妒火中燒,也不管是非曲直,一味賣弄那些貶低折損的手段。若是碰上些只知拍馬迎奉的官員,自然言聽計從,可遇上了趙某人,就該另當別論了。眼看管闕氣怒交加,他覺得到了開口的時候:「管將軍,你所言甚有道理,不過清記的少東家浴血沙場,陷陣衝鋒,這功勞也是明擺著的。何況他本乃客身,以團練副使的名義督領全軍。要是我將他擅自撤兵一事以軍法論罪,於情不和,於理也不通啊。管將軍一心明典重刑,整軍肅武,此意拳拳可鑒。只是就現下時局而論,教趙某委實為難。」他口中唏噓,偽裝煩惱的搓了搓手,忽然道:「要不這樣,煩請管將軍修書一封給振武將軍,請他向刺史大人發道公函,這樣趙某也好拿個憑據壓一壓外人的議論。」
一聲幾乎聽不見的低哼,從管闕的鼻子里傳出。傻子也明白,這等放不上檯面的事情倘若變成了公文,簡直就是給那幫諫議大夫送上最好的把柄。老父管捷原本就對自己不很滿意,這種事更是萬萬做不得。
「大人還真是深諳為官之道啊,不過有些時候,能放手的最好還是放手,免得一不小心惹火燒到了自己。」管闕知道今日再弄不出什麼結果,便陰陽怪氣的丟下了幾句話,敷衍著行了半禮,大咧咧的昂然轉身出府。
一個身影掀開了后廳的帘子,孫茂疾步走了出來。他滿臉鐵青望向門口,憤然怒道:「他奶奶的,這小子太猖狂了,就算他老子是振武將軍,也輪不到他來均州撒野。」聽到這番話,趙春山嘿然笑了起來,指點著孫茂道:「瞧瞧,又忍不住了,你倆明爭暗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這不知好歹的脾氣你才知道?本官若與他叫勁,豈不辱沒了斯文。」
他端起茶來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口,方才放下茶盅,眼中一道寒光猝然閃現:「既然他老是看不慣章楊,那就讓他們倆去拼個死活。哼,憑他這塊料,怕還不夠人家當點心吃的。」
孫茂渾身凜然一抖,有些驚懼的看著趙春山。從來只看見這位老大人嘻嘻哈哈不動聲色的收拾了對手,今天這樣殺氣四溢的話卻是第一次聽見。那章楊自來均州,馬不停蹄左右征戰,又給自己連著帶來兩次功勛,左看右看也是個好人。如今均州剛剛安定,便將他隨手拋出,這樣的處置令他這死黨也有些畏懼心寒。
耳中沒有聽見回答,趙春山已把孫茂的心跡算了個透明。他不悅道:「糊塗,難道你以為本官天性薄涼?你且想想,那章楊居於劣勢,猶能摧敗陳家。管闕此等飯桶,焉能與其較一日之長短?此計或可算是借刀殺人,卻絕不是卸磨殺驢。」
「我明白了。」孫茂聽的發獃,下意識的答了一句。
「你不明白!」不滿的嘆了口氣,趙春山再也懶得多說一句。此時房內寂靜,只聽見戶外雨聲嘀嗒不斷,淋在屋檐地上紛紛亂亂,惹得他心裡越發煩躁鬱悶。眼前這個孫茂,忠誠沒有問題,然而終究是個武夫,腦子裡少了一根慧筋,比起章楊來可謂天差地遠了。只可惜清記米行和中南叛軍素有瓜葛,那章楊的來歷著實有些不明不白。再者近來他滅海匪,破陳家,表現也太過奪目,難免引人注意。雖然他對均州對自己都可稱得上仁至義盡勞苦功高,可萬一他真是叛軍餘孽,這頂亮燦燦的官帽恐怕就不屬於自己了。如此看來,此人到底是用還是不用,還需從長計議。
「孫茂,章楊等人何時可以回城?」沉吟了半晌,趙春山忽然問道。
「陳家償金今晚就會送到,估計明日清晨他們就可回城。」
「那好,你去一趟小西山橫雲樓,就說本官明日正午宴請全城官紳,答謝一干有功之人,叫他們早些做好準備。」
「是,大人,我這就去。」
「且慢!」趙春山喝住了轉身要走的孫茂,叮囑道:「辦完事後你再去浣春樓,就說是我的意思,明日宴上,如嫣姑娘定要出席。」
孫茂訝然抬頭,卻見趙春山的眼裡泛過一絲奇詭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