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衝突
橫雲樓東西南北皆在十丈以內,單以場面而論,實在算不得盛大。在尋常人等看來,它能位居均州諸多酒樓之首,倒成了一個異數。其實這飲食一道,高低上下之分,初始在形,其後論味,到了最後,卻也還要落在意境上。那橫雲樓坐於小西山麓,九曲溪旁,懷擁山川之秀麗,旗攜日月之餘暉,比起那些位於嘈雜鬧市的尋常酒肆,自然就多了幾分雅緻。更難得樓中的幾位大師傅心思靈巧,調理出來的酒菜,素重清淡幽潔,隱有與天地合,與景色齊的味道。放在個中同好的眼裡,理所當然的換來了一時無倆的稱號。
這一日正午未至,章揚等人在趙春山親自引導下前往橫雲樓。剛轉過最後一道彎,眾人便不由屏息驚嘆。就在前方不遠處,橫雲樓沐浴在一片雲霧之中,朦朧中依稀可見小樓四周梅雨連階,草色蔥瀾,空中煙霞繚繞,水氣蒸騰。偶有燕子低回,尾翼三振,青鳥一啼,滿山皆翠。當真可謂是佔盡天地精華,讓人心氣遐爽,悠然快意。只可恨沉醉不過片刻,樓內已呼啦啦的湧出了近百名官紳富商。頃刻之間,整個寂靜的山谷便被吵得翻了天,最讓人生厭的是那些馬屁高手,遠遠的便開始在人群中大呼小叫,生恐此地諸人忽略了他的存在。章揚皺眉側目,只見趙春山臉上也油然露出些許厭惡,他嘆道:「這幫傢伙,不知半點修身之術,沒得污了良辰景色。趙某苦心挑選的佳絕地,被他們如此糟蹋,真真何其不幸。」
章揚嘴角微揚,不經意間拉出了一道弧線,他淡然道:「將軍百戰猶獲罪,說客低語已高升。這等只知拍馬迎逢之人,帝國可謂遍地都是,大人難道今日才知道?」
步子突然一頓,趙春山不由尷尬起來,他乾咳了兩下,苦笑道:「世兄這話雖是有理,卻連趙某也一同罵了進去,他們能赴這慶功宴,說起來還不是趙某下的帖子!」
「大人切莫誤會,在下可沒有半點指責大人的意思,官面上的事,要應付的總還得應付。」章揚說來不溫不火,雖然語氣有些不屑,卻也令趙春山無奈的點了點頭:「世兄聰慧,這仕途一道,確實不能被愛憎左右,有些事你縱然不願也必須去做。唉!你不是官身,倒有些可惜這番見地了!」若有所思的望向章揚,趙春山雙手反覆撫弄著齶下的鬍鬚,眼中晦澀難明。
「大丈夫生而在世,本當率性而為,若處處縮手縮腳,怕也沒甚麼滋味。」章揚隨口衝出一句,見趙春山不以為然,便一笑道:「在下妄言,大人姑且聽之。」
趙春山卻並沒有立即答話,只是投向章揚的目光卻更加混濁起來,半晌後方才搖頭道:「少年心性,少年心性!」這一嘆過後,他似是不願再提此事,三言兩語的岔開了話題。
說話笑笑間一眾人等已來到樓前,頓時陷入重圍之中。打躬作揖敷衍應酬了好半天,這才千辛萬苦的從人群中脫身而出。緊跟在章揚後面擠進樓內,蔡七眼看趙春山仍在樓外客套,伸手抹了把頭上的汗水,心有餘悸道:「好傢夥,這可比真刀真槍的打上一仗還要累人,我算明白了,今後要想升得快,非得好好練練兩片嘴皮子。」
接過小二遞來的毛巾,單鋒抹了把臉,他笑道:「依蔡兄的秉性,再怎麼練也是白忙。不過趙知州固然不能免俗,總歸還能把握些分寸,蔡兄暫時還不必擔心。」
不多時眾人各各入座,趙春山略略說了幾句,大意自是一敬諸將勞苦,二祝均州平安。他的說辭雖短,卻也面面俱到,花團錦簇,一下子便把席中的氣氛鬧了起來。酒不過三巡,堂內已人聲鼎沸,杯盅交錯,果真有了幾分太平氣象。
蔡七性格豪爽,又素喜杯中之物,那輪番前來敬酒的各色人等倒有大半被他應付了過去。只是說來也怪,自打趙春山祝酒完畢,他的臉上便略顯青白,待到和別人客套了幾次后,更是鬱結糾纏。但見他人來杯乾,一盅盅的悶頭喝下,直看得桌上旁人瞠目相望,不知何故。
再喝了幾輪,蔡七臉上已紅白混雜,甚是嚇人。此時又一道佳肴上台,引得各桌上呀聲連連。耳聽得旁邊箸聲、杯盤聲、笑鬧聲絡繹不絕,他終於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跳將起來。「各位大人!」蔡七深吸一口氣,面向堂中霍然大聲道:「蔡七出身軍旅,沒見過什麼市面,要說這酒席如何,蔡七隻有一個字『好!』,可要說起蔡七吃的如何,我也只有一個字『悶!』。」他一仰脖子幹了一杯,看也不看旁人,話音愈發響亮:「想必諸位要笑我不知好歹,放著美食當前,高朋滿座,居然還要說悶。可在蔡七看來,這美酒佳肴,這平安景象,哪一樣不是士卒們浴血換來的。偏偏我今日踏進此門,從頭到尾竟然沒有聽見一個人提起他們。難道尋常士卒,生來就只是刀頭舔血,黃沙埋骨的苦命人?他們遺下的孤兒寡母,生來就只是草棚貧窟,凍餓無食的餓死鬼?我悶!我悶啊!」
一語甫滅,應聲全無,蔡七橫轉醉眼,掃了一圈。只見廳內眾人,有人面帶慚色,無以為語,更多的卻是不以為然,自顧低頭盤弄杯盅。他呆立片刻,心頭那股失落浪翻潮湧,不能自抑。苦澀的笑了笑,蔡七再也說不出半句話,重重的跌坐了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七哥,你和他們說這些,時間錯了,地點也錯了。」一雙有力的手伴著低低的話語搭在了他肩膀上,章揚明亮的雙眼似是直射進他的心窩。「佐雲!」蔡七渾身一暖,臉色重又顯出生氣。這時他才留心到,自己這桌上,人人都敬佩地看著他,就連硬擠進來的孫茂,也鬆了以往上官的高傲。
突然,右首桌上傳來一個聲音:「蔡什長,哦不,應該叫你蔡校尉才對。」譏諷戲昵的語調里,管闕傲氣十足的站了起來。他頓了頓嗓子,像是要讓這個稱呼停留的更長一些。「才幾日不見,蔡校尉突然意氣風發啊。不過這種事,原是知州大人考慮,你怎知趙大人沒有對措?」這話聽來平常,卻連消帶打,既損了蔡七,又把矛頭指向了趙春山,惹得無數目光立時轉向了廳中的主桌。
眾目睽睽之下,趙春山在心裡暗罵了一句可惡。他帶著笑意揮揮手,渾若無事的立起身來,臉上平靜的不見絲毫波動:「蔡校尉也是一心忠義,可敬可佩,雖然急了一些,總是出於好意。本官原準備酒宴過後,再去安撫百姓,如今看來,未免有些失策了。來來來,蔡校尉,本官這便敬你一杯,切莫以為本官辦事拖沓,心中沒有父老哦。」一揚脖,他杯中美酒一空,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爭議便被他輕描淡寫的敷衍了過去。眼看蔡七也爽快的幹了一杯,趙春山拍拍雙手,故作興奮道:「諸位,今日還有一幸事,浣春樓的如嫣姑娘聽說本官要辦慶功酒,自告奮勇來此助興。如嫣姑娘琴技天成,意境深遠,我等能在這山清水秀之地,抒懷暢飲之時,聽絕妙一曲,實為人生快事也。不知諸位可願與本官共享此佳音?」
「老匹夫,果然狡猾。」眼看旁人都陷入了騷動之中,管闕咬牙切齒,恨意叢生。難得蔡七跳出來做個靶子,本想藉機一泄心頭嫉火,卻沒料到趙春山不為所動,幾句話便糊弄了事。他還在暗自賭氣,廳內已響起婉轉的琴聲,弦音歡暢欣喜,叮咚悅耳,有劫後餘生之樂,含普天同慶之悅,正是一曲[慶重生]。如此應景應時,又能緊扣眾人心聲的曲調,除了出自如嫣之手,均州更有何人?
曲聲悠悠,穿庭過堂,瞬忽沒入草木山川之中。有那近窗的食客無意望去,只感到連樓外的青山碧草,都在絲絲雨中活泛起來。聽得許久,廳內忽有一聲雜音乍起,琴聲立斷。諸人正愕然間,那如嫣已盈盈推案站起,緩緩行了幾步,垂首探腕,自去席上取了杯酒,開口道:「小女子今日獻藝,本想以琴為聲,一表衷心謝意。只可惜……」
眾人屏息相待中,只見她臻首微抬,瞄了一眼滿堂賓客,淺笑道:「只可惜各位大人們官威太重,倒壓得如嫣亂了方寸,既然這琴彈不下去,小女子只有借著杯中清酒,略表寸心。」如嫣說來謙遜,可誰不明白,她是嫌棄此地魚龍混雜,不知規矩,生恐委屈了自己心聲。
趙春山巍然端坐正中,耳聽如嫣一番說辭,屑笑之餘倒也生出幾分同感。他素知如嫣從不飲酒,本待起身勸阻,卻見她手執酒杯原地躊躇了片刻,鼓足勇氣漫步行向章揚那桌。趙春山心中一動,竟靜默不語,只把眼角餘光投向了管闕那邊。
小小廳堂,能有幾步之遙?等到眾人一併回過味來,如嫣已到了桌前。眼見章揚起身相迎,那雙黝黑的眼眸毫不避諱的撞了上來,如嫣心中一顫,幾乎拿捏不住那小小的酒盅。她低眉垂目,避開章揚的視線,舉杯道:「先生當日狷介放肆,有失君子之風。若以此而論,斷當不起如嫣這杯酒。然先生為我均州,浴血沙場,別時一諾,果然應證。今日如嫣方知,小節之於大義,實有如螢火之比皓月。」說的這裡,她膽氣漸壯,不知不覺地抬起頭來直視章揚:「先生,小女子特來敬你一杯,一謝你挽危瀾於昨日,二願你長守諾於明朝。」
杯中酒色淡如朝露,如嫣的眼神清似碧水。迎著這般瀅然流動的目光,章揚知道自己再脫不出那未知的漩渦。彼時驚艷的不過是容貌琴聲,如今更心動於她的巧言談吐。「如嫣小姐能恕在下魯莽之過,真教人欣喜難言。這杯酒,在下自然喝下,如嫣小姐的話,更當銘記五內。」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杯飲下。彼此都覺得酒雖醇美,猶然難以醉人,倒是那一縷似有似無,淡淡相知的味道,有些叫人迷戀不已。
他二人一敬一飲,自得其樂,全未把滿堂賓客放在心上。在如嫣看來,既是慶功酒,原該只敬豪壯之士,與那旁人有何相干?而章揚雖明白此舉有失驕狂,偏生遏制不住衝動,一時也顧不上許多。
冷眼看著眾多驚羨妒嫉的眼神,趙春山自道章揚畢竟年輕,這懷壁其罪的道理,如何也敢輕易忘記?縱使他人自恃身份,管闕那狂徒又豈會安定。他嘿然一笑,視線稍轉。果不其然,不知何時開始,管闕臉上已磣的鐵青。看這情形,雖然背後有人死死拉住他聳動的肩膀,只怕他終究要起而發難。
「大人,你看要不要提醒章揚一句?」孫茂見場中氣氛怪異,抽身來到趙春山身旁。「你只管多看多聽,莫要多事。」趙春山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要來的早晚會來,何必白費力氣。」孫茂挨了他當頭一喝,唯有閉口噤聲,退到他身後。
飲下了平生第一杯酒,如嫣立時體會到蕩氣迴腸的滋味。幾縷緋紅借著酒意,悄然爬上了欺霜賽雪的臉頰。伸手捋一捋額前垂髮,她驚訝的發現指尖過處滿是溫燙。罷了罷了,管它酒醉也好,心醉也罷,今日便由那緊鎖的心扉頓開,讓那執坳的情懷初放。但、願、他、能,知我,憐我,惜我!
眼前的明眸為何一笑便又垂下?那烏亮的蟬發怎麼還在顫抖?章揚怔怔的端著酒杯,心裡卻交織著喜悅和擔憂。酷烈的醇酒已順著身體向外燃燒,只不知其中釀就的到底是「敬」字還是「情」字。一陣清風悄沒聲息的從窗外偷偷溜入,吹過了廳堂,吹過了人群,也吹亂了她的雲髻霧鬢。終於,那道目光從青黛的娥眉下露了出來,羞澀里分明帶著幾分笑意。沒有閃躲,也不再逃避。
章揚終於笑了,管闕終於怒了!
他怒氣上涌,振開了背後緊拉的雙臂。「章揚!」,一聲嘶喊后,變調的聲音把管闕自己也嚇了一跳,他避開眾人奇異的目光,壓低了喉嚨,惡毒道:「今日是慶功酒,可不是百花酒。大庭廣眾之下,你與一勾欄女子眉來目去,仕子身份何在?大人們的顏面何存?。」
如嫣渾身巨顫,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方才還情意微瀾的眼中此時已充滿哀怨無助和自卑。望著那雙叫人心碎的明眸,章揚眼角一縮,一雙手緩緩向腰間伸去。殺氣止不住的向四周蔓延,刀鋒已自匣中映出冰冷的寒光。「管將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嫣在看見他的舉動后,唇邊突然浮現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後她不知從哪裡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竟然挺直了柔弱的身軀,搶在章揚前面,驕傲的轉身迎向管闕。
「管將軍,如嫣身在青樓,籍沒教坊,自知卑微。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當日將軍欲取如嫣為妾時,怎不嫌棄我身份低賤?今日我懷謝恩之心,敬義士一杯,縱有仰慕之心,也不過人之常情,為何將軍要出此惡言?更何況如嫣苦求琴道,尚知自重自愛,如何便讓各位大人顏面無存?若按將軍所言,列位明雅韻,喜弦音的高人上客難道都是無恥之徒?」
這一席問話說完,堂內眾人既驚於她的傲骨,又想起管闕追花逐柳的惡名。他們原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袖手旁觀,此時卻惟恐自己也無端端落個失儀的嫌疑,十成里倒有九成開始低聲指責管闕未免過分。要不是畏懼他家世顯赫,眼見就要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小賤人!」見眾人被如嫣幾句問話引得變了立場,管闕氣怒攻心,全不顧自己該有的儀態。「你一個勾欄藝妓,老子娶你作妾那是抬舉。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居然質問起本將軍。呸!我說你賤你就是賤,哪來那許多廢話。」
廳中一片嘩然,就連站在櫃內的東主也暗暗搖頭。如嫣呆立場中,怎麼也沒有想到管闕居然會像個無賴般強蠻無理。幾滴淚珠在眼眶裡轉了又轉,終是忍不住墜了下來。章揚看著她顫抖的背影,只覺得一股憤氣自丹田蓬勃而出,瘋狂的撕咬著心肺,狠狠的鞭韃著肌膚。他原本還不明白管闕為何突起發難,待到如嫣大膽直言,已知他是色心未泯。如今恨他污聲謾罵,更憐如嫣氣苦無依,心中早已燃起的殺機,便如乾柴遇火,烈焰逢油,再也按捺不下。
「管闕!你既有膽辱我,那便刀劍相見吧!」章揚暴喝一聲,拔刀進步,直逼向管闕身前。眾人驚聽雷霆一聲,懾懦望去,但見他雙目怒張,髮帶蓬飛,猙獰直如猛虎。瞬時間滿堂靜默,亂聲全無,唯有章揚重重的步伐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