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霸
「你,你想幹什麼?」目睹章揚殺氣凜冽的逼了過來,管闕的喉嚨里擠出了一絲恐懼。他情不自禁的連連退了幾步,直到腰桿碰上了桌面,方才勉強撐住了身軀。黑色的臉上猖狂褪去,在刀光的映射下不停抽搐。
鄙夷的望了他一眼,章揚冷笑道:「你說我想幹什麼?你我皆為武人,既然敢口出狂言,當然要在刀劍上分個高低,難不成你以為我會學那潑婦罵街不成?」他晃了晃手中長刀,虛虛劈了幾下:「來吧,莫要推三阻四,平白污了將軍之名。」
管闕依著桌台,臉上懼怒交錯,他的右手搭上了劍柄,卻怎也沒有勇氣拔出鞘來。突然,一個身著藍衫的中年人自管闕身後站起,他踏步攔在了中間,對著章揚拱了拱手:「閣下請息怒,我家小將軍一時口誤,何必要兵戎相見。若有得罪之處,崔某願代他賠個不是。」不等章揚答話,管闕頓時好似充了氣般跳將起來,他指著章揚大聲叫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此人身影才現,章揚心中立時一緊。雖然那人只是兩腳微分空手而立,可渾身上下有意無意散發出的那股氣勢,堪堪阻住了章揚澎湃奔騰的殺意。一頓之餘,章揚凝目望去,見那人年約四十,紫臉重眉,神色間倒有幾分大氣。這時管闕的叫聲傳來,章揚冷笑一聲,卻見那人也眉頭微皺,似是對管闕的舉動同樣有些不滿。
「趙大人!」迴避了管闕的喊叫,那人轉身面向趙春山的所在,正色道:「事情鬧成這樣,你怎麼也不開開尊口。」
一直隱坐人群中靜觀待變的趙春山被他點名提及,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他嘿然笑了一下,立起身來,躲過章揚若有所悟的目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那人一番,沉聲問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振武將軍麾下,中軍虎帳尉崔哲。」那崔哲不卑不亢的報完了姓名,隨即埋怨道:「趙大人身負一州職責,如何任由屬下胡鬧。倘若大人早些出聲阻止,何至於生出這許多事端?」孫茂聽他言語放肆,殊多不敬,正想出聲喝斥,趙春山早已揮手攔住了他。這中軍虎帳尉一職,論起來不過與校尉平級。然當今帝國多事之際,能在揚威、振武兩將軍麾下任中軍近侍,不是有真才實學,便是親友至交。他們這種人,位分雖低,卻也不是能輕易得罪的。
「崔兄何出此言,本官如何不想勸阻,只是事發突然,想勸也來不及啊。崔兄你近在管將軍身邊,不也是眼睜睜的看著事情發生嗎。」趙春山言語圓滑,一推一打,反詰了兩句,順便已把自己推託得乾乾淨淨。他見崔哲臉色一變,便見好就收,故作大度的笑道:「管將軍出言失當,章世兄年少氣盛,依本官看來原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不如各退一步也就罷了。」
「不行!」管闕和章揚異口同聲,一併叫了起來。管闕是自認剛才在章揚的威逼下手足失措,折了太多顏面,既然崔哲已挺身而出,若不羞辱一下章揚,怎麼也不甘心。而章揚本就是為如嫣而怒,此時見趙春山話中沒有顧及如嫣一絲半毫,如何肯就此罷休。他二人想法各異,卻同時反對起趙春山的建議。
趙春山臉上露出幾分難色,他望望二人又望望崔哲,一攤雙手為難道:「崔兄,你也看見了,總之是少年脾性,哪裡勸阻得來?就算本官強行遏止,只怕他們私下裡還要爭鬥。」崔哲聽他如此一說,倒也有些猶豫,他自是知道管闕外厲內茬,偏又死要面子,如果此時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保不齊今後還要弄出什麼花樣。「這……,依大人之見呢?」
「本官以為,莫若就讓他們較量一二,武人重行,比一比也是尋常。只是彼此都要留意小心,切勿見了血光就是。」趙春山見他人雖傲烈,卻似顧慮甚多,不難糊弄,嘴角邊便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嘲笑。
崔哲沉吟了片刻,抬頭望向管闕,只見他面容蒼白雙手微顫,投過來的眼神里除了陰狠怨毒倒有大半似在求助。崔哲從他父親多年,幾乎是眼看著管闕長大,這個不爭氣的傢伙雖是長子,卻無疑是管家五兄弟中最沒有出息的一個。平日里狐假虎威,借著家族的權勢欺弱逞強或還無妨,真要叫他性命相搏怕是還沒上場腳底已先自軟了。那趙春山說得好聽,可刀劍無眼,萬一有個閃失,自己如何交待?
他思來想去,終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對著趙春山低聲道:「大人,我家小將軍未經戰陣,手底難有分寸,為保兩方和氣,能否讓崔某代他一戰。」
「這個嘛,還要看章世兄的意思了。」趙春山沒想到崔哲會橫地里插了進來,不由得一愣。他心底雖是厭透了管闕,極想藉此機會整治整治他,但管家威勢正盛,也不容自己太過明目張胆。支吾了一下,他隨手便把難題丟給了章揚。
想起趙春山一開始袖手旁觀,如今又推卸責任,章揚即便再魯鈍,也明白趙春山似是別有用心。然而管闕此人,可謂卑劣無恥,自己便是墜入局中,也要先請他嘗嘗厲害。決心一下,章揚正欲出言拒絕崔哲代戰,忽然感到背後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回頭望去,如嫣不知何時已奔了過來,左手執住他的衣衫,右手不停的搖晃,那猶帶淚痕的臉上滿是憂色,分明在苦求他莫再執坳衝動。顧及她的處境,章揚心中頓軟,十分殺意倒被鎖去了七七八八。「罷了,既然趙大人不願見血光之災,我就與崔兄切磋切磋吧。只是,若我幸而得勝,管闕必須親向如嫣姑娘賠罪。」看著如嫣楚楚可憐的身姿,章揚心有不甘的退了一步。
「好!」崔哲面上一喜,也不徵詢管闕的態度,毫不猶豫的應了下來:「如崔某技不如人,定讓我家小將軍向這位小姐賠罪。」
眼見一場龍蛇爭鬥成了舞獅獻藝,趙春山眼中閃過一縷失望。隨即他振振袍袖,若無其事的呵呵笑道:「能不傷和氣,正合我意。這小西山上,有一謝晚亭,故老相傳,雲此亭凌于山頂,沐於霞靄,乃高絕之地。有此佳處,既配得上二位施展手腳,又可讓我等一飽眼福。崔兄,章世兄,咱們且去那裡如何?」他見二人齊齊點頭,便笑而起步,當先出了橫雲樓。
眾人只行到了半山腰,謝晚亭已然躍入眼帘。但見亭角高挑如錐岩,斜指蒼天,直若幾條正待破空而去的飛龍,盤繞守護在山頂。六根粗壯的亭柱,帶著鬱郁紫紅,卓然傲立,讓人心下震懾,幾疑它們撐住的不是亭頂,而是無盡的蒼穹。數十顆青松綠柏,零零散散的落在謝晚亭旁,那為人稱頌的勁骨傲軀,在此地竟也黯然失色。
向上再走了幾步,道路已越發崎嶇,別說如嫣這樣的弱質女子,就是許多年紀稍大的官紳,也開始氣喘吁吁。趙春山回顧左右,便收住了腳步,原地看著謝晚亭贊道:「耳聞不如一見,想不到這秀色媚人的小西山上,竟有如此傲天孤地的去處。諸位,前路難行,我等就在此歇息,遠觀他二人如何?」他這提議來的恰到好處,即時引起隨行眾人同聲應和。
崔哲望了望了謝晚亭,神色甚是滿意,他轉頭對章揚道:「能在這般妙處與閣下一戰,崔某大感快慰啊。」
他說來客氣,章揚也就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抬手對崔哲施了一禮,他沉聲道:「請。」
「請!」崔哲自度年紀比他大上許多,應了一聲,便不再客套,率先行了上去。山風過處,只見他衣袖飄飄,隱隱然似有仙人之姿。目睹這般景象,站在章揚身側的單鋒不由湊了上去,遙指崔哲背影低聲提醒道:「佐雲,你留心細看,此人絕非等閑之輩。」章揚被他一說,禁不住抬眼打量起來。小徑之上,崔哲的步伐忽疾忽緩,粗看之下,彷彿雜亂無章。落在他的眼中,卻明白那一起一伏之間,恰恰和著風勢而動。
偷眼看見章揚面容突然凝重下來,如嫣心頭一緊,也猜到崔哲有些不尋常的地方。她垂目猶豫了一會,忽然舉起縴手,自頭上拔下了一枝玉簪,急行了幾步,大著膽子拉住了章揚的左臂。
「怎麼了?」章揚扭頭奇怪的問道。
如嫣卻並不答話,只是輕輕咬緊了下唇,手握玉簪彎下身去對著路邊的石塊一砸。一聲清脆刺耳的「叮噹」之後,那溫滑晶瑩的簪子已斷成兩截,在綠草黃土間翻了數翻,最後定了下來,凄凄然閃爍著殘缺的艷光。她有些心疼的蹙了蹙眉,隨即小心翼翼的拾起兩截斷簪,送入了章揚的手心。
抬頭痴望著章揚的雙眼,如嫣細弱的聲音里居然透著無窮的堅毅:「這枝玉簪是如嫣往日最愛,十餘年來不曾須臾離身。今日先生衝冠一怒,如嫣唯有斷簪明心!只願先生多自珍重,萬勿讓如嫣未嘗新簪滋味,便墜人綿綿余恨之中。」她語中隱澀,借著愛簪之心,遮遮藏藏的表露了自己的愛慕牽挂。章揚緊緊握住兩截玉簪,眼裡溢滿了說不出的快慰。無數話語在他唇邊轉了又轉,最後只凝成短短一句:「你放心!」
如嫣依依不捨的放開了手,自去站在了蔡單等人的身旁。她舉目向上望去,只見謝晚亭旁,此時雲浪翻湧風雨澈寒。不多時,章揚的背影已進入了亭中,與那崔哲相對。短短片刻后,二人忽又步出亭外,竟縱身上了亭頂。她正彷徨焦慮時,耳邊傳來單鋒安慰的聲音:「如嫣小姐莫要驚慌,以他二人之力,也唯有亭頂方才施展的開。若是真要在亭中相鬥,只怕不要三五個回合,這謝晚亭就要毀在他們手裡。」如嫣心頭一寬,這才稍稍放下了憂心。
山風激蕩,過面如似刀割。單鋒眯起雙眼,緊緊注視著謝晚亭上。此時章揚已站在亭頂右側,只見他左足前點,右足蜷踏在飛檐尖上,雙手和於一處壓在柄端鞘口,卻並不拔出刀來。再看那崔哲,四下里打量之後,自去落足於左翼飛檐正中,一柄三尺長劍,已然脫鞘而出,橫在了身前。
緊盯著崔哲的連番舉動,單鋒忽而有所觸動,他低聲疑惑道:「崔哲?崔-哲?難道他竟是出身於北地六大家?」聽他說的蹊蹺,劉猛連忙好奇的湊了過來:「北地六大家?單大叔,他們是些什麼人物?」遲疑了一下,單鋒有些不敢肯定:「我曾聽人說起,邊軍中常有東三家或是西三家之稱,合起來就喚做北地六大家。這六大家族久居於邊疆,歷代子孫慣經戰陣,常以刀劍雄于軍伍。那東三家裡便有崔姓一族,正是以劍法出名。你看這崔哲劍橫於胸前,鞘隱於肘后,剛柔並濟,大有進則飛於天,退則潛於淵的氣勢,分明是出身名門。不過……六大家族庭訓巍明,首重義理二字,若崔哲真是六家中人,怎麼會幫助管闕這等小人?」
「會不會是怕了管捷?」蔡七猜度道。
「不能!」單鋒斷然答了一句。「六大家根深葉茂,當年甚至有人敢於頂撞帝皇。如今再不濟,也該不會畏懼區區一個振武將軍的氣焰。」
「單大叔。」雖然什麼也沒聽懂,如嫣還是忍不住關心道:「其他的我不明白,總之這個崔哲很厲害,是不是?」
單鋒笑了笑:「如嫣姑娘,你可莫要叫我大叔,佐雲雖比我年少許多,如今與我也是兄弟相稱,你還是叫我單大哥來的好點。」看見如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單鋒轉頭望向山頂,認真道:「至於崔哲,雖然有可能是六大家的子弟,不過,我相信,佐雲決不會輸給他的!」
「此劍行王者之道,守堂皇正氣,存義士之風,閣下還請小心了。」一劍在手,崔哲渾身立時散發出威嚴氣象。此時的他,意氣磅礴風姿超卓,再不是那湮沒於百餘名賓客之中,絲毫也不起眼的隨從侍衛。章揚見了他這般變化,不由鬥志上涌,激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他合於身側的雙手緩緩前伸,左手下滑銜鞘,右手滿握刀把,整個人頓時如同弓弦一般繃緊了起來。那柄在鞘長刀,更是在蓄勢待發,幾乎凍結了左右氣息。
「好!」崔哲募地贊了一聲,手中劍微微前探,吞吐不定。山頂咆哮的風雨雲霧,到了他的身前,去勢立緩,彷彿已被那三尺青鋒盡數攔下。
忽然數十步外,一聲松搖柏動,落在兩人耳中,直如驚雷一般。章揚眉角飛挑,刀鋒流轉,已破鞘而出!遠遠望去,銀芒裂空如電,幾無蹤跡可循。崔哲臉色一變,似是沒有想到章揚的刀勢如此狂烈。他足下急點,不退反進,手中青鋒似飄花落雪,頓時把自己掩在一團迷霧之中。
一個照面方過,兩人已交換了位置。站在飛檐中間,崔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脫口道:「好霸道的刀氣!」
「不敢當,閣下手中的利劍才叫神鬼莫測。」章揚神色肅穆,眼中藏不住驚嘆之意。方才他刀在半空,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得手時,崔哲手中的長劍突然一振而起,爆發幾如驟雨,短短一瞬間,竟在他的刀上連刺了十幾劍,生生把自己避無可避的一刀卸到了身旁。縱是他貫來自信,經此一劍,也知道今日若想求勝,定是異常棘手。
崔哲露出了一絲苦笑,他舉起劍來搖頭道:「崔某浸湮於此道,幾逾四十年。常以為刀雖為百兵之帥,卻失於直,損於猛。一招出手不留餘地,易為高者反制。想不到今日閣下一出手,便叫崔某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他仰頭看天,臉上滿是嚮往:「若是有緣,真想看看丁家老二遇上了你,又該如何應對?」說到這裡崔哲收回了視線,懇切地對章揚道:「不過,閣下刀中殺氣四溢,似是太過注重霸道一路。我輩武人,雖常歷兵危戰凶。但一味追求兇悍驃勇,終是難成大器。」
沉默了一會,章揚望著刀尖,說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見:「陰陽變化,豈有定規?刀法也好,劍法也罷,不論王霸,都只是護身殺敵的伎倆。有王者之劍,若行暴虐之事,其人所守該算王道還是霸道?握霸氣之刀,施仁義之舉,其人所重又該算是霸道抑或王道?」
手中青鋒略略一跳,崔哲展顏笑道:「原來你志不在此,倒是崔某多事了。不錯!王霸之道,在乎運用,拘泥於個中差別,著實落了下乘。」他饒有興趣的看了看章揚:「你心志遠大,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你我到底也還是敵手,說這話,不怕我嘲笑么?」
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章揚道:「觀其言,知其人。單以修身而論,能謹守王道二字,豈容旁人小視?再說,你已知我與管闕相惡,猶能出言勸戒,我雖算不得聰明人,這點眼光判斷還是有的。」他二人論長道短,不知不覺中已然變了稱呼,彼此間的敵意倒消融了大半。
瞄了山腰一眼,崔哲無奈道:「雖然我也看不慣管小將軍,只是為身份所羈,情非得以,不得不替他出頭。」他面色鬱悶,似有說不出的苦衷。良久,他嘆了口氣,提劍勉強張開笑容:「往事不提也罷,你看山下諸人,已隱隱躁動,你我還是續那未終之局吧。」
此刻山頂層層雲靄聚集,空氣冰涼徹骨。在章揚看來,謝晚亭上崔哲那挺直的身軀,在風裡煙里漸漸模糊起來,再也無法看清他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