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彷徨
「對不起了!」剛剛進入清記米行的大門,章揚又一次對如嫣表達了歉意。為了防止她回程中再次受到管闕的騷擾,章揚自告奮勇,和蔡七一起護在她馬車左右。由於親眼目睹了他怒火上涌時的可怕,陪行的老鴇沒敢多說一句廢話,甚至在他邀請如嫣順路去清記小憩時也未曾反對。
「這是第幾遍了?先生不煩,如嫣也已經煩了。」略帶嬌瞋的說了句,如嫣的臉上有一股自怨自哀的神色淡淡呈現:「如嫣身在青樓,這種事哪裡避得開去。今日先生儘力而為,如嫣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知好歹,還要抱怨。」
憐惜的看著那張淡秀靜美的面龐,章揚真的無法抑制自己的愧疚之心。謝晚亭一戰,他與崔哲終究只鬥了個平手。雖然他相信若是無所顧忌全力以赴,定能以重傷為代價,取了崔哲的性命。然而崔哲畢竟不是管闕,他的坦蕩,他的無奈,都讓章揚無法下定決心。只是,到底還是委屈了如嫣啊。
「這兩天里,我一定會去浣春樓。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品出了章揚話中的意思,如嫣猛然抬頭,直直的盯著章揚,眼底里流動著難以置信的喜悅。當她確定章揚並非玩笑后,那股熾熱便從眸中散到眉頭、散到臉上,然後一直散到全身。鵝黃的單衣里,照出玉頸嫣紅。烏黑的髮髻下,映得肌膚格外明艷。面對如此佳人,章揚幾乎就要融化在她的目光里。
如嫣忽然把頭一低,羞怯的聲音低如蚊蠅:「我該回去了。」
「混帳!」目送如嫣在蔡七的陪同下離去,魏清再也剋制不住怒火,他語氣里充滿了失望怨恨:「你大概已經忘了師傅,忘了那些死去的弟兄。」
「我沒有!」章揚憤然抬頭,臉上寫滿了委屈。
魏清冷冷一笑:「你沒有?如果你還沒有忘記他們,怎麼會為了一個女子行險?怎麼會把自己忍辱負重的誓言拋在了腦後?哼!還要詭辯!」
「我……」章揚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他痛苦的揉了揉頭,頹然跌坐在椅上。半晌才聽見他低沉緩慢的聲音:「老爺子,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喜歡她的美貌,喜歡她的琴聲。不過那時,如果在我和她之間作個選擇,我會選擇自己。因為我明白,經過了翠屏山的那個夜晚,章揚已經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名字,而是所有兄弟共同的名字。」
閉目停頓了一會,他接著又道:「然而,我今天又遇上了她。不但遇上了她,而且看見她在無端的羞辱下,是怎樣的無助、怎樣的讓人憐惜。當她在我面前,親口把我比作她最愛的玉簪時,我想,就算是叫我為她而死,我也願意!」他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像是依然沉浸在那一瞬間。魏清靜靜望著他,鐵青的面龐也不禁開始鬆動。
「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本應該揮慧劍,斷情絲,永遠做那意在天下的好男兒。這昂藏七尺身軀,只能戰死沙場,不能亡在兒女情長之上。但是!我做不到!看著她被別人謾罵,我只有一個**頭,那就是――拔刀!殺人!!」章揚的聲音激烈起來,他遏制不住自己的衝動,睜開眼來幾乎是嘶喊著繼續說道:「老爺子,師傅的死我不敢忘記,弟兄們的血更不能白流。可是,老爺子!這一切,難道就非要和如嫣扯上關係嗎?難道,我可以為師傅為弟兄們而死,就不能為如嫣而死?」
魏清長長的嘆了口氣,臉上怒潮褪去,只餘下說不出的蕭索落寞。銀白的頭髮抖了又抖,本已佝僂的背脊似乎更加彎了下去。他慢慢坐到章揚的身旁,輕輕的說道:「我也曾年輕過,知道什麼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曾喜歡過別人,知道什麼才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只是,阿揚,我已經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我憤怒,是因為害怕你為兒女情長,消磨了鬥志,忘記了恩仇。真要是那樣,有朝一日我到了地下,怎麼有臉去見你兩位師傅。」說著說著,他老淚縱橫,傷心不已。章揚慌了手腳,忙不迭立起身來,連聲安慰。難過了好半天,魏清才仰起了臉,他緊盯著章揚的眼眸,一字一頓:「答應我,揚兒,不管今後遇上什麼事,不管你會走什麼路。永遠!你永遠不要忘記師傅和弟兄們!」
重重的點了點頭,章揚哽咽著答道:「我會的!我一定會的!」聽到了章揚的答覆,魏清的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他揮了揮手,出人意料的說道:「既然你如此喜歡她,那便早日把她贖出來,也好少個牽挂。以後,莫要負她就是。」
時間彷彿在這刻停止,空氣宛如在此地凝結,章揚呼吸一頓,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話。魏清抽出手來,狠狠地在他頭上拍了一拍:「怎麼啦?驚喜過度,成了傻子不成?」章揚這才醒悟過來,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好了好了,快去洗把臉清理一下,回頭把今兒的事都和我說說。」慈愛的看著章揚離去,魏清靠上了椅背休憩起來。
到底還是老了啊,這一會工夫人就累了,他一邊暗自感嘆一邊闔上了雙眼。
十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消失了個月的日頭忽然得意地掛上了天空,陰濕潮悶的雨季在暖暖陽光的照射下,戀戀不捨的告別了這個城市。早起的居民爭先恐後將自家的衣物被褥拿出來晾曬,更有那性急的人急忙從箱底翻出了篾席清洗吹乾,生活在喧囂中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海匪的禍害已經被人遺忘,陳家的失敗也漸漸成了往事。對於升斗小民而言,那一場擔憂恐懼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個玩笑,當然,它並不曾讓人感到愉快。唯一還能讓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就只剩下那個在危難中突然出現的青年。男人們喜歡一樁樁訴說他的勇敢,在讚歎的同時臆想著自己的未來。女人們則喜歡議論他的多情,在羨慕嚮往之餘哀嘆自己的歸宿。
然而事實上,章揚卻遠不如他們口中那般快樂。經過一場用生命搏來的勝利之後,他驚訝的發現,自己除了得到幾個知心好友,一個紅粉知己以外,什麼都沒有改變。均州還是從前的均州,依然在官紳富商的引導下,平靜的過著每一天。早晨太陽從東邊升起,傍晚落日自西方垂下,而他只能在糧行內,消耗著自己的青春和熱血。
巨大的潛流在各個地方洶湧彙集,但在均州人的眼裡,那一切彷彿都十分遙遠。每天吃些什麼和穿些什麼已經足夠他們煩惱,至於千里之外的種種動蕩,只是一個個小小的故事。
陪著笑臉送走一群客人,章揚長吁了口氣。在錙銖必較中磨練耐心,這恐怕是連他兩位師傅也從未想過的方式。可現實就是這麼無奈,拿慣了刀槍的雙手必須拿起算盤,決勝千里的智謀只能用來選擇買進或是賣出。倘若不是單劉兩家還有幾百名追求武學的漢子,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徹底蛻變成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
門外太陽漸趨正中,又到了每天前往單劉兩家的時間,章揚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想起那些熱情爽朗的漢子,想起那些精光四射的兵器,他便彷彿回到了金戈鐵馬的往日。理想與壯志,在清脆的交鳴聲中是那樣清晰,讓他清醒的記住自己永遠不能沉淪。
一輛馬車在階前停下,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重獲自由的如嫣。她漫步走了進來,柔軟的腰肢有如風中擺荷,叮噹的環佩在身旁輕盈的舞蹈,甚至,那一身湖綠的裙裳,也帶來陣陣清風颯爽。離開了浣春樓,在魏清的安排下,如嫣先拜了蔡七為兄。一旦擺脫了對未知前途的恐懼和憂慮,如嫣臉上終日瀰漫著燦爛的笑容。每當她那婷婷身姿出現在清記的門口,大多數夥計唯有痛苦的閉上雙眼。否則的話,在他們的唇舌和櫃檯之間,難免會多出許多透明閃亮的液體。
「先生,你猜我帶誰來了?」面對章揚,如嫣已不再拘謹羞澀。她每天中午和章揚同車出發,傍晚再在他護送下返回蔡七家中,這一段路上,早已灑滿了她嚶嚀的笑聲。就連道旁忙作的農人也知道,均州有一輛快樂的馬車,馬車裡有一個快樂的女子。
可是今天,即便看慣了她的明眸皓齒,見慣了她的娟美面容,章揚依然無法從她調笑的眼神里,猜出來者是誰。
「章先生,冒昧打攪,可莫要嫌我唐突。」悅耳的聲音里,馬車口出現了李文秀那張淡秀幽閑的面孔。章揚驚訝的望了望她,然後又轉頭望望如嫣,無法想象她們二人怎麼會湊在了一起。「我來時正好碰上了如嫣姑娘,便索性和她同乘一車。」看出了章揚的意外和困惑,李文秀微笑著解釋了一句。這時她的侍女跟下車來,遞過來一條滾金鑲玉的絲質圍紗,李文秀瞄了瞄身旁,不動聲色的又推了回去。
下意識的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章揚這才發現,如嫣和李文秀相比,姿色或不遑讓,衣飾上卻差得太遠。若是單論布料,兩者還沒什麼差別,但一加上那些小巧精緻用料考究的佩件,立時拉開了兩人的差距。難怪如嫣一見那條圍紗,臉上便黯淡了許多。
長年生活的環境帶給如嫣的自卑感覺,可能表面上已經看不出來。只是,一旦面對李文秀這樣出身華貴的女子,總是讓她常常自慚失色。向著李文秀微微點頭表示了自己的謝意,章揚在心裡責怪自己過於粗枝大葉。他溫柔的拉起了如嫣的手,對著她猝然欣喜的雙眼笑了一笑。
而他並沒有注意到,李文秀的眼中,閃過了一縷羨慕,一絲惆悵。
把來人一併讓進了後堂,章揚對著李文秀道:「文秀小姐大駕光臨,當真令寒舍蓬蓽生輝啊。來來,文秀小姐請這邊坐。」李文秀謝了一謝,卻並未坐下,她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嘖嘖贊道:「清記素有均州第一米行之稱,想不到東主所居,竟然如此樸素。難怪如嫣姑娘天姿國色,卻也不好奢華,偏偏喜歡淡雅素潔。」她語中機巧,即品評了屋宅,又暗示自己並未鄙視如嫣的衣飾。果然,如嫣聽了這話,一直低垂的頭頸不知不覺地抬了起來。
章揚笑著搖了搖頭,似是對她在這些地方賣弄聰明有些不以為然。吩咐家僕上完茶后盡皆退下,章揚對她道:「好了,如今這屋中只有四人,文秀小姐有何來意,但說無妨。」
「難道沒有事情,我就不能到先生府上一游?何況,這裡還有如嫣姑娘。說不定今日我來,壓根就是為了找她,章先生又何必如此多慮。」雖然明知道章揚猜得不錯,李文秀卻覺得心裡異常煩躁,忍不住譏諷了幾句。待到她看見章揚滿臉尷尬,心頭不由一驚,奇怪自己怎麼突然失了平常心。
「先生猜得不錯,文秀此來,確有要事相商。」只是稍稍一定,李文秀重又恢復了她那平穩冷靜的口吻。
聽她語調莊重,章揚正色應道:「願聞其詳。」
「先生聰慧,文秀便放肆直言了。不瞞先生,我李家在江左方圓數百里內,可謂一言九鼎,名聲顯赫。然古語有諺:中庸之道,當誠於心,敏於察,守經達變。而今帝國多事,有風雨飄搖之虞。東南之變,更足以為鑒。我家老父居安思危,常言千金易得,壯士難求。故文秀大膽前來,敢問先生,可願與李家同舟共濟?」章揚一驚抬頭,想不到李文秀居然如此大膽之露,竟把自家圖謀清清楚楚的擺在了自己面前。
看清了李文秀眼中的渴望,章揚躊躇了一下,推託道:「在下乃常人,當不得壯士之稱。此次摧敗陳家,也有大半出自僥倖。再說趙大人對我頗為賞識,棄他而去,似有失仁義之道。」
「先生何必說謊。」似是早就料到了章揚的答覆,李文秀微微一笑:「若是陳家還陳兵均州城下,先生如此一說,文秀或許會相信。而今有先生霹靂手段,均州早已化險為夷,不復有傾城之慮。至於趙知州嘛,請問先生緣何先在謝晚亭與人刀刃相見,后又投閑置散,做起了行商坐賈?難道先生之志,竟是困頓於黃白之物?」眼看章揚又要辯解,她笑著伸手攔阻:「先生可莫要再欺我,個中緣由,文秀雖不敢說能完全猜透,但**不離十還是有把握的。」
章揚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只是搜颳了半天的肚腸,依然找不出一個借口。看見他不再亂找理由推三阻四,李文秀眼裡浮起了希望:「先生,能否告訴文秀一聲,行還是不行?」
目光在她的臉上盤旋了數圈,章揚知道,回絕了她就等於放棄了一條坦途。與自己去掙扎、奮鬥相比,這條路要舒適許多。他可以擁有可觀的權勢,也可以擁有巨大的財富,甚至,還可以擁有眼前這個丰神秀媚才氣無雙的絕妙女子。而他所要做的,不過就是低下頭去,在某個人物面前,彎下自己挺直的脊樑。
只是,自己會彎嗎?能彎嗎?願意彎嗎?
一時之間,章揚陷入了彷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