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刃
管闕循視著眼前幾個黑衣男子,精湛的眼神,剽悍的身軀,還有那散著詭異氣息的兵器,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十分滿意。
領頭的漢子挺著標槍般的身軀,驕傲的站在前列。他並不知道管闕出於什麼原因竟然動用了八百里飛騎,把四散潛伏的他們偷偷的招攏起來。甚至,他也不知道,這樣的舉動有沒有經過管捷的認同。然而當自己明白面前放著建功立業的機會時,他還是毅然選擇了把那些疑惑擔心統統埋藏在心底。
一個真正的戰士,最可怕的不是戰死沙場,而是碌碌無為的終老於榻上!
「你們的對手很強。」管闕皺著眉頭,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出了這句話。「崔哲曾與他交過手,自認生死相搏之際,難有勝算。所以,我特地把你們找來,為的就是不但要殺了他,而且還要乾乾淨淨,不留下半點痕迹。能做到嗎?」
幾個人的臉上同時露出了自信,無聲無息的點了點頭。他們清楚,崔哲在軍中的名氣雖然響亮,但是他的劍,可以較技高台,卻不一定比自己更善於殺人。畢竟,「暗刃」這個令人恐懼的稱號,本身就意味著死亡的召喚。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哼哼!」口中**著婉約多情的詩句,管闕的臉上卻布滿了猙獰狠毒,他自言自語道:「就讓你再快活半天吧,好教你在黃泉路上知道,什麼才叫做樂極生悲。」
窗外白雲朵朵,在碧藍清澈的天際悠然飄動。不遠處有一隻雛鷹,振動著稚嫩的翅膀,頑強而不屈的向著高空衝去。李文秀依在窗前,面容平淡如水,彷彿剛才並未聽見章揚拒絕的回答。只有緊靠她身旁的侍女,才能看清那一瞬間,她眼裡分明曾閃過失落和欣慰。
「文秀來時的路上,一直在想先生究竟會怎樣回答。」李文秀轉過臉來,對著站在場中的章揚笑了笑。「可是到了門口時,卻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希望先生答應還是拒絕。現在好了,答案已自先生口中而出,文秀再不必為此而煩惱。」她嘴角輕盈的笑著,明眸上卻是霧一般的朦朧。沉默籠罩著整個房間,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街上賣花少女清純的叫賣聲和鐵鋪里叮噹的敲打聲,頑強的穿透了門窗,越發襯出屋內怪異而寧靜的氣氛。
如嫣靜坐在一旁,低頭絞弄著手帕,偷看著身旁章揚如同刀刻的側臉。她並不清楚答應或是拒絕,對章揚意味著什麼。然而當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的說出「抱歉」時,心頭卻湧起一陣莫名的歡喜。她伸出輕柔的縴手,悄悄伸入了章揚的掌心之中。
望著那纏繞交錯的十指,李文秀忽然有股逃離的衝動,她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祥和平靜的說道:「文秀的任務已經了結,也該告辭才是。不過在臨走之前,文秀還有幾句話想對先生說。」章揚怔了一怔,連忙答道:「文秀小姐請說。」
李文秀看著章揚,關切的說道:「文秀知道先生文韜武略,皆有過人之能。只是這世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坦白說,如今先生處境十分尷尬,雖然不見得會有人明目張胆的挑釁,卻也要留心小人作祟。」
「你是說……」章揚迷惑的問了一句。
「振武將軍的駐地離江左雖有二百里,有些事李家也略有耳聞,管捷或可算是個人傑,然龍生九種,各各不同,未必都能知道利害得失。」隱隱的提醒了章揚一下,李文秀覺得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便帶著幾分遺憾惘然告辭離去。
「小姐,那個傢伙如此不識抬舉,你為什麼還要對他這麼客氣。」剛剛轉過了一個街角,那侍女已經忍不住問了起來。她撇了撇嘴,氣嘟嘟的還在忿然不平。李文秀見她這副模樣,不由笑了起來:「真不知章先生那裡得罪了你,鬧得如此激動,難不成你還在記著疏玉園的過節?」
「哼!他也配我牽記?」那侍女鼻中不屑的哼了一聲,接著道:「咱們李家有什麼不好,巴巴的上門請他,居然不知好歹。」
「你知道什麼!」聽她口中放肆,李文秀斥責了一句。她抬頭望望天空,然後一指那隻還在盤旋向上的雛鷹,感嘆道:「如今他雖地位尋常,不過是那雛鷹初起,偶爾低飛。若有朝一日,待他振翅衝天,雲程萬里之際,又豈是常人可以仰視。至於你我,與他相比,至多不過是燕雀鸝鳥而已。只可惜如此俊傑,終是與李家無緣。看來,爹爹縱有一腔雄心,未必會一帆風順啊。」
聽她如此推崇章揚,那侍女雖還有氣,也只有閉口不言。李文秀淡淡的笑了笑,隨口道:「我知你還有些不服,來日方長,你看著就是了。」
七月的天空,已經有了重重的暑氣。在烈日下折騰了一個下午,章揚早已渾身都是汗漬。坐上了回程的馬車,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篷布全都卷了起來。當傍晚的清風拂上了面頰,他舒服得幾乎想把外衣全都脫去。
做了一個臭不可聞的手勢,如嫣有些害羞的說道:「晚上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一洗。」
誇張的張大了嘴巴,章揚故作驚訝道:「脫下來?那我穿什麼呀?」
舉起雙手在他背上輕輕的槌了幾下,如嫣的眼角也寫滿了笑意,她瞋道:「先生又來取笑如嫣,七哥家裡難道連件衣服都沒有?我回頭告訴他,看他怎麼收拾你。」
「這算什麼玩笑,閨房之樂以後你自然知曉。」看見如嫣羞得直低下頭去,章揚得意的笑道:「我和老爺子說過了,等過了夏天,氣候一涼快,我就娶你過門,也省得每天顛來跑去,還要常常麻煩七哥。」
如嫣把頭一抬,又飛快的低了下去,只是那紅成一片的耳朵和頸項,卻泄漏了她的喜悅和嬌羞。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那,你今晚在七哥家吃飯,好嗎?」
撫摸著她絲鍛一般的長發,章揚的胸中充滿了甜蜜,他不禁脫口答道:「好!」
連著揮了幾次手,直到看見如嫣依依不捨的進了蔡七家中,章揚這才轉過身來,舉起燈籠,邁開了輕快的步伐。一切都如意料中一樣順利,蔡七高興的答應擔當如嫣娘家的代表。而他的夫人,那個表面兇悍,其實內心善良的女子,更是自告奮勇的提議由她出面去找個名義上的媒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夏天早早過去,秋天快快來到。
夜風吹拂著樹梢,發出輕柔歡快的沙沙聲。星光掩藏在皓月背後,悄悄的嘲笑章揚無法合攏的雙唇。偶爾遠處的庭院里,有幾聲蟬鳴爭相響起,那容易讓人煩躁的雜音,此時也彷彿變成了祝福的曲調。
再轉過兩個街角,就要回到了清記。章揚加快腳步,急著想把今天所有的事情一一告知魏清。突然,他心頭劇震,腦海里湧起了一陣不安。疑惑的把燈籠挑高,章揚松肩沉腰,定住了身體,右手迅即附上了刀柄。
風,還是那風,拂面依然清涼。月,還是那月,躲躲藏藏,在雲層中時隱時現。街前飄落的花瓣,盤旋了幾圈,斜斜墜落於地面。四周,沉浸在一片安寧之中。章揚舒了口氣,握刀的手漸漸鬆了開來。未免太多心了,他自嘲的搖搖頭,探出燈籠照照前方,繼續自己匆匆的步履。
沒等他行出幾步,一朵厚厚的烏雲遮住了弦月,章揚只覺得眼前猛然暗了下來。
幾股冷風自背後襲來,冰的險些凍住了血液。金屬刺開空氣的聲音急速傳來,快得讓人無法思索。只是一瞬間的功夫,章揚的手心額頭已掛滿了冷汗。完全是出於本能,他猛地發力跺腳,在足下青石碎裂的同時,章揚如同一隻蝙蝠般飛了出去。
「咦!」有些意外的聲音里,幾柄兵器同時刺在了虛空。章揚頭也不回,把燈籠向上用力拋去,隨後急奔了兩步,雙足輪番在道旁的大樹上一點,整個身軀借著反震的彈力,忽的翻了回去。
一連串的「噗噗」聲從樹榦處接連傳來,脫手拔出了鞘中長刀,章揚暗道僥倖。此時燈籠已從空中墜落,轉眼間燃成了一團火球。跳躍閃爍的紅光那頭,五個黑衣漢子並肩而立,正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他。「好身手。」一個似是領頭的黑衣人脫口贊了一句,隨即又惋惜的搖搖頭:「可惜,任憑你如何了得,終是過不了今夜了。」
話音未落,那五人已兩翼齊張,分頭逼了過來。章揚持刀前沖,眼看就要一頭撞入包圍時,忽然輕巧的轉了轉身子,全力撲向左邊的兩人。
「攔住他!」又一次出手落空后,那領頭的黑衣人已經惱羞成怒。他大聲提醒了左邊二人後,近乎瘋狂的追向了章揚的背影。
殺氣四散縱橫,章揚手中長刀急速的碰了十數下,終於破開了眼前兩人的劍網。估摸著背後的敵人還有丈許之遙,他眼中厲芒暴漲,一連七刀劈下倒有六刀是沖著一人而去。各個擊破!這幾下交手雖是兔起鶻落,章揚已察覺到對手的難纏。若不是自己反應夠快,怕還沒見到敵人的身影就一命嗚呼了。現在也唯有搶在敵人合圍之前衝出去,才有生還的一線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些刺客竟是出奇的頑強。直面他的黑衣人連著接了他六刀以後,雖是手足帶創,卻依然死戰不退。耳聽背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章揚氣血上涌,陡然長嘯一聲。手中長刀盪清波,凝碧水,攜著冷冷殺機兜頭蓋臉的落在了那人頭上。
一團黑影募地在刀光中飛了出去,章揚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那個攔路的黑衣人被他連手帶肩劈去了小半個身子,鮮血自傷口飆灑如泉噴。只是,那人還沒有倒下!他搖搖晃晃顫顫巍巍,帶著野獸般的神情,仍然向章揚遞出了劍鋒!
一聲長長的嘆息里,章揚幾乎有些不忍的劃開了那人咽喉。借著身體前沖的餘力他轉過身來,憤怒的看向圍在他身旁的四個刺客:「誰!誰叫你們來的!」
沒有回答,那四個刺客默然不語,自顧挺劍而上。忽閃而過的月光下,照出寒光似雪,清洌襲人。章揚怒容頓斂,迅速冷靜下來。此時此刻,倘若再費心猜度主謀是誰,無疑是自尋死路。所有的疑問,還是留到逃出生天後再去考慮吧。
狹長而短小的劍,忽然動了。毒蛇般的劍鋒上下交錯,有快有慢,即時織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羅網。章揚長刀一挑,幾聲細密急促的聲音后,他的身軀有如乳燕投林,蝶舞繁花,在縱橫變幻的劍林里穿來穿去。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黑影里,清脆的金鐵交鳴聲似驟雨初下,連綿不絕。俄頃,有一縷輕煙撕裂束縛,突向天幕,翩翩然在空中旋繞轉折。
翻了一個跟斗踏在了地上,章揚止不住大聲喘息。方才他在重圍中全力以赴,雖是重創了一個刺客,可自己的手臂肩膀也多處見紅。若不是瞅准了機會,從那受傷后動作遲緩的刺客旁沖了出來,只怕現在已成了地上的一具殭屍。微微動了動了身軀,傷口傳來的刺痛不由令他咧嘴吸了口涼氣。今日,難道真要喪命於此?
一股平緩而熟悉的氣息自身後席捲而來,把周圍一切統統包容了進去。章揚臉上現出的欣喜笑意,不禁讓對手在驚訝之餘,警惕起來。
陳身在章揚身側,魏清佝僂的背脊挺拔如山。「阿揚,沒事吧?」
「沒事。」聽見章揚的回答,魏清點了點頭,這才把目光轉向刺客。體會出他們周身散發的陰暗狠毅,魏清不由皺起了眉頭。領頭的黑衣人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對著旁人送出了繼續的眼神。帶著血跡的劍鋒慢慢抬了起來,在一聲斷喝后狂飆突進。
魏清雙手急合,再攤開時已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柄短刀。配合著章揚泰山壓頂般的迎面一劈,他的短刀自下而上撩起,封死了兩人身前所有角度。震雷般的巨響后,打頭的刺客連退了幾步,持劍的手臂軟軟的垂在身側,竟是再也抬不起來。章揚原地晃了幾晃,臉色瞬時變的慘白,嘴角邊滲出了几絲極細的血跡。
縱身向前護住了章揚,魏清心中震撼。剛才章揚那一刀,無論是刀法氣勢,都把劈撩十三刀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結果,竟然是兩敗俱傷。
摸著筋骨俱碎的右臂,黑衣人的眼中布滿瘋狂。他左手戟指直點前方,喉嚨里死死的迫出一聲:「殺!」
殺!隨著他的命令,幾名刺客同時向前衝刺,他們不顧魏清拚命的攔截,一心一意緊追著章揚。眼看章揚的刀法開始遲緩,舉動越來越無力,甚至有時不得不在地上一滾才能避開殺勢。魏清急得白髮亂舞,再也不理會自己的安危。手中刀如長虹貫日,一個人似老鷹撲兔,渾渾然全是有去無回的捨命一擊。
刺客接二連三的倒下,血花很快染紅了青石街道。當看見最後一名追殺的刺客在他和章揚合攏的刀下,露出倉皇絕望的眼神。魏清的心神一松,終於定下心來。
此時「嘣」的一聲機弩驟響,他轉頭驚望。卻見數枝黝黑的弩箭,密如蜂群,疾如閃電,奔向了無力閃躲的章揚。霹靂九連環!魏清心中**頭閃起,頓時他明白了刺客的來由。脫手擲出短刀,他毫不猶豫的將自己身軀撲在了章揚身上。
眼睜睜的看著刀鋒襲來,失去右臂的黑衣人根本來不及躲避。震了一震后,他望著沒入胸前的刀柄,臉上露出的卻是古怪的神色。暗刃!暗刃!就為了你這虛名,我付出了生命為代價。可是,為何我擅自動用了禁物,卻還是讓你蒙羞?他嘴裡含糊的咕噥了幾句,終於倒在了地上。
月亮從雲層中鑽出,揮灑著慘白暗淡的光輝。章揚仰面倒在地上,手中抱著魏清失去知覺的軀體。那蒼老的臉上,掛著如釋重負的笑容,似乎還在叮囑呵護著他。眼淚,不可遏止的從他心裡流出,雨水一樣,沖刷了面頰,打濕了衣襟。
一個頭顱從遍地死屍中抬了起來,蓬亂且沾滿了血跡。月光似是被它嚇住,慌亂的再次躲進了雲層。黑暗裡,有一雙漆亮的眼神,燃燒著仇恨,穿透了蒼穹。
空蕩蕩的街道上,風卷殘花,在血泊中一跳一跳。
「管闕!我要殺了你!」
狹小的密室里,管闕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消息。忽然,他彷彿聽見什麼聲音,止住了來回的腳步,臉上刷的一下,爬滿了死一般的蒼白。屋外,黑暗潮水般湧來,把所有生的氣息裹挾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