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路
月兒悄然已隱去,朝陽在漫天雲霞里升上了半空。章揚獃獃的坐在魏清棺木旁,整個人如同泥塑般動也不動。初次與魏清見面時的驚喜,平日相處時的殷切關懷,還有前兩日他憤怒的神態,一點一滴,歷歷再現。虎目中,淚早已乾涸,可紅絲血痕,依然在眼底淤留。
上蒼,你未免太殘忍!
望著痴痴的章揚,聞訊趕來的蔡七等人默然無語。「人死如燈滅」抑或「節哀順變」,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就算再多,又真能彌合傷口,撫平失去親人的痛苦嗎?至少他們中間,誰也不清楚。
如嫣站在章揚身側,雖然明知道這一切早在謝晚亭就已經註定。然而此時她的臉上,還是抑不住內疚自責。倘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章揚就不會晚歸,而魏清也許就不會由於擔心而出門尋覓。那樣的話,或許一切事情都會按照另外一個軌跡發生。她心緒紊亂的胡思亂想,口中輕輕的說道:「對不起。」
「和你沒關係!」章揚忽然煩躁的暴喝起來,當他看見如嫣的身子一顫,眼中瞬時溢滿淚水時,不由心頭一軟,放緩了語氣道:「這事怪不得你,要怪就怪我太小看了管闕。我本該想到,像他這種人,定是心胸狹窄,睚毗必報。就連李文秀都提醒我要多加註意,偏偏我還不放在心上。老爺子的死,是我害的呀!」他心情沉痛,語中滿是悔恨。
「先生,趙大人來了!」劉猛從門外匆匆進來,湊在章揚耳邊說了一句。
「替我請他進來。」章揚胡亂的擼了一把臉,閉了閉眼睛,勉強振作精神,帶著眾人走向了客廳。
掛著張沉痛惋惜的面孔,趙春山甫一進門,便對著章揚跺腳道:「世兄,怎麼會這樣?好端端的,魏老爺子如何突然被人刺殺?」
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章揚此時再也不想和他敷衍兜圈,他直截了當的說道:「趙大人,想必你也明白兇手是誰,用不著我掖掖藏藏。坦白說吧,依大人之見,我該如何應對?」一手遞過從魏清身上起出的弩箭,章揚直視著他。
似是沒想到章揚如此激憤,趙春山苦笑著伸手接過,當他一眼認出這短約寸許的箭矢,正是帝國大將方能擁有的霹靂九連環時。只聽他「蠢人!蠢人!」的連連嘆了兩聲,也不知究竟是說管闕還是那留下了痕迹的刺客。沒奈何的搖搖頭,趙春山眼中虛偽盡去:「事已至此,趙某再說什麼怕也挽回不了世兄的心意,卻不知世兄到底做何打算?」
「我要殺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惡狠狠的話語,章揚的目光看向門外。銳利的像是想要穿過門庭,穿過大街,穿過高牆,直到穿透管闕的心臟。
「殺他么?」趙春山莫測高深的笑了起來,他撇撇嘴道:「就為這等不學無術的匹夫,世兄準備以血換血,從此亡命天涯?」
章揚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指著趙春山道:「大人終究還是怕啊!也難怪,振武將軍重兵在手,若是為此事對你心存芥蒂,於大人的前程委實是個麻煩啊!」
「我怕了嗎?」趙春山微微含笑,唇邊的幾根鬍鬚一陣亂顫,像是聽到了什麼惹人發笑的故事:「振武將軍雖權勢熏人,要想尋趙某的麻煩,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一正臉色,對著章揚道:「世兄莫要多心,管闕與我,決不是同路人。趙某今日來此,只是想把利害說清,好教世兄做個正確的選擇。」
緊緊地盯著趙春山的面孔,章揚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痕迹。良久,才失望的收回目光,自嘲道:「說來說去,我終是看不透大人啊。」
「世兄又何嘗不是難以看透。」飛快的回了一句,趙春山接著又道:「只不過如今世兄關心則亂,全無往日氣定神閑的風采,自然也就看不透趙某的用心了。」
聽了他的話,章揚似是品出了味道,他請蔡七等人暫時迴避之後,強撐起身體,恭恭敬敬的對著趙春山施了一個大禮:「在下不才,願聽大人明言。」
趙春山皺眉苦笑,顧了顧左右,開口道:「世兄才氣無雙,恐怕早已猜到當日小西山謝晚亭一戰,實是趙某有意縱容。只是,任我如何思量,也沒有想到會害了魏老爺子,這一點趙某必須先與世兄分說個明白。」
見章揚嘴角一陣搐動卻並不作聲,趙春山舒了口氣。
「管闕此人,粗鄙驕狂,雖出自名門,卻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如今他暗下毒手,實已喪心病狂。世兄要殺他解恨,於情相合,於理相符。按說,趙某本不該多嘴。」他頓了頓,像是在肚裡盤算了一下說辭,方才接著說道:「管闕乃帝國俾將,若依律送有司問罪,拖延時日不說,還有可能被他父親管捷從中翻雲覆雨,弄出許多變化,此實不妥。可要是世兄欲憑單人利劍,取仇人首級,痛快是痛快了,卻未必能心想事成。虎帳尉高手暫且不提,光是他南門守將的衙門,就有近百護衛,世兄可有把握在重重阻礙中,不讓管闕逃離?」
見章揚低頭沉吟,趙春山又開口說道:「有如此多的顧慮,世兄該當明白,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啊!為今之計,管闕做賊心虛,見你未死,定惶惶不可終日。只需放出風聲,但言世兄日夜圖謀他項上頭顱,管闕必倉皇失措,引親信之人,還奔振武將軍帳下。到那時,千里路遙,何處不可下手?豈不比在均州城內來得容易?」
至此章揚已全盤了解趙春山的用心,忍不住諷刺著接道:「如此一來,在下大仇得報,大人也沒有失職之過,果然好計策啊!卻不知大人對在下還有什麼吩咐?」趙春山愣了一愣,臉上浮起几絲被看穿心跡的尷尬。他連著打了幾個哈哈掩飾過去,笑著贊道:「世兄當真是個明白人,趙某這點心思幾無所遁。不錯,世兄事畢之後,還請另尋高就,均州就不必再回來了。」
說來道去,這老狐狸兜了幾個圈子,還是想一邊利用章揚幫他解決管闕這個麻煩,一邊又利用管闕的死逼走章揚這個隱患。可恨的是,明知道自己被他計算,章揚還不得不承認,趙春山所言確實是最好的復仇方式。
「大人但請放心,在下報仇之後,決不再來打攪大人。世事多變,章揚今日在此預祝大人仕途無礙,一帆風順。」努力挺直了腰桿,章揚的語調客氣而又疏遠。
城下的運河水滾滾而逝,在傍晚落日的餘輝下現出暈紅如血。章揚依在城牆上,手執長刀輕輕拍打著垛孔,隨著空洞沉悶的迴音聲聲響起,他心頭的忿慨壓抑一浪高過一浪。為什麼,自己甘於寂寞,忍辱負重換來的卻是傲慢和欺凌?為什麼,自己嘔心瀝血,捨生忘死護衛的這座城市,在一個骯髒無比的小人面前竟然要驅趕自己離去?
寺廟裡的鐘聲遠遠響起,殘陽不屈的掙扎了幾下,終於無奈的沉入了西邊。河上縴夫的號聲粗礦恢宏,在寧靜的夜色下分外讓人震動。
「先生果真在這裡。」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混雜在風中,自身後傳來。章揚轉過身去,靜靜地看著李文秀手握裙擺,一步步地走上了城牆。
「昨日魏老爺子初七,文秀有事耽擱,今日特去拜祭,不料卻不見先生蹤影,好奇之下問了問如嫣姑娘,這才知道先生雅興大發,竟獨自上了這高牆。怎麼,難道均州城外,還有什麼讓先生記掛的東西?」她緩緩走到章揚身旁,極目遠眺,彷彿不經意的隨口問道。
章揚搖了搖頭,沒有解釋自己因為鬱悶難當才跑了上來。
李文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不再開口,只是默然陪在他身傍。漸漸的,夜色瀰漫了天際,行舟夾著餘熱,在河面上往來穿梭。遠處的一堆篝火,在風中狂舞了一陣,終於越燒越矮,最後猝然散成滿天的星斗。皎潔的月光下,水面折射著寶石般的碎光,絢麗卻又清冷。
「你不必再來勸我,李家,現在我更不能去了。」打破了兩人間的寂靜,章揚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一聲長長的太息,從李文秀的口中滑出,那雙細勻修長的黛眉下,有兩顆夜星黯淡了下去。她望著城外運河,答非所問的說到:「四十年前,帝國為了溝通南北糧道,動用數十萬民伕日夜趕工,費錢無數,終於開掘了眼前這條長達千里的運河。若要問起它的好處,只需看看今日富饒的均州便知究竟。可惜當年前皇為了早日能得其利,妄求虛名不顧國力,硬是把九年的工期壓縮成了三年。結果,運河是提早建成了,國庫也落的個一貧如洗,百姓更是怨聲載道,好端端的一件為民求利之事最後竟成了暴政。從此帝國國力空虛,日漸積弱,到了如今就連西北交戰的軍餉也要另行加征。誰不知道這是飲鳩止渴前景可危,然而帝國已勢成騎虎,唯有兩害相權取其輕。問題是,這兩者之間,當真能分出輕重緩急嗎?」
章揚回過頭去,驚訝的看著這個語出驚人的女子。李文秀像是並未感受到他的目光,只顧自言自語道:「古來多少王朝,其興也速,其亡也忽。究其根源,不過就在『失民心』這三個字上。帝國如今全力以赴,以圖在百姓不堪重負走而挺險之前平定西北邊患。用心雖好,卻難免失之自負。猛葯可以治固疾,更可以要了人的命啊。今上常處深宮之中,安知天下風雲?依文秀看來,這堂皇富麗的帝國大廈下,根基已經動搖,假以時日,必有大亂髮生。」她言語鑿鑿,顯出這些都是她深思熟慮后的肺腑之言。
「身出累世豪富之門,生逢亂世,若不能及早準備,其中凄慘,毋庸諱言。我李家雖算不得貴胄之後,卻也明白個中利害。賢人豪傑,梟雄霸主,此存亡之道也。故文秀明知必遭拒絕,猶然厚顏相求,一心惟願,能得先生臂助。」她這才轉過臉來,盯著章揚的眼睛,慢慢的又說道:「然而現在,文秀卻並不是來勸先生襄助李家。相反,文秀要勸先生自取一道,於莽莽乾坤中,建功立業。此意,蒼天可證!此心,明月可鑒!」
滿天璀璨的星光下,她的眼眸依然亮的讓人不敢直視。章揚迎著她的目光,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心頭一陣狂跳,不由低頭避開。
幾乎聽不見的一聲低嘆后,李文秀眼底晶瑩乍現,她連忙轉頭看向城外,聲音沙啞起來:「先生乃人傑,自當恩怨分明,但管闕一亡,振武將軍舔犢情深,必將伺機報復。我李家雖有捍衛之意,卻恐有心無力,反而害了先生。文秀思之再三,終以為先生得手以後,直趨京畿為上。為怕先生忙碌,所以才追城而來,一表心意。」她說到最後,聲音已恢復平靜。
「京畿?託庇於柳江風制下,以圖來期?文秀小姐如此苦心為在下考慮,真叫章揚難以為報。」
嘴角邊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李文秀俏皮的搖了搖頭:「先生何必在文秀面前亂打馬虎?罷了罷了,既是自作聰明,索性一併到底。我料先生,定會打算拜訪揚威將軍,但託庇二字,卻斷然不會為先生所為。何況,西北動蕩,良臣猛將,此其時也。前有海威以白身投軍,今日手擎破虜金印。後有董峻以書生從戎,而今已官至平賊將軍。至於校尉將佐,更不知凡幾。以先生之能,但得機遇,何嘗不能重兵在握,徐待天下生變?」
冷汗自頸下狂涌,章揚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幾日他想的雖多,卻還比不上李文秀考慮的這般周詳細緻。委身於邊軍之中,潛蹤隱跡,尋機覓勢,這是目下唯一的選擇,倒還不難猜測。只是那徐待天下生變一句,當真有如石破天驚,讓他不禁懷疑李文秀是否看穿了他的底細。
望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李文秀心底嬉笑不已,好不容易才板起了面孔若無其事地說道:「有些事雖無憑據,但蛛絲馬跡,足以為證。非但是文秀,趙知州心裡,最顧忌的只怕也是此事。用先生退敵,一是事急無奈,這二嘛可就有掩耳盜鈴的嫌疑了。否則的話,以他的老辣,何以做出過河拆橋的事來。可笑海威,威名傳於四方,鐵律行於軍中,偏偏自己,怎麼會做出這種勾當,平白便宜了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得聽她提起海威之名,章揚的面孔不禁有些變色。李文秀眼角餘光掃見,卻故作不察,反倒伸出手指,反反覆復的在城牆上書起海威二字。望見牆上磚土簌簌脫落,海威二字撲面而來,章揚腦血上沖,不得不閉上了雙眼,半晌方才重新睜了開來。此時那字雖多,他卻視而不見,再無半分失態。
李文秀見他如此,終於停下指來嫵然一笑。章揚怔在原地,既感激她用心良苦,又苦於自己無法明言。一時不安愧歉,紛紛涌涌,盡都寫上了面頰。
「夜露已深,蔡校尉大概也要關城落鎖了,咱們還是下去,莫要給他添了麻煩。先生,你看如何?」彷彿並未看見章揚複雜的臉色,李文秀輕快的提了個建議。倒是章揚隱約覺得,她的聲音似乎越發婉轉悅耳。
體味著各自心情,章李二人施施然下城而去。卻不知他們身後,有兩條長長的身影投在階梯上,忽而分離,忽而又交錯在一處。
刀是好刀,槍是好槍,府庫里數十堆兵器和在一處,泛著精鋼特有的光芒。單鋒挑出一把銳利異常的鋼刀,順手插進左手提著的皮囊中。他望望身旁興高采烈翻箱倒櫃的劉猛,皺眉道:「小猛,你爹當真同意你跟著佐雲走?」
「當然!」劉猛頭也不抬,自顧挑選著兵器:「別的不說,我只要告訴爹爹,單大叔也有份,他哪裡還會有意見。」
「臭小子,原來是把我給賣了,看來今後要多小心你才是。」單鋒聽他答得乾脆,終是放下心來。這時劉猛一聲歡呼,猛地抽出一桿鐵槍。只見那槍身黝黑暗淡,除了槍頭有些長的出奇,絲毫不見過人之處。不料被劉猛拿著粗布一番擦拭后,略略一舉,那鐵槍上端竟有寒光流轉自在,清澈碧涼。單鋒愕然奔了過去,還沒來得及細看,劉猛已把槍身一收,藏在了自己身後:「先說好了,這桿槍歸我。」他嬉皮笑臉的看著單鋒,口氣卻十分堅決。
單鋒努嘴喝道:「哪來這許多廢話,你單大叔還會和你搶它不成?」。他把手一伸,劉猛只得泱泱的把鐵槍遞了過去。
把玩著手中兵器,單鋒嘖嘖讚歎:「槍尖尺半的我見得多了,像這樣長達二尺,兩面銳角開鋒的利器我倒是第一次看見。好槍,果然好槍。」眼看自己的寶貝結局堪憂,劉猛在旁邊懾諾道:「單大叔,咱們可是說好了的。」
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單鋒有點惋惜的遞了回去:「府庫之中寶貝多的是,我才不會和你爭這一件。話說回來,你可要好好挑選,兵器乃武人之命,莫要害了別人。」
「知道,精益求精,重中選重嘛。」劉猛應了一句,隨即又問道:「單大叔,我一直不明白先生為什麼只要一百人。咱們單劉兩村七百多條漢子,人人精通武藝,就算再怎麼挑選,也能有個三四百人,幹嗎要把人數限定在百人以內?」
單鋒聽他問起,便停下手來答道:「你也不想想,咱們幹掉了管闕以後,去的可是京畿重地,要不是為了確保管闕不至於逃掉,佐雲連一百個人都不想要。再說到了京城,什麼時候能安定下來還不知道,人手一多,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保不齊出點岔子那才麻煩。」
「那什麼時候動手?」聽他說的有理。劉猛忙著點了點頭,轉**一想又追問起管闕的事。
「應該快了吧。」單鋒抬起頭來,目光看向庫外。「這兩日趙知州派人傳信,說管闕三番五次到他府上哀求恐嚇,看樣子他快要嚇破膽了。嘿嘿,等他一離均州,咱們就跟上,挑個好地方,送他黃泉路上快刀一把,鐵槍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