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短歌

第二章 短歌

急匆匆趕到翠屏山上,顧不上休息片刻,梁鼎遠就在二弟鼎方的陪同下登高俯覽海威的軍營。遠遠看去,海威所部五軍嚴整,法度分明。憑河而建的臨時營地正靠著思水河最平緩的一段,從河邊到營帳前密密麻麻的布滿了鹿角、地陷,當中每隔數十米便留出一個寬約四五米的空隙,顯然是準備在必要時用作騎兵反衝鋒的通道。而在每個空隙後面都有著幾台威力巨大的投石車,封鎖著那原本就不算寬闊的小道。這樣嚴密的布置,加上交戰時必然會出現的大批弓箭手,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和不惜傷亡的決心,任何軍隊都絕不可能將其擊潰。

梁鼎遠一邊看著一邊無奈的搖頭,帶著些許激賞的口氣道:「海威果然不愧為帝國名將,如此陣勢,單從防禦而言,已經堪稱無懈可擊。」

苦笑著點點頭,自負勇武從來沒有畏懼過的梁鼎方此時情緒也有些低沉。幾年來馳騁沙場的經驗告訴他,眼前的這個軍營遠不是依靠勇氣就能摧毀的。

一指下方的軍營,梁鼎遠又道:「你看海威軍中人多而不雜,車馬錙重各就其位,兵員調動條理清晰。遇上變故定然反映快速,看來我軍不論是強攻還是奇襲,都難以突破這裡。」

橫目一掃視線內的思水河,梁鼎方有些喪氣的說道:「可是除了那裡可以涉水強渡,其他地方的水流都太急促了。我軍一路征戰,架設浮橋的工具早就損失殆盡,沿河又有海威軍的斥堠,要想偷渡恐怕也不太可能。「

梁鼎遠無語默立良久,轉身問道:「軍需官,我們的糧食還剩下多少?」

軍需官上前一步答道:「若是緊著點,還能應付個兩天,本來打算突到中南以後再……」

一舉手攔住了軍需官下面的話,梁鼎遠決然的說道:「把糧食全都拿出來,今天讓將士們吃個飽,午飯後中軍全體去伐木編製木排,鼎方的前軍抓緊時間休息,等到后軍趕來,今晚我們在海威上游十里處偷渡。這一次不要討論了,就算是不可能也要去試一試,總不能坐以待斃!」說罷向營中走去。四周的軍官們顯然也都認為再無良策,便不再多話各自去安排自己的工作,倒是原本沮喪的心情隨著決心的確定稍稍振作起來,動作也恢復了麻利。

梁鼎方緊緊跟在兄長的背後,愧疚的說道:「大哥,都怪我昨晚行動太慢,沒有突破思水河,搞的現在全軍都陷入了死地。」

「你真以為是你行動太慢嗎?」梁鼎遠沒有放慢腳步,邊走邊問道。

「是的,要是我能快一點佔領翠屏山,說不定就能搶在海威的前面渡過思水河。」

搖了搖頭,梁鼎遠停下了腳步,他緊緊盯著梁鼎方的雙眼到:「你錯了,在大雨滂沱里,奔襲數十里,漏夜搶佔翠屏山,這已經是你所能做到的極限了。我不是因為你是我二弟才這麼說,你想想,要不是你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海威的判斷,他又怎會僅僅只派了千把人來佔領翠屏山,這點人是他打算預先來建立一個立足點,斷然不會以為能靠他們擋住我的去路。」

抬頭看了看天,他驕傲的又道:「就算是威名赫赫的海威,也絕不敢如此小看我,他現在這般的穩重,正是因為發現自己過於輕敵,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他不想再犯第二次,所以我們才能有時間在翠屏山上作些準備。搶渡思水河本來就是奢望,說實話假如你真能在佔領翠屏山後還有時間去渡過思水河,那麼海威縱然有雄兵十萬,我也定能擊敗他。」說到這裡,梁鼎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痛苦,話音也從激昂轉作低沉。「海威就是海威啊!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這般看似保守的布置,其實已經把我們逼上了死路。」

見梁鼎方也楸然不樂,他一揮手道:「不說這些了,再說下去軍心恐怕就要未戰先亂了。對了二弟聽說你派人把一個敵將的屍首送還了海威,到底是怎麼回事?」

梁鼎方連忙把昨夜的情況一一告知了他。梁鼎遠點了點頭,「你做的對,如此英豪,縱然是我們的敵人,也應該在死後好好的對待他。」說罷自己倒笑了起來,「卻不知要是我們戰死了,那海威會如何對待我們?是英雄相惜厚葬呢還是傳首京師?」

眼看著兄長面對死亡的陰影卻依舊談笑風生,梁鼎方的胸中也不禁升起一股豪氣,他長笑朗聲道:「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我本是一讀書郎,這幾年跟著大哥提三尺劍,斬盡天下不平,縱然戰死沙場,也遠勝那些庸庸碌碌老死床頭的窩囊廢。要說怕,我只怕不能看見這天下蒼生各享安樂。這大好頭顱又有何惜哉!」

只聽得「鏘」的一聲,他拔出了長刀,五指輕扣,和著迴音唱到:

戰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這一曲「戰城南」原在中南一帶老幼皆知,自他那粗豪的嗓中巍巍唱來,在悲涼的曲意里道盡心中的憤努和不平。曲子的餘音還在空中回蕩,卻早已激起了義軍們對前程往事的追憶,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輕聲和唱,轉瞬間整個義軍的營地全都籠罩在悲愴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一股視死如歸的堅毅。

幾千人齊聲合唱直傳到數里以外,聽著這般驚心動魄的歌聲,海威的營中也不免有些騷動,居高臨下的義軍們看見海威軍中匆忙集合的士兵,不由得中止歌聲,發出了一陣陣輕蔑的大笑聲。

就在山上義軍還沉浸在歌聲和笑聲中的時候,一匹黑馬旋風般的從山腳下急速沖向了山頂。馬匹在騎者的駕御下,靈巧的越過各種障礙,速度竟是絲毫不減,眨眼便賓士到了山頂。只見騎者一勒韁繩,那馬發出一陣「烯律律」的叫聲,人立而起。半響才落下馬蹄,猶自四蹄猛刨著土地,彷彿還不甘心就此停下。馬上的騎者笑罵一聲,閃身躍下馬來,一揮韁繩,任由那馬歡奔而去。

梁鼎遠兄弟一看見來者,臉上都浮起了欣慰的笑容。梁鼎方迎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的臂膀,忙不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滿意的說道:「好小子,果然毫髮無傷,總算沒有丟我們的臉。」

那年輕人雙目一睜,周圍的人們只覺著眼前燦然一亮,他微笑著說道:「后軍面對的敵人雖多,又怎麼比得上二師傅你對上的海威。若是一群雞狗之徒也能傷著我,哪還有什麼臉來見兩位師傅。」

梁鼎方聽了這話笑得嘴都合不攏,滿口除了「好、好、好」竟是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那年輕人輕輕掙開梁鼎方的手,合身恭恭敬敬的對著二人分別施了一禮。然後對著梁鼎遠說道:「回稟師傅,弟子率稚虎營前去接應后軍,先於昨夜突襲了左路追兵烝州陳家的大本營,斬殺家主陳應龍以下共計兩千餘人,今天一早又在接天嶺伏擊了右路追兵闌州王家,陣斬王家統兵官王祥等共計三千餘人。若不是敵軍人數實在太多,加上雨大風急道路難行,追擊的騎兵難以展開,戰果定然還要出色。」

聽到年輕人口中報出了一連串數字,站在梁氏兄弟左右的軍官士兵們都長出了一口氣。雖然斬殺的敵兵加起來也不過五千餘人,但是陣亡的陳應龍和王祥卻是兩家最能作戰的指揮官,這兩人一死,縱然背後的敵軍依然擁有十倍於義軍的兵力,想來也不敢再貪功冒進。如果算上山路崎嶇難行,至少在兩天以內義軍再無後顧之憂。

梁鼎遠卻像是對這些數字絲毫不感興趣,他略略思忖了一下,對著年輕人問道:「揚兒,我軍的傷亡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剛才還眉飛色舞的章揚神情頓時有些黯淡。他語氣略帶遲緩的答道:「后軍原有兩千五百人,加上我帶去的稚虎營三百多人,傷亡共計一千二百人,其中輕傷二百餘人。」說話間,原本標槍般挺直的身軀也微微顫動,想來那兩次慘烈異常的戰鬥在他年輕的心中已然留下了巨大的傷痕。

彷彿早有心理準備,梁鼎遠並沒有再說什麼,四周也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雖然長期的戰爭早已將義軍們的哀傷和愁緒打磨的消失殆盡,但是接近一半的傷亡比率還是讓他們感到了震驚。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中明鏡般的清楚,面對總數高達數萬的追兵,這樣的代價已經降低到了最低限度。然而無法補充兵員的義軍,還能經得起下一次消耗嗎?

一個義軍匆忙的叫聲打破了快要凝固的空氣。「將軍,派去送還敵軍屍首的人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帝**官。「

就當在場的軍官們面面相窺,都在暗自納悶的時候。梁鼎遠微微一笑,朗聲道:「海威還真懂得不戰而曲人之兵啊,居然還在此刻派來個說客。也罷,就讓我們聽聽他都說些什麼,傳他們上來。」

說話間一個軍官目不斜視,昂首而入,到了梁鼎遠的面前,躬身一揖道:「在下是海大人麾下前軍游擊陸天明,奉命前來貴營。海大人令在下首先感謝貴軍送還副將鄭楨大人的遺體,其次還有些私人的話要在下帶給梁將軍。」說罷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梁鼎遠舉了舉手,道:「閣下不必多禮,鄭楨將軍既是勇士,又豈能暴屍荒野,這算不得什麼。至於那些私話,我周圍站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夥伴,你就在這裡說吧。」

陸天明略一遲疑,道:「這……恐怕不太好吧,海大人囑咐在下一定單獨告知將軍。」

擺了擺手,梁鼎遠堅定的說道:「不用了,但說無妨,我洗耳恭聽。」

猶豫了片刻,陸天明一跺腳道:「即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家大人命我對梁將軍說:素聞將軍出身中南名門,起兵作亂非為一己之私。此次縱兵東南,既知事不可為,猶能勒兵守紀,未曾抄掠鄉野,東南百姓更是少受血光之災。以此觀之,將軍實人傑也。如若將軍能幡然悔悟,我家海大人願以身家性命向帝國擔保將軍的性命無憂,甚至可以推薦將軍出任邊軍將領。」

「嗯,海將軍如此看重在下,梁某深感榮幸。只是難道海將軍不怕在下先降而再反?」

陸天明猛地一抬頭,道:「海大人說了,他相信梁將軍是個信人,言出必踐。他還讓在下告訴將軍,這個建議只對將軍有效,除了將軍和將軍挑選的十個人以外,其他人等必須受到帝國的制裁。」

話音剛落,梁鼎遠突然仰天一陣大笑,邊笑邊指著陸天明道:「這、這就是你們海將軍叫你帶來的私話?」

「正是!」

搖搖頭收斂了笑容,梁鼎遠嚴肅的對陸天明道:「你回去告訴你們海將軍:我原以為英雄如海威者,雖與我勢分而兩立,然必能知我解我。可惜看來我還是錯了,海將軍畢竟和我不是一類人啊。倘若要我梁鼎遠的腦袋換取部下的平安,不需海將軍來取,我立即雙手奉上。可若是要我拿弟兄們的性命來換自己的身家性命,簡直就是侮辱我的品德。你這就下山去吧,告訴海威,既知我乃人傑,安以小人之舉而度我?」說罷側身而立,喝道:「送客!」

那陸天明眼中一陣異芒閃過,張口又道:「果然不出海大人所料,梁將軍,海大人還有一句話要我轉告,」

「你說。」

「海大人說:我知此番勸告必然不能說服梁將軍,但請梁將軍明白,海某實在是為將軍惋惜,這些話只是試著想挽回年老后的恨事,非是小看將軍。既然將軍決心已定,海某將磨利手中三尺之劍,提驕兵悍將。於翠屏山下、思水河邊,和將軍共同演一出轟轟烈烈的雙雄會。也叫天下人知道,將軍是如何的豪氣衝天!」

這一番話說出來,當真是石破天驚。海威的判斷力固然讓人吃驚,陸天明語氣中的驕橫和霸氣更是令周圍的義軍為之氣餒。

陸天明傲然掃視著四周,心中很是得意自己這一席話。偏偏梁鼎遠此時還在回味海威傳來的最後一句話,而梁鼎方急切間又找不到反擊的話由,。正當他意滿神狂的時候,「忽」的一聲只見兩團黑乎乎的東西迎面飛向了他。陸天明登時大吃一驚,以為是義軍羞憤之下動起手來,慌忙拔出長劍斬向那兩團東西。劍物相交,令他感到一絲說不出的感覺,就象是一劍砍在了皮革之上,鬆軟而不得力。定睛一看,卻是兩顆血淋林的腦袋。

章揚斜靠在黑馬身上,斜著眼慵懶得對陸天明說道:「把這個拿回去給海威,告訴他看好自己的腦袋,不要像這兩個蠢才,枉稱世家俊傑,卻被我輕輕鬆鬆的把頭給摘了下來。」

「這是……?」陸天明望著身前血肉模糊的兩團物體,實在沒辦法辨認。

緩緩得抽出腰間長刀,拔下一根頭髮,放在刀刃上輕吹一口氣。看著隨風飄動的兩縷斷髮,章揚對著陸天明露齒一笑:「除了陳王兩家的狂徒,還會是誰?一個是陳應龍,一個是王祥。」

陸天明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竟然會是陳王二人的首級。作為帝國的中級軍官,他太清楚兩人的實力。何況按照情報,他們應該率領著十倍於義軍的部隊緊跟在後面,卻又怎麼莫名其妙的掉了腦袋?

看著驚詫不已的陸天明,章揚從心底笑開了懷。剛才陸天明的驕橫早就激怒了他,四周戰士的反應更讓他明白不打下他的氣焰,士氣就會大幅的下降。想來想去,只有抓住時機拋出陳王二人的首級,果然如他預料般一舉把陸天明的氣勢壓了下去。

早已笑呵呵的梁鼎方連忙走到章揚的旁邊,贊了一聲:「好小子,夠聰明!」

心神大亂之下,陸天明已經沒了方寸。他只想著趕緊返回大營向海威報告這個糟糕的消息,匆匆忙忙的和梁鼎遠打了個招呼,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到梁鼎遠對他說道:「告訴海將軍,就說梁某定然不會讓他失望,叫他做好準備。翠屏山下、思水河畔,在他和我之間,總有一人要成就對方的威名。不過請他記住,勝利的代價肯定會讓贏家覺得得不償失。」頓了一下,又道:「還有,以後不要那麼張狂,海將軍的部下雖然威名赫赫,我梁鼎天的弟兄也是縱橫中南不敗。你手中的劍能殺人,須知他們手中的長刀更是飲慣了敵人的鮮血。」

陸天明聽得心頭怦怦亂跳,唯恐對方臨時動氣,暴起傷人。唯唯諾諾之下,態度老實的應付到最後,像眾人打了招呼,下山而去。

目送著陸天明越變越小的背影,梁鼎遠轉過身來對著鼎方和章揚招招手,先自進了中軍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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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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