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廷爭
到了人人幾乎絕望的時候,柳江風的語調卻又洪亮起來。「此戰敗北,邱鍾與費南盡皆陣亡,十一萬大軍有五萬人或戰死或被俘,另有兩萬人逃散,餘下約四萬殘兵南撤七十餘里,於三十日午後與加速前進的海威軍匯合。得知邱鍾兵敗,海威當機立斷,捨棄了鎖天關、攬月峰等六處關隘,直退到一線嶺才依仗天險,整頓全軍,與鐵勒軍形成對峙。十一月初二、初三、初四接連三天,西鐵勒全軍齊至,猛撲一線嶺,試圖一舉叩開邊防。海威以中軍精銳踞於一線嶺最前線,左右二軍不時發動反擊。當其時,亂雲齊聚,天光黯淡。將士浴血以報國家,謀臣竭智以盡忠誠。海威身受五矢,猶披甲巡營,部卒表裡俱奮,皆有死戰之志。戰至初五,海威軍傷亡約兩萬餘人,殲滅鐵勒軍也達三萬之眾。到了午間時分,海威將前、后二軍盡數拋出,放棄陣地,冒死反撲西鐵勒大營。而邱鍾殘軍也整頓完畢,隨即在左右兩側前出,牽制敵軍。吁利碣見哀兵之勢不可擋,遂拔營後退三十里,以避鋒芒。自此以後,兩軍在一線嶺糾纏對陣,形成了僵局。」
柳江風一口氣說完海威軍的壯舉,此時大殿上下,人人振奮。就連皇帝也露出滿意的神色,點頭道:「摧鋒於正銳,挽瀾於極危。海卿不愧是北諒帝國的破虜大將軍,得如此人臣,國家幸甚。」
這時柳江風臉上現出笑意,他對著王台稟道:「還有更好的消息。幾乎在海威得知情報的同時,董峻也獲得了快馬回報。半個時辰后,董峻聚集全軍,當眾焚燒營帳輜重,僅攜十日口糧,揮軍北上。四晝夜強行軍一千二百里,突襲了察爾扈草原上西鐵勒的族居重地,解救了那瀚、喀羅兩族的人質,現正在回師途中。」
這個消息一經說出,滿殿都迴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邱鍾兵敗,已經把各位大臣的神經綳得鐵緊,而後海威董峻兩人創造的戰績,卻又讓他們大大的舒了口氣,放寬了緊張憂慮的心情。這次鐵勒南下,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危機,鐵勒的騎兵本就彪悍,再加上裹挾了七部游牧,當真是來勢洶洶。如果真能把那瀚、喀羅兩族從中分化出來,無疑能大大減輕帝國的壓力。
皇帝的臉上稍稍松馳,思索了片刻后又道:「海威勇且堅,董峻猛且烈,朕甚喜之。以柳卿看來,西北有此二虎將,能得安泰嗎?」
正當眾臣以為柳江風定然滿口應允的時候,他卻再次出人意料的答道:「不能!」。顧不上四周驚詫怪異的目光,柳江風急急奏道:「海威之勝,乃哀兵之故。人之瀕於死境,必有潛力爆發,但此力強而不久,勢不能長。若兩軍繼續對峙下去,以海威此時手中所余的八萬人馬對戰西鐵勒二十萬大軍,雖有一線嶺天險,早晚也有敗北的一天。至於董峻,固然奇襲得手,然行蹤泄漏,回途定兇險萬分。倘若不幸被圍,則前功盡棄。西北戰局,已到關鍵時刻,帝國非但沒有勝算,反而可說是極其危險。」
「皇上,揚威將軍危言惑眾,有損帝**心民氣,皇上萬萬不可相信。」
不用回頭,柳江風也知道說這話的人定是中書令錢浚之。此人拍馬溜須,媚上邀功向來拿捏的極有分寸。近來想必早已看透皇帝不願再派援軍的心思,每每在朝堂之上,大肆宣揚封疆大吏的危險。此時更是不惜一切,試圖迎合上意,借著西北之爭壓倒自己的地位。
只是,皇帝雖老,還不糊塗。早先敵我軍力相仿,不派援軍,至多不過戰火久一些,損失大一些。可如今形勢劇變,帝國存亡,已迫在眉睫。皇帝當真會被他盅惑,坐以待斃么?
「大膽!」一聲威嚴震怒的呵斥自皇帝口中傳出,錢浚之渾身顫抖,情不自禁的跪了下去。只聽皇帝手指著他怒道:「軍國大事,汝知幾何?敢在此妄言!西北乃國之屏藩,一旦失去,胡騎南下,京師以北再無天險拒之。柳卿之意,本持重之舉。兵鋒戰陣,算多者勝,算少者亡。你一介文臣,莫要胡亂多嘴!」
頻頻以頭叩地,錢浚之再也不敢說話。
就在群臣以為接下來定然要處置他的時候,皇帝話鋒一轉,似是就此放過了他,自顧對著柳江風和顏問道:「為今之勢,柳卿有何建議?」
望著眼前的一幕幕,柳江風心中翻江倒海。表面上看,錢浚之的進言已被皇帝駁回。可毫無懲罰的結果,也表明他又一次賭對了皇帝的心思。就是到了這種時刻,皇帝依然還在提防邊軍大將!只不過,現下局勢實在危險,皇帝心中也清楚,派了援兵有尾大不掉的可能,但不派援兵就會面臨國破家亡的險境。所以才會喝斥錢浚之做座姿態,這等情勢下,這般心思里,卻叫柳江風如何應對?
他腦海里繁複混亂的思忖了良久,把利害得失一一盤算,終是不能放棄武將的本性。咬了咬牙齒,柳江風豁出一切,上前奏道:「抽調京畿兵馬,北上增援!」
大殿里的空氣立時冷了起來,皇帝的雙眼如鷹隼般猛然睜開,跳下王台,穿過人群,死死的停留在柳江風的身上。那目光若利劍,似刀斧,往來穿梭,像是恨不能把柳江風的胸膛劈開,看看內心到底如何?額頭上不知不覺的淌下豆大汗滴,柳江風挺直了身軀,迎向皇帝的目光清澈堅毅,只差沒有高聲表白自己的忠心。
良久,皇帝這才闔上了雙眼,閉目沉思。立在柳江風身旁的鐵貞偷偷喘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這時也不知是因為殿外的陰雲還是殿內人數太多,立於王台下的群臣們只覺得呼吸急促,滿身是汗。看著殿旁手執儀仗的宮女侍衛一如平常,倒令他們油然生出了羨慕之心。
「虎賁、羽林兩軍不能動,其他的就由柳卿調度。海威董峻需要多少,就給他們派多少!」皇帝遲疑了一下,隨後又語出驚人道:「若是他們還不滿意,就說是朕親口下令,准他們就地自籌!」
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皇帝的話音方落,殿內已亂作一團。柳江風愕然抬頭,看見的卻是一張蒼老無力,幾乎令人不忍睹視的面容。
「萬萬不可啊!皇上!」鐵貞震驚之餘,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撲到王台前,哽咽著奏道:「帝**制,大將只能統軍不能徵兵。若此例一開,萬一海威董峻擁兵自重,則國將不國啊!」他的話音未落,王台前已聚滿了應聲符合的群臣。相比之下,孤單單一人獨立的柳江風頓時顯得無比刺眼奪目。
皇帝的視線卻絲毫也不顧**那些大臣,只是信賴倚重的落在柳江風的身上。柳江風雙唇顫動,內心激蕩起伏,一時說不話來。不派援軍可能亡國,派了援軍也可能亡國,坐在那個至高無上的王座上,皇帝的困惑艱難,恐怕並不是群臣所能體會的吧!海威、董峻,天子放任如此,若你們還要心存貳心,我柳江風絕不答應!
彷彿讀懂了他眼中漸漸熾烈的神色,皇帝忽然微笑了起來。柳江風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寬闊渾厚的聲音壓住了群臣,激烈的回蕩在大殿之中:「臣,左領軍衛,揚威將軍柳江風,誓死捍衛吾皇。天下雖大,兵戈雖利,但得臣在一天,定教帝國江山穩若磐石!」
「江風威嚴,不輸當年啊!有卿在此,便令天下洶洶,朕何懼之?」皇帝忽然換回了二十年前未登基時親切的稱呼,一剎那間柳江風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他虎目蘊淚,感動難名,朦朧中依稀看見,皇帝的眼角似也曾有一點晶瑩忽閃而過。
章揚那身黝黑的盔甲剛剛出現,方才還人聲鼎沸的來風軒內立即變得鴉雀無聲。身著各色長衫的仕子學士緊盯著這個突然光臨的虎賁軍官,揣摩起他的來意。也難怪,自從章揚奉命封鎖北城大道以來,足足有兩天時間,南返的客商散兵一律被虎賁扣留。與此同時,城內的虎賁羽林也開始了搜捕,只要是傳播戰事消息的人,不論他說的是真是假,統統被暫時投進了大牢。直到今天早晨,朝廷公布戰報以後,這才解除了禁令,允許眾人議論。
聳肩笑了一笑,章揚示意自己並沒有惡意。他扭頭向一個仕子問道:「請問閣下,有沒有看見林思元林先生?」
那仕子慌亂了好一陣,終於弄清了他找的並不是自己。右手向上一指,他扭頭避開章揚的視線,急促的說道:「在上面。」
章揚見他膽子實在太小,拱手說了聲「多謝!」便不再多話,自行上了二樓。
沒等他目光落定,林思元已經揚聲高喊:「兄台,在這裡。」趁著章揚還沒有走過來,他得意地對著丁嵐方晉說道:「過一會你們自己問吧,看看我是否說謊。」
走到桌前與眾人各自行了一禮,章揚望著林思元笑道:「不知林先生究竟有何要緊事,竟然當眾喧嘩,不顧仕子體面?」
林思元還沒來得及說話,丁嵐已氣怒交集,指著他道:「你連我都要騙,這位兄台明明和你相熟,你還要說只有一面之緣。」林思元急得抓耳撓腮,偏又無從解釋章揚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看見他的窘象,章揚暗自好笑:「這位先生怕是弄錯了,林先生與我確實只見過一次,不過他曾在我面前自稱京中第一狂徒,如此一來,他的身份倒也不難弄清。」
林思元的精神一振,得意道:「如何,丁兄,方老弟,人家親口說明,我果然沒有騙你們吧。」
搞不清他們弄些什麼玄虛,章揚好奇的看了看他們,又問道:「林先生,到底何事相邀?」
「這個,這個……小二,再來一付碗筷。」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林思元連忙岔開話題,轉頭招呼。這時方晉插話道:「敢問兄台,現今官居何職?」章揚愣了一愣,他沒有想到會碰上這種問題,瞟了一眼方晉身上的藍衫,他答道:「在下虎賁中軍游擊,怎麼了?」
那方晉忽然立起身來,恭敬的行了個軍中禮節:「下官見過大人,下官此次赴京趕考之前,乃平賊將軍賬下右軍校尉。而今雖脫了軍職,但禮不可廢。」
「噢……」章揚的面色沉了下去,他似是隨口說道:「久聞董將軍以書生從戎,歷來愛惜人才。想不到大戰當前,他還能讓你脫離軍職。」此時非但是他,就連丁嵐林思元,也都驚訝的望著方晉。他們和方晉相交二月有餘,竟然沒有聽他說過自己早先的身份。畢竟在這個當口脫離軍隊的人,說好聽點是求取功名,說不好聽點就有怯敵畏戰的嫌疑。
一張臉已漲得通紅,方晉急急辯道:「我家歷來以武勛傳家,家祖有遺願,希望子孫後代能出個正經學士。故而在三個月前,父親大人命我脫離軍職,進京趕考,決非小弟怯弱膽小。這幾日驚聞西北巨變,小弟已求得家父同意,放棄會試重回軍中,只是兵部文書還沒有下來,小弟無法啟程。」
眾人這才齊齊「哦」了一聲,臉色登時釋然。
聽他明知兇險,依然要趕回軍中,章揚心裡倒也讚歎起來。他站起身來舉杯過額,道:「在下不知其中周折,多有得罪,這便敬方兄水酒一杯,以表歉意。」
那方晉立起身來也舉杯乾了下去,豪爽道:「大人莫要客氣,說不定今後有緣,你我還會並肩作戰。」章揚會心的笑了笑,伸手拉他坐下。轉頭對林思元道:「林先生,我怎麼看來看去,你都不像是有事相詢?難道是戲弄在下不成?」
正在伸箸夾菜的林思元手裡一僵,旋又笑道:「哪裡話?不瞞兄台,當夜綺海邊上,我看你還是個生人。可轉眼之間,就成了柳將軍制下虎賁游擊。這等怪事,對林某來說,可當真是好奇的很,要緊的很啊。」他眯著小眼,認認真真的說道。
章揚心中好笑,自忖難道能告訴你我本是義軍殘餘,然後又因為打敗過陳家,追殺過管闕。再由於和柳江風是舊識,所以搖身一變,成了虎賁中人?望著林思元渴求的眼睛,他嘴角一斜,故意恐嚇道:「林先生膽子不小啊,如今時節,還敢刺探軍情,小心在下把你當成姦細,索拿歸案。到時五木之下,你再怎麼申明冤情,也要嫌晚了。」
絲毫未被他的說辭嚇住,林思元定定心心的飲了杯酒,看了看方晉再轉頭道:「兄台何必虛張聲勢,若是不願說就算了。反正林某近來流年不利,交的朋友都是隔心隔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何況,憑我這京中第一狂徒的名頭,誰會相信我是姦細。」
「痛快。」章揚聽著林思元的話,雖覺得他的好奇心太過旺盛,可頭腦清楚,遇事明白,倒也可以結交一二。想到這裡,他避重就輕,對著眾人道:「就憑久經戰陣這一個理由,大概足以解開林先生的疑惑吧。」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林思元慢慢道:「雖然勉強了些,不過也還說得過去。罷了,君子不強人所難。你能如此謙恭禮士,總算難得,林某就交了你這個朋友。」他也不理會章揚的態度,彷彿以為天下人能得他的認同便是個了不得的榮耀。好在章揚已在綺海邊領教過他的狂傲,當下也不以為杵。四人推杯換盅,漸漸相熟起來。
過不了多久,樓下忽然熱鬧非凡,初時只有三兩個人大聲爭論,慢慢的炒成一片,喧嘩聲響亮的像是要把樓頂都掀開。四人停箸傾聽,終於弄清了樓下正在爭辯邱鍾敗北的根由。參與爭論的人群中有的是紙上談兵夸夸其談,有的卻是目光敏銳體察入微。可惜書生意氣,向來聽不見別人的意見。吵著吵著,漸漸就分成了兩派。一派指責邱鍾年老昏聵,無能力挽狂瀾,佔據高位結果害人害己。另一派則為邱鍾辯護,道是一切錯誤,都因為宦官監軍,要不是費南從中攪和,邱鍾也決不會喪師辱國。兩群人相互爭執,鬧了個天翻地覆,到最後說服不了對手,各自齊聲叫著要上萬言書。以上達天聽,憑聖意裁斷。
「有趣,想不到這麼明顯的事情,被人背後一躥搗,居然真的黑白顛倒,難以分辨了。」林思元冷笑了幾聲,看向下方的眼睛中滿是不屑。
章揚心頭一動:「怎麼,有人看法與林兄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