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書
皇城裡渾厚悠長的鐘聲盪過夜空,平祥而又安泰。宵禁后的大街小巷上,除了巡更老人手中的梆子還在斷斷續續不停響動,已然難得看見人影。
柳江風望著面前探子送來的簡報,滿臉憂愁。自從帝國公布了邱鍾戰敗的消息,整個京城隨即陷入了恐慌的氣氛中。若不是同時宣揚了海威和董峻聯手創造的穩定假象,還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按照他的意思,本來是想強行封鎖消息。但錢浚之不知出於什麼想法,竟然勸皇帝公布詳情,說是這等大事,壓是壓不下的,倒不如早日公布,取信於民。如此說法放在國泰民安時自是正理,在此危難時刻卻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何況軍情與民事,又怎能混為一談。這不,短短一日之間,坊間傳聞,沸沸揚揚。大批逗留京師趕考的仕子,更是議論紛紛。
國家有難,那些仕子們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用意雖好,終是失之魯莽。而今更有消息傳來,一批外地學子準備給朝廷遞送萬言書。此事一旦成真,會有什麼結果連他也說不清楚。邱鍾戰敗的根由,錯綜複雜不可明言。若歸罪於邱鍾,不免有失公平。可若怪罪於費南,又等如在皇帝臉上打了一個耳光。一想到此事,柳江風就覺得頭痛不已。
章揚靜坐在一邊,他並不知道柳江風為何深夜把他叫來。即便看完了案几上的文檔,他依然覺得這些事情合情合理,並無怪異之處。
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柳江風開口問道:「我年齡已大,難再體會少年心氣。此時請你前來,只是想問一問,以你之見,能否消除仕子們上書的**頭?」
怔了一怔,章揚下意識的答道:「不可能,帝國文風,重骨鯁之氣。仕子赴京趕考,千萬英才濟濟聚於一堂,本就擔心能否脫穎而出。如今有了這種事,既不必考較才學,又不必冒刀兵之險。一朝昂揚,得以揚名天下。此等好事,他們只會擔心能否挑頭留名,斷不會避讓。」
「全無風險?」柳江風澀澀的笑了笑,他既苦於不能明言此時上書的驚險,也就無從反駁章揚的觀點。然而如果不能尋到個合適的借口,又怎能消弭這場即將來到的風波?他的目光隨著跳動的燭火閃了幾下,忽又問道:「我下午派人找你時,聽說你去了來風軒,可有此事?」
想起午時與林思元的會面,章揚禁不住微笑起來:「不錯,我是去了來風軒,還碰到了那個京中第一狂徒。」
彷彿早就聽過他的名頭,柳江風也流露出一股怪誕的笑意,他點點頭道:「來風軒歷來是仕子如雲,你可曾聽到他們對上書一事有何看法?」
伸手一指案上文書,章揚道:「大多數人的意見都和這上面的相同,林思元倒是對此不感興趣,他說這種沽名釣譽之舉,行之無益。」看見柳江風的神色有些失望,章揚又憶起一件事,當下說道:「對了,我們評論此事的時候,他還說起一早便有人奉了中書令之命,請他領銜上書,當即被他回絕了。」
虎目猛然一張,柳江風的眼中瞬時爆出精湛的光芒。他急道:「你可知道,中書令之意,究竟是追究邱鍾還是費南?」
章揚愣了一愣,沒想到這件事讓柳江風這般激動:「這個……,我沒有追問。若是大人有意弄個明白,明日我請林思元親自過來分說。」
「錢浚之也卷在裡面,這事可就越發的麻煩了。」柳江風眉頭緊皺,自言自語了幾句。「也好,明日你用我的名義,去請他過府。此人聲名動於京畿,我也可藉此機會見上一見。」
「和你說了多少回了,我家大人吩咐:方將軍一來,就請到前廳歇息。他手頭一旦得閑,馬上就來見你。」望著焦躁不安,反覆追問自己的方戈武,柳府的管家性子再好,此時也有些厭煩。
「唉!」重重的嘆了口氣,方戈武也知道自己的態度實在不妥。短短一盅茶的功夫,他已經盯著問了四遍柳江風的去向,也難怪別人開始膩味。他踱了兩步坐回了椅中,強忍急躁,雙眼巴巴的看看管家,又看看門口。
叫來侍衛給他換上一盅熱茶,那管家覺著剛才說話太重,安慰他道:「方將軍,我看你也不要著急,既然今上已經有了旨意,援兵自然很快就會發出。我家大人昨夜又是一晚沒睡,忙來忙去還不是為了編組援軍。凡事總得計劃好了才行,慌慌亂亂的給你十萬雜兵也派不上用場。」
方戈武拱了拱手,正待說些感謝的話。這時門外有數人的腳步聲傳來,方戈武從椅上「滕」的跳將起來,幾步搶到門前,恭敬道:「大人,下官在此……咦?怎麼是你個小畜生?」。廳門開處,走進來的並不是柳江風,而是幾個文士,最奇怪的是,他的兒子方晉赫然也列在其中。
突然撞上了父親,方晉不由怔了一怔:「父親大人,你也在這裡?」
未等他兩人交談,柳江風已領著一個年輕武將走了進來。他二人對視一眼,按下心頭困惑,各自上前行禮。柳江風眼角一掃,已看清了眾人,他止住欲待發問的方戈武,直接說道:「方將軍,兩日以後,我會交給你五萬援兵,這下你用不著天天往我這裡跑了。」
方戈武驚喜的張了張嘴,半晌才說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如此一來,下官總算可以面對董將軍了。」
看見了柳江風隨後的手勢,他納悶的瞄了一眼兒子,滿懷心事的退了出去。眼看廳中再無旁人,柳江風指著那幾個文士,轉頭問向章揚:「這幾位里誰是林先生吶?」
聽得他發問,林思元踏前一步施了個大禮,起身不卑不亢的說道:「不才就是林思元。」
柳江風望了望他,忽然笑道:「你就是京中第一狂徒?依柳某看來,你彬彬有禮,算不得狂嘛。」
「不然。」聽他口氣有些看輕,林思元傲氣上涌,立刻反駁道:「不才行這一禮,是敬那為國操勞的揚威將軍。若是換了柳江風,林某卻未必會曲這五尺之腰。」
饒有興趣的注視了他半天,柳江風對著章揚說道:「有意思,有意思。當日你我初見,你傲然問我憑的是什麼身份,我已經覺得你夠膽大。想不到今日居然有人比你還狂,索性不把柳江風三字放在眼裡。哈哈哈,後浪起,前浪滅,難道柳某當真老了。」
見他笑的開心,章揚自是明白他並未惱怒,對著管家打了個招呼,他笑著隨聲應道:「要不,他怎能算是狂徒中的狂徒。」
「狂不打緊,只要有資本。」柳江風招呼眾人一併落座,人既然已經來了,一時半會,他倒也不急於詢問錢浚之一事。仔細看了看眾人,他對著林思元道:「不知你有何才學,能如此目無餘子啊?」
「天文地理,諸子百家,林某無不知曉。」既然已在柳江風面前狂了一回,林思元打定主意,索性不再虛偽客套。
端起茶盅的右手停了一停,柳江風哼哼的笑了起來:「哦,這麼厲害?倘若我還未進學,聽了你這話,怕是要五體投地了。可是現在嘛,以你的年紀,這也算不得了不起。萬事通而易,精而難,你且說說,最得意的是什麼?」
林思元的眼神陡然明亮,他屢試不中,常恨世間少有伯樂。如今聽柳江風的口氣,像是要考考他的能耐。想到一身才學或許有施展的可能,縱令他天性驕狂,此時也認真起來。「不才涉獵甚廣,經典史籍,爛熟於胸。文章詞賦,信手可得。不過窮究於此,乃酸儒之志。林某最得意的,卻是那經世濟國之道。」
柳江風低頭喝了一口清茶,彷彿並未注意他所說的話。緩緩的把茶盅放回案上,他才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既然精通經濟,試問當今帝國之危,該如何解決?」
他這問題一出,房內眾人各自張望。章揚心中的答案自然是徹底打爛,重新建造。而方晉丁嵐二人則同時覺得題目太大太難,一時頭緒紛亂,不知如何才是上策。獨有林思元思忖良久,抬頭乾脆地說道:「沒辦法。」
神色一愣,柳江風雖然並不指望他能拿出什麼錦囊妙計,卻以為林思元會淋淋洒洒地說上一大段。就是未曾想到,會有這麼一個答案。
「你也沒辦法嗎?看來京中第一狂徒,也不過是空有虛名,全無半點真才實學。」他伸手又去端起了茶盅,再也不看林思元一眼。
「嘿嘿」的冷笑了兩聲,彷彿受不了柳江風的刺激,林思元氣沖沖地說道:「林某說的沒辦法,其實是因為沒可能做到,若是果真能按照林某所言,化解帝國之危輕而易舉。」
「好狂的口氣,柳某倒想聽聽,你這可安天下的妙策究竟有無可取之處。說出來是你的本事,能不能做到那是柳某才擔心的事。」
到了這種時候,林思元知道自己只有說明一切方可得到柳江風的尊重。他也伸手端茶喝了一口,順便理了理思路:「帝國有今日之危,遠處是因為賦稅失調,近處則是由於外重內輕。賦稅失調好比是將死之人割肉以食,越餓越割,越割越餓,雖能一時填飽肚子,卻有失血過多之虞。而外重內輕則彷彿一童子手舉鐵鎚,不用力難以傷人,用了力又怕控制不住,最後砸到了自己頭上。此二者看似毫無關聯,其實本為一體。賦稅平則民生富,民生富便兵甲強,若能當真如此,縱有人心生異**,也斷無反噬之慮。」
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柳江風插話道:「你說的是緣由,可事已至此,又能有何為?」眾人回過神來,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向了林思元。
苦笑了一下,林思元道:「親征!今上御駕親征!果真能如此,困頓於京畿的虎賁羽林二軍便可投入戰場。其一能解西北危局,其二能順利成章的控制住邊軍,這其三嘛,一旦擊破鐵勒,今上挾新勝之威,震懾群臣。外無遠憂,內無近患。大可裁兵減將,休養生息,不出十年,定能國泰民安。」
不知不覺的已聽得入神,柳江風一邊體味,一邊頻頻點頭。不料林思元說到最後,卻嘆氣道:「林某想的雖好,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今上年事已高,又久聞有舊疾纏身,且不論今上能否奮起雄心,單單隻是那些愚忠之人的苦苦勸諫,便是道過不去的難關。」
柳江風聽罷啞口無言,他私下忖度,就算素以忠貞為國自詡的鐵貞,恐怕也不會答應皇帝親征。這狂徒說的果然不錯,計策雖然可行,偏偏就是無能實現,難怪他一上來就乾脆說了句沒辦法。可是,這綿延了數百年的煌煌帝國,就只能苟延殘喘,慢慢消亡下去?
堂外桂子花香,悠悠蕩蕩,悄悄鑽進了眾人鼻中。嗅著了那股濃郁的香氣,柳江風閉目深吸,一時沉寂不語。
深秋的塞外,連天芳草之上,唯見碧空飛穹。偶爾幾朵游移的白雲,被湛藍的天際一襯,連忙慌亂羞怯的四散飄零。瑟瑟的晚風掠過,把遠處的獸味全都捎了過來。董峻勒馬橫韁,疑惑的扭頭眺望遠端。再次用力抽抽鼻子,他終於能夠肯定,數里之內,絕無半點人煙。
掀開頭盔隨手抹了把汗,一張猶帶書生意氣的面孔上登時多了幾分滄桑。畢兒達好奇看著董峻的一舉一動,心裡還在納悶,這樣畫一般的人物怎麼能統帥那許多剽悍驍勇的士卒。
自從五個月前不慎被鐵勒游騎俘獲,畢兒達滿心以為自己從此只會在矮小簡陋的小屋中渡過餘生。當聽說大哥為了他的安全,違心參加了會盟時,更是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豁出去死戰,平白玷污了那瀚族永遠不屈的名聲。只是因為後來又在小屋中遇上了喀羅的密丹,他才明白,這一切不是因為自己怯懦,而是鐵勒人早有預謀。
屋外的野花從盛開到枯萎,牆邊的青草自萌芽到蓬髮。畢兒達曆數著每個日日夜夜,幾乎就要絕望時,卻在一個月滿星朗的夜晚,親眼目睹了北諒人不可思議的突襲。察爾扈草原的男兒,誰不為自己的騎術驕傲。海泡子邊長大的少年,那個不是自誇英雄。那些曾經被他深信不疑的信**,在眼前這個男人面前,轟然變得粉碎。
密丹不會忘記,他也不會忘記,當鐵勒騎兵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那比打磨過千次的羊皮紙還要雪白的面容只紅了一紅,千軍萬馬就如同驚雷一般涌了出去。鐵勒號稱草原無敵的雄兵,那時也彷彿惡狼口中的羚羊,掙扎了幾下,終於絕望的盡數倒了下去。
察覺到他的目光,董峻戴上頭盔友好的笑了笑。他破釜沉舟千里突襲,原只為牽制吁利碣,誘他調兵北上,減輕海威的壓力,何曾想過還能撿到這兩個寶貝。等到弄清了他們的身份,董峻立刻就明白,保住他們的重要性甚至超過要保住自己。
與鐵勒人的戰馬相比,帝國的軍馬高大強壯,歷來長於衝刺而短於耐久。加上這次遠程奔襲,為求保證突然性,更是竭盡了馬力。從這幾天的情況看來,自己引以為傲的精騎已經無能擺脫鐵勒人的追擊。可令他想不通的是,一直吊在後面的鐵勒游騎怎麼再也看不見半個人影。
自從回軍的那天起,跟隨在他身後的敵軍就越聚越多,卻總是如影附髓,並不直接上前挑戰。一旦他整軍回頭,敵人也迅速後撤,始終和他保持著距離。只有那些馬鳴聲日夜不停,纏繞盤旋在他的耳邊。可這些煩悶的聲音一旦消失,反而讓他更加心緒難安。
南邊勒支山脈的距離越來越近,在陽光下投射出重重疊疊的倒影。董峻的眼皮跳了跳,猛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就在那一瞬間,他心中肯定,鐵勒人不但來了,而且早已埋伏在勒支山脈那縱橫交錯的小道上。寬闊的草原不但是雄鷹翱翔的地方,也會讓自己不論勝敗都能突破重圍。也許在鐵勒人的眼中,與其事後把精力放在四下追捕上,還不如稍稍放棄一點優勢,結結實實的把自己圈在牢籠之中。他手中的馬鞭向上一舉,兩萬名騎兵不約而同的勒馬停韁。
草原上的野風說來就來,畢兒達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見那張白臉上又紅了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