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堅持
熊熊篝火在草原上輾轉跳躍,照亮了戰士們疲憊的臉龐。畢兒達坐在地上,仰視著遠處董峻的身影,心中充滿了景仰。
經過整整一個下午的激戰,董峻的部下終於消滅了右翼鐵勒騎兵。勝利是可貴的,然而代價也是巨大的。除了始終沒有動用的中軍以外,負責圍殲的左、右、后三軍傷亡都接近了兩千,至於捨命阻擋鐵勒左翼的前軍更是在消耗了大約四五千名敵人後,銳減到一千餘人。當鐵勒軍由於目睹左翼全滅而喪失鬥志緩緩後退時,董峻也清楚自己的實力已經不足以再發動一次決戰。於是,這場驚天動地血肉橫飛的會戰以激昂開頭,結果卻用平淡收尾。雙方人馬一邊撤退,一邊小心翼翼的相互對視,誰都不敢激怒對方。
夜色下,遠處鐵勒人的營地里也是一片通亮,董峻攜著部將,立在最高處,靜靜的觀察著動向。脫去了盔甲的李邯,結實的上身左一道右一道纏滿了滲著血跡的白布。白天慘烈的肉搏戰里,他親手斬殺了數十個敵人,當然自己也少不了要多出幾道傷口。
「李邯,你有何看法?」
看著遠端愈發明亮的鐵勒營地,李邯的臉色陰沉下去:「將軍,敵人增兵了。」
點點頭不再說話,董峻輕輕拍打手中馬鞭,眼神越過敵營,直沒入前方的勒支山脈。「敵軍援兵新至,必然要調整部署,今夜他們不會偷襲了。」
董峻手下的將領都是知兵老將,自然清楚在這種兵力佔優,又扼住敵人唯一退路的情況下,根本就需要冒險混戰。只要能拉開陣勢,布好防線,拖也能把這支精銳無匹的鐵軍活活拖死。跟隨董峻這麼久,他們第一次感覺到有失敗的陰影在心中竄動。
「他們不來,我們去!」董峻一擲馬鞭,斷然說到。
幾位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俱都說不出話來。李邯鼓足勇氣,上前道:「將軍,敵人既已增兵,我們還是迴避為好。」
「迴避?迴避到哪裡去?軍中餘糧不過三日,傷兵又這麼多。如今人困馬乏,若是掉頭退避,這寬闊的草原,就是你我葬身之地。他們既然給我準備了一個籠子,我就鑽進去,能不能吃掉我,那還要看他們的本領如何!」
李邯沉默了下去,他何嘗不明白,與鐵勒人相比,自己這方日夜奔襲人困馬乏,肯定無法擺脫追兵。擺在面前的,也只有衝進勒支山脈這一條路。可是,就算過了勒支山脈,當真便能脫離險境嗎?他擺了擺頭,像是這個可怕的**頭徹底甩掉。畢竟,董將軍的判斷,什麼時候錯過?
彷彿知道他們心中的想法,董峻又說出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進了勒支山,我就不走了。」
違背常理的決定一個接著一個,幾乎把眾將的頭腦全都攪的亂七八糟。舍死前進倒也罷了,怎麼真要衝進了勒支山脈反而要停留下來?
「我軍至此,天不可倚,人不可倚,只能指望地利。若全軍南返,鐵勒必緊追不捨。以目前狀況來看,結果只會是全軍覆滅的下場。明知死路,何必前行。待到突入勒支山脈,李邯你帶些親兵連同畢兒達密丹,南返求援。其餘各軍,與我共同駐守勒支山脈,拖住敵人。」
「不!」見他要留下涉險,眾將齊齊鼓噪,反對道:「軍中餘糧不多,堅守不了幾日,還是將軍回去求援,我等留下便可。」
董峻望著一張張臉龐,忽然微笑了起來:「各位好意,董某心領了。我等同在邊關征戰了十餘年,明為上下,實為兄弟。董某今日也不提軍令二字,只試問諸位,若鐵勒人得知董某不在軍中,還會把這萬餘人放在眼裡,苦苦逗留於此嗎?」
一如泄了氣的羊皮水囊,這些將領全都啞口無言。誰不知道,這支騎兵之所以強大精悍,全系在董峻一人身上。董峻亡則全軍亡,董峻在則全軍在。一旦發現董峻遠遁,鐵勒必然毫不遲疑的棄下殘兵窮追不捨,到那時,留下的固然白白送死,去求援的只怕也難逃生天,真要如此那才叫冤枉。
嘴裡懾諾了幾下,李邯又道:「可是軍中無糧,勢不能久啊!李邯怎能放心離去。」
臉頰突然一抖,董峻決然說道:「殺馬!」
「殺馬?」眾將表情各異,卻毫無例外的渾身震顫。董峻仰面朝天長長嘆了一聲,隨後重複道:「殺馬!軍中尚有良馬一萬多匹,節省一點,足以支撐一月有餘。李邯你快去快回,應該還來得及。」
梗起了脖子,李邯倔道:「不行,卑職不能去!」
「你說什麼!」董峻雙眼怒睜,直如匕首般刺向李邯。李邯起初還昂頭對視,漸漸的抵不住董峻眼中壓力,低頭訴苦道:「海大將現今自顧不暇,定然無力援助。京師里小方去了一個多月,還沒有半點消息。卑職若是求不來援兵,有何面目來見眾位兄弟。李邯情願隨將軍死戰,也不願獨自苟且偷生。」
「放肆,你以為我讓你去求援是叫你偷生嗎?李邯,要死何等容易,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隨便找塊石頭,也能要了你的小命。我要去你,是叫你帶回援兵,把一干弟兄從絕境中救出去。這,可比一死了之重要的多。如今鐵勒已被我吸引過來許多人馬,海威那邊未必不能抽調人手。就算他見死不救,朝中自有柳兄在,他見識過人心胸坦蕩,必然會派兵北援,這些你用不著操心。」
李邯抬起了頭,眼睛中竟有淚花浮現,他低聲哀求道:「將軍……」一伸手攔住他下面的話,董峻背過身去,嗓音有些哽咽道:「莫要多說了,夜色已深子時將至,各位將軍,快去做好準備吧。」
蕭瑟秋風掠過,吹得將士身上的鐵甲越發冰涼。摘去了銅鈴的戰馬,悄聲行進在草原上。然而天上半圓的月亮,無情的將光亮灑滿大地,絲毫也不在意人群中接連不斷的污言穢語。卷旗息鼓,試圖突襲的北諒騎兵,在鐵勒大營前半里處不得不接受被發現的事實。隨著董峻手中馬鞭揚起落下,萬多名騎兵齊聲吶喊,揮舞著雪亮的戰刀,抱著希望帶著決然沖向了敵軍。
鐵勒人顯然沒有想到居於劣勢的帝**隊會不顧天時悍然出擊,起先他們有些驚慌失措,誤以為董峻另有什麼圖謀。無數士卒從睡夢中被踢醒,匆匆拿起刀槍劍盾,拚命阻止帝**隊的進攻。一方是誓死前進,一方是決不後退。兩軍人馬,就在營前狹小的空間混戰成一團。
一排帝國騎兵沖了進去,在砍殺了許多敵人後又被更多的敵人砍殺。一排鐵勒士卒頂了上去,在劈倒許多帝國士兵后又被更多的帝國士兵劈倒。雙方的戰線忽而前進,忽而後退,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石磨,貪婪的攪食著血肉。金屬撞擊聲是如此之密,以至於有些士卒在被敵人殺死的一瞬間才發現手中兵器早已斷成兩截。烈馬的悲鳴撕破夜空,盤旋著在光明與黑暗間糾纏不去。此時的每一個士兵,不再把自己看作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桿槍、一柄刀、一枝箭、一塊盾,甚至是草原上最常見的一根野草。
瘋狂了,如果只有瘋狂才能生存,你有什麼理由拒絕?與其選擇正常的死去,不如選擇瘋狂的活著。天開始畏懼,蒙上了厚厚的烏雲。月開始害怕,躲進了雲層把光亮緊鎖。誰能想到,不是因為理智的復活,而是因為黑暗的突然來臨,血腥無比的戰鬥方才有了個短暫的空隙。
終於,有火把亮起。光明痛苦的閉上眼睛,只為他知道,從此將背上罪惡的枷鎖。然而他想錯了,就在那短短一瞬間的平靜里,鐵勒的將領們總算明白帝國的騎兵是要衝向勒支山脈。不管是狂喜還是苦澀,他們終於在這場看似毫無意義的消耗戰前選擇了避讓,下決心要和董峻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雖然某些角落,激烈的局部戰鬥依然持續,但道路,已在帝**隊前方慢慢展開。
當所有活著的戰士衝過了營寨,董峻立刻率領這支已不足萬人的軍隊開始最後一次衝刺。駿馬承受著主人生存的希望,用盡全部精力,把敵人甩開!甩開!哪怕只有千步之遙。
「嘶」的一聲,董峻從甲中內衣上扯下一幅白布,伸指就著坐騎流出的血液急急書了些字。他揚手拋給李邯,沉聲道:「替我交給柳兄,快走,快走!」
來不及細看他寫了些什麼,李邯匆匆將布幅揣進懷內,淚流滿面的對著董峻道:「將軍……」
「走!」董峻的白臉忽然就紅了,他掉轉馬頭,再也不看李邯,自行帶著部下向山峰上挺進。李邯「啊!」的狂呼起來,領著畢兒達密丹等人撥馬向著南方瘋狂的衝去。幾點黑影,如星丸跳躍,漸漸沒入無窮的黑暗中。
西北望,
黃沙漫卷蒼茫。
狼煙急,
虜騎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東南望,
山河萬里雄壯。
天欲傾,
國有殤,
斷頭相見又何妨!
「這!這便是董將軍要給左領軍衛的東西嗎?」望著手中帶著黑紅字跡的白布,章揚彷彿看見一個頂盔貫甲的中年書生,於屍山血海中猶然氣度莊嚴傲然挺立。他心中震撼,一雙手也激動的抖了起來。
烈風軍雖然不習慣聽從他的指揮,但精兵始終是精兵,不過五天出頭,他們已經到達了蟠龍峽大營。那些本想向他顯顯威風的軍官們還來不及有所舉動,便被大營中掙扎迎出的李邯吸引了過去。那晚衝過了勒支山脈后,李邯不眠不休,輪流換騎戰馬,在三天前趕回了蟠龍峽大營。按照他的意思,看見營中沒有一個援兵,當即就要前往京師。然而他就算是鐵打的身軀,在多處負傷又幾天沒有休息以後,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來。痛苦的在病床上熬了三天,這一日聽說烈風軍已經趕到,他強支病體,第一時間見到了章揚。
「是,章將軍,你們大概是前鋒吧,後面的人什麼時候到,柳將軍會來嗎?」強忍著那幅白布再次引出的悲恨,李邯急不可耐的問道。
抱歉的笑了笑,章揚不得不說道:「後面是有五萬援軍,但何時能到,下官也不清楚。」
李邯剛剛跳到一半,傷口一痛,身子又沉了下去。他怒道:「你們不是前鋒嗎?如何連本軍的位置也不清楚,章將軍,你這個參將怎麼當的?」
身後的幾名烈風軍官本來事不關己,此時聽到李邯隨口訓斥章揚,覺得實在有損烈風軍的顏面,不由上前插嘴道:「李將軍,我們烈風軍從來不歸別人管轄,這次也不是前鋒。後面的五萬援軍由方戈武方將軍統帥,比我們晚了半日出發,章將軍當然不知道。」
怔了怔,李邯明白自己剛才太過魯莽,倒是錯怪了章揚。只是他畢竟身為副將,好歹比章揚要高上一級,這道歉的話實在有些說不出口。見他支支吾吾面帶歉意,章揚若無其事的笑道:「李將軍關心則亂,下官非但理解,而且佩服。不過烈風軍方到,能否先準備一些食物填填肚子。至於增援一事,下官與將軍進帳詳談如何?」
李邯再怎麼耿直,也曉得章揚說的是正理。他招呼親兵去安排烈風軍休息后,默默的在前面帶路。那幾名軍官正要離去,忽聽章揚道:「你們也一起來吧,茲事體大,讓你們早點知道也好。」
面面相對的呆了一會,一個軍官跺跺腳率先跟了上去,其餘人見有了先例也就順水推舟湧進了大帳中。招呼眾人各自落座,李邯斜靠在椅上,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身上傷重,挺直了坐不久,還望章將軍莫要見怪。」
「無妨,都是武人,這點難處誰不知道。」章揚隨口說了一句,那幾個軍官卻眼中一亮,連帶李邯也驚訝道:「章將軍也受過戰傷嗎?我看將軍年輕面生,還以為是靠蔭萌上來的,不知章將軍原先是在海大將還是邱大將麾下。」
含笑搖了搖頭,章揚道:「都不是。」
「難道竟是振武將軍將軍麾下?」李邯皺皺眉頭,顯然對管捷沒什麼好感。
「也不是。」
李邯愣了愣,橫目掃了那幾個軍官一眼,待到看出他們眼中也是一片迷惘時,他奇怪道:「這倒令我猜不透了,揚威將軍縱橫沙場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章將軍那時還小,怕還不能從軍吧。」
章揚見他越問越細,不免有些頭疼,只好敷衍道:「下官是在東南方經歷戰陣的,詳細情況柳大人十分清楚。這些以後再談也不遲,李將軍,你先把情況說說。」
雖然還是沒有得到答案,李邯總算能肯定他不是初次上陣的紈絝子弟,一顆心滿意了不少。加上章揚主動詢問董峻的情況,立時讓他轉入了正題:「我是七天前離開董大人的,當時大人見形勢逼人,下決心據守勒支山脈,囑託我回來求援。我當日一到大營,立刻派遣了兩路人馬分頭求援,京師的一路不用說了,海大將那邊剛剛得到消息,說是正面敵軍壓力太大,實在不能抽調援兵。我正急的沒辦法,這不,你們就到了。」他說來雖然事事力求準確,卻根本不想掩飾對海威的失望。畢竟董峻這次出兵,本意就是為了減輕海威的壓力,如今自己身陷重圍,海威卻不肯發兵相救,如何能讓他心服?
「那,如今董大人那裡可有何消息?」章揚倒本來就沒有想過海威會調兵救援,在他想來,海威能抗住吁利碣的屢次進攻已屬不易,抽軍轉進也實在為難。
一提起董峻,李邯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幾滴淚珠在他眼眶裡打轉,眼瞅著就要掉了下來:「將軍手下已不足萬人,而今困守于勒支山脈超過七天,肯定開始殺馬為食了。章將軍,請你無論如何,速速帶兵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