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烈風
晨霧瀰漫在草原上,淡的如同縷縷輕煙。破曉時分的白雲,不等朝陽跳出,已經急不可耐的等在了天上。而勒支山脈的頂峰,此時還沉浸在清脆的鳥鳴聲中。那滴滴流淌的泉水,漸漸匯成小溪,婉轉於花叢之中。一個士卒走了過來,他腰間鋼刀的碰撞聲,尖銳的劃破了片刻前的安詳。振翅而起的小鳥,戀戀不捨的圍著山頂打轉。它,能去哪裡?
是啊,它,能去哪裡?方圓數里之內,到處都是血腥,到處都是殘骸。除了兇猛的蒼鷲,哪一個鳥兒會喜歡這些?
董峻舔了舔舌頭,只覺得唇上的血泡更加多了。堅守勒支山脈的主峰已經過了十五天,山上僅有的一點溪水除了用來喂馬和煮食外,實在無法滿足這麼多人的需求。每當渴的難受,連他在內的帝國將士們就拿馬血解渴,日子長了,很多人的嘴裡開始長滿血泡,甚至於糜爛。
大概是沒有想到董峻也會死守不出,原來聚集在各方要道上隨時準備追擊的鐵勒騎兵們,現在也分散開來,里三層外三層的將勒支山脈裹了個嚴嚴實實。當至少也有五萬之眾的鐵勒騎兵徹底暴露在面前,所有的將領全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全軍滿員,沒有人會有絲毫的畏懼,可當手中只剩下不足萬人,其中有一半還帶著輕重不一的創傷時,誰要是敢於宣稱我不害怕,那,已經不屬於勇敢而叫做瘋狂。
董峻當然不會瘋狂,所以他用前所未見的忍耐指揮著帝**隊頑強支撐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在劍與火的碰撞中,掙扎著,堅持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鐵勒的將領們終於肯定董峻不會突圍。在失落和失望之餘,他們加緊了進攻。起初一天只有兩三次的試探,慢慢發展到一天要進攻十幾二十次。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真正領悟到自己當初設下的牢籠如今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礙。山地,從來就不是騎兵的樂土!
又一次交鋒在半山腰展開,居高臨下的帝國士兵們揮舞刀劍,死守著腳下每一寸土地。仰面上攻的鐵勒士卒雖然難受無比,卻也不打算輕易就退了下去。已經被血液浸泡成黑色的泥土轉眼又染上一層艷紅,紅的比突然躍起的朝陽還要刺目。終於,一小撮鐵勒士兵打開了缺口,頓時更多的敵人像見了血的蒼蠅,一齊向那裡涌去。
山頂上,左軍副將吳平擔心地看了看董峻的面容,一提手中鐵鎚便要衝下去。
「慢!你聽。」
吳平耳朵一凝,只聽到半山腰間,有歌聲獵獵而起。幾個被圍的小兵聚在一處,一邊格擋著敵人的兵器,一邊和聲唱道:「狼煙急,虜騎猖,人臣安可坐消亡?」
狼煙急!虜騎猖!
那歌聲一轉,已帶嘶啞之音。待到身旁幾個同伴倒下,最後一人背靠大樹拚命砍殺,眼神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可是,他、還、在、唱!「天欲傾,國有殤,斷頭相見又何妨!」
斷頭相見又何妨!
那小兵中了數刀,再也無力舉起兵器。他的身軀順著樹榦慢慢滑下,嗓子口猶然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又……何……妨!」
「又何妨啊!」吳平再也壓抑不住,他仰天狂嘶,堂堂七尺身軀上淚花如雨,噴薄而出。正當他滿懷激憤,無從發泄時,董峻忽然暴喝一聲:「殺!」
殺!!!!!猶如驚濤拍岸,比若風雷乍起。整個山頂,無數人影向下狂奔,就連那創重難起的傷兵,也奮起餘力,怒目高唱:
西北望,
黃沙漫卷蒼茫。
狼煙急,
虜騎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東南望,
山河萬里雄壯。
天欲傾,
國有殤,
斷頭相見又何妨!
歌聲一浪高過一浪,卷過山峰,卷過樹木,卷過已然倉皇遁逃的鐵勒士兵!
「壯哉!」山腳下,數千名鐵勒騎兵簇擁中,一個老人聽著氣吞山河的歌聲,看著狼狽退下的鐵勒士卒,不由衷心贊道。「董峻,得臣如你,北諒何幸,我鐵勒何悲啊!」
「大汗,你莫要長了他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董峻小兒,此時不過苟延殘喘,不消幾日,我定將他拿來見你。」一個紫臉大漢聽著不服,昂首對著老人叫了起來。
那老人盯著他看了幾眼,忽然大笑起來:「好,奔古爾查,你果然不愧是鐵勒第一勇士。董峻雖能,我鐵勒還有比他更能的。有你這句話,我便可以回去安心對付海威。只要你能擒住董峻,此處五萬人馬今後全是你的部屬!」
聽他許諾的封賞如此之厚,奔古爾查喜出望外,滾下馬來親吻著老人的皮靴:「大汗,我奔古爾查對天起誓,不活捉董峻,誓不為人!」
那老人滿意地笑了笑,隨即又道:「實在不行,死的也成,不算你違誓。」
「多謝大汗!」奔古爾查聽了這話,心中更是篤定。在五萬人馬包圍下,勒支山脈簡直可說連只鳥兒也飛不出去,何況是董峻這麼一個大活人。要說擔心,他只擔心董峻見勢不妙,捨身殉國,刻下既然大汗允他死活不論,那就更沒有問題了。
目送老人一行漸漸遠去,奔古爾查扭頭望著部下,一張紫膛臉上,宛如剛剛喝下了數十斤青稞子酒般興奮不已,他手指山上惡狠狠道:「給我沖,誰能第一個衝上山去,賞他牛羊二十頭,烏克美女十名。斬殺或生擒董峻者,賞牛羊各一百頭,烏克美女二十名。」
他喊聲未落,周圍的鐵勒騎兵頓時鼓噪起來,牛羊也就算了,烏克族的美女卻是大草原上公認的稀罕物。如今一舉便可得到十人以上,誰還能不奮勇前進。
拭去鐵鎚上的斑斑血跡,吳平喘息著走到董峻面前,稟告道:「將軍,北邊的防線有些支撐不住,又向山上後退了一百步。」
董峻用馬血濕了濕嘴唇,這才點頭應道:「知道了,今日鐵勒攻勢大異往常,像是不惜代價也要攻上山來。北邊僅僅後退了一百步,殊為難得。」見他極艱難的立起身來,吳平連忙搶前幾步,伸手要去扶他。董峻瞪了一眼,推開吳平的雙手,自己強撐著走到高處向南眺望。
「李邯也該來了。」視線的盡頭,空蕩蕩的只有幾頭野獸正在草原上悠然行走。吳平心中一苦,難過道:「將軍,朝廷會不會看著我們自生自滅?要不然,怎麼小方一點消息都沒有。」
默然背身不語,董峻猶如一尊塑像立於山頭。良久,方聽他低聲道:「事已至此,連我也不敢肯定。邱鍾一敗,帝**力捉襟見肘。虎賁羽林二軍又不太可能離京北上,真正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平時不在眼裡的城衛府兵了。」說到這裡,他忽俄一笑,傲然道:「我以區區兩萬精騎,來去馳騁數千里,揚國威震虜膽,何等暢快淋漓。書生從戎,能有這般壯舉,縱令馬革裹屍又有何憾!」
正當吳平聽的心神動蕩,準備一抒死志時,忽然有人大聲喊道:「援兵來了!援兵來了!」。董峻和吳平齊齊打了個激靈,舉目向南方張望。只見遠端幾縷煙塵衝天而起,來勢極快,轉眼便露出了隱約的人影。
「天哪,是烈風軍!柳將軍來了!」吳平一看見來軍陣中,數十面火紅的旗幟迎風招展,他喜出望外,失聲向著董峻喊道。誰不知道,帝**中只有柳江風的親軍才用清一色的紅色戰旗,眼前的援兵,除了烈風軍,更有何人?
董峻也面露喜色,他根本沒有想到,柳江風竟然連親軍也派了過來。仔細的又觀察了一下,他搖了搖頭,語氣冷靜下來:「來的不是柳兄。」
心中意外的一陣亂跳,吳平連忙死死盯向來軍。好半晌才回過頭來,納悶道:「將軍,來的確實是烈風軍啊。」
董峻肯定的說道:「烈風軍是不錯,但領軍的決不是柳兄。」他見吳平滿臉疑問想說又不敢說,不由微微一笑,指點道:「若說我用兵偏重於『猛』,海威執著於『穩』,那麼柳兄用兵,就全在一個『狠』字。沒有機會不出手,不見兔子不撒鷹,一旦有隙可乘,則全力以赴,這才是柳兄的風格。可你看,烈風軍離此十里有餘,便已全速衝刺,如此舉動,斷非柳兄所為。」他停下來看看遠方,悵然若失道:「何況,假如真是柳兄親至,何至於烈風軍竟然獨自突進?」
透過烈風軍后漸漸寂滅的煙塵,吳平也看出來援的只是一旅孤軍。極度的亢奮過後,他不免有些失望道:「烈風軍雖然驍勇,但三千人馬對上五萬騎兵,好比杯水車薪於事無補,怎麼能救得了我們?」
怎麼能救得了董峻?高速前沖的戰馬上,烈風軍資格最老的游擊蕭東廣一邊指揮部下,一邊瞄著不遠處的章揚。當日聽李邯說明了情況,這個年輕人立即下令烈風軍先行奔向勒支山脈與董峻匯合。雖然並不害怕戰死,但敵眾我寡的事實還是引起了烈風軍所有軍官的疑惑。兵者,國之大事!只逞匹夫之勇能有何益?要不是這個年輕人最後分析的還有點道理,他們絕不會跟隨他貿然投進死亡的疆場。現在,第一關就在眼前,是騾子是馬就要見個分曉了!
章揚握緊手中的鐵槍,一顆心裡全是從未體驗過的豪邁。管它皇帝如何管它帝國如何,便只為天下蒼生,大好男兒,也該持干戈以衛國家。熱血,在排山倒海的馬蹄聲中,不可遏制的充溢膨脹。
不遠處的鐵勒騎兵,此時正在彷徨失措中。和高處的董峻不同,烈風軍帶起的煙塵,阻隔了他們的視線。望著這支狂飆突進的紅色之旅,奔古爾查下意識的認為後面將有更多的敵人。一連串緊急的軍令自他口中傳出,分散於南山下各處的鐵勒騎兵急匆匆的彙集到一起,迎向來襲的帝**隊。
小而強悍的烈風軍堪堪衝到前方里許,忽然左右一分,徑自向鐵勒的後方抄去。奔古爾查壓住內心的衝動,冷笑著阻止部下分頭迎擊的要求。和帝**交戰十幾年了,如果還不知道他們這種舉動就是想打亂自己的隊形,鐵勒第一勇士的稱號早就落在別人身上。瞪大著眼睛注視著煙塵中,奔古爾查的右手隨時準備發出衝擊的命令。
「敵軍已經和我們平行了!」一個鐵勒將領沉不住氣,大聲叫了起來。奔古爾查不滿的看了看他,直到他垂頭羞慚的退了回去,這才把目光放回到前方。煙塵漸漸落了下去,草原一點點的露了出來,奔古爾查死命的眨眨眼睛,額頭有汗滴開始流下。不可能的,不可能只有這點人馬。他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情不自禁的打馬前進了幾步,彷彿這樣就能發現隱藏在煙塵中的帝**隊。
沒有!真的沒有!當塵埃悉數落定,奔古爾查不能置信的看著前方,口中發出難堪無比的怪叫聲:「分頭追上去,給我把他們跺成肉泥!」他雙手分開顫抖著向側後方指去,簡直恨不能變成破空飛躍的利箭,追上那群狡詐的北諒人,刺出無數窟窿。
「好,蹺敵以勇,示敵以疑,虛虛實實,用的妙啊。」看見烈風軍就要毫無損傷的繞過敵人,董峻衷心地贊了起來。這些用兵之道說來簡單,其中分寸卻須拿捏的恰到好處。既要顯示自己的威武,又要讓敵人覺得你不太重要。明明勢不如人,還讓敵人錯以為你來勢洶洶。下方將領運用得如此巧妙,董峻能不心喜?
吳平見董峻大表讚賞,當然以為不會錯。這時烈風軍已將衝到山腳下,幾乎就要撞上用來預防董峻突圍的三道拒馬欄。而鐵勒人也終於醒悟過來,全都瘋狂的調頭衝鋒,吳平拎起鐵鎚,正要下去相助,董峻卻忽然攔住了他:「別急,我看他的舉動,也是知兵之人,斷然不會急於上山。」
他還真沒說錯,烈風軍左右兩股人馬在距馬欄前一停,稍稍整了整隊伍,竟撥轉馬頭相對而進。自上向下望去,只見烈風軍像是一支小而緊密的鐵夾,直夾向鐵勒人有些混亂的前鋒。也難怪,鐵勒騎兵原本面向南方準備迎戰,等到發現上當后再調頭急追,后軍變前軍,前軍變后軍。一時之間,再怎麼嚴整的隊伍總會有點混亂,勇敢些的不顧一切沖在前面,膽子小點的自然就落在了後面。等到奔古爾查看見烈風軍突然東西對進時,已經無法控制最前面的部隊。
三千多把戰刀向空中高高舉起,明晃晃的讓人以為白晝里出現了群星。火紅的旗幟下,刀光泛射著金黃的陽光,在綠綠草原間塗抹上一層血色。夾子的兩端無情的合在了一起,慢慢把勇士的吶喊與掙扎碾成粉碎。奔古爾查的臉色變了,由自大變成後悔,又從後悔變成憤怒。鐵勒第一勇士的鮮血開始燃燒,燒向不遠處那團紅色的旋風。
望著烈風軍聚成一支鐵拳,小心翼翼卻又毫不留情的砸向鐵勒騎兵。董峻點頭又一次贊道:「夫戰,勇氣也!奪其心魄,裂其肝膽。吳平,你要好好學學,人少不要緊,只要把握時機找出弱點,一樣能叫敵人嘗到痛苦。」這一次,吳平倒領悟的很快,兵鋒對沖猛士相決,原本就為他所愛。如今居高臨下,更加看出滋味了。
約摸過了大半個時辰,董峻見鐵勒騎兵重新整好了隊列,烈風軍的轉進速度也越來越慢,他對著吳平道:「差不多了,你帶人下去接應吧。記住,不可戀戰。」
奔古爾查已經快要氣瘋了,好不容易才把這股到處亂竄的敵人逼進了死角,馬上又被董峻的部下打亂了部署。那小股敵人一看見拒馬欄被破壞,立刻就像出了圈的野馬逃到了山上。這下可好,忙了半天除了損兵折將什麼都沒抓到。他越想越是不忿,催馬來到山腳下,對著上面嘲罵道:「董峻,你自詡人傑,也不瞧瞧這幫子傢伙的德性,逃得比兔子都快,還指望他們來救你?做夢!有種的下來和你爺爺奔古爾查一對一,讓你們看看什麼才叫英雄好漢!」他把胸膛捶的咚咚作響,擺出一付吃定所有人的架勢。
不屑的笑了笑,董峻連話也懶得回答。明明是他自己無可奈何,還要抱怨對手怯懦,這種拙劣手法,實在難入他的法眼。忽然,半山腰上烈風軍中,有一騎飛下,其速之疾有若憑空畫影,瞬息便衝過了拒馬欄的缺口。董峻大驚失色,無法理解那通曉兵法的將領怎會送給奔古爾查一個挽回士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