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震懾

第十一章 震懾

石上山泉滴滴滑下,還不等落到地面,早被人用水囊接走。挨過了這許多天,那條小溪越流越短,最後唯有在泉眼處才能見到水珠。好在那泉眼雖小,一滴一滴出的不慢,耐心的等上一天,總能湊滿幾百袋水囊。應付剩下的馬匹是夠了,至於將領士兵,只能全靠馬血解渴。就連那些傷兵,不到彌留階段也無權享受。

相比起來,烈風軍的情況要好上不少,畢竟他們晚來了十幾天,底子還沒有消耗乾淨。雖然免不了唇上長泡嘴裡發疼,只要號角一響,依然能夠精神抖擻的上前迎戰。董峻的部下就慘了,拖著虛弱的身體強行上陣,往往打著打著身體一軟,莫名其妙就送了性命。然而再怎麼艱難困苦,憑著心底里的一口氣,他們還在苦苦支撐。

董峻坐在帳篷里,心頭火燒煙撩。方戈武的援兵遲遲不至,士氣也慢慢有些低迷。如果不能堅持到最後,自己千里奇襲,章揚漏夜突擊,都不過曇花一現於事無補。帳外號角金鑼一陣亂響,董峻動也不動。這敵襲警報來的多了,人人都有些麻木。反正敵人衝上來,自己就迎上去,等到打退了敵人,再等待下一次交鋒就是。

一個人影掀開帳篷,董峻餘光一掃,已知來的是章揚。這個年輕人頭腦靈活當斷則斷,董峻到了後來,索性委託他在自己疲勞過度時全權指揮。現在正在交鋒,他離開軍前到這裡幹什麼?

「大人,像是方將軍的援兵來了。」

隨口「噢」一聲,董峻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渾身一凜,急聲道:「什麼?小方來了?」

「好像是。」語氣里有些遊離,和章揚素來果斷的性格大相徑庭。董峻皺眉道:「來了就是來了,你怎麼說好像。」

章揚苦笑道:「有一支軍隊自東南而來,遠隔十里便紮營下寨。瞧著不像是鐵勒人,可如果真是方將軍,為何不上前呼應,實在令下官琢磨不透。」

「去看看!」董峻強撐身體,在章揚的扶持下向帳外行去。此時喊殺聲已經漸漸湮滅,顯然雙方都發現了那支軍隊,疑惑下根本無心戀戰。

「是我們的援兵。」董峻望了幾眼肯定地說道,他見章揚不解,解釋說:「那支軍隊紮營時前寬后窄,重心落在後半段,正是小方的風格。放眼整個西北,如此陣勢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章揚闔首表示明白,隨即又問道:「即是方將軍來了,為何不一鼓作氣貫通我軍?難道他自忖兵力不足嗎?」

再仔細地看了看,董峻道:「只怕你說得不錯,這座營寨扎的甚是緊密,最多能有一萬多人。看來大約是小方的前鋒,本軍還未趕到。」

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章揚也為之心懷一寬,不管怎麼說,有援兵來到,解圍之期就不遠了。正當他準備扶著董峻進帳,卻見他搖搖頭說:「小方的性子就是過於求穩,連他帶的人馬也染上了這個毛病。下面的將領不知道是誰,別的沒學到,小方的耐性倒學了個七七八八。」

這時吳平聽到消息趕了過來,正好聽見了董峻最後一句話。他插嘴道:「那是那是,要是換了我或是李邯,早就衝過來了,打了再說嘛。」

董峻不由失笑,他指著吳平道:「要按你的脾氣就全完了,援兵本來已不算多,再一點一點望虎口裡送,那不是找死嗎。」他舉手一指章楊,感慨道:「若是換了他,定然與你們不同。」

「不是沖就是守,還能有什麼?」吳平納悶的問道。

「這就是我所以是董峻,你所以是吳平。」打趣了一句,董峻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示意章揚自己說。

見躲不過去,章楊硬著頭皮道:「要是下官領軍,自然不會在十裡外紮營,肯定還要前進。」吳平眉開眼笑,看了董峻一眼,彷彿在說:大人你瞧,他還不是和我一樣。董峻雙眉一揚,理都沒有理他。這時章楊已經說了下去:「下官會挺進到離山三里處方才紮營,而且營寨比這更小更密。」

面露滿意之色,董峻見吳平還有些摸不透兩者間有何區別,便道:「離山十里就紮營,雖然穩重,但卻有兩大缺陷。其一與勒支山相隔太遠,不能遙相呼應。一旦鐵勒人合兵攻擊一處,另一方即使有心援助也定會中途被截。其二本身兵力少,更應該敢於近敵,示之以威。這般遠隔十里便駐足不前,分明是告訴鐵勒人我沒有你強,我心中害怕。如此一來,敵人勢必越發猖獗。所以,章將軍之言甚和我意。逼到山前三里,把營寨扎的再密一些。就算鐵勒人有心攻擊,有山上山下首尾相助,看似冒險,其實安全。」

「這麼說來,下面的人犯了大錯了?」吳平面帶憂色惶然看向遠端,這一點剛剛出現的希望,難道竟如鏡花水月轉眼成空?

嘿然笑了一聲,董峻自豪的說道:「如果山上不是我董峻,他便是錯了。既然有我這個天大的誘餌在,鐵勒人恐怕只會猶豫不定,難以下決心。他們若想去攻打營寨,少不得擔心我乘機溜掉。這個營雖然扎的有些偏差,放在此時此地還算勉強過得去。」

山下的方晉並不知道他們正在肆意評論自己,他只顧忙著催促部下趕緊布好鹿角挖好地陷,盡量做到萬無一失。帶著這些倉促重組的士卒面對鐵勒人,他無法控制內心裡的緊張。只有拚命把營寨搞得像模像樣,才能讓他增加一點信心。

白天一晃就過去了大半,到了傍晚時分,探明四周情況的鐵勒騎兵開始在營寨附近集結。趕緊命令弓弩手上寨牆準備,方晉摩拳擦掌,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即將來臨的激戰。

西邊的晚霞猝然一散,快要落下的夕陽猛然發出驚艷的光芒。彷彿被那血色抽了一鞭,鐵勒騎兵即刻發動,向著營寨滾滾而來。聽著雷聲由遠而近,幾個站在寨牆上的士兵頻頻發抖,差一點連手中的弓箭也拿捏不住。與他們比較,方晉到底是經歷過戰陣,雖然臉色有些發白,卻挺劍立在高牆,身子更是站得筆直。看見他這番氣概,那些慌亂的士兵才漸漸定下心來。

忽然「嗖」的一聲,一枝利箭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噗的釘在了寨牆上。望著那尾羽還在顫動的箭矢,方晉咋舌慶幸之餘,不免擔心己方即將面臨的傷亡。見敵人開始攻擊,不等他下令,寨牆上的弓箭手們已紛紛亂亂,自發展開還擊。一時間,兩軍間隔的空隙,漫天羽箭紛飛,有些箭矢碰在一處,擦出幾點火花分頭向地上落去。本來帝**隊用的都是制式如意弓,射程要比鐵勒人超出一截。可惜這些府兵城衛平時訓練實在太差,能張個滿弓的還不到三成,大部分人只能拉個半開,箭矢也就歪歪斜斜不走直線,常常飛到半途就去勢已竭疲軟無力。相反鐵勒人充分發揮了精良的騎術,左右不停馳騁,每每等到速度提到最高時,才彎弓搭箭,借著馬匹的衝勁送了出去。

兩軍對射良久,見己方漸漸壓住了敵人,幾名鐵勒將領打起唿哨,登時分出一半人馬收起弓箭向營寨突來。望著敵騎越來越近,方晉反倒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再怎麼經驗淺薄,也知道手中隨時都要留有餘力的常識。當鐵勒騎兵擠在鹿角前忙於破壞時,他揮了揮右手,寨牆上射下的弓矢立刻就密了一倍有餘。縱然那些鐵勒將領見勢不妙,來的快去的也快,依然狼狽在地上留下了數十具屍體。

小小的接觸戰里取得了小小的勝利,方晉絲毫也不敢得意忘形,如果下一次敵人再度發起衝擊,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好事發生了。兩旁士兵們攙扶著受傷的同伴走下寨牆,然後又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崗位。當血腥的殺戮避無可避,唯一的選擇就是勇敢地面對。

記不得是第幾波敵人撲了上來,寨前早已被破壞殆盡的鹿角地陷已經無法阻止他們的步伐。瞪著血紅雙眼的弓箭手只來得及震弦兩次,便足以看清敵人猙獰的面孔。衝到了近處的鐵勒騎兵跳下馬來,一邊揮舞著沉重的鐵矛狠狠撞擊寨牆,一邊四處尋找著可以攀登的空隙。嗜血的喘息聲從寨牆下開始蔓延,象毒蛇一樣蜿蜒著向上爬去。彷彿是突如其來,又像是意料之中,貼身的肉搏戰忽然就在幾處缺口爆發。一雙雙眼睛在月色下閃著寒光,隨後便可看見瞳孔急速收縮放大。鋒利的刃尖切開**,把絕望的嘶吼窒殺於喉嚨中間。無論是前進抑或後退,死亡的鼻息始終在周身纏繞。

抬腿在敵人的身上狠狠蹬了一腳,方晉費儘力氣方才從屍體中抽出長劍。破碎的鎧甲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滿身黏稠的血跡不知道是從何而來。幾乎耗光了手頭所有的預備隊,突上寨牆的鐵勒士兵總算被清除乾淨。望著月亮還是懶洋洋的掛在勒支山上,方晉心神交瘁,甚至懷疑自己能否看見明早的太陽。

月亮時不時的在樹梢間投下淡淡光輝,章楊站在董峻身後,眼睛眨也不眨,始終盯著十裡外的營寨。遠處點點火光不停燃燒,隱隱約約照出一團團輾轉騰挪的黑影。即便是相隔遙遠,只看那火光忽進忽退,章楊也能想象出戰場上寸土必奪的慘烈。眼睜睜的看著不能相助,毫無疑問是一種令人痛心的滋味。

「這樣不行,明天我們得主動出擊一次,震懾一下鐵勒人。」彷彿也體會到了那邊營寨的困苦,董峻忽然說道。

「下官帶烈風軍去吧,大人麾下的士兵,已經不太適合馬上衝鋒了。」

董峻吸了一口氣,徐徐方才吐了出來:「也只有辛苦你了,不過突擊歸突擊,要記住只是為了吸引鐵勒人的注意力,千萬不要遠離勒支山。」

聽出他語氣中暗藏的關切,章楊點了點頭:「下官一定會多加留心。」

朝霞終於劈開了迷霧,把最後一顆星星藏在身後。章楊御馬立於烈風軍的陣首,向著董峻揮了揮手,便一提馬韁,率先奔向山下。說來也怪,那些嘴唇乾裂面容枯槁的戰士一旦回到馬上,忽然就讓人生出不敢仰視的殺氣。

號角聲嗚嗚的迴旋在四周,董峻強撐著身體站在峰南,身旁的大旗在獵獵山風中不停招展。在他的視線以內,三千匹戰馬列著鬆散的陣形,起先緩緩順著山坡前進。漸漸的,戰馬開始小步慢跑,接著就四蹄騰空飛奔起來。馬蹄落地的轟響聲震懾山谷,匯成暴雨風雷,向著敵營撲去!烏雲在拒馬欄前稍稍一頓,隨後如同撕破黑暗的霹靂,盪開阻隔,迎著匆匆而至的箭雨展開衝鋒。

大地在轟然作響的金屬聲里左右搖擺,火紅的旗幟黑色的盔甲,閃亮的刀鋒冰冷的槍尖。於兩股人馬碰撞的一瞬間,隨著狂野的喊殺聲四處播散。

奔古爾查望著來勢洶洶的烈風軍,一面組織攔截,一面趕緊派人召回剛去進攻敵人營寨的一萬名騎兵。北邊圖都烈的手下難以調動,那支援兵又吸去了不少兵力,弄得他現在竟覺得手頭有些捉襟見肘。眼看敵人氣勢太盛,他不得不下令放棄一線後退了里許,這才重新展開陣勢。

烈風軍去勢之快,連董峻也吃了一驚。這支疲老之師,像是突然間恢復了活力,饒是奔古爾查大呼小叫指揮手下拚命阻截。只一會兒工夫,他們由北殺到南又從東衝到西,竟在鐵勒當面的兩萬軍中任意馳騁。領頭的章楊狂呼酣戰,槍鋒過處如秋風橫掃落葉,無人堪敵。奔古爾查有心上前溺戰,偏生烈風軍來去縱橫,飄忽不定,讓他難以把握時機。幸好他勢頭雖猛,鐵勒軍隊到底人多,待得那一萬騎兵也趕到戰場,烈風軍漸漸陷入困難之中。

和煦的陽光下,董峻心頭焦慮。他既擔心章揚他們被圍,又擔心那邊營寨的主將按捺不住,貿然領軍來援。瞄了一眼見那邊不見動靜,他心中稍定,只是催促鼓手擂得再快一點再響一些。

這時奔古爾查已經扔下中軍,領著幾千精騎死命的追在章揚後面。扭頭看了一眼,章揚暗暗叫苦。烈風軍本就人少,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敵人糾纏。可是現在看見奔古爾查緊追不捨,原本被他沖成亂七八糟的敵軍陣勢也開始在他前面重新匯聚。甚至有時幾十個落單的敵人,也敢不避不讓,指望著能拖他一拖,等到奔古爾查趕上。

山上吳平眼看那條紅色的小溪即將被吞沒,不由黯然望向董峻。哪知道就是這一轉頭的功夫,戰場上的局勢又是一變。只見兩股夾縫之中,那彪人馬轉了個彎,向著營寨的方向虛虛沖了一段,等到奔古爾查以為他們想突圍,心急忙亂的搶了個斜線。烈風軍卻又調頭沿著來路沖回。這一下鐵勒人措手不及,在奔古爾查和攔路的敵軍之間出現了一個半里長的缺口。章楊見了當然毫不客氣,沿著口子脫離了包圍圈,順帶還收拾了一些落在後面的鐵勒騎兵。

幾個回合下來,吳平看得眉開眼笑,奔古爾查卻險些連鼻子都氣歪了。要說鐵勒騎兵作戰,從來都是仗著馬匹之力,分進合擊以少勝多,什麼時候被別人反過來教訓?可他越是心急,就越是被章揚帶得團團轉,空有數倍兵力,倒和烈風軍一追一逃,玩起遊戲來了。等到章揚估計自己這邊疲態將露,乾乾脆脆老老實實的往山上一跳,奔古爾查這才發現上了他的大當。

這場戰役從頭到尾,看上去像是烈風軍肆意縱橫威風凜凜,其實一直都在避強凌弱,壓根就沒消滅多少敵人。可不管鐵勒軍隊傷亡有多小,士氣上卻是實實在在的遭了狠狠一擊。以至於隨後的幾天,鐵勒軍隊對於進攻方晉都有些打不起精神,總是惦記著要從烈風軍身上報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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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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