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解圍
京師兵部大堂里,柳江風坐於案后,眼光卻不停繞著李邯送來的兩個少年打轉。那瀚首領的弟弟和喀羅族長的兒子,只要想起這兩個身份,他就有些興奮。西北形勢的變化,除了邱鍾戰敗以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那瀚喀羅兩族參加了會盟,從此西鐵勒一掃後顧之憂,放心大膽的全力南下。可是這樣重要的盟約竟然建立在人質的基礎上,根本就談不上什麼牢靠。以那瀚喀羅兩族與鐵勒的宿怨,一旦得知人質獲救,恐怕立刻就會撕毀那強行寫就的一紙文書吧。
「畢兒達、密丹。」他喚了喚兩人的名字,直到他們把好奇的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才繼續說道:「你們想不想回到自己族中?」
「當然想。」用不著多加思考,兩個少年已經異口同聲的回答了他。察爾扈草原上有著親人和朋友,海泡子邊留著童年的記憶。既然有幸脫離了鐵勒的虎口,回到自己的部族就成了他們夜夜的牽挂。
滿意地看著他們的反應,柳江風笑道:「我可以馬上派人送你們回去,不過在這之前,我要提醒你們,現在鐵勒人還是你們部族的盟友,這樣就回去要小心再被他們抓走。」
抬起頭一臉憤怒,畢兒達似是憶起了小屋中那幾個月的光陰:「盟友?這位大叔,察爾扈草原有句諺語:高飛的雄鷹和兇狠的豺狼永遠也成不了朋友。大哥只是為了我才簽了那份盟約,只要畢兒達能平安的回去,那些強盜自然會得到應得的報應。」坐在旁邊默默不語,密丹覺得自己想說的話都被畢兒達說了個乾淨。
柳江風點了點頭,既然這兩個少年胸中的怒火已經點燃,那麼自己就用不著再去添柴加油。「好,既然你們一切都想好了,我這就安排人手送你們回去。」
感激的對著柳江風行了個草原上的謝禮,畢兒達忽然問道:「這位大叔,我想問問,那個救了我們的董大人現在怎麼樣了?」
黎明前夕,本該是天光最暗的時候。勒支山的主峰,還沉浸在寂靜中。忽然有一個暗哨撥開樹叢,跌跌撞撞的摸黑向著中軍奔去。連著被地上雜草拌了幾個跟頭后,那暗哨大約是認為太耽誤時間,乾脆扯開喉嚨大喊:「方將軍來了!」
就在這一日凌晨,方戈武統帥的三萬多後續部隊終於到達了勒支山下,他一路前進所燃起的火把不但驚動了山上的董峻所部,鐵勒方面也根據火把數量估算出他的兵力。經過了幾近一個月的僵持,雙方在士卒數量上第一次拉成了平手。由於擔心未能拿下董峻而受到處罰,奔古爾查決心繼續耗下去。在他看來,如果董峻因此放棄死守展開對攻,他還有一半的希望獲得勝利。而在董峻眼裡,不徹底擊垮奔古爾查,自己也不可能安然回返。
徒勞無功的事情奔古爾查向來不喜歡做,當他認定由於方戈武的到來,鐵勒已經無力再全面圍困勒支山時,他很乾脆的就收攏了兵力任憑董峻和方戈武會師。
「將軍!」第一眼看見董峻,方戈武險些要揉揉眼睛才能肯定。蓬亂的頭髮骯髒的衣服,枯黃的面容上滿嘴血泡。這個如同山中野人般的男子當真便是那白面丰神的董將軍么?只是待到一雙熟悉的眼神含笑望來,他鼻子一酸,禁不住道:「卑職救援來遲,讓將軍吃苦了。」
「哪裡話,你來的不晚嘛。」董峻毫無責怪他的意思。「我此次出擊,早就有過戰死的準備。而今能得生還,這些苦頭又算什麼。」
這時吳平已風一樣卷了進來,直衝到方戈武的身前才停下,他狠狠的錘了一拳啞聲笑道:「小方,你總算還有點良心。」方戈武側目張望,心中感慨更盛。往日鐵塔一般雄壯的吳平此刻雙眼深凹布滿血絲,整個人都好似廋了一圈。
和眾人盡皆見了面,吩咐手下趕緊把乾糧和飲水分發下去。方戈武心情鬆了松,道:「將軍,鐵勒人已經合兵一處,在咱們南返的路上扎了兩座大營互為犄角,看來是還想糾纏下去。」
「嗯,既然他陰魂不散,那就在這裡分個勝負再走。」
方戈武猶豫了一下,出言勸道:「將軍,你身體虛弱,不如由輕騎護著先回蟠龍峽大營,這裡就給我們吧。」
擺擺手董峻一口回絕:「不行,當初我既然沒走,現在就更不會走。如今表面看著勢均力敵,但府兵城衛第一次面對鐵勒精騎,能有多少戰力未為可知,我若不在此盯著委實放心不下。」他似是不願別人再多說,話鋒一轉向方戈武問道:「你的前鋒是誰帶的隊?怎麼用起兵來和你像得厲害。」
方戈武眼中一亮,興奮道:「稟將軍,那是小兒方晉。」
「呵呵,原來是小小方啊,怪不得怪不得。」吳平裂嘴笑了起來,當年方戈武的歲數在他們一批人中最小,這小方一叫就叫到了現在。如今倒好,老子頭上的小字還沒去掉,兒子又成了小小方了。
「他比你強,第一天據寨死守全是你的路數,後來慢慢就知道適當的在敵人進攻時發起反擊。能在實戰中自行悟出這點,今後肯定比你要有出息。」董峻覺得方晉這幾天的表現可圈可點,便在方戈武的面前誇了幾句。
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成材的道理,兒子能得到董峻的贊可,方戈武當然十分高興,可自己又不好隨聲附和,只得在一旁嘿嘿的傻笑不停。
「那小小方呢,怎麼不跟你一起來?快去把他叫來」吳平叫得順口,見方戈武孤身一人,連忙催促道。
「路上碰到了章參將,他們在京中就認識,所以在一起聊聊。再說他右軍校尉的職位兵部還沒有行文恢復,不方便來見將軍。」
「章將軍,你們烈風軍那天可真神氣,我在寨子里遙遙看著,心裡羨慕的不行。」坐在章揚的帳中,方晉滿臉都是嚮往。
章揚笑了一笑,謙虛道:「方兄堅守營寨,有大忍之能,章某也是極佩服的。」
方晉的臉上一紅,年輕人血氣方剛,不怕別人說魯莽就怕別人說穩重。只是兩人相熟,他知道章揚確實沒有諷刺的意思,便坦白道:「不瞞章將軍,第一天晚上我差點支撐不住,連衝出去決一死戰一了百了的想法都曾經有過。好在那股子叫人幾乎要崩潰的勁道一旦挺過去,後面的感覺就要好上許多。」
對他這種體會章揚很是清楚,當初思水河突圍,放棄一切捨命戰死的**頭比他不知要強烈多少。可到了現在回頭再看,忍耐其實比衝動更需要勇氣。
「如果我能說服董將軍,你願不願意來烈風軍?」彷彿只是隨口一提,章揚眼角的餘光卻密切注視著方晉的反應。臉上青筋一暴即沒,方晉忽然把頭低了下去,聲音里有些無奈:「只怕這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現在局勢稍有緩和,不知大家以為該戰還是該退?」董峻掃了一眼帳中的將佐軍官,出聲發問。不等有人答話,他接著說下去:「諸位都很清楚,西北如今是什麼情形。可能有人還在想,等到朝廷大軍齊至,再去扭轉乾坤也不遲。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們,除了烈風軍和小方帶回的五萬援兵,短時間內不要再指望有任何支援。連年征戰,帝國已疲憊不堪,實在不能繼續無休止的向西北填進人力物力。我們,只有依靠自己!」他有意識的頓了一頓,留出一點時間讓那些剛剛得知詳情的軍官們思考思考,等到四周紛亂的議論聲漸漸平息,董峻才繼續說道:「戰,可能勝也可能敗。退,至少我有把握讓大多數安全的回到蟠龍峽。可如果為了一時的安全,讓此處敵軍轉向一線嶺方向,合軍擊潰海威所部。那時候面對傾族而出的鐵勒騎兵,我們還能退向何處?」
章揚望了望吳平,兩人會心地笑了起來。在此一戰的決心董峻早已下定,然而那些初來乍到的城衛府兵能不能有血戰到底的鬥志,就全看他今天煽動的結果。兩旁新來的軍官們呼吸漸漸急促,顯然頭腦都還處於混亂之中。
「你我身為帝國武將,食君之俸,當盡報國之忠。前進,哪怕戰死,你們也會獲得無盡的榮耀。後退,即便可以偷生,等待的將會是帝國的軍律和百姓的蔑視。董某決心率軍前出,與鐵勒決一死戰,現在你們可以開始選擇跟隨或者退縮。」他一指帳外,平靜的說道:「願意去的站到外面,不願意去的就留在這裡。」
率先立起身來,章揚和吳平等人大步向外行去。董峻走到帳邊,忽然扭頭說道:「古人有詩云『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董某希望,坐在這裡的都是鐵錚錚的血性漢子!」
山下二十裡外,有條小河如一鉤彎月般流淌在草原上。一座小橋下,水面波光粼粼,折射著南岸兩座營寨外衝天的殺氣。董峻站在巨石之上,靜靜的負手眺望。他的身後,一個個身影魚貫而出,慢慢排成整齊的隊伍。董峻轉過身來,瞄了眼空無一人的中軍大帳,幾縷微笑從他唇角漾開,最後佔據了整個面部。陽光下,他剛剛恢復些許血色的臉龐又一次閃過紅光。
「十二月七日,被圍困于勒支山脈達一月之久的董峻得到帝國的五萬援軍后,主動向鐵勒軍隊發起進攻。就敵我情勢而言,董峻手**有約六萬人馬,其中府兵城衛五萬,烈風軍不足三千,喪失野戰能力的平賊騎兵將近七千人。鐵勒方面,有奔古爾查所部三萬以及圖都烈手下約兩萬人。戰鬥爆發於凌晨,鐵勒軍以欽納河為界,隔著僅有的一座小木橋展開陣勢。董峻以殘部為前鋒,直接向木橋發動了十一次衝鋒。戰至已時,鐵勒軍見我方稍顯疲態,欲以圖都烈所部前突,衝過小木橋背水列陣。奔古爾查則率領部下自下游七裡外渡河,試圖繞到我軍背後,形成扼其喉跗其背的必勝態勢。值此關鍵時刻,董峻白馬素袍不著盔甲,出陣列於敵前。鐵勒游騎先發二矢,中其左臂右肩,董峻隱忍不發。片刻后,圖都烈全軍半渡,前鋒拒我軍不過七十步。此時董峻方拔刀回顧,縱馬高呼『殺賊!殺賊!』,於是千軍奮烈萬馬嘶騰,將士以必死之心尋存活之道。鐵勒猝不及防,圖都烈避退無路,僅帶近衛七百陷入重圍之中。午時三刻,北岸敵軍悉數廓清,圖都烈也亡於亂軍陣中。此時奔古爾查已迂迴於我軍背後,欽納河南岸仍有鐵勒萬餘殘兵,戰局依然險惡。董峻馳馬于軍中,勒令諸將不得後顧,以烈風軍兩千三百人為刃尖,全力向南挺進。到了申時一刻,奔古爾查已與我軍銜尾相接,橫掃了殿後的五千府兵。然而與此同時,欽納河畔,烈風軍以九百人陣亡為代價,終於突過了木橋。天險一失,南岸鐵勒殘兵頓時潰散,我軍蜂擁過河,整軍掉頭,兵鋒直指北岸追兵。奔古爾查隔河相望,見我軍士氣高漲,知大勢已去事不可為,只得引軍北走。此戰從凌晨直至黃昏,我軍陣亡七千,戰傷者更達一萬二千之眾。而鐵勒方面,遺屍一萬一千餘人,潰散溺斃者不詳。」
聽著柳江風讀完戰報,大殿之上,群臣為之色變。即便是全然不懂軍事的臣子,聽到了這些傷亡的數字,也足以想象戰況的激烈和殘酷。董峻以一介書生官至平賊將軍,歷來為一些武將詬病。然而經過這幾場戰鬥,真正讓人們了解到他性格中的剛烈。
發現人人臉上都露出欽佩,錢浚之有些酸溜溜的說道:「傷亡一萬九千人才殺了這麼點敵人,算他慘勝都嫌勉強。」
柳江風勃然大怒,於廟堂上首次咆哮道:「錢浚之!你莫要信口胡言!以董峻所部初次上陣的新軍,能有如此戰果,稱其為奇迹也不為過。此戰過後,董峻退可以守蟠龍峽大營,進可以逼至一線嶺,威脅吁利碣的側翼。西北軍情,豁然為之一緩,實乃蓋世之功。」
「柳卿!」皇帝忽然不悅的叫了一聲,他見柳江風立時噤聲,才放輕了語氣道:「董峻之功,朕自有封賞,倒是你的烈風軍,怎麼突然到了他的麾下?難道你把朕的話當成了耳邊風嗎?」
沒想到皇帝忽然追究起烈風軍的事,柳江風有些惶恐的回答道:「回稟皇上,當年皇上親自賜名后,烈風軍已經不隸屬於虎賁。臣見西北太過危急,故而貿然派遣烈風軍前去救援。不過,烈風軍仍為臣下親領,並未交付於董峻,此舉也只是權宜之計。」
聽他用自己的話來做擋箭牌,皇帝未免有些惱怒,等到得知烈風軍並沒有劃歸董峻時,他的臉色方又平緩了許多。不管怎麼說,虎賁羽林二軍確實沒有動用分毫,烈風軍雖然精銳,終究只有三千人。想到柳江風這些年來的忠心耿耿,皇帝心頭一軟,提不起責罰他的**頭。
錢浚之見皇帝默然,猜到他的心思,乘著群臣緘默的空隙,他奏道:「皇上,既然左領軍衛認為西北情勢已緩和,大可把烈風軍調回京畿。方才聽了戰報,烈風軍可當真是傷亡慘重啊!如此為國效勞不惜流血的將士,理當多加體恤。」見他口中嘖嘖惋惜,一派謀心為國的樣子,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怕要以為烈風軍是他的親軍才對。
剛在心裡大叫不妙,柳江風已沮喪的聽見皇帝贊同道:「錢卿此議,公允持重,有古大臣之風。柳卿,既然烈風軍此戰損失巨大,調回京師休整一下也好。」
無奈的點頭應下,在錢浚之得意的目光中,柳江風鬱悶的退回到群臣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