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裂縫
北疆的深秋,寒冷總是不等太陽落下便匆匆來臨。冷風帶著鹽漬地里傳來的澀苦氣息,無情的侵蝕著整個一線嶺。嶺下數十里內沙土空曠寸草難生,只有幾株不知道存活了多少年的老樹,還掛著一些殘枝敗葉頑強掙扎。
忽然,一塊早已被鹽霧蝕透的巨石,像是終於經受不住這冷熱變化,噼啪一聲裂作幾段,自峰頂迸飛四散。聽到那一聲暴響,幾名侍衛立刻不約而同的向海威靠去,手中的盾牌更是把他全身上下都遮了個嚴嚴實實。有些不滿的橫了一眼,海威依舊雙手抱於胸前,自顧望向十里之外的鐵勒大營,似是絲毫也未被驚動。
當日邱鍾兵敗,他面對數萬敗軍時,腦中跳出的第一個地方便是一線嶺。若論關山險阻,鎖天關攬月峰等等隘口無不強於此地,然而茫茫千里草原,唯有這一線嶺,因著方圓數十里內到處遍布的鹽漬地,成了游牧者最為厭棄的所在。在這種水草罕見的地方作戰,鐵勒人就地補給的優勢全都化為烏有。只需擋住他們銳氣十足的首次衝擊,戰爭必然演化成一場國力的消耗。帝國如今雖然內外交困,但若不惜一切全力以赴,家底畢竟要比剛剛興起於察爾扈草原的鐵勒來得厚實。但能耗到初雪飄零萬物枯萎,年年南下年年北返的鐵勒也就只能咽下再失良機的苦澀。
空氣里浸透著濕濕的鹽味,堵得人鼻孔發緊。海威猛地嗅了嗅那股氣息,卻覺得實在是種享受。
嶺下,有幾聲碎石碰撞的響動傳來,海威聽見那混雜其中的步履,便已知來者是誰:「天明,都安置好了?」陸天明急趕了幾步,走近他身旁,恭恭敬敬的對著他的側影行了個禮:「是,大將軍,京師來使俱已安排妥當。」
稍稍一點頭,海威彷彿漫不經心問道:「如此就好,他們可有意見?」
「那倒沒有,他們也明白大將軍終日勞于軍機,並未有什麼怨言。」
「是嗎?」海威忽然笑了起來,鬢角間幾根白髮隨之微微顫動,在一片黑色中赫然醒目。他淡然道:「都是些明白人啊!」
他們怎敢不識相!陸天明恨恨的想到。帝國此次宣慰,輕車簡從僅有八人,比起他們帶來的封賞,實在有點不合體制。更可氣的是,明明一線嶺比勒支山要近,他們卻偏偏先去了董峻那裡。早先董峻獲援的消息就已經讓苦等援兵的海威部下們大為不滿,現在宣慰使又做出這種舉動,越發激起了他們的怒火。
「大將軍,朝廷未免太過分了,這樣厚此薄彼,將士們心中不平啊!」作為跟隨了海威十幾年的老部下,陸天明沒有絲毫顧忌,一番指責憤然脫口而出。
海威闔上雙眼,不動聲色的說道:「董將軍被困勒支山,帝國自然要全力解救,輕重緩急之際,難免會顧此失彼。再說董將軍以一旅孤軍千里奇襲,氣勢何等雄壯?便是海某也要說上佩服二字。朝廷先去褒揚他,實乃情理之中。」他不等陸天明插話,已然接著問道:「此事休要再提,我且問你,今次使節前來,除了宣慰,可有其他?」
陸天明搖搖頭答道:「回稟大將軍,剛才卑職再三打探,來使只道明日便要回京,並未提起其他。不過聽他們說,今上對董峻還有一條口諭,著令烈風軍即日回京休整。卑職看來,這也算不得大事,烈風軍雖然精銳,畢竟只有三千人,欽納河一戰後,更是僅剩千餘殘兵,休整也算必然。」
一股山風夾著濃濃的腐酸氣吹了過來,嗆得陸天明眯起雙目,禁不住滲出了眼淚。迷糊的視線里,他沒能看到,海威的臉色衢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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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空澈透底的欽納河邊,董峻並馬於章楊身旁,仰頭一嘆,有些遺憾的說道。
此時天色方曉,朝霞綴在碧空,陽光透過雲層揮灑下來,連一地衰草,都泛起了暈紅。烈風軍火一般的旗幟,在四周獵獵招展。旗下,千餘名死中得生的壯士,沉默得一如古松。章楊回頭張望,目光在勒支山上留連了許久,這才答非所問道:「大人,若是按照下官的脾氣,定不願在此時離開。只是下官答應過柳大人,烈風軍由我帶出來,也會由我帶回去。」
董峻怔了一怔,片刻后微笑道:「既是如此,董某便修書一封,厚著臉皮向柳兄要人了。章將軍請先替我帶句話,就說烈風軍的傷兵董某自會好好照顧,早晚送回京師,到時候可要他付出點代價才行。」
兩人默契的交換了一下眼神,章楊揮揮手中馬鞭道:「大人,下官臨別之際,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請說。」
章揚回手一指欽納河:「此戰雖勝,我軍傷亡也堪稱慘重,按理本該退回蟠龍峽休整。但海大將那邊僵局未解,鐵勒兵鋒猶然如鯁在喉,就此而言,大人又該進軍一線嶺的側翼。如此進退難決之際,不知大人慾作何選擇?」
「好,好,好!」擊掌連贊數聲,董峻欣賞的看著章楊道:「你能考慮得這般周遠,日後拜將封侯絕非難事。」他精神一震,揚鞭遙指東方道:「一線嶺不比勒支山,它乃橫於帝國門前的鐵索,萬萬不可有失。如今時已深秋,鐵勒之銳氣難以持久。我若提疲兵,鼓餘勇,振旗而下,不須交戰,吁利碣便只有退兵一條路可走。何況,董某人自投筆從戎,匆匆數十載,還從未有過懼戰之舉。」
他雖未明確回答,章揚如何不明白?躬身在馬上行了一禮,章揚告辭道:「大人氣概非凡,下官便在京師等著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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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海威也送走了帝國宣慰使。當負責護送的百餘名騎兵徹底沒入夜色中,陸天明在旁不屑的撇嘴道:「口惠而實不惠。」
「夠了!」海威低斥一聲,瞪了瞪他道:「今上封我為安北公,許我于軍中自行籌兵,更賜名奮威軍,此實屬武人無上之榮耀。從今往後,你要再多嘴,休怪我治你一個大不敬的罪名。」
「是,卑職知道了。」陸天明噤聲應道。這時旁邊中軍副將蔣克虎沖著他揮了揮手,看著他退下后,漫步來到海威身旁:「大將軍,其實天明說得沒錯。雖然這次軍中上下封賞不少,但援軍卻是一兵一卒也沒有。比起董峻既得援軍,又進位大將軍,委實讓人心中不服。自行籌兵雖好,可畢竟遠水難解近渴啊。」
盯著蔣克虎看了半天,海威搖頭笑道:「克虎,當年你與鄭楨同時進了我的麾下,又幾乎同時升什長、校尉、游擊、偏將、參將、副將,足可稱為我的左膀右臂。可你勇猛過之識見稍遜,若是鄭楨還活著,決不會像你這樣。」一提起鄭楨,蔣克虎神情黯然,海威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他肅容道:「有些話對天明他們不能說,但是告訴你,我卻十分放心。」
蔣克虎猛一抬頭,眼中瞬時溢滿了激動。輕輕的拍了拍他肩膀,海威示意隨他一同坐下:「今上握著虎賁羽林二軍,遲遲不肯增援,我知道將士們心中都有怨氣。」
「大將軍明見,將士們都想不明白,雖說羽林拱衛京師不得輕動,虎賁為何也不來增援?眼睜睜得看著我軍在劣勢下苦苦廝殺,朝廷到底是何用意?」
默然點點頭,海威舉目望向南方,冷不丁道:「克虎,你可知道功高震主!」
「噝」的倒吸了一口涼氣,蔣克虎驚疑不定的望著海威道:「大將軍,難道今上竟然會懷疑我們?」
「懷疑倒未必,提防只怕免不了。」海威的語氣有些沉重,饒他心性穩健,這等事卻也讓他胸中鬱悶不已。「如今帝國賦稅,一大半用在了西北,朝廷自然會有外重內輕之慮。今上年事已高,想來日夜惦記的就是『守成』一**。虎賁羽林已是最後的籌碼,斷不肯輕易放手。」
他說來婉轉,意思卻十分清楚。蔣克虎心頭一冷,腦海中登時亂如纏麻:「可今上既然有顧忌,如何肯讓大將軍自行籌兵?」
海威輕輕一笑:「克虎你從軍多年,自然明白兵家之要,首推糧草輜重。西北貧瘠,財物兩缺,縱然我能募兵無數,一旦離了朝廷的支持,定成無源之水勢難持久。扼住了我的咽喉,他們還怕什麼呢?」
黑雲如帷幕般卷了過來,轉瞬掩住了滿天星月。蔣克虎眼前一暗,只覺得有塊巨石劈頭蓋臉的壓在了心頭。一腔報效國家的雄心壯志,在十數萬敵騎面前堅如鐵石,絲毫也未曾動搖過。然而與這無端的懷疑微微一碰,生生便露出了几絲裂縫。
他用力地搖搖頭,像是要說服海威,更像是要說服自己:「大將軍,也許,也許我們想岔了。起碼董將軍勒支山遇險,朝廷並未視之不顧。」
長長的嘆了一聲,海威苦澀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我何嘗願意這樣想?我海威從軍時不過一布衣白身,而今已位居安北公。今上之厚恩,朝廷之器重,實在叫海威粉身難報。但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決不願相信今上有忌憚之心。」蟋蟋索索的衣袖聲在旁邊響起,似是他對著南邊拱了拱手:「我也曾想過,天下局勢躁動不安,今上抓住虎賁羽林二軍,不過是為了預防萬一。至於董峻有援軍而我沒有,一來可能是帝國確實抽不出兵力;二來可能是董峻文人出身,更容易獲得大臣們的關切。然而帝國宣慰使的話,才讓我明白,原來董峻何嘗不為今上顧忌。平賊將軍麾下滿員也不過區區兩萬人馬,他都被朝廷提防,何況是我?」
「這,這……」蔣克虎瞠目結舌無言以對。董峻被困險地,便有援軍來救。朝廷來使宣慰,也首先去了勒支山脈。在蔣克虎的眼中,董峻正是熱得發燙,哪裡有一星半點被懷疑的跡象。
月光忽然透過雲層的隙縫露出一絲光亮,淡淡的影像中,他看見海威的嘴角微微搐動,臉上似笑而又非笑:「你,終究只是個武夫!廟堂之上的勾當,又豈是你能想象?我且問你,烈風軍為何人所領?大軍雲集,一千人馬何以引出今上口諭?」
蔣克虎愣了愣,隨即脫口答道:「烈風軍不就是揚威將軍的親軍嗎?今上口諭,想來也是**及烈風軍傷亡過半,意欲撫恤吧?」
鼻子里輕哼一聲,海威仰首朝天:「當真要這樣倒簡單了,虎賁不出,柳將軍卻派出了自己的親軍,為的就是向我和董峻表露一下未敢相忘的心意。可就是這小小心意,也讓今上輾轉難安,非要將烈風軍召回不可。柳江風坐上左領軍衛、揚威將軍的位置已有十年,堪稱今上心腹。連他都不敢放任,今上當真是年老昏聵了。」
年老昏聵!這四個字如利刃劈山,震得蔣克虎的身子搖了數搖。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海威竟然敢如此評論帝國皇帝。難道?這個他一向以為忠貞如高山的人物也會有異心?難道?裂縫一旦生成就再也無法彌合?渾渾僵僵中,他只聽見自己下意識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克虎只知世間有海大將,水裡來火里去,但得有令,至死不違!」
海威忽然就沉默了下去,許久方才緩緩說道:「只要有一條路可走,海威決不做叛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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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凌晨,又是朝陽掃盡迷霧。隨後,便又是拔地而起破空而來的金鼓聲和馬蹄聲。一線嶺下,鐵勒騎兵紛紛涌涌,如怒濤拍岸,裹挾著槍林刀海,一**的沖向海威大營。
數萬鐵騎帶起的雷動,足以讓膽小的士卒魂飛魄散;無數人齊聲的吶喊,分明叫弱者為之心驚。但那股能開山裂谷的奔流,卻總是一次次的衝上,又一次次的在磐石面前無奈的停留、退散。失去主人的駿馬在戰場上盲目的徘徊,於遍地殘肢斷刃中長聲嘶戚。乾裂的泥土在鐵蹄下碎作灰塵,在空氣中不停起起落落。
「大將軍,軍中鹿角、拒馬幾乎損耗殆盡,再這麼打個十幾天,將士們恐怕要用血肉之軀來阻擋敵騎了。」擊退了鐵勒數次衝鋒后,蔣克虎提著一桿鐵鎩,不安的奔到中軍向海威報告。只見他一身是血,左臂上的盔甲已經卸掉,胡亂的纏著數道布條。
海威的部下與董峻不同,素來以步卒為主,全軍上下騎兵不過八千人,就是收攏了邱鐘的敗兵,能廝殺的騎兵也不足兩萬。哀兵之氣可一不可再,如今面對逗留不去的十數萬鐵勒軍隊,海威只能靠著營寨支撐,絕不敢貿然與其野戰。可守城守寨,最要緊的便是物資充足,倘若真的連鹿角拒馬都沒了,那時戰與不戰只怕就由不得他了。聽到蔣克虎的話,海威左右俱都大吃一驚。偏生此時大營背後,一群老鴉在嶺上盤旋尖叫,弄得眾人越發心煩意亂。
老鴉叫,雪紛紛?人群中海威神情一動,踏步劈手奪過蔣克虎腰間的弓矢,只見他背身急轉,弓如滿月怒張,「嘣」的一聲便射了出去。眾將愕然相視,都以為他氣怒攻心,竟然想要射殺那些不識相的烏鴉。可是,峰嶺高聳,距離何等遙遠,單憑這一箭之力,又如何能夠達到?
就在人人困惑間,空中已有一個小小黑點飛快墜落。海威收起弓箭,快步趕向那裡。待到跟在他身後的眾將看清獵物不過是個麻雀時,不由啞然失笑。倒是蔣克虎略有所悟,眼睛直盯著海威的舉動。這時海威已經掰開麻雀的口舌,從中取出一粒穀物。蔣克虎豁然一震,抬頭望向海威,口中呢喃道:「麻雀藏食,大雪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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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北門外,守城的戍卒忽然看見幾點紅星跳躍,不多時,烈風軍鮮艷的旗幟越來越清晰。就在守城軍官急於下去迎接的時候,彷彿在無聲無息間,天地已經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這雪,來的好急!鵝羽般的雪花自空中盪下,在凜冽寒風中呼嘯著撲向大地。沒過多久,官道旁邊的黃土野草,漸漸被掩埋的乾乾淨淨。
旗前,馬上,章揚抽刀出鞘翻腕平刃。只兜手一轉,便在空中截住了十數片雪花。他凝視刀身,對著左右道:「若是一線嶺的雪勢也能如此,海威董峻不日便可不戰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