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劫

第二章 三劫

「三劫連環?古來爭棋無名局,想不到今日竟能看到千古難逢的奇局。」章楊手握曾柳二人最後一局的棋譜,臉上驚愕羨慕,幾無言語可以形容。

就在他於西北匆匆往來的間隙,曾柳二人的十番勝負已經塵埃落定。曾亮生最終以局數獲勝並不稀奇,但這盤和局卻令他大出意外。枰上爭鋒一如戰陣,非是白勝便是黑捷,兩廂不分勝負向來只是仙家傳聞,而今曾柳竟然當真弈出如此妙局,想必定會震驚天下流傳百代。

柳江風將手伸到了炭爐旁,眼睛卻望向了窗外。院中梅花已然盛開,形如倒卷金鐘的花瓣在層層積雪上傲然搖弋,淡黃的花色在一片潔白中孤芳獨艷,冷峻的讓人生出仰視的心情。「我也沒有想到啊!起初我二人各自攻守有序,所爭者不過氣勢。棋至中盤,纏繞對殺,便有一劫初現,那時我欲爭個先手,便脫先他顧。未料到曾兄寸步不讓,竟然也置之不理。你仔細看看,這幾手一出,又生殺劫,哪裡還有退路?棋道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下成這幅滿盤只知爭強好勝的模樣,我不免有些悔意,奈何此局為萬人矚目,絕無半途而廢的可能。縱使心中不願,也只有硬著頭皮繼續了。」柳江風指點著棋譜,將那日經過一一道來。章揚耳聽他語中情緒變化,便仿若看見了他倆對弈時騎虎難下的尷尬。

棋譜還沒看完一半,章揚已經數度抬頭。往日國手相對,無不竭盡所能三思而後行,可謂步步小心。而曾柳此局,廝殺之慘烈,招數之剛強,實屬匪夷所思。若不是盤中算路精深,幾乎要讓人懷疑是兩個初學者對局。

「至剛則無柔,柳大人,以下官淺見,此局可算是攻殺之名篇。但以棋理而論,如果沒有三劫連環的結果,卻也無甚過人之處。」待到章揚看見譜中雙方眼花繚亂的提子打拔,忍不住評論了一句。

柳江風緩緩吁了口氣,眼睛依然盯著外面:「我當時雖然奇怪以曾兄往日棋風,斷不至於拘泥於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眼看棋局進了自己的路數,還是有些欣喜。此二劫雖然不容有失,可要是能相互交換各得其一,我自信拿下此局並非難事。萬萬沒想到,正當我準備主動消劫時,曾兄竟在別地又挑起了一劫。這區區數子的小劫,此時便關乎全盤勝負,再也無人敢從環環相扣中脫身。」他臉上一緊,皺紋頓現,神情居然無比痛苦。章揚望在眼中,心頭不免詫異,那曾亮生此前已勝五局,十番勝負早已有了結論。這一盤雖然坊間謠傳為朝野之爭、正邪之分,但以他二人的交情,柳江風縱然不勝,何至於如此耿耿於懷?

這時只聽「吱呀」一聲,柳江風已然推開了窗子。寒風凜冽,片刻便把屋內空氣冰凍了起來,就連柳江風的虯髯上也掛起了几絲霜露。「三劫連環!三劫連環!枰上還可握手言和,要是天下如此,會有何種結局?」

他話音落定,外面梅枝上的幾朵小花恰巧被索索落下的殘雪一砸,抖了數抖,險些掉下了枝頭。章揚眼角沒來由的一眯,手中的灑金棋譜,忽然變得重如千斤。

「西北乃一劫,民生乃一劫,此二劫之兇險,足以傾覆天下。如果再有什麼波瀾,怕是當真要山河變色了!」柳江風心事重重渾然忘我,撐在窗欞上的右手不知何時用力過度,竟然將那無比堅硬的楠木生生拗斷。

章楊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多說。柳江風所言當然很有道理,但是自己又怎能將大逆不道的想法在他面前表白?揚威將軍、左領軍衛,這個華麗無比光彩照人的頭銜,假如沒有一顆對帝國無比忠貞的心,那裡能夠一戴就是十年?

天色還是不見黑,慘白而又陰淡。柳江風在窗前立了良久,終於恢復了些許心情,轉身抱歉道:「我倒是忘了,你剛剛回京,身體定然疲乏,這些話本該過幾天再和你慢慢說。」

輕輕的笑了笑,章揚道:「大人客氣了,這點辛苦,下官還頂得住。」

沖著他擺擺手,柳江風不以為然道:「莫要這麼說,年輕人不知道愛惜身體,今後可別懊惱。對了,那個林思元,最近幹得不錯,京中第一狂徒的赫赫大名連今上都有所耳聞。」

「是嗎?」章揚的眼睛一亮。「聽大人這麼一說,下官恨不能馬上敲他一筆竹杠。」

「敲竹杠?」柳江風愣了愣,旋即大笑道:「不錯不錯,此人潦倒半生,現在終於得以出頭,說起來當然要感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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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霞孤雁,十里煙波難覓。飛浪疊雪,三載光陰無蹤。」林思元身著赭紅官袍,搖頭晃腦的在來風軒上高聲吟唱。

「不通不通,林兄此言謬矣。」幾名好友見他又要張狂,忍不住駁道:「紅霞孤雁固然難得一見,這飛浪卷雪有何特別?隨便哪日都能見到。」

林思元面露嘲笑,瞧著他們道:「一字之差,失之千里。林某說的是疊雪而非卷雪,上有鵝羽飄盈,下有清波似雪,這才能稱之為疊。爾等不學無術,可惜啊可惜。想來那日清晨綺海上的美景也沒有幾人看到,如此難得的機會竟然不知把握,真讓我替你們羞愧。」

那幾人被他連嘲帶諷,臉上都有些不自在。倒是章揚等人,全然未受影響。眼見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章揚忽然笑道:「我說柳將軍怎麼誇獎起林兄了,有如此口才,自然無往而不利。」

彷彿在品味鮮魚時被鯁了一下,林思元頓了頓,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章兄這話可夠狠啊,林某辛苦操勞,如今卻變成了伶牙俐齒的說客。」

眾人的笑聲里,章揚拱起手笑道:「不敢不敢,我們林兄有經天緯地之才,誰敢說你是說客。」

扭頭傲然仰天,林思元口氣逼人道:「非是林某誇口,這一次要沒有林某從中出謀,章兄只怕要與董將軍殉國了。」

「哦?這是何故?」章揚聽他說的厲害,好奇的問道。

得意的招呼夥計再送上些好酒,林思元不慌不忙的吃了一筷菜肴,慢條斯理的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領著三千烈風軍輕騎突進,輜重自然不多。但隨後的五萬府兵城衛,要想轉戰千里,所需物資可不是個小數。就說糧草一項,若非我妙計周旋,那五萬戰士,不到勒支山就要挨餓!」

章揚還未表態,他身旁的單劉二人已經笑了起來。林思元見狀不悅道:「怎麼?你們不信?我只問你,京師官倉,儲有多少糧食?夠合城百姓吃上多少天?」

眼看旁邊眾人俱都啞口無言,他悻悻道:「料你們也不知道。官倉儲糧,原該足以支用三年,但這幾年天下歉收邊患不斷,官倉中只餘一年糧米!除去應付邊軍定糧,要想抽出五萬人的糧草,本來是不可能的。」

「林兄此言過激了吧,京師軍民合計不下百萬,擠出五萬人的口糧,想來並不是一件難事。」聽他說的太過堅決,一旁有人不禁插口反駁。

不屑的撇撇嘴,林思元盯著他看了半天,冷笑道:「又一個不通民生的公子哥,你可知道西北貧瘠幾無餘糧,只有自京師向西北運送。要是把民夫的口糧和報酬一併折算,運到西北一石,路上就要用掉五石!」

「這……」聽見他這番見地,眾人這才明白何以西北一地的邊患,就把帝國拖累到如此地步。

章揚初聽他說起,難免也嚇了一跳,等到腦子稍微平靜,不由問道:「既是如此,不知林兄又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

林思元從容自在的端起酒杯,故作神秘道:「古有『平準』之法,各位可有所耳聞?」

說起那平準之法,在北諒帝國前,為各朝各代所通用。此時在座的,幾乎都是知書達理之人,起碼也曾聽說過。林思元見眾人似懂非懂,不僅悠然笑道:「古人用『平準』,可以調節價格。林某借用方法,卻是不花一個銅錢,便可從糧商百姓手中借得糧食。」

「冬借春還?果然高明!」聽到章揚的贊聲,林思元傲道:「高明倒說不上,只不過難以想到而已。春耕米貴,古來如此。但對帝國而言,官倉里的糧食就是糧食,如何也變不成金錢。京師既然沒有多餘,早晚要從外地填補,林某不過利用了一下時間。」

此時眾人紛紛醒悟,四周只有嘖嘖的讚歎聲不絕於耳。章揚卻若有所思,冷不丁問道:「京中官倉餘糧無多,怎麼糧商百姓手中反倒有些積存?」

「這個,就要從帝國賦稅說起了。不過章兄,此事說來話長,還是今後慢慢講給你聽吧。」看見林思元面色突然變得難看,章揚知道其中定然另有蹊蹺,也就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

來風軒上酒宴散盡,天色也已經擦黑。章揚扶著七八分醉意的林思元,東倒西歪的行走在南城大道上。這一路行來,林思元睜著醉眼,迷迷糊糊的講解周圍典故。除了那些酒徒難免的廢話,卻也著實讓章揚知曉了許多事情。

那大道中央,人來車往,積雪自然早就沒了。可在沿街兩旁的房頂屋檐,皚皚白雪依然堆積如故。一些融化的雪水順著瓦楞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已經在空中凝成了串串冰凌。幾個調皮的孩子吃力得仰起頭,把手伸得老高,這才掰下了幾支劍狀的冰凌,隨即興奮的砍殺起來。章揚笑著看了一眼,心中卻突然為之一痛。十幾年前,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可是而今,如父如母的師傅何在?

「你也不要難過,這一場大雪下來,京師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乞丐,要是你見一個難過一個,那就休想出門了。」被凌厲的晚風吹了一會,林思元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見章揚臉色突變,還以為是為了一個蜷縮在街角的小男孩。

聽見他說話,章揚這才注意到那個孩子。只見他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一張小臉早已凍得發僵。章揚心頭一軟,把懷中的銅子銀元統統拿了出來,放在了那孩子面前。不料那孩子輕輕一推,對著章揚道:「大叔,小磊的爹媽都死了,小磊拿著這些錢也不會用,小磊想到大叔家干點雜活,只要有飯吃就行。」他有氣無力的聲音還很稚嫩,可說話時的語氣卻並無哀求之意。見章揚神情怪異,他以為是嫌棄他太小,忙不迭摞起袖子,袒露出一條結實的小手臂:「大叔你看,小磊很有力氣,什麼事都能做。」

章揚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連忙脫下外衣裹住了那孩子的身體:「好,好。我答應你。」

「謝謝大叔。」那孩子心情一松,竟然立刻就在他手中睡著了。章揚探手在他額上試了試熱度,禁不住搖頭道:「這孩子,燒的這麼厲害,也不知道是怎麼挺過來的。」

「呃」的打了個飽嗝,林思元趕緊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唇,含糊道:「這兩天大雪,壓倒了數千民居,死傷甚眾。一夕間便失去雙親,成為孤兒的不在少數。」

搖搖頭默然不語,章揚**起自己孤單的童年,心中越發難過。他小心翼翼的將那個孩子橫抱在胸前,大步向前走去。林思元怔了一怔,連忙趕上幾步道:「章兄要去哪裡?舍下雖小,安頓個孩子還不成問題。」

「林兄,你只有這句話還像個樣子。」章揚腳步稍緩,口中道:「不過柳將軍已經把別舍暫借於我,住上個百八十人完全可以,這孩子還是讓我來照顧吧,就不勞林兄費心了。」

林思元臉上神情陡變,忽地停下腳步,帶著三分醉意喊道:「林某知道你對我不滿,想來是怪林某口中無良,見此人間慘事卻無動於衷。但林某非是小人,幾日來接濟貧民,家中方得的一點微薄薪水,俱已散盡。徒有心而無力,除了假裝沒看見,還能做什麼?」他激憤的話語衝口而出,在身前不住化作團團白霧。

「不,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林思元看見章揚忽然扭頭停步,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要怪,就怪這莽莽世間,從來就沒人在乎百姓的死活。」

******

一腳踢開別舍大門,章揚抱著那孩子直奔向房中。從四處聞聲衝出的單劉兩家的漢子們,只看見他的背影風一樣的卷進了門堂,留下一串聲音在空中回蕩:「小猛,你馬上進來升個炭盆。單兄,麻煩你到廚房弄點紅糖水來,這孩子病得厲害。還有,快去請個大夫來。」

院內眾人呆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忙不迭奔走呼喝,頓時亂作一團。這些擅長舞刀弄槍的傢伙,碰上了此類事情,全然不知從何著手。好在單鋒老練穩重,吩咐其他人分頭答理后,自己便匆匆出門,去請大夫出診。

「好險!」大夫從那孩子脈上收回了右手,慶幸道:「這孩子風寒侵體外加飢餓過度,體內火毒肆虐肌理混亂,要是再晚上個半天功夫,神仙也難救治。」

章楊聽他這麼一說,知道那孩子還有救,一顆懸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只是有些不明白的問道:「他流落街頭,受點風寒自然難免。可是京師重地,應該不乏樂善好施之人,怎麼會餓得這麼厲害。」

那大夫自單鋒手中接過診金,隨手便寫下了一張方子,叮囑他們要快點熬制后才道:「官府的粥棚向來是做做樣子,就不必多說了。至於那些想得些好名聲的善人們,也大都限定時間數量。災民一多,哄搶成風,像他這麼大的孩子,縱然拼了命也不一定能弄到食物。」

「京師竟然連我們均州也不如?」劉猛聽得納悶,忍不住插嘴道。

有些好笑的望了望他,那大夫道:「原來你們是從均州來的,難怪不知京中情況。這位小兄弟怕是第一次出門吧,帝國雖大,像均州那樣富饒的,能有幾處?何況京師雖然富麗堂皇,卻只是達官貴人的好地方。尋常小民,和別處相比,也不見得能好上多少。」他一邊答話,一邊已經抽出幾根銀針,在那孩子身上扎了下去。「老朽先給他下兩針,加快血氣運行,等一會把葯給他喝下,效果會來的快點。這病來的兇猛,只要藥效對症,去的也快。」

「多謝老先生了。」章揚剛要舉手行禮,卻被那大夫攔了下來:「千萬莫要如此,醫者父母心,這原是老朽該做的,何況還受了診金呢?」說罷他又自嘲了一句:「來時便聽說,這孩子是從路邊抱回來的。說來慚愧,按理老朽本該不要報酬。如今厚顏,如何當得起閣下行禮。」

「老先生太客氣了。」見他秉性敦厚,章揚也就不再堅持。那大夫收拾了一下,起身告辭而去。行到了門口,他轉頭對著送行的章揚道:「閣下有善心,老朽極其敬佩。不過恕我直言,天下可悲可嘆之人數不勝數,閣下即便傾盡全力,又能救得幾人?」長長的一聲嘆息后,那大夫搖著腦袋慢慢離去。

燈籠與人影越去越遠,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天上星辰難見,朦朦朧朧只可望見一顆兩顆。章揚站在門口,耳中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又能救得幾人?又能救得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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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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