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陛見

第七章 陛見

「卿何需如此?朕並無大礙。」聽到了入殿的腳步聲,皇帝勉強睜開眼睛。視線所及處,正是柳江風那張焦慮緊張的面孔。

急忙趕上幾步,此時柳江風已經忘了君臣大禮,直接撲到了榻前,眼中有淚花漣漣:「皇上,臣竟然如此魯鈍……」

重重的喘息了幾聲,皇帝艱難的轉了轉頭,像是在詢問榻旁的太醫。那太醫遲疑了片刻,伸手搭了搭脈,隨即從包裹中取出一支銀針,迅即在皇帝的經絡上行了幾針。臉色彷彿突然間紅潤起來,皇帝抬起頭,對著兩旁中侍道:「扶朕起來。」

揮手推開那些中侍,柳江風搶到榻前,自行探臂到皇帝的腰肩處,小心翼翼的扶他依靠在枕頭上。輕輕的咳了兩聲,皇帝吐出一口淤痰,神情立刻輕鬆了許多。他望著柳江風,眼裡帶著說不清的滋味,像是追憶,又像是欣慰:「柳卿,你我這般相見,又讓朕重新感到往日你我君臣一體的快意。」

「臣惶恐。」殿內紅燭一陣搖動,吹得人影晃晃悠悠。柳江風俯在榻前,一雙手臂也不禁微微顫抖。這時幾個中侍打了打眼色,輕手輕腳的拉起太醫退出殿外。大門開閉之際,溜進了一股冷風,刺的皇帝精神陡震。「柳卿此來,想必是為了徵召胡人之事吧。」

把頭向下一低,原先準備的話語在嘴角轉了數圈,卻是怎也吐不出來。柳江風猶豫了半晌,方才道:「臣原是為此事請求陛見,但皇上身體欠佳,此事先放下就是。」

「這可不是柳卿的脾氣。」皇帝展眉微笑,慢慢道:「朕雖有恙在身,腦子卻還清醒。此事干係重大,朕早想聽聽柳卿的意見,卿但說無妨。」

眼見皇帝病情出乎意料,柳江風也不禁擔心起事久生變,他猛地一咬牙,稟告道:「皇上,如今京師附近聚集的各地府兵城衛,雖然人數眾多,但其中精銳大多調往西北,剩下的多是冗兵。萬一遇上戰事,只恐非但幫不上忙,反而平白耗費糧餉。為今之計,只有解散他們再招新軍,然天下倉稟不足,若貿然裁撤以騰出民力,臣擔憂他們走投無路之下,反倒淪為流寇禍害百姓。若是真能召胡人從軍,開支不大,卻一能繼續維持府兵城衛,二可得一能戰之師。臣私下盤算,甚是贊同此議,還請皇上聖裁。」

原本昏暗的眼眸忽然爆出一溜精光,皇帝默默注視著榻上絲帳,一字一句道:「鐵貞上奏此事,是卿的主意吧。」

聲音不大,入耳卻如雷擊,柳江風身子巨震,好半天才平靜下來。他迷迷糊糊的站在那裡,整顆心空空蕩蕩,像是被人用刀子生生剜去,完全是下意識,他脫口答道:「是,臣唯恐皇上疑心,錯當江風野心勃勃,所以才轉託鐵貞上奏。臣,決無他意。」

紅燭忽然莫名其妙的無風自動,跳躍的燭光里,皇帝臉上陰晴變化,竟是讓人難以捉摸。長久他嘆了口氣,緩緩道:「柳卿,若非你今日前來陛見,若非你方才自稱江風,朕只怕當真要起疑心。」正當柳江風聞言倉皇不知所措時,皇帝轉目盯著他道:「以你我君臣之誼,便有天大的事,你也該披肝瀝膽放心直言,朕豈會怪你?反倒是那轉彎抹角,借他人之口行事,大異你往日舉止,由不得朕不起疑心。好在你醒悟的早,孤身一人前來見朕,更兼有問必答未曾隱瞞,朕心甚慰!」

柳江風目瞪口呆背上發冷,這才知道自己看似魯莽的舉動,反而使自己逃過了皇帝的疑心。只是,自己還是自己,皇帝還是以前的皇帝嗎?莫說與二十年前相比,就與那數月之前永泰宮中比較,君臣兩人之間,竟也似有溝渠暗生。

難得對臣子道出了心聲,皇帝似乎也有些疲倦。他無意識的擺了擺手,閉目道:「既然卿對朕毫無隱瞞,此事自然可行。你現在就想想,成軍之後,讓誰來領軍合適?」

心中突突一跳,這看似平常的詢問,裡頭掩藏了多少心思?多少試探?多少懷疑?皇帝啊皇帝,任憑你說得如何自在,內心深處,卻還是開始對我猜忌了!柳江風有些悲哀有些不甘的望著皇帝,最終還是強迫自己恭敬的答道:「回稟皇上,要說統領這支軍隊,京師之內,臣最合適。」

「唔?」從鼻子里發出些似回答似疑問的聲音,皇帝臉上的神色絲毫不見變動。柳江風心中一涼,接著又道:「但臣本已統領羽林虎賁兩軍,要是再領新軍,確實易遭人非議。故臣斗膽推薦一人,羽林軍驍騎校尉田剴忠心耿耿韜略出眾,可以擔當新軍主將一職。」

聽他推薦起別人,皇帝才睜開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田剴雖然不錯,但聲望太低,決壓不住陣腳。」

「那……待臣回去想想,再向皇上另薦他人。」此刻聽到皇上顯然同意了徵召胡人一事,柳江風倒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能不能當上主將。反正新軍能成,不管是誰統領,都是帝國之幸。然而就在他這般遐想時,皇帝卻突然問道:「你看錢浚之如何?」

柳江風大驚失色,連忙出聲奏道:「萬萬不可啊皇上,中書令乃文臣,如何能打理好軍隊?再者胡人新軍,是為征戰而備,軍中之將,必須有勇悍資質。江風狂妄,還請皇上收回此命。」

像是被他那「江風」二字再次打動,皇帝遲疑了一下,道:「既然人選難定,徵召胡人新軍一事就按下再說。」

眼見得事情轉眼又要起變化,柳江風急得滿頭大汗,一狠心道:「皇上,臣願辭去羽林軍統領一職,轉任新軍主將,請皇上恩准。」

皇帝鬚髮豁然震動,猛地睜大雙眼望向了柳江風。這羽林軍統領名義上雖只是一軍主將,卻掌控著皇城內外的安全,甚至可說是關係著皇帝的生死。如果不能控制羽林軍,就算手握十萬大軍,也無法傷害皇帝絲毫。如今柳江風為了新軍得以徵召,竟然不惜以放棄羽林統領來換取,饒是皇帝病中多疑,此時也不由感慨萬千:「江風……卿,真乃朕之良臣。朕要是再顧忌你,就無顏坐這人主之位了。」

自城頭望去,雨後的路州四郊,景色清麗空朦靈動。被積水沖刷了無數次的田野上,雜草順著流水的去向,散成一重重的波紋。管捷遙向西方,沉聲道:「聽說羽林軍統領換了田剴?這消息可確切?」

一個文士隱在他身後,平和誠懇的答道:「此事確是屬實,京中都傳柳江風為了能整建怯辟軍,故而辭去羽林統領一職。皇上於是便破格提拔田剴為驍騎將軍,出任羽林軍統領,另派錢浚之為羽林領軍使。」

「怯辟軍?領軍使?」連著聽到兩個從未聽過的名字,管捷也不禁心生好奇。

「是,怯辟乃西摩胡人之語,意為贖買的奴隸。怯辟軍都是西城胡人,先前大都是奴隸身份,如今帝國象徵性的出了點錢,他們重獲自由,便自己起了這個名字,後來柳江風覺得意思尚可,就報請皇上正式賜名。至於領軍使是皇帝弄出來的新官職,據說也能調動羽林軍,官職等同羽林統領。」

哈哈一陣大笑,管捷忍不住譏諷道:「天無二日,軍無二將,柳江風一退,羽林軍竟然出了兩個主將。這樣昏頭的主意,居然也會施行?」

那文士隨著他微笑道:「不過,這樣一來,對將軍卻大有好處,錢浚之既然能支配羽林軍,自然也就會令柳江風小心提防,如此一來,將軍就算有什麼動作,朝廷未必就能應對。」

提到錢浚之的名字,管捷的臉色變了變,他帶著怒氣道:「休提這個蠖蟲,上次我令人送去謝他的財禮,居然看見他已經請了幾位高手坐鎮。哼,擺明了是想和我劃清界限。」

「大人恐怕糊塗了。」那文士對管捷這番話不以為然,他在城頭上踱了幾步,不緊不慢的說道:「以錢浚之如今的地位,可算是位極人臣,自然不願意被人拿著刀劍架住脖子。但是,他貪財!貪財便有漏洞,將軍但以金銀珠寶為仗,不難取得他的合作。依我看,錢浚之在使臣面前擺出底細,也就是想告訴我們不要硬來。既然沒有拒絕謝禮,便是為今後留下了餘地。」

點點頭表示讚許,管捷想了想道:「先生此言有理,錢浚之確實不比柳江風,此人居高位而貪小利,品性低下,看來我還要在他身上多多打點些珍寶。」

那文士狡黠的眨了眨眼,撫掌嘿嘿笑道:「將軍也無需心痛,就當是把財富借他那裡存上一段時間,以後拿回來就是。」

「卓成啊卓成,你簡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兩人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俱都大笑起來。那卓成自滿之餘,還能保持冷靜道:「不過將軍的準備還要周密些,徵兵固然重要,人才方是寶貝啊。昨日我見一謀士名叫徐潞,其人見識出眾才華橫溢。只是因為脾氣耿直衝撞了將軍府長史,竟然就被扔在了一邊。如此對待英豪,恐惹天下人恥笑啊。」

「竟有此事?」管捷呆了呆,再看看卓成認真的神情,眉間便有怒意隱隱發散:「好個匹夫,掛了個長史名頭就敢如此猖狂,今後那還了得?先生但請放心,我一回府,定將他貶官逐放。」

卓成負手淡然一笑,似是隨意道:「王者無敵,在於民心;霸者稱雄,在於盡才啊。」

野風吹著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在城頭浮沉,管捷品了半天滋味,忽然彎腰拱手行了個大禮:「先生良言,管捷在此多謝了!」

路州以南三百里便是寬闊的原江,過江而去,就進入了統稱江左之地的八州十七縣。和其他不同,江左雖大,卻沒有一個刺史,而各個州縣也是獨自為政互不相屬。要究其原因,就不能不提起居住在此的數十家豪門。這些世家大族,或以詩書傳家,或以武勛為榮,甚至就連幾個累世商賈,也憑著先人榮耀,擠在排行之中。只是無一例外的,他們祖上都曾是北諒開國的良臣猛將,當初帝國初定,本想在此劃定歸屬。但各個世家在本地影響巨大,又大多出任州縣主官,相互之間都不願意屈居人後,皇帝安排了幾次始終不能讓大家都滿意,於是索性就讓州縣各領其政,直接向朝廷負責。

太平年景,各家自然願意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即便當不上知州,光憑家族勢力就足以做個逍遙的土皇帝。然而近年來帝國日漸式微,大小騷亂層出不窮。既然形勢逼人,江左豪門也開始摒棄往日成見,試圖抱成一團。在這當中奔走最賣力的,就是江左李家。

李家祖上冠櫻出身,後世又涉足商賈之道,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已經成為江左最出名的豪門。非但如此,歷代家主大行嫁娶之策,和十餘家名門望族共同進退,守望相助。到了李宏道這一代,更是信心蓬髮,先是他本人以帝國一等學士出任南原州知州,不過數年,其弟李宏堂又以二等學士輾轉升遷至宏州知州。此二州皆為江左富庶之地,名士雲集,豪門薈萃。短短十餘年間,他兄弟倆人小心周旋辛勤打點,漸漸得到了大多數世家的推崇。及至李文雄、李文秀一子一女大放光彩,李家便隱然躍居江左第一的位置。

至少在表面上得到全體豪門的支持后,李家就開始整合江左世家。起初不過姻親積極響應,後來各大家族見他們處事公平,時常超拔俊彥,並不以門戶相阻,倒也生出了嚮往之心。等到帝國困頓於西北,對各地州縣有些失控后,更是抱著自保之心紛紛參加進來。

這一日南原州城西的李家宗宅前,人馬往來穿梭。有如過江之鯽熱鬧非凡。幾個小廝站在門口,光是指點賓客歇轎停馬就累出了一身大汗。後庄的大廚房內,各式菜肴流水一樣的向前送去,臨時從州里請來的幾十個廚子,不分紅案白案,全都手腳不停沒個歇息。庄中的大堂里,數十桌酒宴一字排開,只是那熱氣騰騰的酒水佳肴雖然異常誘人,卻看不見半個賓客。看到這奇怪的場面,就連那愚魯無知的守夜人,也猜出主人必有大事商議。

正如他們懷疑的一樣,大門緊閉的內宅里,數十個豪門家主濟濟一堂,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發表意見。能夠讓這些人共同感興趣的,自然是管捷所帶來的壓力。無論從出身也好仕途也罷,他們和管捷完全是兩種相反的人物。江左世家所代表的是地方豪強,而管捷毫無疑問代表了竄升的割據勢力,可惜他的野心也許能被世家接受,但他不擇手段的行事方法卻無法得到豪門認同。既然兩者不能融合,那麼成為水與火的對立就是唯一的結果。要想獲得更大的發展,管捷必須跨過江左,而江左世家豪門在不可能和他合作的前提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只有走上對抗的前線。

柳江風請李家維護談端午的要求,既是給李家出了個難題,也是給李家指了個方向:那就是,依靠柳江風的支持對抗管捷,甚至在機會來臨時取而代之。這對李家無疑是個值得一搏的前景,但要實現它,首先必須爭得各家一致的支持。好在近來管捷的舉動,已經深深觸動了這些世家的利益。大規模的徵兵,導致勞力流失田地荒蕪,而招收謀士又引起不少失意的門客紛紛前往。火種已經埋下,只須一根燃香,便可以讓它燃燒起來。

現在,李宏道的手中就握著一根燃香:「諸位,前次援救談知州一事,左領軍衛柳將軍已有密函回復。」他揮了揮手中信箋,滿意地看著場中恢復了平靜,展開那張可以背下全部內容的紙書,清晰響亮地讀道:「南原州李兄宏道台鑒:

自與兄一別十年,光陰冉冉彈指飛渡。弟拱衛京畿,兄推恩百姓。道固不同,操守相近。縱關山阻隔,心實嚮往。然天下烽煙隱隱,忠臣志士,寢不得安。是故兄弟情誼雖重,弟唯有遙相祈福。疏漏之處,想必兄能諒之。

前次路州一事,已如撥雲見霧,其中是非曲直,兄知、弟知、上知。以弟之本意,當提麾下精兵,斬奸除惡,振奮朝綱。奈何西北戰局未定,國本所在,不敢輕離。

弟雖不能親至,卻知以兄之高義,必不會視若無睹。值此動蕩之時,恰是兄力挽狂瀾之機。弟望之、盼之。

又,江左八州十七縣,隸屬混雜,徒有英雄豪傑無數,銷聲匿跡已久,弟深恨之。今以左領軍衛、揚威將軍之職,特准江左世家,精選勇壯編練民團。器械軍備,俱無限制。望兄能引為表率,護衛桑梓。但能如此,誠乃帝國之大幸!

帝國左領軍衛、揚威將軍柳江風」

他讀到後來,饒是已看過無數遍,依然語氣鏗鏘激奮不已。信中語氣雖然隱澀,卻如何難得住這些人。方一聽完書信,宅內頓時炸作了一團。要是按那信中所述,編練出來決不是民團,而是地地道道的豪強武裝。再加上那路州二字,更是明明白白的將矛頭指向了管捷。得此支持,就是那些猶豫不決的家主,也不禁躍躍欲試。

「左領軍衛還送來了一批輜重,計有弓弩五千具,矛鎩一萬支,盔甲兩千套,不日便可運達。」再宣布一個好消息后,李宏道掃了掃眾人,拔高了聲音喊道:「諸位,有朝廷如此支持,若是我等再容管捷猖狂,死後也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雖然還有些怪他把柳江風的支持說成朝廷的意思,然而在那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衝擊下,沒有人去追究這點,相反,卻是異口同聲的達成了抵抗管捷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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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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