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決定
蒼茫的暮色終於籠罩了綠野,天地被瀰漫的浮塵勾勒成一處。晚風帶著濃濃的血腥,沙沙拂動野草。遠近匆匆亮起的數十根火把,重又將昏暗的大地照亮。
章揚手抱鐵盔,牽馬行走在戰場中,此時距離剛才的激戰不過小半個時辰,滿地都還是哀號的傷兵和東倒西歪的兵器。幾匹死馬倒伏在他眼前,創處流出的血液已然乾涸,凝成了紅褐色的斑塊。不遠處人嘶馬沸響成一片,正是剩餘的平賊精騎在軍官的吆喝聲中重新組隊。
隨著向草原腹地的進逼,北諒軍與鐵勒間的接觸戰越來越頻繁。董峻是一心北進誘敵決戰,而吁利竭雖然患得患失,卻也不甘手握優勢兵力反倒退避三舍。兩軍一時都無意退縮,交鋒也從起初數日一戰增加到如今每日數戰。作為全軍機動力最強的精騎,章揚所部自然每每衝鋒在前,傷亡最大,戰果也是最大。光是今天的五次激戰,斬敵便不下兩千人。
鬆了松身上鐵甲,章揚抬頭仰望黑色的蒼穹,終於感到了些許疲憊。從清晨到日落,有那滿地的血腥為證,自己和部下沒有機會吃上一頓好飯。好在,隊伍依然挺了過來。
沒過多久,鏗鏘的甲胄磨擦聲自遠而近,是那些整隊完畢的軍官們前來請示行動。章揚定了定神,回頭道:「全軍左移半里紮營,傳令下去,務必建好鹿角方可排班休息。」齊刷刷的一陣應答聲后,負責這些瑣事的游擊校尉紛紛各歸所屬,他左右只剩下幾個新提拔的參將偏將。稍一抬手臂,章揚遙指前方黑暗,笑著道:「來來,乘著這點空閑,我們一同前去溜遛馬。」
閃爍火光中,數人相互望了望,俱都苦笑的搖了搖頭。章揚說得好聽,誰又會不明白那遛馬等同於偵查?此時人人身體勞累異常,滿心希望能儘早入寢,被他這麼一來,可就要全泡湯了。無奈歸無奈,眾人不敢怠慢,匆匆召集了數十騎親軍,隨著章揚信馬向北而去。
人馬在仲秋的晚風中踐踏著草原,四周蕭索的草木於夜色下簌簌顫動,遠處有狼嘯隱約傳來,把空中那幾點星辰襯的異常冷艷。行了二十里開外,此時已積功升至偏將的單鋒忍不住向章揚道:「將軍,差不多了,既然此處都不見動靜,鐵勒今晚是決不會夜襲了。」
「你以為我是怕鐵勒夜襲嗎?」章揚稍稍收馬放慢速度,一邊繼續前進,一邊出人意料的答道:「鐵勒長於野戰短於攻堅,我軍白日里遭遇尚未吃虧,依營靠寨又怎會怕他偷襲?我想知道的,是吁利竭到底何時能下決定會戰。」
幾員部將眼睛亮了亮,隨即一個名叫余程的參將插嘴道:「要依我說,怕是快了,這幾日碰上的敵人越來越多,看這情形就是大戰將至的前奏。」
「就怕吁利竭發狠,一心要靠著茫茫草原拖死我們,那可就糟了。」章揚嘆了口氣,揚鞭道:「還是再走上一段,看看能不能瞧出點端倪。」
正當他們還在交談時,前方朦朦朧朧的出現了一團黑影,幾乎是同時,左側也發現了數百騎鐵勒騎兵。「退!」扔下一個斬釘截鐵的字眼,章揚急忙撥轉馬頭,督促眾人後撤。倉皇而走的人群背後,鐵勒騎兵在淡淡星光下,如同一股躁動的陰雲,緊追不捨。
一逃一追,很快便過了數里。章揚回頭張望,眼見鐵勒人已散成長串,匹自不肯放棄,心中怒火不由忿忿而生。他綽下腰間弓箭,喝了一聲:「回頭,不給點教訓,還以為當真怕了他們。」
部下們轟然應諾,齊齊調轉馬停了下來,只是這一停頓,鐵勒人已經追了個首尾相接。
「嘣」的一聲脆響,羽箭已從章揚手中飛出,宛如流星追月直奔向沖在前面的鐵勒將領。兩人相距雖有三四百步之遙,北諒眾將卻毫不懷疑這一箭即將建功。
嘶嘶的破空聲里,這邊是翹首以待,那邊是大驚失色。就在眾人視線的焦點,那鐵勒將領雖然有點吃驚,卻顯出了不俗的身手,只見他單以右手持韁,堪堪搶在箭矢之前一個側身躍離了馬背,身軀落下時雙足就地一點,旋又騰身坐上了馬鞍。鐵勒人震天的叫好聲中,章揚「咦」了聲,右手一探,已自從箭囊中扣出了三支長箭。
這時追兵已迫近到二百步內,章揚右手一揮,背後數十把如意弓齊收齊放,他卻將箭矢在弓上虛虛一搭,只拿眼睛盯死了方才那鐵勒將領。
一輪箭出,已射倒了二三十名敵人,鐵勒追兵一陣大嘩,紛紛取下弓箭對射,坐下馬匹不禁慢了下來。章揚示意部下加速退出數十步,兩軍就隔著百五之距你來我往。鐵勒人雖是歷來推崇強弓硬矢,到底比不上北諒這邊都是百中無一的將領親軍,幾輪下來,除了射傷幾人竟是再無收穫,倒是自己一邊,先後有近百人翻身落馬。
那鐵勒猛將眼看情勢不利,當先收起弓箭,揮刀護住要害,縱馬冒著鋒鏑而出。身後騎兵跟著散成一線,俯身馬上疾沖向前。這一來形勢陡變,朦朧的暗光再加上馬蹄帶起的風沙,北諒軍只可看見前排人影,縱然加快了手中弓箭收放,射中的目標反而沒有方才多了。
那鐵勒將領馬術甚精,急如流螢逼到百步之內。章揚回身御馬,唇邊再次吐出一聲:「退!」,雙手卻已將弓箭暗暗張滿。背後蹄聲似岩漿飛流,越逼越緊,他側耳估摸著來人到了二十步左右,募地扭腰轉身,如意弓已是沖著那團身影錚然一震。
一點銀色光芒猝然點亮暗空,金屬打就的鋒芒鑽透風沙,呼嘯著飛掠而去。那將領急忙低頭舉刀一撩,眼前噌的火花亂放,正是刀背格住了箭頭。沒等他呼出那口回魂之氣,又一枝箭矢劈面飛來,竟是更快!更准!此時他刀上舊力已盡新力未生,倉皇間自知難以抵擋,一咬牙他索性向後猛翻,背靠馬臀,死死的貼在了奔馬身上。那箭矢擦著鼻尖而過,居然又被他躲了過去。
連串冷汗自額頭狂涌,他拼力將手中馬刀舞了個風雨難透,這才提心弔膽的直起身來。不料眼前所見剛一入目,直讓他喜出望外。憑著應付那兩箭的功夫,他已逼到了敵人身後五步之遙,堪堪伸手便能握住敵人馬尾。
虎吼了一聲,他騰地將戰刀高舉過頂,只待再追上兩步,便要劈開敵人的頭顱。恰在這時,那敵人轉過臉來忽然展眉一笑,剎那間近在咫尺的弓弦聲幾乎震破了耳膜。
刀起,刀落,卻無血花濺射。那原本聚集了全身力氣的一刀,被敵人伸出彎弓輕挑,忽然脫手飛出十餘丈外。直到了此時,鐵勒猛將方才感到咽喉處有疼痛四散傳開,渾身上下早已沒了本分氣力。他搖搖擺擺的滑落馬下,卻還不忘掙扎著探手向頸后一摸,濕漉粘滑的液體下,一小截冰冷鋒利的箭尖,正貫在體內。
斜眼掃了掃墜馬而亡的敵人,章揚提起掛在馬側的鐵槍,就勢挑翻幾個追近的鐵勒騎兵。借著這股威勢,北諒軍一個轉身猛撲,又逼退了追兵重新拉開距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等到靠近營寨不過三五里處,估計營中將士已經可以看見,章揚等人這才放出了求救的信號。
「身為前鋒主將孤身入險,倘若遇上不測,豈不是大大不值?」中軍虎帳內,董峻望著衣甲帶血的章揚,皺眉道。
先是躬身謝了個罪,章揚隨即抬頭笑道:「大將軍,如今大軍深入草原,何處不是險境?何處不是沙場?下官此舉,也是為了儘早探得虛實,以便大將軍決策。再說,隨行七十餘騎,可也還算不得孤身。」
眼見他豪氣依然,董峻也不禁搖頭笑答:「狡辯!若非此舉並未違反軍律,我才不與你啰嗦。」頓了頓,他又贊道:「其實為將者勇於陣前,本是帝國之幸,我顧慮的,只是怕你長期如此,難免會有閃失。」
神情黯了一黯,章揚嘴角笑容斂去,沉聲道:「這次要不是將士奮戰,下官也不敢說能否毫髮無傷。可惜我麾下親軍,此前未折一人,今日竟陣亡了二十餘騎,但……」說到這裡他頭顱抬的越發昂揚,雙目中神采堅毅:「但他們死得其所,經此一遇,下官有七成把握猜測,吁利竭就要忍不住了。」
「這是何故?」聽得他大膽的猜測,饒是董峻極力壓制心神,語氣中也激蕩起來。千怕萬怕,他就怕吁利竭忍辱負重不肯上鉤,自己一路行來,雖已將發現的鐵勒聚散之所盡皆焚毀,卻遲遲不見吁利竭舉兵報復,可今日,難道老天終於要開眼了?
章揚稍理思路,一五一十的說道:「下官麾下,都是大人留下的百戰之精銳。其中將領親軍,更是精挑細選的猛士。可今晚這場遭遇,敵人明明弓矢不利,馬匹無優,卻窮追不捨絲毫不見沮喪。猛將被殺,按理本該軍心動搖,但敵人只是稍稍慌亂,隨即便重整隊伍繼續尾隨。見了我軍援兵,仍然不肯後撤,直到三面被圍,方才悻悻遠遁。戰意之強,鬥志之堅,遠非日間敵人可比。以下官看來,十之**,定是鐵勒軍中強兵。再者,往日交戰,鐵勒自知夜間攻營不是長處,除了放出些游騎,從未見過今日這般大隊人馬。除了正在加緊調動準備大戰,下官找不出解釋的理由。」
董峻揚起首來,眼中渴望躍躍待出,他斷聲道:「你這一說雖不是定論,我看也相去不遠,我軍長驅直入到了此地,吁利竭卻依然逗留此地不肯避讓,只怕是果真心動了。」
黃草川以南五里正是鐵勒汗帳所在,雪白的蓬頂經過一夜風沙吹打,早已變成了土黃。凌晨太陽光輝一灑,那在風中索索抖落的沙土竟然亮出金粉般的色彩。幾匹紅馬從南面奔來,除了蹄聲再無半點聲音。片刻后馳到了汗帳前,馬兒急躍急停,騎手等不及的和身滾下,這時才讓人注意到他們頭頂飄飛的白羽。
「還有什麼嗎?」讀完了手上的急報,吁利竭雙眼微張,罩住了來人。那幾個飛羽中人沒來由的抖了抖,俯首道:「稟大汗,奔古爾查大人命我等轉告大汗,說是請大汗速下決心。」
「大膽!」烏木札怒喝一聲,腰中刀光輾轉跳出,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泊泊冷汗順著臉頰流下,那信使慌忙叫道:「大汗饒命,這話確實是奔古爾查大人親口囑咐的,大汗饒命啊。」
慢條斯理的收起急報,吁利竭揮手道:「烏木札,放手,這種話借他們十個膽也不敢亂說,定是奔古爾查的意思。」
烏木札悻悻的收刀回鞘,對著那幾人叱道:「出去侯著。」盯著他們出了汗帳,轉身急道:「大汗,奔古爾查自恃功勛語氣放肆,居然不把大汗放在眼裡,決不可輕饒。」
鼻子里輕唔了聲,吁利竭端起桌上羊奶一飲而盡,道:「莫要胡說,奔古爾查是個粗人,心直口快,卻絕不敢對我有貳心。這般放膽催促,想必是他覺得事有可為。要說是戰是退,我也確實該做個抉擇了。」
聽得他這麼一說,烏木札倒不敢再多說了,他雖得吁利竭信任,可畢竟是新敗之將,加上這一次的決定,直接關係到鐵勒興衰,倘若提議有一個不好,免不了要把今後搭進去。與其如此,不如聽命就是。
重新攤開急報,吁利竭俯身細細讀道:「三日來大小十餘戰,北諒全力以赴,不見半點退讓。」他臉色稍稍一動,隨即看向了另一行:「是夜勒閔前鋒與敵猝遇,相追三十里乃還,折勇士二百,傷敵不足百人。」長呼了一口氣,他站直了自語道:「不見半點退讓?傷敵不足百人?」
忽然一個轉身,他望著烏木札道:「你說,董峻到底有沒有圈套?」
突然被他問及,烏木札不由吃了一驚,遲疑了半天方才吶吶道:「勒閔是我鐵勒左賢王,部下騎射精良。能夠在遭遇中佔得他得上風,北諒軍中只有董峻的平賊精騎方能做到。由此看來,董峻確實就在這支人馬當中。而三日激戰不見退讓,也不像是示弱的舉動。照這樣看,北諒人果真是妄自尊大。但……但董峻武勛赫赫,久歷戰陣,是否有圈套烏木札不敢斷言。」
說來說去他轉了半天依然沒有做出判斷,吁利竭聽到最後,大失所望道:「都是廢話,我還不知道董峻的厲害嗎?」
烏木札被他衝口一罵,直羞慚的低下頭去,好半天才鼓起勇氣道:「大汗,其實咱們別管他有沒有圈套,北諒軍就這麼兩路人馬,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兩軍會戰,勝負還在五五之數。董峻大膽進軍,氣勢雖然逼人,可終究是以五萬對我全族之軍。只要能搶在董海二人合軍前擊潰他,無論他有什麼圈套也奈何不了咱們。」
眉頭突突跳了幾下,吁利竭沉默著拍打起軟椅,半晌才從烏木札忐忑不安的目光抬起頭來,嘿嘿笑道:「這一回你倒點出了要害,不管董峻如何打算,我十數萬鐵勒勇士斷然不會對付不了五萬北諒軍。」
「來人!」他忽然起身對著帳外喝道。幾人侍從匆匆奔進帳內,只聽他幾乎是咬著牙齒吩咐道:「傳令,命右賢王胥祁率部前出到依輪河北岸紮營,務必攔住北諒後援。奔古爾查和左賢王勒閔合力進擊,包圍消滅眼下董峻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