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灘
乙酉年十月末,在依輪河以北兩百三十里,黃草川以南七十里處,鐵勒和北諒軍展開了關係兩國命運的察爾扈草原會戰。幾乎在戰爭爆發前的同一個瞬間,雙方都預感到了大戰的氣息。董峻收攏了兵力,緊靠水源牢牢紮下了南北中三座大營。而鐵勒也充分調動了全部兵力,不僅堵住了依輪河的天險,而且將董峻重重圍困起來。
在會戰開始前,雙方一面對自己最終將獲勝充滿信心,一面又為自己的一些不足提心弔膽。然而這一切,隨著一個清晨的來臨,都化作了各自心中的勇氣和永遠的遺憾。是自大還是自信,是心虛還是謹慎,全都要等到結果出來才能知道答案。更讓雙方坐立不安的,是那片完全天定的戰場,竟然有一個讓人聽著就會想起鮮血的名字——紅灘!
紅灘是怪異的,在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的察爾扈草原上,它大概是僅有的一片紅色多餘綠色的土地。一年盛開四次的千秋花紅如火焰,每到盛開時節便鋪滿了整個原野,嬌艷的鮮花隨地伸展,甚至把無處不在的小草也擠壓在角落裡。
紅灘又是公平的,無論對於進攻一方還是防守一方,它都給了得天獨厚的優勢,又都給了無可挽回的劣勢。紅灘的東西兩面,燦爛奪目的花草下,卻隱藏著吃人於無形的泥沼。可南北方則是平坦且不見一絲起伏的草原。
無險可守!這是董峻第一眼看見紅灘的感想。只是,在察爾扈草原上,又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險地?左面三里是鼓骨坡,雖然高有數十丈卻無水源。右後七里是嘎子林,溪多泉多樹木也多,只消一把火,便能把守軍全部吞沒。相比起來,倒是紅灘在平淡中顯出優勢,不但兩側有沼澤,更妙的是水源也從那裡而來,無需顧忌敵人在上游投毒。於是他僅僅轉了一圈,就下定決心,在紅灘紮下了大營。
這一日清晨陽光方現,被鐵勒十餘萬大軍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的北諒營寨上終於等到了敵人的號角。放眼望去,鬱郁草原上,五色大旗自盡頭而來。旗下,數萬鐵勒騎兵背著陽光展開,各色服飾在金色照耀下奇光迭射,一時燦爛的勝過了雲霞。隱隱而來蹄聲自南北匯聚,不似奔雷,卻如那一波高過一波的戰鼓,重重敲打在心頭。
董峻啞然回頭,只見兩邊將士面色慘淡,像是被這聲勢鎮住了魂魄。此時營門忽然洞開,章楊的將旗招展於前,數千人馬一個衝刺,幾如山洪破口而出,直奔到三里開外,方才齊刷刷的勒住了馬韁。鏘琅琅的一陣脆響,無數雪亮的刀光驟然出鞘,瞬間便把刺目的陽光都遮了個乾淨。
那將旗稍稍一擺,數千人忽然齊聲咆哮:「殺!」。聲過處,如刀似劍,劈開斬斷了虛空。凜冽秋風襲來,在這殺氣四散的戰陣前彷彿支離破碎,只輕輕帶了帶衣角,便低眉順眼,擦著堅如山石的甲胄偷偷溜走。董峻回頭再望,寨上寨下,人人挺胸抬首,再無半分懼色。
迎面的鐵勒騎兵被這喊聲一撞,氣勢不由得滯了半分。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陣腳一分,幾支人馬越陣而出,各自
「五部齊至,鐵勒還真是傾囊而出了。」董峻冷笑一聲,對著李邯等人說道。他御邊數十年,早知鐵勒有五部最強。其中崇尚紅白黑三色的部落先後被吁利竭吞併到自己手中,只有黃棕二色仍然被左右賢王控制。至於這些連戰馬都是清一色的部隊,自然是鐵勒軍中一等的精銳。單要比起氣勢,各色戰馬混雜的平賊精騎也要遜色幾分。但當前那棕色的一隊人馬稀少,顯然是本軍已調往別處,這裡不過是充充場面罷了。
李邯湊前數步,靠著董峻的耳朵道:「大將軍,敵人勢大,要不要將我手下的騎兵也派出去?」
搖了搖頭,董峻微笑道:「章揚出陣,不過是為了揚揚軍威,真要比人數,哪裡比的過鐵勒人多。要是敵人仗著兵力雄渾壓過來,就多上你那幾千騎兵,也只有回營一條路,去之何益?」
像是要驗證他的說辭,鐵勒中軍一陣騷動后,有幾名傳令兵奔向各軍。不一會,那黑旗黑馬黑袍的一旅敵軍獨自縱馬馳出,緩緩朝著章楊的方向而來。瞧那模樣,竟是鐵勒不屑以多擊少,想靠一軍之力佔得上風,奪敵魂寒敵膽。
營內將士屏息張望,人人緊張的握住了兵器。董峻手握哨樓橫欄,手心裡也沁出汗來。這一戰,到底如何?
山呼海嘯般的一陣號角,鐵勒軍座下四蹄鬆動,戰馬緩步跑了起來。遠在營內望去,那越奔越快的敵人伴著交錯的蹄聲,宛若高山墜落的奔流,又似天邊急舞的陰雲,直壓得人心口發悶。站在這三里之外大營之中猶然如此,要是站在敵人面前,那,又會怎樣?
陰雲翻湧而來,到得軍前半里,已是縱馬狂奔,蹄聲如金石大作,暴雨驟加,一時天地變色草木亂飛。兩軍失色之際,獨獨有數千人馬屹立在前,堅如松聳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待到鐵勒軍已進至三百部內,忽然章楊將旗向後斜指,雙方本陣一片嘩然聲中,這枝人馬不但沒有向前,反而向後急退了一里。
李邯一拳砸在了牆上,怒聲道:「章將軍這是怎麼了,未戰而先怯,此乃武人大恥!」
「稍安勿躁,靜觀待變。」靜靜的吐出八個字,董峻神色不變,依然眺目相望。
這邊眾將愣了愣神,那邊章楊戰旗一收一轉,全軍調頭兜了一個小圈,猛然加速沖向敵人。瞧見鐵勒軍來勢忽緩,去勢竟比不上此時章楊麾下的速度。李邯恍然大悟,紅著臉道:「嘿,嘿,我居然忘了避其鋒芒,等章將軍回來,不須大人說,我自會去致歉。」
姜思道在旁邊笑著嘲諷道:「虧你還是平賊雙臂,一瞧見廝殺,就只想著硬來。那鐵勒騎兵衝到三裡外正是氣勢最盛之時,章將軍這一讓恰到好處,此消彼長,那才是把氣勢運用的得心應手。」
他二人笑罵間,兩軍已沖近到二百步內,頓時鐵騎洶洶箭矢幪幪,漫天飛舞的流星中,勇士披堅執銳奮勇而前。這一輪對沖中的齊射,鐵勒人身上的皮胄遠不如北諒軍的鐵甲來的堅實,不一會便吃了個小虧。好在馬奔極速,轉眼已近至數十步內。兩邊各自收起弓箭,提槍擎刀,呼嘯著殺成了一團。
章揚持槍在手,只覺得全身血液如沸,幾乎燃燒起來。揚手挑飛一個敵人,順帶著橫槍砸碎了幾匹馬首,轉眼間他一騎如錐,已深深鍥進了敵陣中。來回沖了幾次,他張目望去,只見前後左右,自己的部下早和敵人攪在了一處。刀鋒閃閃,血花四濺,此時已沒人能留住從容,只有嗜血的瘋狂四處傳染。
這一波交戰才過了小半炷香,地上的千秋花已經綴上了一層鮮艷的光澤。一些綠草紅花固然碎如草末,更多的卻是殘肢斷臂滿地零落。縷縷殷紅浮上了眼眶,章楊虎吼數聲,手中長槍舞得越發猙獰。
像是被場中壯烈激勵,兩邊鼓聲忽然同時大起,咚咚咚的雷霆聲中,恐懼和痛苦彷彿被一掃而空,只有那驚濤駭浪般的殺意在眾人胸中不停膨脹。
數萬隻馬蹄踐踏下,大地也開始微微顫抖,自空中墜落的血珠,落在凋零的花草上,一如它嗚咽的眼淚。天上的雲層,被衝天而起的殺氣怨意攪得翻滾起伏。地上的秋風,帶著憤怒不甘四處逃避。靜寂的原野上,沙場中決死的呼喊如雷霆劃過半空,轟鳴著填滿四野。
噴洒的鮮血在狂舞的刀劍旁飛濺,慘呼恍若無力的吶喊,在冷酷中無影無蹤。生命,於此時此地,宛如指尖的飛花,輕薄的經不起一絲捻動。
嘆息,早已成為奢侈。哀憐,分明等同於自殺。把金屬劈入敵人的軀體,帶出滾燙噴涌的液體,那,才是唯一的使命。
睜著一雙血紅血紅的雙眼,章揚手持迸開幾處缺口的戰刀,盤旋著,劈砍著。鐵槍已斷裂,弓矢已耗盡,就連這柄百鍊精鋼,也在骨骼反覆摩擦下無奈的露出了裂縫。地上的屍體已經快要鋪滿大地,如林中落葉似冬日殘雪,死死得再也看不出半點生氣。馬蹄起落,總也避不過那些紅白雜物,任它輾轉騰挪,卻總也揮之不去。
終於,像是無法再經受視覺的折磨,兩軍陣頭先後響起了鑼聲。可就算是錯身而過之際,士卒們還不忘再狠狠砍上幾刀,直到越馳越遠再看不見一個敵人,方才中狂亂中慢慢蘇醒。
撫著有些發麻的手臂,章揚突然覺得眼前的光亮太過刺目,他仰首一看,那烈日居然已掛在了正中。蕭索的秋風從背後襲來,帶著濃濃的血腥久久不肯離去。
「佐雲,有此一戰,足以振奮軍心。我替全軍將士,謝你浴血廝殺。」還沒走到大營門口,董峻已經守在營外,熱切的迎了上來。章揚連忙跳下馬去,疲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橫目掃見李邯匆匆替他集合了隊伍,他連忙問道:「傷亡如何?」
李邯怔了怔,猶豫了半天方才說道:「陣亡八百十七人,傷兩千七百餘人。」
腦中一陣暈眩,章揚張了張嘴,卻怎也說不出話來。這枝平賊精騎經過一路鏖戰,原還剩下五千不到,今日這一戰,幾乎去了大半,叫他怎麼不心急。
看穿了他的心事,董峻在旁安慰道:「敵軍出陣不少於六千,能回去的不過兩三千騎,傷亡比咱們可大多了。五色驃騎是鐵勒精銳,遭了這麼大的打擊,想他吁利竭也要心痛上幾天。再說傷員中有一半只要裹傷就能再戰,致殘的還不足四分之一,佐雲無需難過。」
又和他說了幾句,董峻回身傳下令去,章揚聽著他一連串的報出姓名官職,知道他是立刻提拔有功之臣。耳中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跳過,連原本還是前軍校尉的劉猛,也因為披創六處斬首十七,被升為前軍游擊。
這裡還在安排料理善後,遠處號角聲又起,董峻與眾人神色凝重的望了望,自是知道鐵勒人竟然不惜代價,只想儘早吞下這個骨頭。
殘陽不甘的抖動了幾下,終於落下了西天。持續了一天的攻防戰,被悄然而至的黑幕終止。北諒軍的大營外,密密麻麻的躺滿了數千具死屍,僅僅是一個白天,鐵勒的傷亡就已經超過了萬人。可就算獲得了這樣令人驕傲的戰績,董峻臉上依然看不見笑意。原因很簡單,今天能消滅如此多的敵人,並不代表今後還能繼續。依靠著堅固的大營,仰仗著旺盛的士氣,甚至還要加上章揚所部舍死的拼殺。北諒軍才以三千多將士陣亡為代價,換得了眼前短暫的勝利。可是,一旦戰事延長士卒疲乏傷病增多,誰又敢保證能和今天一樣?
帳中一燈如豆,釋放著平和的光芒。董峻靠在椅上,心裡卻在盤算著援軍。日間鐵勒五色驃騎中的缺憾,已經表明右賢王另有任務。而董峻也敢斷定,那一支鐵勒軍隊必然是去阻截援軍。吳平他們能有多快?海威又能有多快?這關乎戰局成敗的因素盤踞在他胸中,猶如毒蛇一般噬咬著心靈。
門帘忽然一動,在侍衛的引領下,李邯章揚等人魚貫而入。示意他們坐下,董峻靠直了身軀,笑著道:「日間將士奮勇,我心甚慰。但引住吁利竭只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要看海大將來援的速度了。如今請你們來,就是商量一下,如何堅持下去。」
姜思道揚了揚眉毛,第一個答道:「軍中物資齊備,糧草充足,只要能保持戰力,就是守上一兩個月也不成問題。」
稍稍一點頭,董峻把面容轉向了李邯。沉吟了片刻,李邯道:「按照今日戰況,我軍雖殺傷敵人逾萬,自己的損傷也很嚴重。再說軍中騎兵不過一萬餘人,依下官看來,實不宜再行野戰,緊守不出才是上策。」
董峻不易察覺的皺皺眉頭,旋又面對章揚。無奈的笑了笑,章揚遲疑了一下,卻提出和李邯相反的意見:「李將軍所說自有他的道理,但下官看來,若是把騎兵也束縛在營內,怕是有些不妥。兩軍交戰,意氣為先。如今外面已是重兵圍困,假若一味死守,士氣恐要大受影響。此戰時日決不會短,這一點不能忽視。」
有些不高興的看了他一眼,李邯道:「章將軍,我李邯也是馬上成就的功名,要是有條件,自然願意領兵與敵野戰。但如今軍中步卒占多數,雖然練過堅守之陣,卻也要有呼應才能破敵。以眼下這點兵力,自保或許尚可,貿然求戰,後果堪憂啊。」
「李將軍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下官並非是要出營與敵死拼,敵眾我寡,誠如將軍所言,不宜浪戰。只是下官覺得,騎兵的戰力都在馬上,要是也用來守營,未免有些可惜。倒不如將其分成小股,輪番出營騷擾敵軍,一來可以刺激軍心,二來也能抓住鐵勒的動向。」
眼中亮了一亮,李邯有些不好意思道:「若如此,當然可行,李某魯莽,還望章將軍莫要介意。」
董峻哈哈大笑,拉起兩人的手道:「你二人都是悍將,今日怎麼這般客氣。大敵當前各抒己見,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再這樣謙遜,倒不像是同僚了。」
章李二人相望一眼,俱都有些赫然。連聲應了幾句,章揚站起身道:「大將軍,其實李將軍所言下官完全贊同,日間一戰,殺敵雖多傷亡也重,今後不到決戰,不可再作此舉。倒是到了夜間,避開敵人浩大氣勢,才是出戰良機。下官不才,願領五百壯士,今晚就去攪亂鐵勒人的美夢。」
「不,章將軍白天苦戰一場,夜裡這差事還是交給我吧。」耳聽見章揚搶先請戰,李邯連忙站了起來,急切的爭道。
眼看他二人爭先恐後,董峻眼中欣慰,他揮揮手道:「兩位將軍不必著急,這騷擾絕非一次兩次,倒是先安排一下部署,調度好人馬要緊。」
「大將軍所言正是,不以疲兵而戰,此是兵家名言。章將軍部下勞頓,還是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就讓李某帶上數百人馬前去夜襲。以後你我二人輪流,一人一次,你看如何?」
「這……」瞄著李邯心急火燎的模樣,章揚知道沒法改變他的主意,當下只好應聲道:「既如此,就按李將軍說的辦。至於營中防務,除了大將軍坐鎮中軍,還請姜大人多多留心了。」
「不!」董峻一伸手,攔住他道:「你我身陷險地,理當互相扶持,怎能這般安排。依我看,思道也要參加騷擾,這才是正理。說句真心話,若非我自知戰技不佳,這等好事決不能少了我。」不等他二人再多話,就在姜思道頻頻點頭中,董峻沉聲又道:「就這麼定了,白天敵騎勢大,我軍全力防守,晚上再分兵襲擾。總之一句話,咱們不好過,也決不能教鐵勒人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