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轉眼之間天氣就到深秋了。大大小小的黃葉無力地從枝頭上飄零下來,來不及尋找地方就落在滲井旁,茅廁邊,溝渠里,有的則隱藏在瓦棱間、女牆內,個別頑固的還掛在樹梢上,隨風招搖著。
宋先生一早起來,打了一套太極拳,吃了兩個荷包蛋,就著釅茶又捏了一塊水晶餅慢慢嚼著。就在這時候,一個穿著邋遢,身形矯健的人突然揭開竹簾走了進來,把嘴裡塞著點心的宋先生嚇了一跳。來人嘴一咧朝宋先生一拱手,就大大方方地坐在宋先生茶几旁邊的椅子上。
宋先生怎麼也想不通他是咋樣進來的,幾道門跟前都有人呀!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腦子轉了七八個圈。遠房親戚?不認得。報喪的?沒戴孝。看病的?非至親不可能到內室里來。要賬的?幾道門盤查他進不來呀。只有一個可能,此人非正道進來,非正常目的而來!大概理出來人的企圖之後,他咳嗽了一聲,威嚴地叫道:上茶!
學生應聲端著茶進來,宋先生訓斥道:客人來了也不知道招呼。學生低聲回答:沒看見先生進來。他放下茶杯準備出去,宋先生說:就在這兒侍候著。
來人也不客氣,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本人在前方打日本受了傷,現在將息了一陣子,準備回隊伍上去。俺團長給我說:遇到難處了,就找天順堂的宋掌柜,啥事都好辦。所以我就來了。
宋先生一聽果然是敲詐的來了,他尋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先摸摸底。就問:你團長是誰,叫個啥名字?
來人驚奇地問:我們團長你都不知道,我們團長,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把盒子炮往茶几上啪的一摔說:就是它!
一輩子號脈看病的宋先生見了這真的殺人的鐵機器,心裡還真是一驚,不過轉而一想在自己屋裡,有學生在跟前,心裡稍微安穩了一點。他又恢復了愛說笑的毛病,打趣地說道:哎呀,我當你說誰呢,這個「團長」咱都認得么,炮筒子脾氣,一不對勁就嗵嗵嗵亂叫喚,「團長」歪(厲害)著呢!來人得意地笑了說:知道就好,好說好辦,克里麻察(快一點)!
宋先生笑著說:好,你說要啥,要葯裝葯,要糧抬糧!
來人一聽有些不高興,認為這老漢是個二眯(智力不全),連他的話都聽不明白。擺著架子站起來在屋子裡張牙舞爪地走來走去著說:老子在前方賣命,腿都打斷了,看病欠了一尻子的債沒法還,我,一不要糧二不要葯,就要一千現大洋!
宋先生為難地說:銀洋現在弄不下,你要法幣我給你一筐!
來人一聽更加生氣,指著宋先生的鼻子說:一筐法幣能買二十斤蘿蔔,我還拿不動,不要,就要銀洋,一個都不能少!
宋先生一把將他的盒子炮拿在手裡說:你實在不要我也沒有辦法,你把你「團長」帶上到別的家去商量,看誰家能給你銀洋。
來人一看宋先生把他的盒子炮拿在手裡,立馬喊道:小心,子彈上膛著呢,一扣就響了!快擱下!
宋先生雙手捉住盒子炮對準來人說:一扣就能響,叫我試活試活!他裝作要開的樣子,把來人嚇得滿屋子亂跑亂躲,嘴裡還喊著:放下,放下!快給我,給我些!宋先生的學生也跟著亂躲亂藏。
宋先生站起來走到來人跟前說:你說一扣就能響,這咋不響呢?說著,一用勁只聽見「嘭」的一聲,槍果然響了,地上的方磚上立馬被鑽了一個洞。屋裡的三個人都被嚇呆了,外面的人聽見槍聲也跑進來。來人氣急敗壞地要奪槍,嘴裡喊著:快給我,裡頭還有子彈呢!宋先生往後退了一步,槍依然端在胸前對著來人,驚慌失措地說:還真是個能響的真傢伙!
來人奪槍不成繼而以威脅的口吻說:誰敢說不是真的,你看看地上這個眼兒!說著用左腳在彈坑旁點著:你看,你看,一個槍眼兒一丈深!
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彈坑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緊張,宋先生手裡的槍「嘭」的一聲又響了,子彈直接打到來人伸出來的那隻腳上,「嗵」的一下,來人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腳喊叫起來。
宋先生擦了擦滿頭的汗,把槍交給夫人收了,回到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看著坐在地上的來人說:對不住,對不住,不知道咋弄的,沒動彈咋又響了,叫你挂彩了。甭害怕,槍傷好治,我這兒有的是好葯。
來人看著腳背上不停流血的腳惱怒且又沮喪地說:你把我吃飯的飯碗打咧,你要養活我一輩子!
宋先生說:你也甭鬧活著叫我養活,我也不把你往警察局裡送,咱都甭弄這損人不利己的事。你在啥地方住,我叫人給你把腳傷上藥包紮後送回去,天天上門換藥,七天就能走路了。另外,再叫人給你屋裡送兩筐法幣,算是對你的補償。這一下咱倆今後就成了朋友了,有啥事我還可以幫你么!不過,你的那手段就不要再顯擺了。今個放在旁人,你的命就沒咧。
來人無奈地點點頭。屋子裡的人七手八腳把他弄到外頭去。
因為齊芳聞臨產,應龍定山之約,今天要過去給孕婦探視號脈。處理完詐騙的事情他就坐車來到定山府宅。齊芳聞姑媽守在旁邊,齊芳聞倒是安靜地在看書。
宋先生知道明天就是產期,他看了齊芳聞的氣色和舌頭,問了吃飯和大小二便,又號了脈,對芳聞說:一切都好,心態放平和,少吃多餐,可能在明天半夜的時候。
芳聞姑姑一再表示謝意。
宋先生正要出門的時候,定山回來了。兩人執手又回到客廳坐下。定山告訴宋先生:大魁媳婦原來的丈夫從廣州來了。在鋪子各處看了一圈之後,談了許多可以合作的項目,還給蘭馨帶了許多禮物。讓人沒想到的是,蘭馨死活不願意跟他前夫見面,後來給說了半天好話,勉強見了,蘭馨只是無聲地流淚,一句話也不說,弄得他前夫十分尷尬,連頓飯都沒吃,十分無趣地回旅館去了。
宋先生說:好,蘭馨是個聰明的女子。這種一二十年音信全無,叫人怨恨交加,已無情感可言的人猛不大叉(突然)回來,而且有可能追問房權錢物的事情,最高明的處理方法就是跟劉備借荊州一樣,甭說話,光是哭,叫對方有話說不出,有理道不得。不然,兩個一扯起舊事,一問原來的錢物房產,她無言以對不行,說起來又有訴不盡的恩恩怨怨,道不明的陳年舊情爛賬。現在天各一方,物是人非,一切都在無言中。這是個再好不能的方法。當然,這說明蘭馨確實已經跟前夫恩絕義盡了。
定山說:你這一分析還真有些道理。蘭馨跟大魁兩個過得好好的,他可絕不能再插上一杠子!還有,蘭馨在我這兒現在執掌錢櫃呢,管的頭頭是道,井井有條,也不敢再橫生枝節。
宋先生說:你放心,這事也把蘭馨考驗了,放手叫她管,那是個有頭腦能理事的女人。
宋先生說完湊近定山說:我今個來是給你報一個不好的消息,聽說有人把你告了!告你私自流通銀洋,壓低藥品價格,擾亂市場,不當得利。還聽有人說的有根有梢,法院的傳票這一兩天就到了!
定山聽了半天沒作聲,停了一會兒說:能以這個罪名發難的人,都是同行,看來有人跟咱們記仇記得深了!不過這人是誰呢?他想了一下還是沒有個頭緒,以拳砸手說:不管他是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隆豐福幾十年來就是在這風風雨雨中過來的!
天黑嚴了以後,加工場的採買兼倉庫總管魏永年把天天都來巡查的同麥升掌柜送走,在南邊一個存放貴重貨物的庫房大門上又加了一把鎖,他給兩個值夜的守護說:黑了不準睡覺,你倆不要在一起閑傳(聊天),分開在院子里走,勤看勤聽,多在外頭少在屋裡,把兩個大狼狗放開,一定不能出麻達!兩個守護唯唯諾諾,一再點頭答應。永年這才放心地往外走。
這個魏永年是龍定山舅家他的一個表弟,論輩分他把定山叫哥,就因為這一點,定山才把這買進發出,經常與銀錢、各種貨物、材料打交道的事情交給他來管。這許多年來,他也是兢兢業業,把這一攤兒管的井井有條,大體上沒出過什麼麻達,定山對他還是很滿意的。當然,又是主家的親戚,又深得主家信任,餉錢現在又是鋪子里最高的,慢慢不由自主地他就在一般人員面前擺起半個主子的架子來,大家自然誰也不敢招惹他。
他的媳婦在鄉下,由於採買外出和給定山父母經常送東西的便利,一兩個月里總有一次回家的機會,比起鋪子那些相公夥計,他能比較多地跟媳婦享受皮肉之歡,這讓那些乾熬著的相公夥計們很是羨慕。然而,永年還是個愛看閑書的人。只有他,在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後,可以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整理庫房進出手續,記些流水賬,沒事的時候看看書。他愛看那些艷情小說,尤其愛看其中露骨的男歡女愛情節的描寫,看到情濃處,血脈奮張,「小弟弟」遙相呼應,他恨不得自己即刻置身其中,享受主人公的那般快活。因此,免不了就經常幹些「十個欺負一個」的勾當。
俗話說:有命之人不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這永年也算是個有些艷福的人。兩年前他無意之中就結識了一個讓他把艷想艷遇變成實實在在艷享的女人。
那是一個冬天黃昏的時候,他從服裝店出來繞過鐘樓,順著西大街往回走,路過橋梓口一家糧店,一個人提著面口袋要走,一個夥計拉住面口袋不放。夥計說:錢不得夠你走不成!那個說:我實在沒有了,下回我給你補上。夥計說:下回,下回我到啊達尋你呀?不行,不行,把面倒出來些!那個說:你讓我一回些,就五斤面,再一倒就沒有多少了。
永年這才聽出來買面的是一個女的。由於她背著身子站著,又用紗巾圍著臉,永年看不清她的模樣。不過,她那誘人的身材和好聽的說話聲音倒是引逗著永年很想看清她的臉。他兩個人還是不松不放,永年過去跟夥計說:慶福,你把口袋鬆了,她還差你多少錢?
那個叫慶福的見是隆豐福的採買魏掌柜,立馬滿臉堆笑地說:是魏掌柜呀,你過來了,她,她還差法幣五萬。
那個女的轉過頭來看著永年說:大前個我買了五斤面就是這麼多錢,今個來買就說差五萬,漲得也太快了!
魏永年注意到,儘管紗巾把大半個臉護著,可露出的那兩個大眼睛也是兩汪盈盈秋水,他一下子就看出秋水裡泛出的含情秋波。他擺出大鋪子掌柜的派頭對夥計說:慶福呀,這五萬元記到我的賬上,明個進貨的時候一塊算!
那個叫慶福的夥計一聽立馬點頭哈腰:魏掌柜既然這麼說,那就按你說的辦。他對那女人說:還不謝一下魏掌柜!
那個女人才把紗巾取開,露出笑容對著永年說:謝了,魏掌柜!
永年一看果然是一張白凈嫵媚的臉。他很大度地說:區區小事,不值得謝我,快回去做飯去吧。
女人給了他一個感激、感謝、歉意、留戀的笑臉,圍上紗巾提上麵粉走了。永年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又和夥計聊了幾句才朝回走。他剛拐進巷子,只見那個女人在路旁站著,見他過來又是解開紗巾笑著說:魏掌柜,今天不是你,不光丟人現眼,我連飯都做不成了!
永年奇怪地問:你家在這兒住?
女人說:我家不在這兒住,我是專門在這兒等你呢。
永年問:你咋知道我要從這兒過?
女人說:我見過你,知道你在北馬道旁邊幹事,肯定從這兒走。
永年問:哪你家住在啊達?
女人說:你不管我住在啊達,你跟我走,到我屋裡坐一下,吃碗我擀的面。
永年說:不去,不去,你才買了那一點面,我再一吃,你家就不夠了。
女人說:反正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也不差你一碗面!
永年看她是真誠的,就跟著她拐了兩條街,來到一戶低矮的平房跟前,敲了一下門,門開了,就見一個乾瘦蒼白拱著腰的男人接過面口袋,看了一眼永年招呼著說:來了。就進到屋裡去了。
女人解下紗巾,招呼永年坐下說:魏掌柜,我這地方窄狹,甭嫌棄。剛才的那個是我老漢,叫他先拾掇,一會兒我給咱擀麵,我擀的面你沒吃過,一吃你就知道了。就是小家小戶的,沒有好調和。
永年環顧了屋裡,房子不大,也沒有啥傢具,一張床佔了大部分地方,旁邊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永年都看不出是幹什麼用的。永年看了半天都想不出這個家庭是依靠什麼手段生活的。
女人看出永年的疑惑,就直接告訴他說:我老漢是專門給壽坊上描金、嵌線、鑲玉、畫花卉的,現在人都窮了,這行當的生意少得很,十天半個月都接不到一個活兒,因此我才碰上今天這個丟臉的事。說著有些感傷,似乎眼淚要掉下來的樣子。
男人出來對她說:面和好窩了一會兒了,可以擀了。說完朝永年咧嘴笑了一下。
女人站起來對永年說:你坐著,我擀麵去,一會兒就好了。他給自己男人說:剝蒜去!就進了廚房。
男人取了一個碗,蹲在一旁默默地剝著蒜,永年看他這個樣子,明白他在家中的地位,也不好跟他再說什麼,只能靜靜地等著吃面。
等男人把蒜砸成蒜泥的時候,女人分兩次把三碗面端了上來。永年一看是那種一指寬的麵條上邊燙著鮮菠菜,熱油潑過蔥花紅辣椒的油潑面,碧綠加雪白,頂著一片鮮紅,飄著熟油和剛出鍋麵條激烈交合后散發出來的香味,再配上濃郁的蒜香,真是一碗勾人饞蟲的美味佳肴。
女人替永年把面攪好,推到他跟前說:也沒有啥菜,湊合吃吧。
他男人端起碗自己到廚房裡吃去了,女人看著永年吃自己才慢慢吃起來。永年問:看來生活不寬裕,要是大哥再找不到活兒,這冬天可難過呀!要想辦法呢。
女人眼睛看著別處,停下筷子說:甭說冬天,這頓飯都是兩天來的頭一頓飯,買面的錢還是我尋對門剃頭匠借的。咳,剃頭匠,借一點錢跟要他的命似的,不摸摸你的手,掐掐你的腰不掏錢。唉,想啥辦法呢,他又沒有其他本事,能湊合一天算一天吧!
看著女人好看的臉上現出無奈的神情,永年的面也吃得沒有滋味,他還是很快把面吃完,放下筷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沓法幣放在桌子上說:先把借人的錢還了,如果有啥能幹的活兒我來叫他。說著起身就要走。
女人慌忙擋住他說:你今天幫我墊了五萬,又給我這麼多錢,我連你叫啥都不知道,你就要走,你叫我心裡咋過得去呀!
永年說:沒緣分碰不上就算了,既然遇上了,我眼看著你有難處能不管?以後你有難處我還會幫忙的。說著就走到門口。
女人見留不住他也不勉強,回頭對跟在後頭的男人低聲說道:還不送送去!男人像老鼠一樣溜出門,對永年說:走好,沒事過來。
第二天天剛擦黑,永年在加工場院子里剛一出現,那個男的就在門口向他招手,他急忙走過去問:什麼事?男人說:屋裡包的餃子,請你一定過去吃。永年說:我這裡有飯,不過去了。男人說:還是過去吧,實心實意的,你不去我就一直在這兒等著。永年無法,只好叫灶上把自己的那一份菜和饃打到碗里,叫男的端著先回去。他過去給常懷德打了個招呼再出來,路上,他還買了一瓶酒和一塊臘牛肉。
有酒有肉有餃子,一頓飯自然都吃得興高采烈。由於是第二次見面,比上次熟識了一些,說話也隨便多了。那男的有點貪杯,永年和女人吃著菜和餃子,他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大一會兒就有點醉態了。看著女人沒有制止的意思,永年當然也不能管他。又把兩杯喝下去,他就滾到床上鼾聲很大地睡著了。
永年和女人也都喝了點酒,見男人睡了,兩個人都不吃了,眼睛毫無顧忌地看著對方。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襯著燈光顯得非常動人,白的地方更白,潤的地方更潤。兩朵酡紅把她的臉描繪的如同唱戲的小旦一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向永年傳遞著渴求的情波。永年看著她也有些不能自持了,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她抱了起來。
那個醉意朦朧的男人對眼前的兩個赤條條的男女似乎並不感到驚奇,他的頭從大腿底下鑽出來,一個麻利地一縮一躬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飯桌旁首先把永年的衣服褲子抓到手,然後坐在一旁欣賞著兩個光身男女狼狽的樣子。女人很快穿上衣服,並讓男人把衣服還給永年。男人不給,女人罵道:小心你的皮!男人嘟囔著說:我再沒本事,也不能讓一個男人當著我的面睡我的女人!
永年躲躲閃閃地說:老哥,這事是有些不美氣,你先把衣裳給我,我穿上以後咱好好說。
男人說:衣裳不能給,你一穿上就跑咧,啥都不承認了。
永年一看這傢伙不但有心眼,而且有目的,索性坐下來對男人說:你說,你有啥都說出來。
男人依然嘟囔著說:你倆有了這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我經常出去做活也管不住你們,你倆這樣是給我臉上抹屎呢!既然你把便宜佔了,既然我又是個窮寒人家,既然你倆今後還要來往,既然……
女人訓斥他說:好好說你的話,既然既然的,然啥呢!
男人叫女人一說就不既然了,他依然嘟囔著問道:這事你不能白佔便宜,我得要錢!你看是來一回收一回錢呢,還是按月收錢呢?
永年明白了,這叫借色詐財,自己被粘上了。又一想,這個女的不像個「放鷹」的呀,自己完全是無意碰上的。看看這個女的還是很招人喜歡的,想想自己也需要個近便的女人在一起泄泄心火。他正要說話,那個女人說:你不要聽他的,他是個小人。
男人反駁說:你跟人把咱的床都弄塌火咧,我還沒問你個一二三,你倒說我是小人,他倒成了大人了。你還有臉說這話!看他走了我咋樣拾掇你!
女人說:你敢,看你有那膽沒有!
永年說:甭說閑話,你就按月說。
男人說:按月說就按月說,一個月十個銀洋!
永年說:太多了吧,還能少不?
男人說:口不二價,這事不還價!
永年說:不還價我就不來了,你就說今個多少錢?
男人說:算了,算了,八個,八個,給你讓一點。今個你給一個銀洋。剛才沒有盡興還可以把事情弄完。
雙方達成協議,永年無論什麼時候來,男人必須讓出地方,每月初一先交錢。兩年來,永年成了這個家裡的一口人了,自己的老家反而不想回去了。
今天晚上出去還是到女人家去,隨著物價上漲,他每月給女人的銀洋已經漲到十個了。
永年在別人跟前可以頤指氣使,但就是害怕定山,因為鋪子里規矩嚴得很,他這事一旦讓定山知道了,恐怕這個差事就沒有了。因此,每次他都十分詭秘,待加工場里人都走完,確信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轉上兩個圈子以後再到洪青枝家裡去。那個女人叫洪青枝,一個聽起來怪怪的名字。洪青枝跟他同歲,那個叫尹三的男的比他大五歲。現在他也不幹美化棺材的事情了,有時跑腿給永年幫忙買個鋪子需要的東西,有點零活他去干一干,掙點小錢。沒事兒的時候,他總是泡在煙館裡頭,抽一些廉價的假「白面兒」。
今天,洪青枝跟尹三都在,永年進來坐在桌子旁,剛端起洪青枝遞過來的茶杯,尹三悄悄告訴永年,青枝懷孕了,兩個多月了。
永年一聽驚訝地問:真的?你咋知道?
尹三說:開始不知道,前一向她害娃(懷孕反應)厲害地很呢,吃啥吐啥,沒給你說。昨天請先生號了一下脈,先生說有喜了,一個勁兒恭喜,恭喜呀地給我說。
永年問:誰的?
尹三奇怪地看著永年說:還問誰的?鱉的!我跟他結婚都十三年了,我把她的底下都快弄爛了,她的肚子一直就沒有動靜。先生給我看病說我一輩子無子!你吃得好,身強力壯,花樣又多,幾天攢上一包子到這兒來一放,咋能不懷上?還有她見你那個騷情樣子,就像張嘴等著接喝的一樣,你們兩情相悅,真心相對,懷不上就是你也有麻達!是你的難道還不高興嗎?
永年既高興又疑惑,扭過頭來問洪青枝:是真格的?
洪青枝睜著大眼睛看著他認真地點點頭。
永年這下可犯了愁,農村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了,跟洪青枝的這個不明不白的娃將來咋處置呀?大了領回去,自己那個母夜叉的老婆肯定容不下,自己在這兒帶不成,也不敢帶,這可咋辦呀!
洪青枝看著他心猿意馬的樣子,知道他有心思,走過來坐在他旁邊說:永年,十三年了,我頭一回嘗到要當媽的感覺,我真是睡覺都高興地笑醒來了,這是咱倆的骨血,我一定要把撫養成人!
尹三說:你們三個有爸有媽有娃,成了一家子了,把我不是撂到二樑上去了!
洪青枝說:你這個瓜,腦子從來不拐彎。你不想想,永年他肯定不敢給旁人說這是他的娃,我肯定也不能說這是永年的娃,外頭人誰敢說這不是你的娃?只不過永年當的是暗爸,你當的是明爸!
尹三恍然大悟地說:對呀,我還是正茬的,永年你是個暗茬的。不過,不管是明茬也好,暗茬也罷,反正你永年逃脫不了干係,從現在開始,恐怕這十個銀洋不行了吧!
洪青枝惱怒地說:你就認得錢,就知道要錢!我給你說,從今往後,不準再到煙館去了,你也尋個正經事情干一干,將來給娃做個好樣子。她轉過來對永年說:永年,你也不容易,還有一家子人要養活,錢也不要增加了,咱搭夥兒一塊把娃養活大,你就安安然然當你的爸。
永年感激地看了洪青枝一眼,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錢放在她跟前說:買些營養的東西,好好補補,千萬不要叫你跟娃受虧。說完就回去了。
從此,永年就背上一個自己套上的枷鎖,除了十個銀洋之外,還要根據情況額外再給洪青枝補貼一些錢。而尹三時不時地還要敲打他一點。
洪青枝臨盆了,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儘管尹三嘟嘟囔囔地說了句賠錢貨,可洪青枝卻高興得合不攏嘴,眼睛不離開孩子的臉龐,不停地說:媽的小棉襖,媽的好棉襖!媽的奴奴娃!永年抽時間就來看看娃,抱著娃百感交集:我也有了女兒了,有一個漂亮的女孩了!
孩子滿月的當天,永年晚上過來補喝滿月酒。他和尹三兩個推杯換盞,把中午客人喝剩下的半斤喝完,尹三又去打了一斤都喝完了。因為是喜事,三個人都高興,洪青枝也沒有勸阻他倆。他兩個人都是心裡清白,腳手不聽使喚了。
尹三說:有了娃之後,開銷大得多了,一個娃比兩個大人的開銷都大,咱這娃還能吃,青枝還要補養。這個月把你給的,我掙的,青枝存的都花出去了。我們有些撐不住了。永年,得要想辦法呢!
永年說:這個月我多給了三個銀洋,還有些零錢,長此以往我恐怕也拿不出來,我的收入每月是死的呀!
尹三說:咱倆是拴在一搭的兩個螞蚱,為了這個小命,咱要拼著命弄錢養活她呀!雖然娃姓尹,可那是你的種子呀!我為了錢已經不管丟人現丑,人戳后脊背,啥事都弄呢。你呀,腦子要靈活一點!
永年說:再靈活總不能叫我去偷去搶吧!
尹三說:偷跟搶,那是沒本事的人才走的一條路,你手裡有權,庫里有貨,成天進進出出,掉個渣渣兒娃就吃不了。
永年說:那不行,那是鋪子的,一筆一筆都有賬呢,動不得!
尹三說:賬還不是你做的,掌柜的都是記大賬,星星點點的他根本就記不住,這個,你最清楚,方子還要我教你?
永年半天不說話,尹三又說:我的一個朋友想要十捆洋紗,而且知道你的庫里有,一捆給這個。他張開一個巴掌給永年看。
永年沒說話,起身過去把娃又看了看,跟洪青枝打了個招呼就搖搖晃晃地出門走了。
過了幾天,一輛帶篷的馬車在庫房裡正在發貨的時候進來,手持老掌柜手寫的函件,從庫房裡提走洋紗十捆。又過了兩個多月,一個人坐著洋車帶著篷布到庫房又提走了五捆洋紗。由於一切行動都很正常,沒有人懷疑這裡頭有什麼問題。後來,除了洋紗,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也被外人拉走。
今冬的第一場雪在人們還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悄悄降臨了。
早晨起來一推開房門,鋪天蓋地的銀白直晃人的眼睛,清新沁涼的空氣和純潔壯美的景色,又讓人心胸開闊、精神振奮,對未來似乎也滋生了新的憧憬。儘管西安街頭流傳著現時「馬路不平、電燈不明、電話不靈、特務橫行」種種不滿的說法;儘管物價漲得比火車跑得都快,稅費增加的樣樣比牛毛都多;儘管老百姓手裡都捏有幾十萬、幾百萬的法幣,過的依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恓惶日子。這場早來的雪提示著人們,這一年就要過去了,新的希望又來了,「瑞雪兆豐年」嘛!
龍定山洗漱完畢,坐在客廳里喝茶。儘管形勢不穩、生意蕭條,但心裡還是為這個看了叫人格外喜歡的三兒子而高興。果然如宋先生所言,三天前天快亮時,齊芳聞順利地產下一個胖乎乎的「牛牛娃」。小傢伙方面大耳,哭聲響亮,吃起奶來狼吞虎咽,吃飽就睡,睡醒就吃,也不鬧人。芳聞姑姑高興地說:這娃兒額寬臉長、腳厚手方,又是龍家一個抓金管銀的享福貴人。
母子平安固然讓人高興,然而龍定山也在焦急地等待著一個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出現,那就是宋先生說的法院傳票。定山心裡清楚,原先自己經營服裝鋪子、瓷器店、鴻運樓、染料行、加工場的時候,由於每個鋪子都在本行當里是挑梢子的,也引起過同行的嫉妒和中傷,甚至鋪子還遭到過個別人的搗亂和破壞。但那只是一時一事,屬於低層次的發泄行為。這次就不同了,由於藥品公司批發價格較同行低,齊芳聞為人寬厚,說話隨和,生意越做越紅火,上門要貨的小戶、中戶越來越多,有些醫院也直接從這裡進貨,難免就要衝擊市裡幾個大藥店和藥品批發商的生意。但這次他們好像不來陰的,而是直接向法院起訴,企圖通過法律來把隆豐福的這門生意打倒。當然,說他們不來陰的,並不是說他們多麼光明正大,這肯定是經過多次密謀、策劃、取證,甚至與律師和法官的溝通后才實施的。並且,現在的法院跟過去的衙門儘管叫法不一樣,其實質還是大同小異。依然是「法院大門朝南開,有理沒錢甭進來」,沒有私下的錢權交易,他們斷然是不敢輕易打這場官司的!
定山想著,心裡說:打官司花錢倒不怕,你們敢花我也能花,也花得起。問題是他們到底告的啥?到底掌握咱的啥問題?儘管宋先生說了幾條,但傳票不來自己心裡還是沒底。
吃了早飯,他坐上車就到了鐘樓根下的服裝鋪子。下雪天,棉衣、皮衣櫃檯前還有生意,其他櫃檯前都是空蕩蕩的。為了保值,他和麥升商量,貨品定價都是以當天洋麵(機器加工的麵粉)的價錢換算成每件貨的現時售價,或者乾脆標上:半袋洋麵,五袋洋麵,十八袋半洋麵等等,而且只收銀洋、銅子,一般不要法幣。市面上大小的鋪子也都差不多是這樣。有些鋪子收法幣時報價都是一萬的八沓,或者五萬的六沓半,都不數數了。法幣貶值現在就像籠不住的野馬,有時候面值連本身的紙錢都不值,人們只好用它倒換成稍微穩定的銀洋,隆豐福的門外就有很多人在倒換銀洋。家裡存有銀洋的人現在日子能好過一些,但銀洋畢竟是有限的呀!
銀洋有限,人們就把參照物對準洋麵、洋紗。洋麵、洋紗本身的價錢相對穩定,有時一天幾漲,完全是法幣貶值的結果。尤其是洋麵,價格一漲,所有貨品的售價立馬跟著變化。幾乎每個鋪子都有專人在洋麵批發地方看市價,價跌了倒不著急,一漲上去趕緊往回跑報信兒。隆豐福甚至發生過買主正在交錢,賬房通知價提一成,相公聽了立馬把交過來的錢往外推,買主硬往裡塞。雙方相持不下,鋪子掌柜的就為難了,只好賠笑臉,說好話,罵這世道不是東西,最後還是請買主加點錢。龍定山只能感嘆,這買賣真是做不成了!
中午他剛在床上眯了一會兒,就聽靳鐵鎖上來稟告,一個自稱律師的人找他,問他見還是不見?
定山急忙叫請上來,自己洗漱了一下出來相見。
律師西服革履,頭髮亮的見點光就四處亂閃,兩隻明顯向前外凸的門牙一說話就讓人想起老鼠,再配上那兩隻四處亂看的綠豆眼睛,讓人對他說話的動機就有一點不放心的感覺。綠豆眼睛見龍掌柜走過來,夾著皮包站起來向他伸出一隻手,嘴裡說:見到龍掌柜十分榮幸!
龍定山禮貌地與他握了手,招呼他坐下。綠豆眼睛開宗明義地說:我受我的委託人的委託,想通過你了解幾個問題,希望能給予配合。
龍定山真誠地看著他,等著那兩顆招牌式的牙齒被舌頭舔了一下,又被嘴唇勉強包住不動之後才開口說話:請問先生貴姓,在哪裡高就,受誰的委託,找我想解決什麼問題?
定山沉穩得體地問話一下子就讓綠豆眼睛黯然失色,他顯得有點不自在,不過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很快就恢復常態。在嘴皮和牙齒的配合中,立馬給自己畫了一副像:鄙人都天豐,熱河政法學院法學專業畢業,現為咸寧律師所律師,曾經多次代理票號商鋪以及公司的銀錢債務糾紛,這些官司幾乎是有打必贏。這次,我受三秦大藥房、濟民大藥房、終南藥局和約翰內斯醫藥公司委託,代理他們的訴訟請求。
定山問:請問這些藥房和醫藥公司起訴我們些什麼問題?
都天豐躊躇了一下說:這個案子還在取證階段,我對我事主的有關問題還不能透露,現在,只能是我問你什麼,你回答什麼,請你能夠合作。
定山一聽知道這是一個淺薄無能且又喜歡以大肚子扛人的傢伙,他無意與他談下去,叫了一句:同掌柜,你上來。就起身對都天豐說道:你的問題由我的同掌柜來回答。就下樓去了。
稍等了一會兒麥升上來了。麥升熱情地為都天豐斟茶,然後單刀直入地問他:你來我們這裡是想幹什麼?
都天豐剛要介紹自己,麥升用手做了個阻止的動作說:你光說你要幹什麼?
在咄咄逼人的麥升面前,都天豐只好說:為了完成這個案子的準備工作,我想詢問你們一些相關的問題,以完成起訴工作。
麥升聽完說:我明白了,你是想從我們這裡問出對你幫別人打官司有利,還能把它列成我們罪狀的問題,然後在法庭上一舉把我們打倒。是不是?
都天豐搖搖頭說:不對,不對,你不能這樣理解,這叫取證,這是我的權利。你們必須尊重我的權利!
麥升板起臉說道:律師,你有你的權利,我不是律師也有我的權利,你有權利問,我有權利不說。你快帶著你的權利回家去吧!告訴你,隆豐福見過的律師能坐兩三桌,還沒有見過你這種拿權利嚇唬人的律師!如果還沒學會當律師,趕快回你學校再回個鍋,不然,這律師的名字只能漚糞去了。
都天豐很不滿意地夾著包往樓下走去,嘴裡還嘟嘟囔囔地埋怨著什麼,出門的時候還叫門檻絆了一下,差一點來個「狗吃屎」。
下午,楊文承和秦梅冒著雪坐車來到定山府宅來看齊芳聞。定山和文承在客廳喝茶,秦梅與齊芳聞在內室說話。兩個人儘管因語言差異對話不是很順暢,相互之間都能意會,不時地從房子里傳出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聲。打官司的事情定山不想讓齊芳聞知道怕她擔心,就沒有給她說。臨產前一個月定山就不讓她往鋪子去了,她在家裡憋的時間長了,很想了解些外面的情況,就向秦梅打聽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秦梅一聽她問這個,沒開口自己就先笑了。她給齊芳聞講了兩個她親身經歷、親眼看見的事情。
十天以前,因為天冷颳風,她們關門早,夥計們都在隔壁的另一院房子里早早睡了,文承也已經睡下了,她把屋子裡收拾了一下,給幾個娃都加了搭在上面的被子,自己準備洗一洗也要睡了。就這時,大門口傳來了敲門聲。敲門的聲音不慌不亂,但一直不停。她猶豫了半天,到底開不開?文承說:你去看看,興許是誰有啥要緊套案子的大廳,走到大門跟前透過門縫向外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她大著膽子問了一聲:誰?外頭人說:楊家嫂子,我是別蕎麥,專門給你們送棉花的。秦梅一聽是自己鋪子的常客,就取了頂門杠把門打開。門扇剛開了一半,一個白乎乎光身子的人就擠了進來,把秦梅嚇了一跳,「哦」了一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別蕎麥進門就往黑處躲,哆哆嗦嗦地說:楊家嫂子你甭害怕,剛在你鋪子斜對面的小巷子里,我叫兩個人打劫了!銀洋、懷錶、眼鏡都拿走了不算,還把衣裳都剝光了,我連旅館都回不去,只好不怕丟醜跑到你這兒來了!這時文承已經起來了,連忙取了一條被子給他披在身上,秦梅下伙房給他熬了一碗紅糖生薑湯,又找了一身文承穿的棉衣裳、皮帽子讓他穿戴上。文承給他說就在這裡安排一間房子休息,天亮了再回去。這個別蕎麥死活不肯,堅持要回到自己住的旅館去。文承給他取了些零錢,開門等了一會兒,看見來了一輛洋車,招呼著他坐上,看著他走遠才進門休息。
不想,半夜裡敲門聲又響起來了,秦梅嚇的鑽進被窩不敢出來,文承等了一會兒看敲門聲不停,只好穿起衣服又起來,沒想到門一開又是那個別蕎麥,還是全身精光,只穿了一條內褲。這次一擠進門就哭了起來:你叫我住在這兒,我沒聽,死擰著要回去。沒想到那個拉洋車的就是個瞎,把我拉進一個背巷子,兩個人就等在那兒,二話不說又是剝了個精光。我回旅館太遠,只好溜著牆根又走過來。路上碰上兩個巡夜的警察,警察說:你碰上剝衣黨咧,哪一天沒有幾個人被剝得光光的。甭說你,就是警察,一個人在街上走,都叫人剝過衣裳呢!現在這人都窮瘋了!
文承哭笑不得,只得安排一個房子讓他先睡,秦梅又是翻箱倒櫃地給他找衣裳。別蕎麥第二天起來之後,生意也不做了,連飯都沒吃,急忙回旅館收拾東西就回渭南去了。臨走時說:西安這地方叫人怕怕地了得,一夜叫剝了兩回,我再待在這兒,說不定連皮都叫剝了!
齊芳聞聽了又氣又笑,只能感嘆:這個社會已經墮落得不成樣子了!這樣的社會是沒有前途的。
秦梅待她平靜了之後又說了一個稀罕事。
那是天還不太冷的時候,她帶著一個叫金旺的夥計到南門外頭去收欠款。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遠遠地看見幾個叫花子圍著一堆火在吃東西,興高采烈地有說有笑。吃的什麼看不清,反正氣味怪怪的。她倆走到跟前一看,只見是一個洗衣服的鐵盆里煮著肉,有紅肉,有白肉,還有白菜、蘿蔔。他們看不清是什麼肉,但秦梅分明看見一截小孩兒的腿,腳指頭都清清楚楚。一個年紀大一點的見他們看,立馬用筷子把腿塞到其他肉下面,沒想到一隻小孩手又漂上來了。秦梅後來聽旁邊村裡人說,下午這裡剛埋了一個死娃子,這夥人就來了。村民說,盆里不光是死娃子,還有死貓爛狗,這夥人見啥吃啥!看著齊芳聞乾嘔起來,秦梅急忙停口不說了。
外面,定山和文承說了些閑話,慢慢就扯到幾個大藥房要跟他打官司的事情上來。定山說了宋先生帶話的幾條,又把律師上門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後不解地說:各做各的生意,咱也沒有撞磕誰,這幾個一塊聯合起來告咱,我就想不通,他們能告個啥?能有個啥理由不讓別人做生意,只能由你們幾家做?奇怪的是,這事光打雷不下雨,這麼長時間了也沒見傳票下來。讓人還急得很。
文承聽了有意無意地說:大哥,你想一想,最近撞磕過誰沒有?我咋看著這裡頭不像是個同行買賣爭高低的問題,有點在背後整人、塞腿使絆子的味道!
文承的幾句話把定山提醒了,他越想越感到這裡頭就是有文章,可撞磕了誰呢?猛然他想起秋後看戲的一件事,前後一聯想,對了,肯定是它!
定山算不上是個戲迷,但一有閑暇還是愛到三意社、尚友社、易俗社這些秦腔劇社去看一場。齊芳聞有時去有時不去,她更愛去竹笆市裡的電影院看電影。定山約了幾個朋友一塊去,記得上次有宋先生、常老掌柜,楊文承那次因為外出沒來。
戲還沒開,在開場鑼鼓聲中,人們慢慢坐滿了劇場。他們三個的桌子在前邊靠左邊一點的地方,邊喝茶,邊嗑瓜子,時不時茶坊還把噴了廉價香水的熱毛巾遞上來。就在鑼鼓傢伙的聲音變成管弦齊鳴,本戲前頭的兩個折子戲就要開場之際,一個公事員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著龍定山就說:是隆豐福的龍掌柜吧?我們廳長想請你過去坐一會兒,請賞個面子。
龍定山一愣,這許多年他除了商會會長,現在幾乎不和任何官府、隊伍上的人來往。多年來的經歷使他深知道,跟他們來往甚至僅僅沾上個邊,出力賠錢誤工夫不說,到后場還可能惹得一身騷!因此,即便有人著意介紹,或者當官的自己尋上門,他都輕描淡寫地寒暄一下,買東西的便宜幾個錢,不買東西的送個小物件打發一下,反正絕不和他們深交。
定山矜持地站起來笑著說:我跟省府的各位大人從來沒有來往,生意人膽小怕事,也不認識廳長大人,感謝廳長大人的盛情相邀,請代為致謝,我就不過去了。
來人有些不悅,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說:廳長大人能請你,那是給你的大面子,多少人託人送禮想見廳長一面,廳長大人還沒時間。龍掌柜可不要不識抬舉喲!
來人的一番話把龍定山說得很不痛快,隱藏在他血液中的叛逆因子被激活了。他感覺自己身子抖了一下,滿腔的血好像瞬間衝上了頭頂,眼睛都有些模糊了。他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後不軟不硬地把來人的話頂了回去。定山說:不錯,廳長大人請我的面子確實很大,但人分三六九等,喜好追求各自不同。有些人愛攀扯官府,以壯聲威,有些人卻不愛跟達官貴人拉扯,圖的是自在安然。我就是不愛拉扯的那一等子的人。因此,你認為這是榮耀,是抬舉,而我感覺卻是負擔。
台上的折子戲已經唱開了,「殺廟」的韓琦已經持刀在台上轉了半場。見來人張口結舌有些下不來台,常老先生說了一句:定山,過去招呼一下,把人的面子擱住。宋先生也笑著說:和為貴,定山過去敷衍兩句。看他們這樣說,定山換了一種口氣對來人說:看先生你也是一個場面上的人,既然已經說出不識抬舉這個話了,我把你的話擱住,識一次抬舉,走,我跟你過去見廳長大人一面。說完,繞過桌子徑直走到中間靠前面的桌子跟前,對坐著的幾位一拱手說:隆豐福掌柜龍定山向各位致意,小鋪子還望各位多加關照,有啥需要請言一聲,在下一定儘力。今黑兒王玉琴的三娘教子,聲情並茂,念唱第一,好戲難得,咱先看戲,後會有期。說罷拱拱手就要離開。
旁邊坐的一個人開口道:龍掌柜可是個急性子,叫你過來就是有事找你,沒事扯這個閑談幹什麼!他用手指著中間一位肥頭大耳的官僚說:這位是工商廳臧廳長,是直接管你們商戶的頂頭上司。九月十七是臧廳長的六十大壽,隆豐福可是個大買賣鋪子,龍掌柜可要來恭賀一下呀!說著就把一份請柬甩了過來。
龍定山見這人語言粗魯,動作蠻橫,心裡老大不快,就沒有拿那份請柬,把拱著的手收回準備離去。還是剛才去請他的那個公事員從桌上拾起請柬,遞到定山手上。定山拿了請柬再沒說話就回到自己桌邊。
宋先生看了請柬說:又是一個巧要錢!
常老掌柜搖搖頭嘆息地說:達官貴人就是愛娶太太愛過壽,辦一次摟一次財,世道就是叫這些人弄得不成樣子了。
定山說:我就不明白,他們咋能認識我?這個請柬像是預先寫好的。
常老先生說:廳長不認得,他底下還有那麼多辦事的人呢,想打聽你那還不是容易的事情。
宋先生說:定山,不與官府交結對一個生意人來說是潔身自好的法寶,但場面上的應酬還是不可少的,尤其是尋上門的這些明敲暗詐得應付時還要應付。小不忍則亂大謀呀!
定山當時還沒有從剛才的煩擾中擺脫出來,只是應付地點點頭,並沒有往心裡去,甚至戲散了連那個放在桌子上的請柬都忘了拿,事後把這個事乾脆忘記了。現在回憶起來,大概就是這位臧廳長在背後做的醋(使得壞)。之所以風聲透出來卻遲遲不見動靜,一是可能沒有拿到能把人整倒的證據;二是想讓咱知道,害怕打官司就私下尋他們和解。
文承聽了也深以為是。
這件事情看起來不了了之,沒想到後來卻給隆豐福又造成了一次幾乎是滅頂之災。
儘管齊芳聞在坐月子,可醫藥批發的生意卻一刻也沒有停止。每天都有人到瓷器店樓上來看樣品、談進貨。拴柱帶著幾個夥計忙得不可開交。買主在選好品種,算好價錢,在蘭馨那兒交過錢之後,拴柱在單子上籤個字,夥計們就拿著單子到後頭庫房裡提貨,過來交給買主。數量大的,或者幫著買主送到他的店裡,或者幫著他們把貨送到車站。每天上午和下午分兩次,拴柱讓夥計把出貨四聯單中的一份送給齊芳聞,以便她隨時掌握公司經營和庫存的情況。
拴柱已經算是一個在醫藥行當里業務非常熟練的人物了。他文化程度不高,對西藥更是從來沒有接觸過,跟上齊芳聞做起藥品生意以後,憑著他的勤奮好學,博聞強記,他不但對每種藥品的名字、規格、用量、單價、產地了如指掌,還對它的功能主治、反應禁忌、整件數量等也十分清楚。對那些都是洋文的外國藥品,他根據齊芳聞教給他的念法和盒子外面的圖案記住它的全部要點。買主詢問的時候他總是有問必答,對他們提出的其他要求,能解決的盡量幫助解決。這些都得益於他手邊一個自製的小冊子,他把每個藥品的特點和同類品種的區別都記清楚,對那些病有特效也特別註明,讓他們賣葯時好給病人能說清楚。他還隨時記錄庫存的變化,體現出每個品種當天和幾天內發貨的情況,同時也把客戶進貨的情況記錄下來,做到對客戶心中有數。在敏感的價格上,齊芳聞給的發貨底價,他控制和防守是很嚴的,寧可生意不做,也決不越雷池一步。因此,齊芳聞對他不僅非常信任,而且把業務也放手讓他去做。她沒坐月子之前,除了熟人和大客戶,一般的客戶也都是由拴柱去接談,有時候她一時弄不清的事情還得問拴柱。坐月子之後,拴柱就是藥品公司的全權掌柜了。
拴柱這人不苟言笑,才開始跟他接觸的人覺得他有點面冷,好像不好接近。真的處過事以後,都能夠感覺到他真誠地為人和對朋友的古道熱腸。因此,拴柱不但熟悉了業內的不少同行,而且也交了許多業務上的朋友。
齊芳聞對拴柱的人品和能力很滿意,但對藥品銷售情況不滿意。她根據在南方看到的藥品銷售做法,讓拴柱組織兩三個夥計,在城區內和城門外四大城關、稍門等地,遇到雜貨鋪,紙煙攤,茶館等,就給掌柜的送幾包藥品的樣品,再給人家鋪子里貼幾張藥品的宣傳畫,然後叫一個嗓子好的夥計編成秦腔唱出來,給各位掌柜的做宣傳:
頭疼粉治頭疼頭暈那是神速快捷,半炷香立等見效;
十滴水治療中暑和腸胃不適,那是夏秋一寶,一用就好;
紅藥水別看瓶子小,小傷口,小瘡小癤腫,抹抹就能長好;
戒煙丸讓你戒除煙毒,改掉惡習,從此恢復飲食強身健體真神奇;
凍瘡膏、蛤蚆油,專治凍瘡、臉皴手皴裂子口,保手護腳妙妙妙;
還有人丹,寶丹,大聖丹,還有八卦丹,妙濟丹,時疫丹,避溫除瘴,行氣化瘀,消暑祛煩,防蚊叮蟲咬,化風濕疹塊,調理腸胃,開胸順氣,須臾不可缺少,效果妙不可言。
這種宣傳的方法從來沒有見過,掌柜們都覺得很新鮮。聽了一番說道,再親身一試,掌柜們感覺效果和說的差不離,對這些藥品就產生了興趣。夥計們就動員他們鋪子代銷,一種先在這兒放五包(盒),規定了賣出的價錢和來收款的價錢,告訴他們十天以後再來收錢,賣不完可以退貨。有人來就照著我們說的給別人宣傳,弄不清的時候就看包包上印的說明。賣一包掙一半兒,不用跑腿不擔風險就掙錢,掌柜們心裡一算賬,這個好事誰能不願意?幾天下來,二三十個鋪子、攤子就都有貨了。第十天的時候去收錢,絕大多數都賣完了,個別沒賣完的也不願意退貨,還要繼續賣。有的還嫌來得晚了,一些人用著好還要買可沒有貨了!
根據拴柱事先的安排,每個鋪子攤點各種都再放十包(盒),規定五天來收錢,五天去了,又是大部分都賣完了,還是要貨。行,再按照以前的法子來。經過掌柜們動腦筋、想辦法宣傳,這些藥品人們都知道了,葯也賣順了。
雜貨鋪的來人買鹽打醬油,掌柜的告訴他:捎包頭疼粉吧,這是中國人造的洋葯,抽著疼,擰著疼,鑽著疼的各種頭疼,一吃就好!
有人來買手紙,掌柜的告訴他:跑肚拉稀,嘔吐泛酸,十滴水治腸胃那是一絕,只喝十滴,把你的後門把得牢牢的!
給買煙的找錢,看見來人手上的凍瘡,賣煙的說:寧花錢抽煙,不捨得買個蛤蚆油,這東西天天搽一搽,不出五天,你這凍瘡准好!
很快,來來往往的人們都知道這些鋪子攤點有這種服用方便,價錢便宜,立馬見效的「洋葯」,有個頭疼腦熱、腰酸腿痛,泛酸拉稀,就到煙攤雜貨鋪買上一包兩包一喝,好像就是管事。誰要是身體哪塊有點不舒服,要去找先生看。有人就說了:到雜貨鋪問問有什麼葯,買一包喝了就好了,尋啥先生呢!
從第四回開始,收錢送貨,夥計們說話口氣就變了:對不起,貨可以給,得付現錢。掌柜們先是一怔,接著腦子一轉,知道這「不攤水光掙錢」的買賣弄不成了。可都也嘗了甜頭了,心想有人還想插一杠子弄這事呢,有錢不掙是瓜子!付現錢就付現錢,這貨我不愁賣不了。可就一樣,你五天必須來送一次貨,不能讓我斷了檔了!夥計們響亮地答應:沒麻達,五天來一回,保證誤不了你掙錢!下回再給你帶些新品種。
一些看著眼饞的大一點的雜貨鋪子也找上門來,要求經銷藥品。拴柱就派人到他鋪子去看,門面寬展,有些實力的,叫他們專門讓出一截櫃檯,最好換成玻璃櫃檯,裡頭裝上電燈,刷上白漆,把各種藥品在裡頭都擺好,標上價錢,在門口把宣傳畫貼上,由專人照管藥品銷售。為了不和小鋪子、小攤點爭生意,給它們又放了一些新品種,利用它們門臉大,招牌大的特點,擴大一般品種的銷售。這樣,小品種藥品和一般品種藥品的銷路都打開了。
據蘭馨每月的收賬和支出統計,入冬以後,藥品公司的銷售額佔全鋪子的四成,拋去各種應攤的費用和人員餉錢,凈掙的錢是整個鋪子的三成半還強。龍定山不能不另眼看待這個行當了。
就在這個時候,彭品崗從廣州過來跟龍定山商量一宗大買賣。
彭品崗依然帶著那個不算老也不年輕的女朋友住在西北大旅社裡。考慮到蘭馨的關係,定山沒有請他倆到自己府宅去,而是在西安飯莊為他們接風。吃飯時他告訴龍定山:他通過廣州的朋友,在漢口搞到一批洋紗,這是一個倒閉廠子的存貨,現在急於出手。我知道你一直在做洋紗生意,想跟你一塊合作做這筆買賣。
定山說:洋紗現在是和洋麵一樣是西安兩大保值物資之一,很搶手。不知貨的成色如何?
彭品崗從提包里拿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后拿出一束紗線交給定山。定山拿過來仔細一看,色澤白柔,精紡細支,纖維綿長,粗細均一。應該屬於上等的產品。他放下紗線問彭品崗:有多少貨?什麼價?
彭品崗撕了一塊葫蘆雞的胸脯肉給他女朋友,用餐巾擦了擦手說:數目很大,有五千捆,價錢還比較便宜。他伸出右手到桌子下面跟定山手談。兩人收手之後,彭品崗說:事成之後,我的朋友要拿一成。
定山感覺這個成色的貨這個價錢確實比較便宜,就說:朋友幫忙,事成之後提一成理所應當。你看這事怎麼操作?
彭品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人家有一個條件。
定山問:什麼條件?
彭品崗說:不要金圓券,不要銀洋,只要大黃魚。
定山明白,對方只要十兩一個的金條。他有些不解地說:這可就難了,誰能拿得出這麼多金條呀!這個生意看來難做了。
彭品崗吃著酸甜酥脆的松鼠魚,半天才說:不然,這個好事咋能跑到西安來呢!我也是有難處才來找你的呀。你可以找朋友籌措一下。
定山為難地說:時局亂成這個樣子,胡宗南在西安都坐不穩了,靠抓人殺人維持著,往後還不知道咋樣變化呢。現在商家都把口袋捂得很緊,見面都先哭窮,不是特別知己,誰都不會輕易往外掏錢!
彭品崗說:這時候才是商機!別人都觀望的時候你下手,你就佔了先機!而且,錢是死的,只有變成貨錢就活了,何況這是個緊俏貨,在你手裡就停不住,一倒手錢又回來了,錢數可是增加了。
定山說:話是對的,做生意可不像你說的那麼輕巧呀!盛世古董亂世黃金,誰不知道這個時候要把黃金抓在手裡呀。
彭品崗把冰糖銀耳桑葚湯喝了幾口,用餐巾揩揩嘴,看著定山說:龍老弟,人生難得幾回搏呀!我感覺這事情對你,對我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這個機會抓住了,我們都上了一個台階嘍!這個貨一翻手最少一倍的利呀。好吧,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我們明天再談。說著,站了起來,跟定山握了握手。臨上車前對定山說:請代問貴夫人好,我給你的小寶寶還有一個禮物呢,明天帶過來。
回家的路上,定山一直在思考這個生意。洋紗目前是最熱門的保值和交換的物資,說一聲有貨要出,金條、美鈔立馬給你手裡塞,銀洋更是成箱成摞地抬。彭品崗說的這批貨,他倒不是湊不夠這麼多的金條,也不擔心出貨有啥問題,他擔心這批貨一到,樹大招風,給自己招惹麻煩。亂世不露財嘛!
晚飯時他給齊芳聞和蘭馨談了這件事,也說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聽聽她倆的看法。
齊芳聞說:這個生意沒有什麼不能做的,商人嘛,啥掙錢就做啥,隆豐福本來就是一棵大樹,招風不招風都看你是大樹,生意做成了才是真正的大樹。關鍵我對彭品崗這個人看不順眼,蘭馨你可別介意,這個人老讓我覺著不踏實,可不能讓他給騙了。
定山說:芳聞,你對他總有些偏見,帶著偏見看人,這個人你咋看都不順眼。他跟咱做了幾次生意,從數量到價錢都很講信譽,這一次匯的葯款,人家親自把貨帶來了,時間很快的。蘭馨,你說呢?
蘭馨認真聽著,讓她說話,她笑了一下說:按說這麼大的一筆生意,又是熱門生意找上門的確是好事。其實,大鋪子就應該做大生意,一年做幾個大生意比守著這麼多小攤攤辛苦幹一年要自在得多。聽說南方很多公司就是住在大樓上專做買進賣出大生意的,公司里根本不見貨,貨在老闆的算盤裡,貨在公共的庫房裡。然而,這個生意我不敢說能做不能做。
蘭馨看著齊芳聞笑了一下又說:我娘剛才說我別介意,其實跟彭品崗分開已經一二十年了,彼此感情都沒有了,說他不用顧忌我,他跟一般人是一樣的。不過,我知道他很聰明,但聰明的變異就是狡猾,人一狡猾就可能坑別人,害別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現在的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害人的人不可避免就多起來了。我只是提醒爸要小心。
齊芳聞說:蘭馨這話是實在的。小買賣上騙人沒有多大意思,大買賣上跌一跤損失可就大了,尤其現在這個時候,還是三思而行的好。
定山笑著說:你們咋都想到彭品崗騙人的問題上來了,以我的眼光,他還不是那種以坑蒙拐騙為手段攬財的人,何況,有你們二位提醒,我肯定會不見兔子不撒鷹,還不至於讓他騙了。
蘭馨說:現在柜上的錢全部拿出來也湊不夠你要的三成,還要留一部分流通費用,另外,這個月的月餉也快發了。
定山說:這個生意不動用柜上的錢,我自己籌措,要拿銀洋兌換金條有點麻煩。問題是我去想把麥升帶上,他一走,鋪子這一攤兒暫時就沒人照看了。
齊芳聞說:你放心走吧,我會安排,鋪子不要操心,一心一意把那個大生意把握好。
蘭馨說:我娘還沒出月呢,我會幫她。
定山說: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們辛苦一下,我想去的時間不會太長。明天,我再探探彭品崗的底,把細節都搞清楚。
第五天的中午,龍定山帶著麥升,在彭品崗的引導下來到漢陽一家公司。在老闆的辦公室里,龍定山把穿著的狐皮大衣脫了,裡頭的紫羔小皮襖也讓他有些熱不可耐,可是不能再脫了,連解開都不能。因為,貼身的襯衣里,帶的金條都在裡頭縫著的小口袋裡一條一條地插著。他帶著一半,麥升帶著一半。
跟老闆一談,一切都跟彭品崗說的一樣,看了樣品也沒有問題,又一起到庫房看了大貨,然後在一家飯店的包間里,仔細談了價格、交貨方式、付款辦法。
定山提出,他必須親自看著貨物出庫,點好數量,運到車站辦好發運手續再付款。老闆堅決不同意,要求付完款再發貨。經過彭品崗的兩面做工作,先付一半出庫裝車,辦好發運手續拿到貨單再付清剩餘的一半。雙方都做了讓步,定山在另一間房子里把應付的金條拿出來,給老闆先交了一半。約定下午都在車站驗貨辦手續,定山讓麥升先到庫房監督裝貨。
到了車站定山拿到貨單一看五千捆洋紗變成兩千五百捆,定山急忙問老闆怎麼回事?老闆一指彭品崗說:你問他去。
定山問彭品崗:怎麼只裝了一半?
彭品崗說:還有一半要給我啦,不然,你都拿走了,我拿什麼賺錢呢?
定山見他果然在耍花招,十分生氣,質問道:我們不是說好,這個生意一塊做,事成之後按四六分成么,你怎麼能背信棄義呢?
彭品崗說:不是我背信棄義,而是你的人對你背信棄義了。你不看看你的夥計去哪兒了?
定山一看麥升果然不見了,剛才他說去廁所,半天就沒見回來。
彭品崗說:你的夥計已經把你另一半的生意做了,他已經把兩千五百捆洋紗用汽車拉走了,款都付清了,他跟我合作了。
定山驚異加氣憤,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紗廠老闆同情地對定山說:龍老闆,這年頭,渾身是眼還不夠用呢,怎麼能對一個下人如此放心呢!算了,等於這兩千五百捆貨款你已經付清了,晚上就有一趟車,回去再說吧!
定山咬牙切齒地對彭品崗說:連蘭馨都提醒我,說你這個人狡猾,叫我要提防著點,這事情是你一手在背後搞的吧?
彭品崗說:蘭馨還是了解我的,不過他把我看得太壞了。這個事情你可冤枉我了,是他找的我,要我跟他合作。龍掌柜,你記住,小錢上乾淨的人,不一定都是經濟上靠得住的人,頂得住大錢誘惑的人才是你真正可以信任的人。這個買賣從一開始你就錯了。
龍定山失魂落魄地回到西安。
定山回到家正趕上剛出生的小兒子發燒,芳聞姑姑抱著孩子坐著車由兩個丫環陪著四處求醫。孩子剛吃過葯睡著了,齊芳聞張羅著叫人給定山打水洗漱、上茶做飯。定山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睡了。晚上,蘭馨回來跟定山寒暄了幾句就問道:咋沒看見麥升?定山含糊地說:他有點事兒。
蘭馨首先從公公臉上看出此行的不盡如人意。
第二天早上,定山叫人把永年叫來,把提貨大票交給他說:洋紗這兩天就到了,勤到火車站去問著,貨到立馬就雇車拉回來。
齊芳聞讓孩子發燒弄得寢食難安,也顧不得問定山去湖北的事情,晚上定山在對面的房子里休息,因此她並不知道洋紗的情況。見永年拿著大票要走,就說:永年,拿來讓我看看。
齊芳聞看了一眼數字就問:怎麼是兩千五百捆,不是五千么?
定山沒有說話,齊芳聞知道其中有問題,但沒有說什麼,只是對永年說:這些貨,永年你入庫后另外堆放,把庫里原來存的洋紗數字給我報一下。
永年說:明天我報過來。說完就拿著大票走了。
晚上吃飯時定山才把麥升的事情說了。
齊芳聞聽罷就哭了。她傷心地說:這個人看起來很正派,一直都像是忠心耿耿的,沒想到在這麼大的錢數上把我們坑了。鋪子少一半的資產讓他拿走啦!
蘭馨說:小心眼兒的人隨時貪小便宜,大智慧的人等機會劫豪財。這個麥升城府極深,不露聲色,平時兢兢業業,深得信任。逮著機會他就狠咬一口。這種人能成大事,也可能要遭橫禍。
同麥升的行為在定山心裡成了一個難解的謎。
永年在聽了齊芳聞要他報庫房裡洋紗賬的要求之後,認為她肯定知道自己什麼事情了,心裡早就有準備的他,從定山府宅出來之後就去了洪青枝家。尹三在煙館沒回來,他告訴洪青枝他從庫房裡拉洋紗和其他東西的事情敗露了,人家要查賬呢!
洪青枝一聽驚慌失措,抓住永年說:這可咋辦呀?咋辦呀!
永年安慰她說:不要緊,我早就防顧著呢。現在你要聽我的。
洪青枝望著他點點頭。
永年說:你把自己的東西和娃的東西收拾一下,放在順手的地方,不要讓尹三看見。我去再弄一回洋紗變成錢,就過來接你。咱倆抱著娃一塊到外地去。好好過咱倆的日子。憑著我,保證不叫你再受恓惶。
洪青枝說:那尹三他,他咋辦?
永年說:現在還能顧上他!有他還是個累贅。他命大叫他好好活去。你千萬可不能給他露出一點要走的意思,我隨時都可能過來接你。
洪青枝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永年安排完洪青枝就去找收貨的人,一切談好,趁著中午人休息的時候,他叫了一輛車到庫房把剩下的五十五捆洋紗拉走了三十捆。這時,常懷德過來問他:這是給啊達發貨呢?有條子沒有?
永年見了他心裡一驚,但他還是大著膽子說:老掌柜叫給楊文承掌柜先把洋紗送過去,條子隨後再補。
常懷德說:楊掌柜平時只要個一捆兩捆,這次咋要這麼多?
永年勉強地笑著說:人家掌柜之間的事,咱鬧不清楚。
常懷德沒有說話,只是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滿頭大汗裝車的永年。
一車洋紗順利出手,拿了錢的永年立馬跑回加工場,在門口偷看了半天,沒有看出有什麼異常,才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簡單收拾了東西,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被褥里一卷,用繩子把被褥綁好,把那張提貨大票放在桌子上,然後假裝上茅子出去轉了一趟,正好看見一個新來的小夥計在裡頭蹲著,心裡一喜說:繼槐,一會邑完了,幫著我把鋪蓋卷扛出去,叫人給拆洗一下。
繼槐答應了。他出來還沒走到房子門口,繼槐已經跟在身後了,把他還嚇了一跳。他讓繼槐把鋪蓋卷扛到門口老槐樹底下等他,他立馬就出來。他出來后正好一輛洋車過來,他上去就走了。
繼槐回來,常懷德問他:你把魏掌柜的鋪蓋卷扛出去了,他說啥了?
繼槐不解地說:他說叫人拆洗去了。
常懷德說:走,到他房子看看去。
來到房子,只見裡頭狼藉一片,只有一張提貨大票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常懷德意識到有麻達,立馬帶著繼槐出去追,哪裡還有個人影兒!常懷德給幾個攤頭交代了一下,給繼槐說:你在這兒看門,無論是誰,一個柴火棍棍兒都不準放出去!說完就出去找了個洋車給老掌柜報信兒去了。
經過查庫對賬,庫里應有洋紗八十七捆,現在只剩了二十五捆了。白布少了五匹,藍布少了九匹,成衣棉衣少了兩捆共二十套。
定山心裡暗暗埋怨自己:因為是自己親戚,太相信他了,沒有人能管他,給他監守自盜創造了條件,才讓他給鋪子弄了這麼大的亂子,幸虧他還沒敢動這提貨大票的心思。他為鋪子這短短几天出現這兩個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而痛心疾首,也為自己自大掌柜之後疏於管理而深感後悔,他太需要一個像大掌柜這樣精於管理、善於知人善任的人了。他想趕快把這兩千五百捆洋紗出手,把損失的那一半金條掙回來,這趟買賣就算打個平手罷了!
他把提貨大票自己拿上,準備明天親自去車站提貨。
當天晚上,後半夜時分,一個黑衣人背著繩子從加工場庫房后牆攀上去,費了,順牆溜下來。他剛落地,一隻黑狗順著牆根就奔過來。黑衣人就地一坐,雙手在狗來的方向不停地做著一種類似纏線的盤繞動作,黑狗見狀就不跑了,而是慢慢地走過來,聽到黑衣人嘴裡咕嚕著什麼,乖乖地在他跟前卧了下來。黑衣人掏出些東西放在地上,黑狗聞了聞就吃起來。黑衣人嘴裡又發出一種類似狗叫的聲音,不一會兒,又一隻黃狗也跑過來,安靜地卧在黑狗旁邊,也吃起來。東西吃完了,都趴在地上似睡非睡地把頭貼在地上。
黑衣人輕輕起身,貼著倉庫牆溜到一個窗戶下面,掏出一副像爪子樣的東西戴在手上,攀著磚牆三蹬兩扒就上去了,推開窗戶鑽了進去。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從窗戶又鑽出來,還沒落地就被兩個巡夜的抓住了。
巡夜的不見狗在院子里跑了,叫了兩聲不見動靜,在院子里尋狗的時候走到這裡,正趕上黑衣人從窗戶里出來,抓個正著。
兩個人把黑衣人拉到房子里先審:鑽進去幹啥去了?
黑衣人說:想偷東西,一看沒啥拿的,就出來了。
問:叫個啥?
答:叫永年。
問:你也叫永年?俺這兒的永年都跑了,可又逮住你這個永年!怪咧。
答:不怪,就是他叫我來的。
問:你跟他認得?
答:不但認得,而且有奪妻之恨,他把我老婆跟娃都拐跑了。他偷了你庫房的東西換成錢,有錢就來弄我老婆,我恨死你這庫房了,恨死隆豐福了,我活不成也叫你們好過不了!
巡夜的一聽這個傢伙麻達還不小,心想這事他們自己處理不了,剛想商量辦法,就聞著一股焦煳的味道。一個跑出去一看,庫房裡頭著火了,趕緊喊叫了一聲:失火了,失火了!另一個一聽也失急慌忙跑了出去。尹三一看沒人管他了,從地上站起來,一轉身就跑出去了。黑狗和黃狗這時也醒了,聽見喊叫跑過來,看見一個陌生的人影在跑,它倆同時撲了上去。
兩個巡夜的急忙把睡在加工場外邊的夥計們喊叫起來,常懷德光腿只披了一件棉褂褂就跑了過來,他立馬派人先給老掌柜送信兒,接著組織人擔水,拿傢伙撬門進去滅火。
常懷德氣咻咻地問巡夜的咋回事?
巡夜的人說:放火的人抓住了,在房子呢!
他們急忙往過走,還沒走到房子,只見兩隻狗圍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在咬,翻過來一看已經氣若遊絲了。
春天就要來了。春天是萬物復甦,是萬紫千紅,是新希望的開始。在這個新舊交替,紅紅火火時代即將到來的時候,作為一個幾十年聲名顯赫的大商號,隆豐福偏偏咋就災禍連連呢?
人們想起了禮泉黃臨終時說的幾句話:一朝一代興替的時候,很多世事包括有的人也跟著一塊就興起來了。當這個朝代快要絕滅的時候,其中不少世事和有些人也必定跟著它一塊絕滅,這是天道必然。我就是跟著絕滅的那一伙人里的一個,西安還有一些大腦系大字型大小也要跟著絕滅!
隆豐福接連幾起禍事是不是絕滅的前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