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元旦剛過,關中平原里的河道山川、塬坡田疇,春的氣息急不可耐地都爭著顯露出來。先是那一叢叢星星點點的迎春花黃嫩嫩地送來了冰雪尚存的第一道生命的亮色,讓人在詫異中流露出驚喜;再是那杏花、梨花白花花地連成一道道白練,結成一團團白雲,就像俏婦頭上一個個亮眼的髮飾;再往後,那如波似濤,層層密密,雲蒸霞蔚般的桃花就開了。那個粉嫩,那個嫣紅,那個叫人一眼看不透的閃閃灼灼,那個醉人的清新氣息,會讓人感受到自然的神奇,生命之壯美,生活的新希望。八百里秦川和古老的西安城在如花似錦的春意中蘇醒了。
一個特大的消息是老蔣「下野」了。據說,在東北、華北、華東跟國民黨打了三個大仗,殲滅了老蔣一百多萬精銳的隊伍,一下子把老蔣的一條腿和一條胳膊卸掉了。彭德懷又在陝北把胡宗南的十幾萬軍隊打垮了,老蔣「保住西北,打通西南」的計劃也因此落了空。聽說國民黨內部吵吵鬧鬧,老蔣撐不住火了(堅持不住),「引退」下來,大權交給李宗仁了。西安的胡宗南行轅儘管依然戒備森嚴,出入八面威風。但他心裡也是四面楚歌,明知道西安周邊的縣城相繼失守,即將兵臨城下,孤城難保。但為了全盤計劃,也為了面子,死守心不安,欲走又不能,著實進退維谷。但他手中仍有幾十萬軍隊,只不過在解放軍摧枯拉朽的攻勢下,窮於應付,軍心已散,已無多大作戰能力。他開始大量搶購糧食,準備先把一些機關、學校和軍政人員的眷屬撤到漢中去,開始了善後的第一步。一時間西安城裡亂成一團糟,物價已經沒有交換的標準了,隨口說出來的數字叫你嘴張的能塞進去一個蒸饃。那個出生還沒滿半歲的金圓券就跟擦屁股紙一樣,五十、一百的由於不能流通了,扔得到處都是。其他面值較高的三沓,五沓拿著它幾乎買不來任何東西了。用來交換的貨幣就是銀洋,再就是實物的洋麵、洋紗。社會似乎又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社會了。
龍定山被營救出來不久,一直躺在家裡。齊芳聞為了營救定山,拖著還沒滿月的身子,帶著靳鐵鎖到處奔走。宋先生和楊文承上下託人,找到幾位有些影響的議員,一面通過他們據理力爭,一面私下花錢,先後用了十三根金條,才答應大年三十放人。沒想到,大年二十九晚上,定山意外地被救出來了。在這連環的災難發生以後,他已經被非法關押了兩個多月了。
回憶起那一段慘痛的經歷,這個一輩子在商海中劈波斬浪的弄潮兒對眼下這個社會的黑暗、軍警官僚的貪婪無恥、小嘍啰的卑鄙下流痛恨不已。說起當時的情景,他常常激憤的語不成句。大家只是通過齊芳聞的敘述才大致知道了一些情況。
永年盜賣洋紗攜款潛逃的那天後半夜,龍定山聞聽倉庫起火,顧不上坐車就跑出門,還是寧娃拉著車從後面趕上來才把他送到加工場。來到倉庫跟前,火已經被撲滅了,只有搶出來的東西有的還在冒著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硫黃味兒。常懷德告訴他,由於沒有庫房的鑰匙,裡頭起火時大門打不開,他們撬門用了些時間。頂棚燒毀了掉下來,加大了火勢,咱這都是棉毛衣物,還不敢過多用水潑,盡量叫人往外搬,把著火的東西往外拉,不少人手臉都燒爛了。簡單清點了一下,沒沾火的東西比較少,大部分都有損傷,有些燒的已經不能用了,損失是比較大的。另外,放火的人叫狗咬得不得動彈了。定山過去看了一下,好像已經死了,他叫人拉到一邊,用席片蓋上。天已蒙蒙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救火隊的人來了。也不知道他們咋樣得到的消息,七八個人拉著一個抹了紅漆的水龍車,穿靴戴帽一路上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後頭跟了一夥早上起來臉都沒洗來看熱鬧的人。
水龍車拉進門,一話不問,二話不說,擰開閥門就要往倉庫裡頭噴水。靳鐵鎖知道只要這水一放,不管多少就得收錢,他上前急忙擋住:正月十五貼門神,遲咧!火都滅了跑過來張驚啥呢!快結哇,快結哇(快走)!他兩隻手像轟鴨子一樣把他們擋住並往出攆。
一個小頭目過來張牙舞爪地說:誰說火滅咧?這不是還冒煙呢么?把俺們請來了,說不要就想攆回去,沒這麼容易!你這火神爺我可是好請難打發!
靳鐵鎖、常懷德都過去問他:誰請你來咧?
常懷德說:火著了這麼長時間不見個你的人影兒,拾掇完了你跑來放水來咧,裡頭的東西不敢見水你知道不知道?
小頭目見兩個大個子圍著他有些怯火,後退一步提高嗓門喊道:你說啥?嫌我們來得遲咧,為救火我們也不能住到你屋裡等著么!我們就是住到你屋裡,你老婆願意你還不答應呢。他的話讓跟來的那一夥哈哈大笑起來。
常懷德氣得要過去打他,靳鐵鎖一把把他拉住。靳鐵鎖一看這樣下去弄不好要把事情弄糟,上前一步要跟那個小頭目說話,把那傢伙嚇得轉身就跑,嘴裡還喊著:做啥,你還想打人呀?
靳鐵鎖又氣又笑說道:我跟你商量一下,看把你嚇得就像驢驚了一樣,你害怕啥呢?
那傢伙聽了才不跑了,轉過身說:你就站到那兒,你說,咋的話?
靳鐵鎖停下腳說:看你們大清干早跑過來了,儘管火已滅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給你們三個銀洋,去吃個羊肉泡饃,就不說那些淡話了。得成?
小頭目一聽說:不成!我們這來了不管放不放水,來一回一千銀洋!看你說話和氣,減個二百,給八百銀洋算咧。
常懷德說:憑啥給你八百銀洋?你這叫據公詐財!拉著這比尿桶大不了多少的碎水桶,跑過來連個噴嚏都沒打,指天畫地地就要八百銀洋,沒有王法了,我看你這是不想端這個飯碗子了。
小頭目一看自己的底被揭穿,氣急敗壞地說:你這麼大的庫房,管理不嚴,自釀大火,還失火不報,危及四鄰八舍,影響城市安全,並且還刁難公務人員,妨礙執行滅火任務。依照城區防火條例,罰款銀洋五千,限三日內交清!過期不交,加罰兩千!
常懷德氣的上前拉住那個小頭目,質問他:誰管理不嚴,誰自釀大火?告訴你,放火的人已經叫我們抓住了!不信你看。
他拉著小頭目三五步就來到用席片蓋著的尹三屍體旁。
小頭目一看,媽呀,一個人頭臉全是血,就像一個血葫蘆。他掙脫常懷德的手,邊跑邊喊:不得了,不但失了火,還出了人命,這事咱管不了,警察局回來拾掇他,走,走!一夥傢伙像一窩蜂一樣跑了。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定山知道壞事了,他把靳鐵鎖和常懷德叫到房子里告訴他們,警察局很快就會來找麻煩,不要爭吵,以事實說話,靜觀事態變化,幾千銀洋數目的罰款可以答應下來。為了爭取主動,常懷德你立馬跑到警察局去報案,說明真相,防止那個傢伙胡說亂咬。靳鐵鎖你在這兒現場看著,來人好好接待,該花錢就花,我這裡有一百銀洋你先拿著,不夠直接找內掌柜。記住,一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不敢惹麻達了。說完,他二人立馬分開行動。
定山因為惦記著火車站洋紗的事情,安排完這裡的事他立馬到車站去了。他想,加工場已經出了事,洋紗再不能出一點點麻達了。他催促寧娃快一點,先回去拿大票,再到火車站。
沒想到,更大的麻煩在等著他。
早晨的火車站儘管到站和發車的車次很少,廣場上積聚的人不多,但仍然是一個南來北往各色人等忽聚忽散,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其中還有一些就是利用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進行詐騙、拐賣、偷竊、搶劫、情色交易、假幣兌換等等的罪惡實施。
洋車到了提貨處,定山在窗口問:漢口發來的一批洋紗到貨了沒有?窗口裡頭一個還沒睡醒的小夥子懶洋洋地扭過頭對旁邊坐著的一個毛鬍子說:有人來問洋紗!
大鬍子一聽立馬把擔在桌子上的腳放下來,對小夥子說:給他說,讓他在外頭等一會兒,給他查一下。
定山見他這樣說,感覺有些奇怪,因為他從來沒有辦過這種事情,也沒有太在意,離開窗口在旁邊來迴轉悠。時間不長,有幾個人朝窗口走過來,他退讓到一邊,一個過去到窗口看了一下,裡頭立馬喊了一聲:誰的洋紗?
定山趕快過去答應說:我的洋紗!那幾個人一擁而上就把他綁了起來。定山不解地問:幹啥,幹啥呢,平白無故為啥綁人?寧娃遠遠看見急忙跑過來喊道:你們憑什麼抓人?這是隆豐福的老掌柜!
其中一個領頭的一聽說:好哇,隆豐福的,等的就是他!帶走。
寧娃還想上前,定山說:別管我,快回去報信兒!
寧娃拉著車一溜煙地跑了。
定山被推上一輛帆布棚小汽車,坐在車廂左邊的一排木板椅上,旁邊和對面各坐著兩個人,那個領頭的坐在車前頭司機的旁邊。車開了之後,定山問道:我到車站提我自己的東西,你們憑什麼抓我?你們是哪個部門的?
後邊的四個人獃獃地坐著,都不吭聲。前面的那個領頭的說:現在你什麼也不要問,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車子後面沒有窗戶,定山只能臉側著從汽車前面玻璃透過來的一點街景判斷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很不準確。但他知道車子沒有出城,是在城東南什麼地方。他們在一個大院子下了車,他被帶進一個顯然不是牢房的房子里。裡頭放著一床一凳,門後邊放了一個尿桶。床是光床板,什麼鋪蓋也沒有。他剛進來,門就咣的一聲鎖上了。
定山坐在凳子上思考自己為什麼因為洋紗的事情被抓進來。洋紗不是大煙土,不是槍支彈藥,不是違禁物品,正當的生意憑什麼抓人?抓自己的是什麼部門,什麼人?不是警察局,不是警備區,也不是隊伍,因為這些地方的人都穿著有特製的服裝,而這裡的都穿著便服,走路,動作也不像訓練過的樣子。難道是中統,軍統,三青團?他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從門縫往外張望,看著偶爾過來過去的人,希望能夠找出一個自己認識的人來。但他失望了,始終都是這五六個人露面,他一個也不認識。
中午他們開飯了,人們拿著碗筷走到一間房子里吃飯,也沒有人來理睬他。他早晨天不亮就起來到加工場,後來到家裡換了一件衣服,拿了提貨大票就出來。當時他已經想好了,這批貨先在自己府宅里放一半,另一半放在楊文承家裡,貨放好之後再吃飯。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抓進來了。儘管心事重重,可這飢餓的感覺也是很難受的。看著一個個吃完后都離開了,飯堂的門也鎖了,就是沒人來搭理他,他失望地躺在木床板上睡著了。
他被開門聲驚醒了,急忙坐起來,一看外邊天已經黑了。一個伙夫端著一個碗,拿著一雙筷子進來了。伙夫把碗往板凳上一放說了聲:吃飯。轉身就往外走,剛走兩步又轉回來看著他說:你是隆豐福的老掌柜?
定山一看並不認識,但他還是感到有人認識他而高興,他問:請問你貴姓?我看著你有些面熟。
伙夫說:我姓呂,我哥是你南院門鋪子里的廚子,我見過你。
定山一聽高興地說:噢,你是呂師的兄弟,看起來就是像。
呂廚子擺了擺手,示意不要聲張,小聲說:這是菜和饃,我知道你不得夠,等一會兒人出去了,我再給你送一點。說完出去把門鎖上了。
有了認識的人,定山心裡很高興,他狼吞虎咽地把半碗炒茄子和一個蒸饃吃了,等著呂廚子再來。
已經快半夜了,呂廚子才過來,房子裡頭沒有燈,兩個人摸著黑在說話。呂廚子說:明天可能要審你。聽說是一個處長審。
定山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是什麼人把我抓進來的?
呂廚子說:這是工商廳的一個不知叫啥的管理處。我也弄不清他們都幹些什麼,不是他們抓的你,你只是臨時在這兒關幾天。
定山問:工商廳有什麼權利抓人?你知道為啥抓我吧?
呂廚子說:不知道。
定山說:你能不能給我鋪子送個信?
呂廚子說:你先甭著急,我一送信,人家知道我認識你,我把飯碗打了都沒啥,你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了。等兩天,把情形弄清楚了,再送信不遲。天冷了,沒被褥,你將就一下,我走了。
定山起身送他出門。
第二天,呂廚子送來的飯菜數量明顯增加了,表面上不跟他說話,只是說一兩個字提示他。例如:大官來,提審。定山也就明白了。
來的所謂大官並沒有審問他,審問他的仍然是抓他的那個小頭目。
有人把門打開,給裡頭放了一把椅子,吃過飯那個小頭目進來坐下,門口站了一個人。
小頭目進來問定山:龍掌柜晚上睡得可好?這裡簡陋一些,比不上你家裡,將就一下。呵呵,呵呵。
定山知道這是在調侃他,似笑非笑地回應了一下。
小頭目坐下,開始非正式地審問。他問道:龍掌柜,呵呵,你隆豐福一次買這麼多洋紗幹什麼?
定山看著這沒有記錄,隨口談話式的審問,知道是應付差事式審問,因此也就不打算正式回答他的問題,只想通過他了解一些背後的情況。他笑著說:隆豐福是做商業的,商業就是要流通商品,買洋紗也是一門生意么。
小頭目又呵呵地笑了兩聲說:你知道不知道,洋紗現在是資敵的物資?見定山沒有反應,他接著說:資敵,知道不?全部給共軍拿去了,呵呵,共軍正缺這東西,你偏偏就給人家送去了,看你的罪大不大?呵呵。
定山知道他這是胡說八道,問他:是誰把洋紗送給共軍了?
小頭目說:是你呀,呵呵,洋紗不是你的么?共軍把你的洋紗弄走了,你不是資敵是什麼?
定山知道他沒有說實話,抓住他說話的漏洞問他:我的洋紗在火車站擱著還沒取出來呢,你說我資敵,你為什麼不說火車站資敵?再說,共軍能有這麼大的能耐,跑進西安省城把二千五百捆洋紗拉出去?這有沒有可能?
幾句話把小嘍啰問得無話可說,他張口結舌地說:共,共軍神通廣大,你,你咋知道人家沒有辦法把洋紗弄走?呵呵。
定山說:看你年歲也不小了,一輩子走南闖北見的世事也不少了,剛才你給我安的那個罪名實在太可笑了。再說了,如果有資敵嫌疑,那也是警察局的事情,你們是什麼部門,有什麼權利拘審人?
小頭目說:問我們是什麼部門?告訴你,呵呵,本人是廳長大人手下直接管轄的一個行動隊,專門緝私,專管物資進出的。還管不了洋紗?呵呵。
定山明知故問:那你們是工商廳的人了?你們臧廳長我認識。
小頭目見露了底有些慌,又聽認識臧廳長,奇怪地問:你認識臧廳長?那,那他……
定山這才知道是姓臧搞的鬼,故作輕鬆地說:我們交往不多,但關係還不錯,他六十大壽我出差去了,沒去成,他是不是因為這個事不高興了呀?你給他說,朋友嘛,來日方長,山不轉水轉,以後打交道的時間還多著呢,有啥事好說。
小頭目見定山這麼說話,也就客氣地多了,他討好地說:呵呵,我和隆豐福還共過事呢,不過那是很早的時候了。呵呵。
定山驚奇地問:共過什麼事?我咋不認識你。
小頭目說:我叫秦合貴,呵呵,原來跟你姜東民掌柜一起去過外藩做過買賣(他有意識迴避了大煙土換槍支的事情)。呵呵。
他這一說,定山想起來了。為了避嫌,督軍從死牢里提出這個大煙販子秦合貴,讓他假扮大掌柜,與白俄談判做生意。本來事情完結后,班長按照衛士長的安排,在路上要把他解決掉,在東民的勸解下,留了他一條命,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定山說:當年,還是我們東民掌柜在班長面前給你說了好話,留下你未殺,不然你也沒有今天。
秦合貴說:呵呵,這,這個我也知道,東民兄弟是個好人,他的救命之恩,我永世不忘。呵呵,他現在在哪裡?
定山說:他到外地去了,他回來我讓他來找你。既然說到這兒了,咱們都是自己人了,我的這事你能不能給幫個忙?
秦合貴說:呵呵,咋個幫忙法?
定山說:讓我和你的臧廳長見一面?另外,麻煩你給家裡招呼一聲,給我送一套被褥。
秦合貴想了半天,最後說:呵呵,這個,小的還真做不了主,呵呵,我回去請示一下看行不行。他起身往外走,門隨即又鎖上了。
不知秦合貴說的咋樣,定山很快就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條件更差,秦合貴也不見了。
天氣越來越冷,定山一直被關在一個土窯里,蓬頭垢面,冷得只能在土窯里來回走路取暖。一天兩頓飯雖說差得很倒是能吃飽,可就是與世隔絕,沒人來問,也沒有一點消息,讓他心如湯煮,念若死灰。
一天晚上,定山聽見土窯旁邊來了一伙人,進進出出,唱和白道,很快他就聞見一股酒肉的香味。他仔細聽他們說話,原來是一夥單身的職員在隔壁土窯里聚會呢。他們說三道四,偶爾也提到臧廳長,隱隱約約聽說秦合貴的名字,好像說秦合貴給廳里辦了一件大事,弄回來一批值錢物資。又說今年過年能給處長發五捆洋紗,科長三捆,職員一捆。廳里一共得拿出三四百捆洋紗呢。
定山聽到這裡突然明白了,工商廳把自己拘禁在這裡,一方面是要強行沒收這批洋紗,另一方面,利用他的人身再詐取鋪子的贖金。這時候一個人可能是喝多了,跑到關他的土窯前撒尿。定山見人說話心切,千不該萬不該地又犯了一個錯誤。等那個人尿完在系褲子的時候,輕輕地叫了一聲:先生,先生。他的叫聲把那個傢伙嚇了一跳,褲子還沒勒好抬腳就跑,還喊了一句:有鬼,有鬼!
眾人都過來到這個平時從來不用的土窯一看,裡頭黑抹咕咚啥也看不清楚,定山見人來就大聲說:我是隆豐福的掌柜,叫龍定山,平白無故被關在這裡十幾天了,請你們放我出去,或者給我家裡報個信,我一定重重感謝!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回到隔壁土窯里,趕緊把東西一收拾都跑了。第二天,他就又被轉移了。這次,他被關在一家冬天存放蔬菜的地窨子里。裡頭倒也乾爽,頂頭有一個透氣窗,一條斜坡從上面下來。除了一個老太太每天到門口給放兩次飯菜之外,連點其他聲音都聽不到,更不要說見人了。他試著跟老太太說話,老太太只是對著他笑,不說話。原來老太太是個啞巴。白天,晚上,下雪了,天晴了,過一天就像一年。西北風吹過來,吹得地窨子上面的椽頭茅草嗚嗚直響,這個平生很少下淚的漢子也嗚嗚地哭了。後來,遠處傳來放炮的聲音,他知道,快過年了。
一天半夜,他被地窨子門上的聲音驚醒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浮了上來,難道是要對自己下手了?他翻身起來,趴在門邊聽著,不像是用鑰匙開門,而是在拿東西撬,能聽到鐵器具在一起痛苦地糾纏扭動的聲響,終於咔吧一聲門開了。
一個人打著手電筒摸著牆走下來,手電筒在四周照著,通過手電筒的散反光,定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拴柱。他激動地叫了一聲:拴柱!拴柱一聽愣了一下,連忙用手電筒照了他一下詫異地說:是,是老掌柜?老掌柜呀!原來是你在這裡,這裡頭還有人沒有?
定山說:就我一個。你還找其他人?
拴柱說:找到你就是最大的收穫!來人。
外面立馬下來兩個人,一個背起他就往外走。拴柱從後面打著手電筒給他照路。
原來,拴柱他們當晚奉命解救一位被關押的進步人士,經過多次摸底,發現有人經常給一個地窨子里送飯,估計肯定有人被關在裡面,當晚他們實施了解救行動。不想卻是鋪子上上下下把人都尋瘋了的老掌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齊芳聞給拴柱專門置辦了酒菜,把靳鐵鎖和常懷德兩個請過來作陪,她和蘭馨代表定山向拴柱表示感謝,同時還給拴柱了一份很重的獎勵。栓柱得知自己解救老掌柜之前,內掌柜已經通過省上參議多次交涉,工商廳臧廳長收了十一個金條之後答應第二天就放人,自己只不過提前一天把老掌柜解救回來的情況之後,感到自己愧對內掌柜對自己的獎勵。同時聽說就是這個臧廳長陷害的老掌柜,心裡憤憤不平。他沒有回家過年,而是找了幾個別動隊的朋友在一塊喝酒商量,並在大年初四的夜裡,鑽進了臧廳長的家裡。
臧廳長家防範比較嚴,光保鏢就七八個,因為是過年,只留了兩個。這天一個保鏢喝醉了,一個無聊地在擲色子,推牌九。拴柱他們很容易上去把兩個綁成一對兒靠背的大粽子。前面兩個已經摸到臧廳長的開著燈的書房門口。從門縫往裡一看,臧廳長正在跟一個年輕女人調情,先抱住她親嘴,又拿手在她身上摸起來,後來把她抱到他的大圈椅上,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兩人就運動起來。拴柱把保鏢收拾好,裡頭的運動剛開始。同夥讓他看咋辦,他一瞧這是最佳戰機,他撥開房門,三腳兩步闖了進去,一個泰山壓頂,把兩個性味正濃的傢伙牢牢地疊壓在一起,順手就把嘴也堵上了。
拴柱叫一個人換成渭北口音向他說話:你爺我是北山下來過年的,聽說你最近發了一筆大財,不義之財獨個花不吉利,爺來分一半保你歲歲平安。咋樣,是要命呀還是挨刀呀?
臧廳長嚇得渾身亂抖,一個勁點頭,拴柱把他嘴上的臟布去掉,讓他說話。他喘了一口氣說:頭一個書櫃里有兩箱銀洋,你們拿去。一個人過去拉開櫃門,果然有兩箱銀洋。拴柱心裡有底,拿槍頂住他的頭,那個同夥又說:你是哄瓜娃呢,這點東西能叫大財?老實說,金條在哪兒?
臧廳長結結巴巴地說:金條上繳了,只有銀洋。
旁邊一個同夥手一把伸過去,抓住他還沒提上褲子露在外邊像個縮頭烏龜的廳長他「二弟」說:不說實話,先割老二,再割老大!
臧廳長一下子嚇得癱在地上,連連求饒:有金條,有金條!在地下室。
那個同夥命令道:提上褲子走,再敢耍花子,把你卸成八塊不說,其他人一個都過不了初五!臧廳長渾身顫抖著提著褲子出了書房,走到他住的上房卧室。他老婆已經被控制了,其他丫鬟婆子也被鎖在一間屋裡。他去一個隱秘的地方拿出鑰匙,插在牆根上,在一個八仙桌下一個磚上一踩,旁邊露出一個洞口。他先下去,拴柱緊跟著他往下走。拴柱讓他把燈打開,他沒開,手摸到一個什麼東西一轉身就打過來,嘭的一聲。拴柱早有防備,一閃身子彈飛出去把房子牆上掛的一個鏡子打碎了。拴柱就手一推一蹬,臧廳長就滾下去了。他緊跟著跨上一步壓在他身上,把槍奪了,後面同夥緊跟著下來,塞住他的嘴,把他褲子脫下來套在他頭上,把他的手從後面綁了起來。
燈打開了,小小地庫里琳琅滿目,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古玩文物、銀洋美鈔應有盡有。拴柱跟另一個簡單耳語了幾句,先搜查出金條一共七十四根,連箱子端走,再把美鈔和銀洋全部抬上去,其他東西因為不好拿也不懂一概不要。東西拉出去后,當晚全部交給大隊長,只說明有十三根金條是他們老掌柜的,大隊長讓他把十三根金條帶回去,其餘上繳給上級領導。神槍隊獎勵了段拴柱和一起去的幾個隊員。拴柱把十三根金條交給內掌柜齊芳聞。
眼下正月已經過完,吃過二月二的祺子豆,房檐上的冰溜子開始噼里啪啦往下掉,風兒也有些暖意了。省城裡大部分鋪子都還關著門,街上行人也不多,馬路上也沒有了往年的熱鬧,只有些拉洋車的在馬路上跑來跑去。有些帶傷的不帶傷的當兵的在街上晃悠著,他們在挎包里裝著很多不值錢的金圓券,只要看見商鋪開門,就闖進去強行買東西。誰敢不收立馬就連打帶罵砸攤子。少數開門的鋪子都叫個人站在馬路上看著,一見有當兵的過來,立馬上門關張。大多數人都躲在自己家裡,窺測外面的動靜。有些相好的朋友偷偷聚在一起,交換些聽來的消息,分析一下當前的局勢。
在定山府宅,定山已經被送回雙水磨老家去了。來看他的宋先生、楊文承、常老掌柜、李大掌柜和負責接待的靳鐵鎖等坐在府宅裡邊喝酒邊說話。齊芳聞和蘭馨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陪著他們。從桌上的酒菜情形就能看出來,他們在一起已經談了很長時間了。
宋先生問:加工場那邊燒的損失有多大?
靳鐵鎖說:放火的人鑽到庫房裡頭,給各個地方都擱的是芒硝和硫黃木炭末混合后的棉花,硝棉還拿沾了葯的棉線連接著。放好之後,在一個地方一點火,各個地方立馬都著起來了。因此貨物和原料損失得很大,坯布、棉花、成衣、還有皮筒子、貴重的細二毛、狐皮、貂皮的損失都比較大。有不少東西,搶出來已經不能用了。
宋先生問:那事情最後咋了結了?
靳鐵鎖說:警察局來了好吃好喝招待,給領頭的隊長塞了一千銀洋,跟來的五個警察每人給了一百。當場罰款兩千,就算把這事情抹過去了。
楊文承說:這個放火的是個陰損毒辣的傢伙,用的就是致人死地的方子,儘管發現得早,損失還是太大了。
常老掌柜說:老人們常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小人心地齷齪,行為卑鄙,害人往往從狠處下手,常常置人於死地而後快。所謂十年君子淡如水,一朝小人煩事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李大掌柜顫巍巍地說:弄大事,開始的時候用自己親戚可以成事,事情起來以後,有些親戚關係的人就可能是壞事的根苗。尤其是不能把一個人多年不變地定死在一個位置上,日久必生異變。其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不能產生除了主家之外,沒人能管,沒人敢管的人物,這種人十有可能就是害群之馬。其三,大小環節,前後銜接,都要有章程,無論是誰,都要按章程辦。不能因為是主家,是親近的人就隨便亂了章程。章程一亂,必起禍端。其四,牽涉到錢物的事情,多設一兩道關口,多讓個人把關,所謂「眼睛多了失誤少」,這樣做只有好處,沒有啥不好。不要怕啥事情都讓底下人知道不好,那些不受重視的人裡頭往往有忠臣。其五,事端苗子冒出來的時候,要下硬手一把就把它掐死,絕不能因事小而放任,更不能心存僥倖,稍有疏忽,千里大堤毀於蟻穴,百年基業垮於小隙。這是我多年來的一點心得,說出來叫大家參考。
大掌柜說完,頭上虛汗亂流,氣喘吁吁。蘭馨連忙把熱布帕遞上去。靳鐵鎖趕快給茶盅續上茶。一席話說得在座的人個個點頭稱是。
宋先生動情地說:老哥,想不到你退出鋪子這麼多年了,說出來的治理法則還是至理名言,如雷貫耳啊!別人不管,我首先把這幾條記下,回去照著來。
楊文承感慨地說:大掌柜之於隆豐福那是有一半的功勞在裡頭,我是從頭至尾的見證。這兩年世事越來越複雜了,我大哥鋪子的管理看來是有些跟不上了。發生這些事情看是偶然,實則是必然。
常老掌柜說:當務之急是隆豐福如何往下走,鋪子關門,倉庫被燒,資財損失巨大,人心浮動。不知定山是怎麼想的?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齊芳聞的臉上,等著她說話。
齊芳聞說:早晨我才從雙水磨回來,定山看來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不願意見人,不願意說話,整天除了睡覺就是寫大字,一寫就是一天,看著讓人心疼。她說著就想掉下眼淚來。
宋先生說: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裡接二連三遭受生意上的打擊,又受到非法拘禁了這麼長時間,遭受著暗無天日的土牢折磨。想一想,寒冬臘月,就一身夾衣,兩頓粗糲飲食,睡在光床板上,還經歷著有理沒處說,有話沒人聽的精神摧殘,出來還是物財兩失,生意難以為繼的結果。這種情況不落在誰身上,誰是無法感受那種精神消磨的殘酷。時間是最好也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法,過上一兩個月以後,我想他就會好一些。
宋先生說的這些,楊文承有著深刻的體驗,他無語地點點頭。
大掌柜說:內掌柜要帶著娃多陪著他,現在他不願意見外人,可最害怕孤獨。跟他不要提鋪子的事,多說些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的事情,讓他從那個噩夢裡擺脫出來。周末了,叫幾個娃都回去看看他,多給他一些天倫之樂。
常老掌柜說:過上一半個月,咱們一塊去看看他,到那個時候他肯定就緩過來了,咱們跟他說說話肯定能化解一些他心中的疙瘩。內掌柜,你見了他先帶個好,就說我們幾個都想他呢!
齊芳聞含著眼淚點點頭。
宋先生剛回家就聽學生說一個人一直在客廳里等著他,說是請他出診。宋先生哦了一聲,先進上房洗臉喝茶,換了衣服,再到客廳來見來人。
來人見宋先生進來,立馬起身問候,換茶之後宋先生問道:請問是誰病了,什麼病症?
來人站起來說:是家父病了,時昏時醒,時有高燒,已請幾位先生看過,處方平平,不見好轉。都說先生斷脈如神,下藥精準,特請先生辛勞出診一趟,醫酬從優。
宋先生看來人二十幾歲,衣冠楚楚,談吐不俗,知道不是一般病人,既然能叫幾位先生已經看過,肯定不是一般病症。他輕輕笑了一下說:哪個先生沒看好過幾個病人,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神奇,既然幾位先生用藥效果都不好,恐怕我也沒有回天之術。
來人一聽有些著急,幾乎是懇求地說:家母曾經請先生看過病,服藥之後明顯見輕,幾副之後神清氣爽,寢食如常。因此,家父的病一定請你去看她才放心。
宋先生見他這麼說也不好推辭,問了地方,只好讓人收拾東西,帶著學生一塊走。門口早有一輛汽車在等著,時間不長,汽車就在一家有人站崗的門樓前停了下來。
病人是個很有身份的人。這一點從門口的警衛、住宅的規模、家庭的陳設和進進出出的人員就能看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坐在廳堂里,看見宋先生進來,她很禮貌地站起來,笑著說:煩勞先生辛苦一趟。
宋先生看她似曾見過面,就笑著說道:為病家祛疾除病是醫家的職責,談不上辛苦。他從容地坐下,學生站在一旁。喝過茶之後問道:先看看病人如何?
來接他的那個青年立馬上前引路,他們來到一間寬大的房子里,病人躺在一個宋先生早年在督軍府里看見過的珠貝鑲嵌雕漆拔步床里。這種房中的房床在西安是極少見的,整個床就是一個雕樑畫棟的裡外間房子,人在房床外間的門外就要先脫鞋,上了外間有飲茶器具,有的還放有馬桶。跨過小門檻進到裡間,可以坐在加了帷帳的大床前為病人看病。房床雕欄畫棟,裡頭更是奢華鋪張,閃金晃銀,懸珠掛玉,僅憑這張床就知道病人的富裕和講究。
病人仰面躺在床上,臉色灰白,嘴唇青烏,瘦骨嶙峋,昏睡不醒。儘管裡頭收拾得很乾凈,點有熏香,但還是能聞到一股人體發出的臭味。宋先生明白,這是病入膏肓病人的一個特徵。
學生放好腕枕,把病人的一隻手臂移出來搭好,宋先生三指點腕,雙目微閉,靜心調息切脈。病人脈搏初切似無,少傾如鳥雀啄米,忽而似無,忽而又來,如此再三。他起身叫學生坐下復切,自己則出去來到客廳里。
病人的兒子仍在前面引導,招呼看茶就座。稍停了一會兒,他的學生和那位婦人前後進來,學生仍立在他身後,婦人坐下就問:敢問先生,這病有何良方?
宋先生說:首先,這病耽擱了,由輕而重,由重而衰,由衰而竭。再者,病人煙癮過大,煙毒已深,臟器對藥石已拒之不受。第三,病人長期氣血虧耗,陰陽衰竭,清竅失養,不相維繫,加之精絕陰縮,神無所依而昏迷。目下湯石之葯已經無能為力,估計病人也就是兩三日的光景。
婦人一聽就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青年也紅著眼圈哀求宋先生:請先生一定要救家父一命,哪怕就是醒來與我們見一面也成。
宋先生看著這一母一子哀慟的樣子,回想起范大掌柜得病時的情形,遂決定把自己秘不示人的家傳絕門藥丸拿出來。他說道:我有一葯可讓他醒來跟你們見個面,時間很短,只能說幾句話,而且必須在太陽下山之前進行。
青年一聽連聲說好,婦人一看天氣都快下午了,急忙說:那現在就抓緊時間吧!
宋先生說:葯還在我的藥房里擱著,必須我回去取,用藥還要我來操作。不過這個我是有言在先,用這一丸藥一根大金條,我操作又是一根金條。
婦人和青年都說可以,可以,請先生抓緊坐車過去拿。
葯很快取來了,宋先生問青年是不是病人的親生兒子,青年說是。婦人說:問這有什麼意思?
宋先生說:這個葯的一半必須由親生子女的唾沫研和灌入病人口中,另一半放在鼻子下面嗅聞,病人方可蘇醒,如果不是親生,此葯便無功效。
婦人聞聽便把兒子拉到另一間房子說了半天,最後婦人進來說:讓他去請他的哥哥過來。
宋先生心裡明白,表面不動聲色。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人還沒有過來。婦人著急地頻頻站到門口張望,不時有人過來問婦人有何吩咐。後來終於一個秘書把來人請來了,是一個跟婦人年紀相仿,黃桿蠟瘦,長的跟他爸相似的煙鬼式的人物。這個人來了之後誰也不理,大大咧咧地朝沙發上一坐就說:找我來什麼事?
婦人說:老爺子病得很重,現在要給他喂一種葯,需要你的唾沫,所以叫你回來,這也是你一個盡孝心的機會。
黃桿蠟瘦說:你們平時霸著老爺子不讓我見面,要唾沫的時候想到我了,唾沫你們都有,為啥非要我的?
婦人求助式地看了宋先生一眼然後對他說:我們的唾沫都用過了,現在又要灌藥,這次想叫你來,不然今後落你埋怨。
黃桿蠟瘦盯著宋先生說:這個餿主意是你出的吧?你們這些沒本事光會騙錢的江湖郎中,看不了病就會出這些怪點子,用我的唾沫就能治好我爸的病?騙人吧!
婦人唯恐宋先生生氣,急忙說:就一點唾沫你犯不著說那些話。你說吧,半碗唾沫你要多少錢?
黃桿蠟瘦一聽錢立馬來了精神說:好,不多要,十根金條,必須是大的。
婦人一口答應,叫傭人拿來一個空碗,叫他漱過口開始吐唾沫。黃桿臘瘦剛吐一口就說:不行,先把金條放到這裡,我不放心。
婦人無奈,只好叫兒子把金條取來放在碗旁邊,黃桿臘瘦才開始吐唾沫。
黃桿蠟瘦吐得口乾舌燥,好不容易才吐了少半碗,婦人焦急地問宋先生夠不夠?
其實早就夠了,宋先生為了懲罰那個傢伙,故意不說夠,就讓他吐。等到問他了才說可以了。黃桿蠟瘦收起金條依然誰也不理,揚長而去。
宋先生看看天太陽已經落山了。為難地說:陽氣盡了,現在來不及了。明天吧。
婦人害怕病人明天有變化,著急地催促宋先生趕快灌藥,宋先生無奈只好答應試試。他把一個用金箔包著的藥丸剝開,用一個切刀把藥丸切成兩半,一半沾了唾沫用膠布粘在兩個鼻孔前面讓病人嗅,另一半則放在一個湯匙里用筷子研碎,用唾沫化開,撬開病人牙齒用湯匙壓著舌頭把葯灌下去,又用唾沫沖了沖。最後,在兩隻腳心和個別腳趾間分別又貼上一個小膏藥。
一切停當宋先生說:再有一會兒,病人眼睛就睜開了,可以跟他說你們最要緊的話,他也能說一些簡單的話,只有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一定要抓緊。說完就帶著學生走到客廳里。母子二人趕緊把門關上,連秘書都不讓在裡頭。
半炷香過後,母子二人來到客廳,青年進門就向宋先生下跪,被宋先生連忙拉住了。二人都帶著淚痕向宋先生道謝,感謝宋先生幫他們完成了一項最為重要的事情。接著青年從內室拿出一個錦盒,雙手遞給宋先生,宋先生打開一看是十根大金條。宋先生從中取出兩根,把錦盒推回去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好是兩根金條,我只拿兩根,你們多給的我決然不敢領受。
婦人說:兩個是你應該取的,另外的是我的一點心意。他兒子半碗唾沫就要十個,先生你幫我完成了這麼大的事情還不應該多拿幾個?請先生一定不要推辭。
宋先生起身再謝婦人相贈之意,但錦盒他堅辭不受,出門而去。母子二人望著宋先生背影淚流滿面。
後來他才知道,病人是一位前省主席,年輕的時候縱橫疆場,殺人如麻,特別是在鎮壓抗日愛國人士、愛國學生和方面,更是心狠手辣,手段多樣,被人稱為「活閻王」。他為了攬財,強令一些地方的農民大量種植罌粟,開辦煙土加工廠,用煙土換來的資財,大肆揮霍,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光太太就娶了六房,最後,還是在煙毒女人金錢的戕害下,在便血高燒喘息中痛苦地死去。
宋先生知道后十分感慨,信手在紙上寫下警句一首,以告誡後人:
人一生不可作惡,
作惡必自食惡果,
任憑你威風凜凜,
任憑你肆意揮霍,
任憑你殺人如麻,
任憑你風流快活,
孽越大,死越慘,
財越多,享不著,
小疾讓你生如死,
重病送你見閻羅,
大樹倒時猢猻散,
黃泉路上孤鬼挪。
天遣何時曾錯誤?
地獄惡鬼擠成窩!
龍定山在寫了一段時間字之後,喜歡騎著驢,帶著一個小夥計到西安城周邊和渭北塬上,秦嶺山下,專找那些荒冢大丘,古寺老庵去憑弔歷史、尋訪古迹、拓沓碑石,臨摹字畫,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西安外圍經常槍炮聲此起彼伏,聽說游擊隊不斷地在襲擊胡宗南的隊伍,西安人這一段時間都很少到鄉下去。這時候還到處亂跑,害的齊芳聞老是派人尋他。她還一再給隨行的小夥計叮嚀:走到那裡給旅館留個條子,告訴你們幾月幾號離開到哪裡去了,讓人好找。
一天,他們走到終南山的一個深谷里,聽當地人說嶺那邊山上頭有一個古廟,甚是古樸清幽。他倆就翻山越嶺,攀岩越澗,費了很大工夫,來到一個人跡罕至的高山小廟前。這個名叫雲中觀的道觀,位於一座山峰突出的山嘴上,地勢險要,風光無限,更絕的是在這幾十棵大樹環護著的小道觀旁邊,有一個終年流淌不息的清泉。道觀很小,只是在一間石頭壘砌的大房子里供奉著一尊太上老君的神像,神像旁下方站著一個童子。像前有一個供桌,擺著香爐。香爐前面是一個功德箱,功德箱前面是三個供香客們跪拜的蒲團。大房子連通著旁邊一個小屋子,是這個道觀里唯一的道人住所。
道人仙風道骨,鶴髮童顏,見到有人上來非常高興,說:你們是今年來的第三撥兒人。他熱情地汲水燒茶,並拿出松子、核桃、野果等招待他們。望著這白雲青天、松海峻岭、流泉小廟的世外人間,龍定山的心裡頓時充滿了喜悅和嚮往。他顧不上喝茶休息,參拜過老君像之後,在這小小的地盤上走來走去,到處看個不停。最後說,我找到自己的歸宿了。他的話把小夥計嚇了一跳,不解地看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晚飯過後,他們和道士坐在太上老君的像前聊天。定山問:請問道長,如果我想到這裡修行,不知可否接納?
道士搖搖頭:想修行是好事,不過,你還不具備修行的慧根。來這裡的人不少都說想在這裡修行,至今一個也沒有留下,何也?興之所至,隨口而出,戲言耳!
定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道士說:藍天白雲,孤觀細泉,無紅塵煩擾,無官祿相爭,罕有兒女情長,不聞酒肉葷腥。初來者都覺得清心寡欲,氣順身閑。不過十天,有人就開始煩躁不安,十五天以後提出下山看看,不歸者多多,歸來者能堅持一個月以上者,只有一人,三個月者尚無一人。
定山說:我不是個輕易做決定的人,遁入空門,早有此心,不過未遇到機緣,也沒有尋到合適的地方,因此,此願始終未了。
道士說:看得出,你是受了大磨難之後才來的。心灰意冷,悲觀厭世才使你產生出世的想法,這很自然,不過這不是你應該的選擇。觀你的形象,你不是個自甘寂寞的人,你是干過大事而還有壯志未酬,身遭劫難遂生的憤世之舉,但在這個時候出世是你人生選擇的下策。
幾句話點中要害,使定山心靈震動,他無語地看著道士聽他繼續說。道士說:其實,人的一生,有人就像走平路,儘管有些高高低低,但基本一路順暢,可一生平平淡淡,談不上有所作為,只能是連個聲影都留不下的人,這是大多數。這些人往往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有些人一輩子都像在爬坡,上去下來,坑坑窪窪,左拐右轉,坎坷很多,事情做了不少,成就也有,但沒有豐功偉績,因此總不甘心。但爭來斗去,結果總是一樣;有些人則像在鑽山,一會兒登高,一會兒下河,得意時香車寶馬,一呼百應,一擲千金,失意時如逢山洪,勢如破竹,潰不成軍,甚至送命。這些人一輩子大轟大嗡,大得大失,像在刀尖上跳舞,有的下場也不一定好;當然還有少數人大半輩子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魚龍變化,總得其時,派斗黨爭,穩坐上風,養尊處優,名利雙收。其中也有人只在一念之差,一事不慎,甚至遭受牢獄刀槍之災,敗了潑天的家財,毀了一世的聲名。總的說來,人的一生肯定都是坎坷不平,有人輕些,少些;有人大些,多些。一旦官丟了,財破了,家敗了,這些人便生出出世的想法,自認為看破紅塵,實質是想逃避現實,換一下環境。結果,原本塵世中人,千絲萬縷難以剪斷,心不清凈,受不了清苦,耐不得寂寞,最終還得回到塵世中去。能夠鐵了心出家的人那是人中極品,是鳳毛麟角。
定山聽了,深為他精闢的一席話所折服。
道士說:你可以在這裡住幾天,吐一吐胸中怨氣,泄一泄淤積的私憤,坐在松下靜心想一想,不要想以前的恩恩怨怨,多想想今後的寵辱不驚,隨遇而安,積德行善,一切隨緣。想通了就回去。
第七天的早晨,定山帶著小夥計向道士作別。他把帶來的東西都留給道士,懷著一身的輕鬆回到西安。此時,青麥已經開始拔節。
隆豐福除了醫藥公司、瓷器店之外,服裝店、染料行和加工場仍然沒有開門,可相公夥計們都在忙碌著。首先是大魁回來了,根據上級組織的要求,領導神槍隊成員和部分積極分子開展護廠、護校活動。他給齊芳聞打個招呼,讓加工場給製作一批紅套袖和一批作為自衛武器用的三尺短木棍。由於數量大,工人們白天晚上都在加班干。這些東西在保衛麵粉廠、發電廠、火柴廠、大華紗廠等企業和一些學校等發揮了重要作用。
再者是龍佩涵、龍佩鳴、李鴻達、龍溪倩他們也回來了。佩涵、佩鳴、鴻達哥三個,佩涵二十二歲最大,其餘兩個比老大階梯形的小一歲,都是西北大學的學生。大魁的女兒龍溪倩今年十六歲,是女子中學的學生。由於反對學校南遷,抵制校方對堅決不走學生斷糧斷補貼的制裁,請娘和奶奶給錢給糧,支持學生正義的行動。齊芳聞當然不能怠慢,安排人每天給學生蒸饃、烙鍋盔,炒菜做飯送過去。
第三是姜東民派了後勤部的一個副部長拿著姜部長的親筆信來拜訪龍掌柜,龍掌柜不在,就向內掌柜彙報。大意是,解放軍已經推進到西安城周邊,西安城不日即可攻克。現在部隊急需各種醫藥和救護用品,數量多多益善,具體事宜由祁副部長當面協商,請大力協助為盼。齊芳聞見到來人熱情接待,私下問蘭馨,這個事情如何處理?蘭馨說:東民原來是鋪子的掌柜,跟老掌柜情同兄弟,理應全力支持。現在眼看著這天快要翻過來了,咱鋪子上上下下都在支持,難道還能不支持領導下的解放軍?
齊芳聞並不是不想支持,只是定山不在,且數量很大,她必須跟個人商量,見蘭馨這麼說,她就下定決心全力滿足軍隊的要求。她把拴柱叫過來把這事一說,拴柱是一百個支持,立馬就拿出隨身帶的庫存賬本,一起跟副部長商量。副部長確定了品種、數量,計算出金額,付給當時還未在西安流通的中國人民銀行券(人民幣的前身),告訴她這是以後要使用的代用貨幣,你不要擔心,萬一有什麼問題,到時候不管是找姜部長,找我,找解放軍任何一個領導都能幫你解決問題。
齊芳聞說:解放軍來打胡宗南,我們高興地不得了,這個害人的政府,害人的軍隊早就該滾下去了!解放軍將士們流血犧牲,捐獻這些藥品和用品是應該的,我們就沒打算要錢。你們犧牲的是血肉和生命,我們付出的只是一點金錢,比起生命來,金錢的價值不值一談。隆豐福支持抗日,支持革命是一貫的。今後,如果你們隨時需要,隨時來找我們就行了。
副部長感激地說:來的時候,姜部長就說了,儘管隆豐福是個商鋪,那裡的龍掌柜不僅深明大義,而且思想進步,十分支持革命,十幾年如一日,是有傳統的。來到這裡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我代表我們部隊,代表姜部長向隆豐福表示感謝!說著,端端正正敬了一個軍禮。弄得齊芳聞無所措手腳,只好站起來還了一躬。
副部長他們在拴柱的幫助下,趁著晚上關城門之前的混亂,把藥品等弄出城。拴柱剛回到府宅給齊芳聞彙報,定山回來了。
洗換完畢,吃過晚飯,齊芳聞把這一宗宗的事情給定山一一彙報。定山只是聽著,不說一句話,末了說了句:好,我累了,要睡覺。躺下就呼呼地睡著了。
一連幾天,儘管遠處槍聲、炮聲時斷時續,城裡的隊伍、警察們跑來跑去,大卡車進進出出,還在抓人,槍斃人,還在收稅,搜刮糧食,還在貼告示要商鋪開門,讓學生上課。但誰都能看出這個時候他們的慌亂與不安,色厲內荏,底氣不足,似乎在處理後事。
定山每天都在街上走著看著,他想看看一個王朝倒台之前的掙扎和瘋狂。在中山大街上,他看見一輛小車靠邊停了下來,從裡頭出來一個又高又胖的官員,開始他沒有在意,胖子一扭頭他看清楚了,是臧廳長!他想都沒想緊走幾步上去,招呼說:是臧廳長啊,你還好吧?臧廳長看見他一愣,突然想起來尷尬地笑笑,連忙又鑽回車裡。定山拉住他還來不及關上的門說:臧廳長,咱們還有一筆賬沒有了結呢,什麼時候找你呢?臧廳長嘴裡胡亂嘰咕著什麼,捅了司機一拳喊道:快開車,快!車門還沒關好的汽車一溜煙地跑了。
又一天晴朗的早晨,大魁一早跑過來告訴乾爸:今天解放軍就要打進來了。胡宗南的隊伍都跑光了,城裡只有兩千人的民眾自衛隊。不過,民眾自衛總隊早就在我們控制之下,一個副總指揮已經做好工作,解放軍來了就起義,可能打不起來。定山聽了只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就在定山和齊芳聞一起吃午飯的時候,齊嬸急死忙活地跑進來喘著氣說:芳娃兒,那個麥升,同麥升他,他回來了!
定山和齊芳聞都吃了一驚,齊芳聞問:他在哪裡?
齊嬸說:他就在門口,正跟蘭馨說話呢。
定山沒有說話,不過飯已經吃不下去了,他拿起茶壺喝了兩口。
齊芳聞急忙出去站在上房門口喊道:麥升,快進來呀。
麥升應了一聲快步走進上房。蘭馨也跟著進來。麥升看見定山說:老掌柜,我回來了。
定山笑著問:後來你跑到哪裡去了,叫我尋了半天,不見人影兒。
齊芳聞給麥升倒了一杯茶問:麥升你還沒吃飯吧?要麼一塊吃。
麥升說:我給老掌柜先把事說完再吃。他轉過來給定山說:彭品崗知道我拿了一半金條,到了漢口就跟我商量,讓我跟他一塊干,把這一半貨倒到襄樊去,說價錢比西安還好,並定好利潤我倆一人一半。我沒有機會跟你溝通,只能先答應下來。我想,如果這條路子可行,今後咱們也能做。
麥升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車開到襄樊,這裡有幾個織布廠,正等著洋紗呢。在貨棧里就有幾家來談生意。我和彭品崗都不放話,他們三家自己競價,最後一個看來是個大戶的老闆一錘定音,叫了一個另外兩個不敢接受的價錢,我一看可以就定下來了。這個價確實比西安翻一番的價還高。當然還是十兩一個的大金條結算。事情完了之後,我們一起吃飯,趁著他們喝酒高興之際,我帶著金條悄悄走了,我的包包都沒有拿。
麥升接著說:我又回到漢口,躲了一個多月,確認彭品崗不在漢口了才出來。我又找了一家紡紗廠談洋紗,價錢漲了但還是談好了,可他們當時沒有這麼多貨,我在漢口一直等著,過完年又等了一個多月才把貨弄齊。一共買了五千捆洋紗,偽裝成藥材運到火車站,我包了一個車皮,雇了八個保鏢在火車站晝夜看守,等了好長時間才裝上車。一路上由於到處打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西安,我看西安也亂成一團,安排了一下趕快過來,現在貨在火車站大庫,保鏢還在守著貨。麥升說話的時候,定山的眼睛一直看著桌子的一角,沒有任何錶情,思緒似乎游移於一種現實之外的空間。直到麥升說:現在貨在火車站大庫,並把提貨大票放在他面前,他還是沒有轉過臉去看它。
齊芳聞說:好,麥升辛苦了,我現在就安排人跟你去把洋紗提回來。你先吃點飯。麥升答應著出去了。
龍定山的思緒在游移中漸漸地回歸過來,麥升說話的時候,他突然間隱隱約約地似乎感覺到遠處傳來密集的吶喊聲和槍炮聲,感覺到一個新時代的風雷正在鋪天蓋地滾滾而來,感覺到自己血脈里又重新鼓盪起奮鬥的激情。他起身走到窗戶前堅定地說:好,這天下看來是要翻個過兒了,世事要變了,唯有改變才有希望,隆豐福又要活了!他兩隻胳膊猛然伸向天空大聲說道:這個時候,隆豐福還關著門幹啥,幾個鋪子今天都把門開開!
剛剛進來的靳鐵鎖聽他這樣說,眼睛看著齊芳聞,齊芳聞說:靳掌柜,按老掌柜說的辦。靳鐵鎖答應一聲急忙出去了。
這時候,只聽見西門那邊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就聽見有不少人奔跑的聲音。大門外有人喊道:解放軍進城了!西安解放了!
定山嘴裡囔囔著:解放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