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如何才能救你
第四十七章如何才能救你
「公子……」壹上前一步,揚高了聲音。
他回過神來,獃滯了一下,最後匆忙看我一眼,笑容勉強,「儘管住吧……」
可後面緊接著而來的那句話分明是對我說的。
「你想走了隨時可以走,不用再來告之我了。」
他抬手,紫竹帘子便落下來,隔斷了中庭的細雨霏霏,獨留我們在庭院。
雨沒有聲息的侵入黃昏。
「主子,這個人……」貳兒指著他,望向我,似乎想說什麼卻硬給憋了回去。
我柔聲一笑,怔怔地望著芳華的背影,扯著伍兒的衣襟,悄然從背上下來。
芳華應該是在乎我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這種莫名的反應,一時間讓我百感交集。這些天與他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湧入我的腦海里,讓我心在顫抖,有些呼吸不暢……此刻的心酸甜蜜得讓我無法自抑內心想見他的慾望。我緩緩地,一步步朝那間房子邁去。
屋外。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狂亂地打在泥濘的地上,竹林窸簌嗚咽不斷。
此時我的衣衫濕透了都粘在身子上,有些發涼。我伸著手,彷徨了一下,攥緊手把紫竹簾撩開。
屋裡漆黑一片,隱約有一個身影靜坐在廳里。
電閃雷鳴。光將他的臉龐照亮了,蒼白的臉,驚鴻一瞥,令我有些凄凄然。這個男人淚痣欲泣暗紅得格外的醒目,已然濕了的袍子勾勒出他的身形,衣勝白雪,長發束起,俊朗清秀的面孔有著淡雅溫和的神情,依舊是一派清雅脫俗仿若謫仙,只是他似乎身子消瘦也蒼老了許多。
我踉蹌著步子,扶著牆,怔怔地望著他。他坐在椅子上,複雜不舍卻強忍的眼神,身子抖著,見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他放在膝蓋間的手徒然緊張地收緊。我仰頭望著他,視線兩兩相望,仿若間隔了千年,他的目光里有太多我不懂的東西……一下子像是用盡了多有的力氣。我恍惚地眨眼笑了,身子卻趔趄,徒然倒地,一秒卻卧在他懷裡。
依舊溫軟的懷抱……
那一刻,清香襲來,連帶著心都要軟了醉了。
「……勺兒。」他喚了我。
一如記憶里那般令人心安的懷抱。往事涌如潮水,卻也迷了我的眼,視線里模糊一片。
我想念了許多個白晝黑夜的聲音與容貌……原來他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一直……
在我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是他陪著我。
可我卻忘了他,
我怎能把他忘記……
只記得他說,走了就別回來了……
我忍不住攥緊了他的衣袍,看著他令人呼吸也窒息的臉龐,在心裡一遍遍的默念。
義父……
你可知,
當初的那個轉身,
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懷念。
.
他嘆息著擁著我,像往常一樣摸摸我的頭。
「義父……你的勺兒回來了,勺兒全都記起來了。」我的淚淌過臉頰,埋入他的懷裡。
他有些無措,我卻再也不鬆手。
只是,我卻沒有留意他那極為悲傷的眼神。
陽光灑在庭院中,疏影斑駁。
梧桐樹下一襲白袍的芳華正與壹對弈,圍棋在石桌上鋪陳開來,一粒黑子捻在指間又徐徐落下,無聲。
壹起身,執起蕭,彬彬有禮,「華公子棋藝精湛,不愧是逍閑人的師父。」
芳華只是看著他,嘴角泛著笑意。
「你們下棋歸下棋,別把話題往我身上扯。」我佯裝怒正欲走過來,卻沒料裡屋的公子們正挽袖拿著掃帚直往外頭掃,風一吹揚了我一臉的灰。
啊呸。
我揉著鼻子,他們嬉笑著把門給關了。
芳華臉上笑歸笑但終究是有些疲乏之色,我看在眼裡格外的心疼。於是我悄然走上去蹲下握住他的手,仰臉望著他輕聲說:「我差人劈了些上好的竹子為你做了個躺椅,你來試試?」
「主子……」壹望了我們一眼,直直地盯著我輕喚道,「店鋪裡頭還有些事,我先走了。」
他雖是這麼說著,卻筆直地站著不走。
我頷首,卻也沒工夫理他了,一心一意扶著芳華離了梧桐樹,讓義父坐在了躺椅上。
壹又望了我們一眼,告辭了,身影有些凄凄然。
「你呀,身子不好就該多曬太陽,別總躲在陰涼處,小心膝蓋發酸。」我低頭瞅著芳華。
「是。都聽你的。」
我笑眯眯地抱了被太陽曬得鬆軟的被褥,埋頭聞了聞,給他鋪在下半身上,然後端來了茶,放在了一旁,忙活完了之後,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隨意地將手靠在他的躺椅上,仰頭望著他傻乎乎地笑著。
「那個壹公子與我年輕時還真有幾分相像。」他手抵著眉,嘆息了一聲,倦懶地望著壹離去的方向。
「瞧你說的,義父還是和第一次碰見勺兒時一樣年輕。想起那時候在廟裡……」我望著他還想說什麼,卻突然止住了。
他最近似乎比較倦,才下了會兒棋,坐在躺椅上就能睡著。我心裡某一處柔軟了,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替他掖著被子。他閉著眼,沐浴著陽光,俊秀美好的五官,金輝讓其柔和了起來卻高傲得不像是凡人,仿若是誤入世間的仙人。
那麼美好,讓人錯不開眼。
他的手悄無聲息地握住了我。
我詫異地抬頭望他,他沒睜眼,嘴角卻緩緩盪起溫和的笑容。我怔了怔,視線緩緩移到了他的袖子上,他的袖子是上好的雲錦料,描著牡丹,我執起了他的手,輕撫著,悄然掀開了那層袖子,果然不出所料,他並沒有好好包紮自己的傷口,昨夜又淋了雨所以這會兒感染得更厲害了。
我從懷掏出瓷瓶,抖了些藥粉,拿紗布給他纏好。
他自始自終都很溫柔地望著我。
「你為何這麼傻。」他的傷口割得很深,看著都叫人心疼。
他卻轉移了話題,輕輕握緊了我的手說,「以前給你的簪子可還在身邊?」
我應了一聲,低頭在懷裡掏了掏,放在了他的手裡,「失憶的那會兒,這東西落在了皇宮,被小公子們尋來了。」
「那就好,好些收著吧。義父很窮,沒什麼能送你。」他輕輕拍了拍我,把簪子放入我掌心,合力替我收緊。他笑著對我說,「從小我看著你長大,我沒幾日可活了,也不知道以肉為引這個方法能不能治好你,使人都說芳華難求,我想把它給你喝了,總沒有壞處的。」
我仰頭望著他。
他的手摸著我的臉頰,有些抖,十指摸過我的眉毛。
「義父這一生也沒什麼本事,以前還答應你陪你逛江湖,只怕是不行了。」
我忙握住他的手,逼著臉上笑,「你在胡說什麼,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年華。」
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他一笑便掃盡眉宇間的輕愁與早經世故的滄桑。
「我老了,一閉眼就不知明天能否醒來。你能在我所剩無幾的日子裡回來,真好……」
我被他這麼一說著實忍不住,眼眶濕潤了,心裡酸楚極了。
他這麼清冷的一個人,能說出這般話是多麼的不易。
他眼角下痣的顏色這麼深,身子有這般弱,一定是動了情,可我該如何才能救他。
「義父,當初你既然離開了皇宮,為何不來尋我。」
「我有找過。」
他微微含笑,在溫暖的茶香,望定我輕聲說,「我見你與那些公子們生活得很好,想必也不會再與我回這冷清的居處了。」
我咧嘴笑得苦澀,那段靠服食忘憂散的日子能算是愉悅的記憶么?
若不是我在闖蕩江湖的那時候,聽信了從宮裡傳出的許多有關芳華與皇帝的流言蜚語,我也不會過得如此的艱難與辛苦。
芳華,你可曾知道……
我一直盼著有一天,若能與你在一起,哪怕是再苦再累,我也會覺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了。
就像,現在。
我起身,仰頭眯眼望著溫煦的陽光,望著這個坐在躺椅上極度安靜的人,悄然從後面環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頸窩處。
「義父,我與你說說那些江湖上的事好么。」
他手捂上我的,淡淡地笑。
「江湖上流傳一個少年後背紋有藏寶圖,得他者的天下。」
「是么。」
「好玩的不止這一件,還有……」
我撩起他的長發,就像從前一樣輕輕梳理著,低頭絮絮叨叨地說著,他一直淺笑,靜靜地聽著,格外的專註。
他一直說,江湖很好……
當初可曾想過,與我一起闖蕩江湖。
我望著他溫柔的側臉,心裡柔腸百結。
芳華,知道么……我想把這幾年遇到的最最好的,都說與你聽……
我捏著梳子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痴痴地望著他安靜寡淡的面容有些哽咽了,他一席如瀑布般的青絲遮住了眼角處的紋線,他的鬢角已有銀絲。我手抖著,不知不覺便摸了上去,眼眶變紅了。他明明還年輕,為何已有衰老的跡象了。
「怎麼了?」他聲音很輕。
我忙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只是剛想起了往事。」
他也不吭聲了。我也默默的繼續給他梳頭,動作盡量輕柔,怕驚擾了他。
「不用費心拔它了。」他突然開了口,「我已經病得不行了……老也是遲早的事兒,一兩根白髮也不用你費心替我遮遮掩掩。」
芳華獸乃至情之物,若被情傷,十日將如凡人一年。他又有幾個十日來虛耗……
我眼神柔軟蹲了下來,仰頭望著他,「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
我眼神柔軟蹲了下來,仰頭望著他,「告訴我,如何才能救你。」
他搖搖頭,只是沉默地笑。
我心裡一抽痛。
「主子。」
「主子……」一聲聲喚從廚房裡傳了出來,這功力堪比道士施法招魂。
我聞聲起身,待再看向芳華時,他已經躺在椅子上合上了眼,於是便替他把被子掖好后,悄然進了廚房把門合上。
陸兒正蹲在地上生火,貳兒一個勁兒的在鍋里添著什麼,聞著味兒似乎挺香的……
「喚我來做什麼?」我直拿眼瞄他。
「燕窩在哪兒啊?」貳兒一雙大眼瞅著我。
「這兒可沒這麼精貴的東西。」
他一臉可惜狀態,四處望了望,「我還想著芳華公子他生子不好,給他弄點東西補一補。」
我笑了,「他不吃這東西的。」
看著貳兒一臉挫敗的樣子,我摸摸他的頭,「對了,你熬些拿手的蓮花羹吧,他興許愛吃。」
「真的?「
「話說……我也想吃了。」我俏皮一笑,朝他擠眉弄眼。
他立馬眼前一亮,挽著袖子興沖沖地忙活了起來。「嘿,早說么,我這就去做。」
我卻淡了笑容,身子倚在窗戶前望著合眼假寐的芳華髮起了呆。
絹布上說,獸成形的十月期間,若以摯愛之血為引每日濯之,乃續魂。芳華現在身子這般虛弱,怕是已經拖不了多久了,害他飽受情傷之苦的人我定是不會放過的……只是不知我的血對他有用處么……
「燙死了燙死了。」
一會兒的功夫,貳兒便搖搖晃晃地端著一大盆的蓮花羹擱在了桌上,只消一聞便覺芳香四溢,那艷紅的蓮瓣染得濃稠的湯汁都帶著紅色。
我心一盪,微有些怔。
「小陸,你給主子盛一碗,我立馬就回。」貳兒挽起袖子舀了一碗,就要給芳華送去。
我拉住了他。
「怎麼了?」
「……等會兒再送。」
我從頭上取下簪子,挽著袖子,抵著肌膚上用力一劃。
貳兒一聲驚呼。
陸兒乾脆直接撲上來要幫我止血了,我忙側身躲開,「不礙事,別怕。」
他們一臉古怪地望著我。
我卻笑得格外愉悅。這會兒傷口劃得不深,血沿著手腕滑了下來,滴在蓮花羹里,我直瞅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從一處拿了勺子,攪和了一下,將它化開。
「你當真要把這個東西給你義父吃么?」
「有何不妥?」
「可沒有醫書上說,血配蓮花能治病啊。」
「我也只是試一下。」
貳兒探頭從窗戶那裡看了一下正合眼假寐的芳華,又瞅了一眼我,他便不吭聲了,只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我笑了一下,滿是慈愛地看著一旁正憋著臉給我包紮小傷口的陸兒,順勢摸了他一把,「盆里是乾淨的,沒被我用血糟蹋,你們嘴饞就喝那兒的。」
他點點頭。
貳兒倒豎著眉頭,還在冥思苦想。
我說啥來著……貳娃什麼都好,就是一遇到醫術方面的就愛裝深沉。
他怎會知道,芳華不是凡人,這次病的也不尋常,怕也只有心上人的血可以醫治,只是那個人是不是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怎麼樣,我都要試一試。
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碗湯出了門,來到庭院。
芳華似乎聽到了動靜,醒得很快,有些迷糊地望著我。
「屋裡頭的小子們給你做了一碗蓮花羹,來……趁熱嘗嘗。」
我半哄半勸,笑得滿是虛偽。趁他還沒完全清醒的時候,直接舀了一勺餵了過去。
可勺子剛湊到他嘴邊,他便不動了。
「喝啊。」我繼續誘惑勸導。
他不吭聲。
「是不是太燙了?」我有些心虛,吹了吹,趁機拿眼瞟著他。
他緩緩望著我,「你這碗里盛的是什麼?」
他的眼神,讓我不敢直視。
這人平日里看起來啥也不懂。關鍵時刻,怎就這麼精明了。我手心發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蓮……花……羹……」
「好一個蓮花羹。」淺淺淡淡的話語,他只是重複著我的話,糯軟的聲音卻任添了份無情,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
我心一驚。
只覺得手腕子上傳來一陣痛,
他便握緊了我,一把將我推開了。
一片碎瓷聲后,湯水濺進了黃土裡。
他神情變得很激動,身子抖個不停,手握緊在椅子上,不住地咳著。
我跌懵了。
「主子,出什麼事了。」
他們全圍過來,擁我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芳華只是望著我,面色古怪,很清冷的眼神,他一字一句說著我一直以來都不想聽的話。
他說,你這是在幹什麼,你以為你的血能救我么。
……你知道我討厭別人觸摸,更討厭別人的血,你在這麼擅自做主的話,便給我滾得遠遠的。
芳華知道罵人了,他會說滾了。
說不出心裡啥滋味。
我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渾身酸疼,離他遠遠的,傻傻地望著他。
他眼神有些不耐的意味,嘴角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可我對他,憐惜心疼多於恨……
我神色黯淡,忍了忍。
這會兒他像是氣竭,俯身咳嗽著。望著他卻滿是心疼,悄然上前給他撫順氣。
他卻把我揮開。
他臉上沒有表情,「勺兒,你這是何苦來哉。」
「我……心甘情願為義父做這些。」
「你可知我心繫何處。」他手撐在胸前,華服映著手指格外的修長白皙,微些抖動,「你可知,這兒……心裡並沒有你。」
「……但我愛您啊,義父。」我喉嚨分外艱澀,不知不覺話已脫了口。
他鄙夷地笑著。
像是用盡了力氣,頹然倒在椅子上,眼睛里有我不懂的情緒,他徐徐地吐了一口氣,聲音很低,「別再做無用的事了,你的血是派不上用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