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事情的發展似乎過於離奇,除了這位吳老夫人自己申述之外,任何人也無法解開這個謎團。老婦人一剎那間,臉上帶出了無限傷感!卻又似有無限忿恚!
冷笑了一聲,她斷斷續續地道:「我不但……收藏了這件暗器……而且還認識這個暗器的主人!」
尹劍平登時又是一驚!
「這個人……不用說,也就是打傷你的那個人,」她的眼睛移向尹劍平道:「你說!打傷你的那個人是誰?」
尹劍平怔了一下,道:「阮,阮行!」
「姓阮?」老婦人搖搖頭,說道:「不對吧。」
她臉上猝然間罩上了一層寒霜:「你用不著瞞我,對於這個人,我應該認識得比你清楚,我告訴你吧,她是個女的!」咬了一下牙:「一個姓水的女人,也是天下最狠毒最厲害的一個女人!」
尹劍平神色一振道:「老前輩莫非說的是那個『丹鳳』水紅芍嗎?」
老婦人身上起了一陣顫慄!
「不錯!」她含有責備的眼睛盯向尹劍平:「那麼你剛才為什麼不說實話?」
尹劍平嘆息道:「你老人家誤會了……以『丹鳳毒簽』打傷我的的確不是她,但是卻與她脫不了關係。」
「什麼關係?」
「這個姓阮的,只是水紅芍手下的一個奴才!」
「一個奴才?」老婦人呆了一下道:「說說看。」
尹劍平道:「後輩的仇家雖是水紅芍,但迫害我師門破碎,殺害我同門師兄弟,迫我至深的卻是一個姓甘的少女:甘十九妹!」
「甘十九妹?」
老婦人搖了一下頭,表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你老人家隱息十年,自然是不知道如今江湖之間的事了……這件事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尹劍平點點頭道:「你老人家說的那個水紅芍,如今早已息隱江湖。」
「這一點我知道,」老婦人道:「可是我卻不知道她的門下如今又出現了。」
「甘十九妹!」尹劍平悵悵地道:「如今出現的這個甘十九妹,據幾位前輩估計,她的武功,並不遜於當年的水紅芍,更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啊!」老婦人的臉色益加陰沉!她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齒,緩緩地又低下了頭。
尹劍平似乎很累了,說了上述的幾句話,情不自禁地把身子躺下來,並且發出沉重的呻吟聲!
老婦人驚了一下,道:「你的毒可能又要發作了……我本來有很多話要告訴你,也只有先緩一步了。」
她獰笑了一聲,接著又道:「先試試你的命吧!」
說到這裡她扭過臉看向兒子道:「來吧,我們得趕快下手了。」
吳慶早已迫不及待,當下忙走過來。
老婦人看著尹劍平道:「我不瞞你說,對於醫治你所中的這種毒傷,我可是絲毫也沒有把握。不過,我確信,如果我眼前不試一試的話,你同樣的會很快地喪失性命,如果這樣,那就不如乾脆來賭一賭你這條命了!」她繼續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丹鳳簽不止是使你一個人受害、喪命,我同樣也是受害人可憐尹劍平,他現在實在已經不能出聲說話了,卻只能以點頭來表示他的感激,並催促老婦人快點下手醫治。
吳慶驚訝地道:「娘,您看他的臉,怎麼會這麼紅。」
可不是嗎?燈光下,尹劍平那張臉,已由先前所見的蒼白變成了赤紅。他像是在剋制著一種難以言宣的極度痛苦,黃豆般大小的汗珠,一剎間布滿了他整個面龐,他緊咬著牙,全身上下顫動得那麼厲害!
老婦人由藥箱拿起了一柄小刀,抽出來,現出了銀光四射的刀鋒。她似乎很沉重,遂即把手上這口刀伸向燈焰,反覆地燒著。
吳慶不解地道:「娘,你要幹什麼?」
老婦人沒有吭聲,她遂即由藥箱里拿起了一個油皮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個樣子像是蘿蔔般的東西。
吳慶伸出手要去拿,但卻被老婦人用手抓住:「你想死嗎?」她冷笑著說:「這東西有毒!」吳慶頓時收回手來。
老婦人那雙豆大的目光,遲疑著掃向床上的尹劍平,喃喃他說道:「我別無抉擇,小子,只好看你的命了!我要你知道,我所用在你身上驅毒之法,乃是大相違背一般傳統規則的。」
她用刀指向尹劍平兩處肩頭,以及前胸部位,十分陰沉地道:「告訴我,這三個地方是不是特別疼痛?有什麼感覺沒有?」
「是,」尹劍平掙扎著道:「酸……酸痛!」
「這就是了。」老婦人頻頻點著頭:「這叫『毒侵三關』,又叫『一字並肩』,一到酸痛停止,你這條命就沒有了!」
這幾句話,非但身當其事的尹劍平驚駭不置,就連旁立的吳慶也聽得毛髮聳然!
「娘!」吳慶顫抖地道:「你老要救他一救……」
「廢話!」老婦人道:「你當娘是拿他在試著玩兒嗎?」
一面說,她即以手上短刀,向著那個狀似蘿蔔般的東西戳去,一連幾刀,那物件被戳破了幾個小洞,流出一種白色如同乳液般的東西。至此,刀鋒上已沾滿了那種白色,狀如乳液的濃汁。老婦人忽然發出了幾聲咳嗽,一面忙即用原來的那張油紙,匆匆把那個「蘿蔔」包好,遂即把藥箱放到一邊。
「娘!那不是一個蘿蔔嗎?」
「蘿蔔?」老婦人冷笑道:「那是『地藤瘤子』,是一種人世罕見的奇毒東西,為了這玩藝兒,我曾煞費苦心!天知道……」她的聲音忽變得很低,喃喃地接下去道:「……我留著它……原就是來對付這種『七步斷腸紅』的。」
尹劍平在床上發齣劇烈的喘息,他看上去幾乎像是要「窒息」了。
「快……」他掙扎著道:「你老人家請快出手吧!」
「還不到時候。」老婦人目光注視著他道:「這叫做以毒攻毒,…定要等到毒氣上涌的一剎間,我才能下刀,你的性命,也就在那一剎那才能決定……」
「可是……」尹劍平劇烈地喘息道:「我……已經不行了……」
「你的神智還清醒。」
方才住口,只見尹劍平大吼一聲,整個身子魚挺而起,那張紅臉猛可里轉為黝黑,他猝然張開了口,似有一口怒血要噴出來。就在這一剎間,老婦人已翻起了手上的那口短刀,神速無比地一連在尹劍平身上「心坎」、「咽喉」、「氣海」三處穴道上戳了下去。隨著她的刀勢拔起,奇怪的是卻不見怒血濺起,由三處刀口所噴出來的,卻是紫黑色的三股氣體。尹劍平上挺的身子,陡地就像是一隻泄了氣的皮球般的,忽然鬆弛了下來。也就在一剎間,三處刀傷處,同時冒出了血花,三股血箭,每一股都足足噴起了有尺許高下。
老婦人容得這三股血箭方一噴起,即速運指如飛,一連點了他數處穴道,止住了流血,那上竄的血勢,一經冒起,卻又迅速地降落下來。只聽見尹劍平呻吟一聲,遂即直挺不動。
持燈在側的吳慶,看到這裡,方要說話,老婦人已拉著他迅速地向後退開,並示意他不得開口出聲。母子退立一隅,足足站立了一些時候,老婦人才長長地吐出氣息道:「好了,現在可以出聲說話了。」邊說遂即向床前走過去,吳慶掌著燈隨後跟上去,只見床上的尹劍平,全身直僵,一動也不曾動一下。
看到這裡,吳慶由不住熱淚奪眶道:「他……死了!」
老婦人冷冷一笑,說道:「現在還言之過早。」
吳慶怔了一下,走過去以手探了一下尹劍平的鼻息,氣急敗壞地道:「什麼言之過早……他已連氣都沒有了……」
他邊說邊自忍不住低下頭,一陣傷心,淚如泉湧!老婦人在兒子傷心悲泣時,卻只是注意地觀察著尹劍平的臉,並且翻開了他的一雙眸子,仔細地看了一下,然後她卻似胸有成竹地退坐一邊。
看著兒子傷心的模樣,她微微點頭道:「你這個孩子,難得你還有這番至情!」
吳慶抬起衣袖,把臉上的眼淚擦了一下,痛心地道:「他死得太慘了,娘,我們甚至於連他的身世來歷都還不知道……您太大意了!」一面說,他痛泣出聲,手上的燈搖曳出一片凄迷:「早知道這樣,我也就不該把他救……回來了,只以為你老人家醫術高明……誰知道……反而加速了他的死……」
老婦人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眸子,只是在兒子臉上轉著,冷冷一笑道:「擦乾你的眼淚,一個男人寧可流血也不要落淚,那是我們婦道人家的事。」
吳慶怔了一下,重重嘆息一聲,像是負氣又似沉痛地坐下來。
老婦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再長長地吐出去。自從她罹患那個「風毒症」以後,她即有這個奇怪呼息的習慣,「風毒症」不但使她發色轉變銀白,也使她整個面部輪廓變得醜陋不堪,間接地也腐蝕了她原有的溫柔與屬於女子的那種慈藹,因此在某些方面,她看起來幾乎是「怪癖」與「殘酷」的。
她由矮几上拿起了那盞燈,走向床邊。
吳慶看著她道:「等一會我去為他買口棺材去。」語氣里顯露出對母親的深深不滿!
「棺材是用來裝死人的,」老婦人道:「我們這裡還沒有一個死人。」
吳慶登時一呆,霍地站起。老婦人特意地把燈掌高了,四隻眼光逼視之下,床上的「死人」居然有所異動。
這像是「奇迹」似的,他首先是睜開了眸於,緊接著眼珠子開始轉動,手足四肢也不甘寂寞地開始移動了起來。老婦人那張冷峻的瘦臉,看到這裡,居然破例地帶起了一絲笑容,卻把眼光移向吳慶,後者在這一剎間顯示出來的驚喜,直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忽然撲過去,緊緊地抓住了尹劍平一隻手,歡聲道:「你活……了……你活了!」
尹劍平看著他,又轉向床邊的老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副樣子,就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緊接著那張木訥的臉上,陡然顯示出一種喜悅,遂即作勢要探身坐起。
老婦人的那根鳩杖陡地壓在了他肩上:「小夥子,你最好少安毋躁。」
尹劍平點了一下頭,遂即平身睡好。
老婦人道:「我這一手,雖說是行險,卻總算做對了!要不然,我這個兒子,也饒不了我!」
吳慶不禁臉上一紅,訕笑了一下,低下頭來。
老婦人眸於里交織著一種喜悅,打量著床上的尹劍平道:「總算你命不該絕,也是我十年深思熟慮的苦心沒有白費,這個世界上絕沒有僥倖的事情,現在,我已經證明,我可以不畏懼『丹鳳軒』的『七步斷腸紅』了!」
那份喜悅,只如雲霓一現,那麼短暫的,又自她的面頰上消逝,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番悵惘。往事,卻又把她帶到了另一番悲痛的境界里。
「要是當年……我……能研究出這種解毒之法,那該多好?……該多……好!」
說到這裡,她臉上又重複現出了初見時的那種凌厲,倏地轉身向門外步出。
***
吳慶呆了一下,喚道:「娘!」
老婦人身於停了下來,道:「記住,從現在起,兩個時辰之內不能飲水,以後就不礙事了。」
吳慶答應了一聲。
老婦人道:「暫時不要他離開,我還有重要的話告訴他,一切等天亮了再說。」
說完向門外步出。
一覺醒轉,卻已是日上三竿時分。尹劍平由床上欠身坐了起來,感覺到自己確已是另一番感受,有一種「兩世為人」的意味!
吳慶由對面椅子上站起來,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不妨事了。怎麼樣,覺得哪裡還不舒服?」顯然他就在這張椅子上守了一夜。
彼此目光對視之下,尹劍平眼神里充滿了感激之情,不知何時,他們兩雙手已經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看你的神情,大概是復原了,來!」吳慶由几上拿起了一個瓦罐,裡面滿盛清水:
「口渴了吧?」遂即遞過去。
尹劍平雙手接過來,一股腦把一滿罐清水喝了個點滴不剩,遂即跨下床來,卻由不住足下打了一個踉蹌。
吳慶一把抓住他道:「小心點,兄弟。」
尹劍平一隻手扶在門框上,面對著舍外的冬日陽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猶記得昨夜毒發垂死的一番感受,不禁餘悸尚存!那時候充滿了悲哀,所見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想了許多,卻又似什麼也沒有想,只是空洞洞的……
面對著陽光,他忽然又恢復了自信,感覺到未來的不可限量,情緒之於人,其微妙以至如斯。
就在那棵大樹下,陽光交織著一片燦爛,黃葉在寒風下打著圓圈,幾隻翠羽尖嘴的翡翠烏低飛穿梭著,綠色的羽翼,衝刺著試探著,像是在探覓著人生的秘境!那些久已壓積在心靈上的痛苦感受,諸如仇恨、責任……確是一種幼稚,對於整個宇宙空間,面對著大自然的一切,這些「人為」的困境,似乎說明了人類的低能與愚蠢……如果一個人能夠把任何自己不愉快的情緒擺脫開來就好了。就像是那幾隻翡翠鳥,生活在純自然里,該多好?然而,對於「萬物之靈」的人類來說,那是一種「侈望」,永遠也辦不到的,豈非諷刺?
吸引住尹劍平目光的,倒不是那棵樹,亦非是那幾隻翡翠鳥,而是坐在樹下的那個人。
那個銀髮皤皤的老婦人。
也許是冬日的陽光大寶貴了,老婦人久病之身,浸溶在陽光里,是在體會著一種享受。
她手裡拿著那支片刻不離的鳩杖,聚精會神地在思索著什麼,不時地以杖梢在地面上划著,銀白的長發,在陽光的映襯之下,閃閃發光,而那張瘦削的面頰,也就益加顯得猙獰可怕!
他們的目光終於不期而遇。
老婦人遠遠地點著頭,抬動著一隻瘦手,示意他來到近前。
吳慶說道:「我娘在叫你呢,來,我們過去!」
說著,他遂即扶著尹劍平來到樹下。
老婦人看著他點頭道:「你已經好了。可喜可賀!」
尹劍平撲地拜倒道:「老伯母救命大恩,沒齒不忘!」
老婦人嘆息一聲,道:「不用客氣,你站起來。」
她以手中鳩杖,指向一塊大石道:「坐下來,我還有好些話要問你。」
尹劍平應了一聲:「是!」遂即在那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吳慶也在一旁坐下來。
老婦人看了兒子一眼,道:「今天難得看見了太陽,你去把娘腌的鹹魚拿出去曬一曬……還有那兩面魚網該曬一曬了。」
吳慶不大想去,老婦人不停地揮著手,他只好站起來不大甘心地去了。尹劍平心裡有數,老婦人這是借故有意把兒子支走,她必然有些話,不打算要她兒子聽見。
「我是故意要他走開的。」老婦人看著兒子漸去的背影、道:「因為有些話,不能告訴他!」
「我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老婦人點點頭,神色大為緩和地道:「你是一個聰明、智勇兼具的年輕人,昨夜初一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大異尋常。」
「你老人家太誇讚了!」尹劍平感傷著道:「果如伯母所說,我也就不會負傷,落得如此下場了!」
「那可不一樣。」老婦人的那張臉,忽然拉長了。「那是因為你的仇家過於厲害!」她冷森森地接下去道:「這個天底下,我想能夠與『丹鳳軒』為敵的人大概還不多見。」
尹劍平怔了一下,昨夜他毒發之時,語無倫次,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實在已無從記憶,對方又與自己說了些什麼,卻也印象模糊!是以,乍聞老婦人提起「丹鳳軒」這三個字,由不住使他大吃一驚!
略為收斂鎮定,他反問道:「伯母莫非也認識丹鳳軒的人?」「我太熟了……」老婦人冷冷地道:「你用不著再對我有什麼懷疑,把你所經過的都告訴我吧,我已經對你說過……
我們是一條路上的。」
尹劍平神色一凝,道:「你老人家想知道一些什麼?」
「你的真實姓名,身世!」老婦人緩緩地道:「最重要的,是你與『丹鳳軒』的結仇經過。」
經過了昨夜的一番邂逅,他已經對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有了較深刻的認識,況乎對方母子與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虛言搪塞。頓了一下,他喃喃地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伯母一定要聽嗎?」
老婦人點了一下頭,說道:「我非要知道不可。」
尹劍平苦笑道:「好吧!我也實在應該找一個人傾訴一下了,只是這件事關係重大,伯母還請代為守口。」
老婦人冷冷地道:「孩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到頭來不為外人所知的,你的事也並不例外。」
尹劍平想不到她竟然會這麼說,當時想了想,事情也確是如此,再深一層想,簡直就沒有守密的必要。
老婦人冷漠地笑著,接下去道:「一個人不能永遠在黑暗中過活的,要想強大,就必須要接觸陽光,退縮和逃避都不是應敵之策。說出了你心裡的畏懼,找出其中的癥結,試著去克服它,這才是上上之策!」
尹劍平在對方昨夜拿出了另一枚「丹鳳簽」暗器的時候,心裡已對她有了初度的認識。
聽了她這番話之後,心裡略一運思,也就不再隱瞞,當下遂即簡單擇要地將自己姓名出身以及結仇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老婦人不止一次地表現出「震驚」神色,直到尹劍平一直訴說到小店謀刺甘十九妹不幸自身遇害時,她才伸出手止住他再說下去!
「以下的我都知道了。」
一面說著,她遂即由位於站起來圍著眼前的這棵大樹,轉了一個圈子。臉向著外面的一片湖水,她用手裡的鳩杖,擊點著面前的一塊大石:「老天……老天……想不到我十年不入江湖,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轉過身來,尹劍平發覺到她的那張臉已經變成了一片絆紅,原先臉上的那些塊狀紅斑,似乎在這一剎,都串聯在一塊。她並且發出了劇烈的喘息聲,很困難地搖動著她瘦長的脖子。
尹劍平嚇了一跳,上前道:「你老人家……怎麼了?」
「不要……緊!」老婦人擺了一下手,回身又跌坐在座位上:「簡直難以令人置信,岳陽門滿門上下,居然就這麼完了,還有雙鶴堂……哼哼……」
說到最後,她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忽然抬頭看著尹劍平道:「你曾提到了岳陽門李鐵心的那口玉龍劍?」
尹劍平道:「晚輩已經帶來。」
「好!」老婦人道:「拿給我瞧瞧。」
尹劍平答應了一聲,轉身回房,須臾取劍步出,恭敬交到老婦人手上。
老婦人一隻瘦骨如柴的手,輕輕在劍上摩挲著,連連點頭道:「不錯,這口劍我見過。」
一面說著,隨手向劍匣上一拍,只聽「嗆」的一聲脆響,匣內長劍已自行跳出。
老婦人手握劍柄緩緩抽出。
尹劍平忙道:「小心劍上有毒。」
「我知道。」一面說,她把劍放遠了,嘴裡向外輕輕吹著氣:「好厲害的毒氣。」
尹劍平道:「你老人家可曾留意到劍上的那個指印?」
老婦人徐徐點著頭,豆大的目光,緩緩地在劍身上轉動著。她又輕輕點了點頭。
「你是說,這個指印,是甘十九妹留下來的?」
「不錯!」尹劍平道:「就是她。」
老婦人那張瘦臉上,拉下了極深的兩道皺紋。良久,她才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個丫頭,果然同你所說,是一個身懷絕世奇功的女子……」
尹劍平現在已漸漸地看出來這個吳老夫人大有來頭,只不知她在武功造詣方面達到如何境界。當下,他遂即以試探的口氣問道:「你老看出了什麼?」
吳老夫人輕輕地哼了一聲,手指著那口玉龍劍上的一個指印道:「這個指印,極不尋常,揆諸天下武功絕學,能夠在百鍊精鋼之上,留下指痕的只有一兩種功力,這一兩種功力,也都早已失傳武林。」
尹劍平追問道:「那麼這又是一種什麼指力?」
「一指金剛!」吳老夫人冷冷地道:「內著以『五指燈』的內功,兩招合濟,乃構成『絕命一指』!」
尹劍平內心不禁大為折服。吳老夫人所說的顯然又較乎當日之「一鷗子」冼冰更深一層,這也就證明了她本人的武功造詣絕非等閑之輩!
「這個小女孩,竟然有這等功力,莫怪乎所向披靡,天下無敵了!」
一面說,她反覆地看著這口劍,鬆弛下垂的眼皮,連連地眨動著,不時地「嗯」上一聲。
「還有,」她喃喃道:「這個丫頭顯然已同她師父水紅芍一般精於施毒之術,較之當年的水紅芍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尹劍平心裡充滿了震驚!呆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說這口劍上的毒?」
吳老夫人緩緩說道:「這些毒是以『含沙射影』的內功真元加附上去的,孩子……你可曾看出了那毒的出處來嗎?」
「這個……」尹劍平道:「想必是由體內發出來的吧!」
「不然,那就太玄了!」
一面說,她遂即揚起了一隻手,又道:「我告訴你吧,這是武林之中,從來不曾聽說過的秘聞,哼……水紅芍這個女人,我實在對她太了解了!」
接著她冷笑道:「毒是由十根手指上發出來的,你知道吧!不是指內,而是指外。」
尹劍平一時不知如何置答。經過這麼多次的挫折,尹劍平才開始慢慢地對這個甘十九妹有了較深的了解,然而了解越深,也就越加地對這個姑娘心存畏懼!
吳老夫人冷森森地一哂,道:「這類『七步斷腸紅』的劇毒,經過濃縮之後,注入大小如同米粒般的蠟丸之內,用時藏於十指之內,一經湧出,即可傷人於無形之間,實在是陰狠毒辣之極!」
尹劍平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吳老夫人道:「話雖是如此,一般人卻是萬難這般施展,除非是具有我方才所說的那等功力,否則自身必為所害……」她頓了一頓,又道:「當然,對於水氏師徒來說,卻是例外,因為她們師徒日夕浸淫毒內,體內早已有了免疫於這等劇毒的抵抗能力,就這一點來說,她們已佔盡了優勢,一般武林中人,即使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事先不能了解此點預作防護,吃虧喪命事在必然。」
尹劍平由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吳老夫人把寶劍遞過去道:「收起來吧,這口劍你好好留著,以後還有用處。」尹劍平接過收好。
吳老夫人雙手拄著那根鳩杖,由藤椅上站起來,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陽光把她留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的臉上這一剎那間似乎變得更為蒼白,那些殘留在她的臉上的玫瑰紅色的斑痕,也就被襯托得更為顯著了。她心裡包有一團火,可是外表卻是一塊冰,兩種截然不同的性質,構成一種強烈的衝突,這正是終年她坐立不安,內心猶豫痛苦的主要原因。
前面沙灘上,吳慶正把一條條的乾魚平鋪在地上,浪花不時地卷上來又退回去,留下雪白的泡沫,在冬日驕陽下,閃爍出燦爛的銀光,很快地就又消失了。一切是那麼的「靜」,卻又是靜中有「動」。吳老夫人像是有滿懷心事,只是遠遠地認定那個方向注視著。往事、仇恨、年華……如同捲起的浪花,碎濺在心頭上,「生命」卻像是掠過眼前的一雙翡翠鳥,剎時間拉遠了。
尹劍平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靜靜站立在她身後。
吳老夫人臉上忽然綻開了一片苦笑:「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人畢竟是很渺小,世界上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終生堅持信心和固守原則。」她頓了一下,才又介面道:「然而……即使是最堅強的人,在無窮的歲月侵襲之下,也會憔悴,欲振乏力,也變成了歲月的俘虜,空有壯志雄心,而莫能施展,就像是那堵水中的礁石。」
她揚起手中鳩杖,指向疾流中的一塊凸起礁石。
「十年前,我初來這裡,它是何等雄壯,當得上中流砥柱!」她感傷他說道:「然而,十年後的今天,你再看看它,幾乎已將崩塌了!」
疾流奔浪,已把那堵屹立波中的礁石中心都掏空了,整個正面都陷凹進去,相信再過數年,就有倒塌的可能。
吳老夫人回過頭來,十分感慨地道:「人也是一樣的,所以空抱雄心和固守原則,如果不能付諸實踐,始終仍將失敗,更悲哀的是打敗你的不是敵人,而是你自己,是無窮的蹉跎的歲月!」
這番含有深銳哲理的話,出自一個婦人之口,確實令人吃驚!
吳老夫人緊接著暴露了自己。「就像我,」她頗為傷感地接下去道:「我足足可以當得上是一個堅強的人了,這多年來,我飽受窮困、疾病、仇恨的煎熬,可是內心卻不曾鬆懈過片時一刻,然而,我卻一直不曾去實踐我的理想,十數年來聽令仇人日益壯大,我覺得自己的苦心白費,歲月磋舵!我實在是白活了!」兩行淚水,由她熠熠精芒的一雙眸子里滾落下來。
尹劍平點頭道:「這麼說,老夫人,你也同晚輩一樣,身負血海深仇了?」
吳老夫人吸進一口氣:「血海深仇?說得好!情形正是如此。」
「你老的仇人,如今還健在嗎?」
「應該還活著……沒有死吧!」
「那麼,這個人就是水紅芍?」
吳老夫人身上一陣戰抖,點點頭道:「你都知道了。」
「自從你老人家拿出了那支暗器丹鳳簽,後輩也就可以想知了,只是後輩卻想知道得更清楚一點,不知你老人家可肯賜告其詳?」
吳老夫人臉上帶出了一絲苦笑:「你果然是個有心人,比起我那個不成材的兒子來,你確是強多了。」說時,她已徐徐轉身,走向那張藤椅前坐下來。
尹劍平跟上來道:「你老人家未免小看了令郎,以晚輩看來,令郎天性敦厚,木訥少言,正是成就大器之才,而且,他的武功事實上已經很高了。」
吳老夫人眼角上帶起了兩道笑紋:「你和他昨夜一度相見,竟能看出這麼許多?」
尹劍平點頭道:「令郎步履輕靈,目蘊光采,如後輩沒猜錯,他必然自幼習練過『洗筋易骨」之術,足足有十年以上的精純內家功力,而且輕功造詣尤高,己至踏雪無痕之境!」
吳老夫人忽然「赫赫」有聲地笑了。「好眼力!一切都說對了。」吳老夫人道:「能夠有此見識的年輕人,極不多見,莫怪乎一干武林同道,俱都對你青眼相加,肯以絕技相授,實在是難能可貴!」
「老夫人誇獎!」
吳老夫人卻又嘆息了一聲道:「你雖然對我那個兒子批評得極為中肯,只是有一點卻不曾看透,他雖然全身上下都稱得上是上駟之材,卻有一樣略欠完美,僅得上中之資,是為極大遺憾!」
尹劍平怔了一下道:「這個後輩倒不曾看出。」
老夫人輕嘆道:「這一點,也是一個欲成就極上武功所必須要具有的一一點,那就是『靈性』。」
尹劍平不得不點頭表示贊同。
老夫人長嘆一聲道:「我那慶兒正如你所說,樣樣都好,即以『智靈』方面來說,也算得上是不錯了,但是我所要求的並非『不錯』就夠了,而是要『極上』之質才可。」
尹劍平道:「有時候後天的努力,亦可補先天的靈性不足。」
「孩子,你是故意安慰我了!」
吳老夫人臉上雖掛著微笑,但是笑得卻是那麼凄涼,她頻頻地搖著頭,大不以尹劍平之話為然。
「你所指的乃是一般的武功,」吳老夫人鳩杖點地,琤然有聲地道:「內功,外功,輕功,各樣的橫練功夫,都可以由努力力行之中求得,只是唯有我所謂的那種『靈性』之功,卻是不能,哪怕你力行百年,也是無濟於事……況且……」
她像是很傷心地搖了一下頭,又道:「人生是那麼的短暫,哪有許多的歲月,讓你去糟蹋浪費……對慶兒這個孩子來說,他距離我所要求的,顯然還差有一截。」
頓了一下,她喃喃地接道:「這一截也是最重要的一截,差了這一截,充其量他只能稱當一面之雄,要想領袖武林,為人中之龍,卻是萬萬不能。」
這番話聽得尹劍平怦然一驚,當他目光再次向這個瘦削病弱的老婦人一望時,已由不住肅然起敬!他忽然發覺到,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正是自己心目中夢寐以求的那種賢者異人之流,只是,她的出現,過於平凡,使得自己一上來就忽略了!
「老夫人!」他肅然道:「我可以請教你老人家的大名嗎?」
「我丈夫姓吳……」吳老夫人冷冷地道:「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我本人不是沒有名字,而是這個名字平凡得很,平凡到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但是,你卻萬萬不能輕視了我這個老弱的婦人!」
尹劍平陡然站了起來道:「後輩景仰尚且不及,焉敢心存半絲輕視之心!唉,後輩此刻內心所充滿的,只是萬分的喜悅,只彷彿覺出,認識了您,已距離日後的復仇,向前大大跨了一步。」
吳老夫人瘦臉上帶出了一抹笑容,頻頻點頭道:「那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她手裡的鳩杖指向水中那塊礁石:「這塊石頭的歲月已經不多了,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十年的到來了!」一剎間,她眸子里聚滿了淚水。「尹劍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站起來,冷笑道:「那可就要看你到底比我那個兒子強多少了。」
尹劍平道:「後輩不敢侈求,後輩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吳老夫人目光轉視向他,仔細地注視了一刻,嘆了一聲道:「你看看我,如今我幾乎已經可以說是一個廢人了,即使我那兒子能為我捉到那條百年老鱔,解除了我身上的病痛,我也沒有幾年好活了,長年的病痛侵蝕下,已使得我身子幾處機能失去了原有的靈活,我對我自己早已喪失了信心,不存指望了。」
她又嘆息了一聲,步回原來座處坐下來。苦笑了一下,她打量著尹劍平道:「但是,我仍然是個不可令你輕視的人,那是因為我這些年所累積下來的思慮和經驗。」提到這些,她臉上忽然綻開了一絲微笑!「我確信這些思慮的集中綴合,己使我創就出一些前無古人的奇異武功、劍術。」說到這裡,她移動手中的鳩杖,在地上劃了一個「Z』和一個「S』形狀。
這也許只是一種隨便的動作,但是給與尹劍平的啟示卻極大,他甚至於體會出那些簡單的符號,顯示出一種凌厲的劍招攻殺之力,配合著吳老夫人的杖梢,表現的那種靈活自如,確有迥異尋常之處!
吳老夫人伸出一隻腳,把地上的奇怪圖樣塗抹掉。她已經注意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的機警與那種渴望,瘦削的面頰上露出一種欣慰!
沙面上陳列著許多五色小石子,間以黃沙,在和煦的陽光下,放射出點點星光。
吳老夫人忽然觸動靈感,道:「人的智域是要靈性來啟發的,就像陽光之與石子,這些美麗的石子,各有其光彩,只是本身絕不會發出光來,必須要經過陽光的刺激與渲染!人,也是一樣的。」她臉上的笑紋,忽然增加了許多,顯示出此時此刻,她內心的舒泰與恬靜!
彎下身子來,她抓起了一把五色石子。「尹劍平。」她含笑說:「由你臉上、眼睛里所放射出的光采,我斷定你是個有超人智力的年輕人,是我所尋求的那種人。來吧,現在,就讓我試試看,你蘊含在內的那點『靈性』,到底又有多深!是否能夠與我參與共事!」
一面說,她雙手搓動著,手中石子經過磨擦,發出一片碎響,接著她很快地把這些石子分抓在左右兩隻手裡。
「我問你!」她目光逼視著他:「我手裡一共有多少顆石子?」笑了一下,她神秘地道:「如果你猜對了總數,我更要再問你左手有多少顆?右手有多少顆?」
尹劍平心中怦然一驚,只覺得一股熱血,箭矢也似地射向腦門,全身上下不住起了一陣震蕩。
他知道,這個吳老夫人,已經抓住了適當的時機,在伸量自己的那點「靈」性了。這是一個根本不著邊際的問題,也是不可能由智力與經驗去分析解答的問題。正如吳老夫人所說,它是一個屬於純靈性,超越想象之外的問題,但是你卻絕不能像對付賭局押寶一樣地去胡猜亂測。雖是極為短暫的一剎,尹劍平臉上已現出了汗珠!
「定下心來!」吳老夫人眸子里閃爍著精光,就像沙灘上那些石子,要在安靜里放射光芒!
尹劍平輕輕點了一下頭,「靈」性的顯示,純非深思熟慮的所得,而是一觸即發,一閃而逝。
忽然,他耳邊聽見了一聲翠鳥的調啾!
抬起頭,正有一群翡翠鳥由水面上低飛掠過眼前。
尹劍平目光電轉,看清了翠鳥之數!一十三隻。腦中一動。那一十三隻翠鳥已自眼前略過,左五右八旋翅疾分而逝。
遠處廟宇里,隱隱傳來了幾聲鐘響,一種靈性的衝激,使得尹劍平面現異采,他不假思索地脫口道:「左五右八,合為十三之數。」
吳老夫人攤開手掌,看了一眼,嗟嘆一一聲,道:「不錯,你答對了。」邊說邊即把手中石子散落地上。果然左五右八,符合十三之數。
以鳥數來印證玄機,看系無稽巧合,其實卻關係著一種先天至靈的升華,除非生具慧根大智之人而不易善於捕捉。
吳老夫人頻頻點頭,表示嘉許!
「你是一個罕世奇才!」她感嘆著道:「看來我的凌亂思維,卻有待你為我來整理了……」
她再次地感嘆著,一種冀圖獲償的欣慰,浮現在她臉上,像是一湖死水,忽然著以春風,吹起了片片漣漪,雖長於自持,亦不免現出了激動!
「你知道,」她和藹地道:「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也許我只是一個採礦的人,發掘了銅、鐵、金、銀的礦石……卻有待你的冶金之術,使它們成為精緻的器皿!」
她太興奮了……枯瘦的臉上不止一次地現出了笑容。
尹劍平道:「只是,吳老夫人……」
吳老夫人打斷了他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現在正要告訴你,你是因為還不明白我的身世,而覺得有些猶豫可是?」
尹劍平臉色微微一紅,卻不擅說謊地點了一下頭。
「你的這種猶豫是應該的,也是正確的。」吳老夫人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但是務必請你相信,我與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說時,她的眼光遠遠眺望過去,她兒子吳慶顯然已把所有的於鹹魚都晾好了,正在張羅著兩面大魚網。魚網許多地方都已經破壞了,不但要攤開來曬,而且還要去補,端的是一項費時費事的工作。
吳老夫人眼睛看著兒子,卻喃喃地向尹劍平道:「這件事,我至今還沒有告訴我那個兒子……那是因為我知道他聽後會受不了,他不夠沉著,再者,他的武功也絕非是仇人的對手……」
尹劍平道:「但是殺父大仇不共戴天,你老人家又豈能永遠瞞下去!」
「哼!」吳老夫人冷冷地道:「除非我認為他的武功一日能勝過仇人,否則我是不會告訴他的,我寧可含恨吞仇而終,也不願他前去送死!」
尹劍平肯定地道:「你老人家的仇人必然是水紅芍了?」
「你說對了!」吳老夫人臉上出現了一種忿恨:「就是她,十五年前,外子身中丹鳳毒簽因而喪命,我也在那個女魔頭手上吃了極大的苦頭,若非一時僥倖絕處逢生,卻也萬萬保不住這條性命!」
尹劍平吃驚地道:「吳老伯所中那支毒簽,又與後輩所中的這支毒簽有什麼不同?」
「完全一樣,」吳老夫人冷笑一聲,道:「只可惜,那時我夫雖行醫苗疆,以神奇妙手,活人萬千,然而這一次,卻眼睜睜地讓我看著他撤手歸西!」
說到這裡,她臉色黯然地道:「水紅芍那個妖女,生具一副俏麗姿色,間以擅施嫵媚之術,武林中越是有造詣成就之人,也就越是她下手獵獲的對象,我丈夫也不例外!男人!哼哼……」
在這項事件里,似乎是還包含有「題外之恨!」尹劍平豈有不知之理?只是他卻不想問,吳老夫人也不想說。話題仍然又回到了水紅芍身上。
吳老夫人臉色十分陰沉地道:「水紅芍那個女人,最令人驚異的卻是一身登峰造極的武功,我夫婦練有一套聯手劍招,幾年走遍天下未逢敵手,然而在這個女人手上,卻只鬥了一半,就雙雙敗下陣來。」
說到這裡,她仰首穹空,一面思索,一面冷笑著道:「雖然事隔十年,我仍能清晰地記起她所施展的每一招每一式,終身也不會忘記。」
尹劍平道:「吳老伯莫非就是那一次身中暗器而死的?」
「不不……」吳老夫人道:「那只是第一次接觸,我夫婦雖然落敗,卻仍能全身而退。
經過那一次教訓,返回之後,我那先夫才算認清了水紅芍的真正面目,悉知她是一個面若桃花,而心似蛇蠍的女人!也明白了水紅芍必欲置其死而後休的心意,是以才痛下決心,與我細心研究對付之策。」
她略含傷感地又道:「我們經過數月的研討,找出了許多上次落敗的原因,就在水紅芍第二次再找來時,全力以敵,這一次果然較上一次強多了,的確給了水紅芍極大的威脅,然而這個女人,她的武功實在大高了,劍術也太玄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她的臉顯然起了一陣子的痙攣,兩行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汩汩流了下來!
「先夫就是這一次喪生在她的『丹鳳毒簽』之下!」她木訥地接下去道:「我也因一時求勝太切,過於欺近,被她的那一手『反手三劍環』傷中左肋,疾痛之下當場昏死現場!」
尹劍平驚得一驚,遂道:「只是……你老人家卻又怎麼逃得了活命?」
「哼!這就是所謂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了!」吳老夫人緩緩道:「水紅芍自以為她那『反手三劍環』為蓋世無雙的奇妙劍招,出必中,中必死,哼哼……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到,這一次卻是例外!」
尹劍平「哦」了一聲,道:「這麼說,她必然是誤以為你老人家中劍已死,乃才大意而去。」
「你說得不錯,事實確實就是這樣。」吳老夫人冷笑道:「……那一天,我直到午夜時分才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只發覺遍身都是鮮血,我抖顫踉蹌地由地上站起來,向家裡走進去……等到我點亮了燈,才忽然發覺先夫的屍體……他已經死了多時了!」
吳老夫人兩隻手用力地握住杖首,身子微微顫抖著:「他當時臉色發黑,雙目怒凸,七孔流血……死相奇慘……而我就在這時聽見了慶兒的哭聲,那哭聲顯然是傳自後院里的……
這才使我想到了這個孩子竟然還活著……」
吳老夫人淚流滿面,無限痛心地接下去道:「是我當時循著慶兒的哭聲,找到了後院,仔細聆聽之下,發覺到那哭聲,竟是傳自水井中。」
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她抖顫地拭了一下臉上的淚,輕輕嘆息著道:「我那先夫倒不失是一個有心的人,他唯恐我們吳家絕了后,悉知那惡婦水紅芍必欲斬草除根,是以在身中毒傷之後,兀自返回家門,將慶兒置身於一個空籃子里,半吊在後院井內,想是那時慶兒是睡著了,如果早時發出哭聲,被水紅芍聽見,性命必己不保了,如果再晚些時候啼哭,也就不會被我聽見,卻是不早不晚,正好被我聽見,足見是命不該絕,吳家祖上有德了!」
尹劍平慨然道:「如此說來,慶兄這條命真是撿來的了。」
吳老夫人情緒好像平和了不少,一雙閃爍眸子,注視向尹劍平道:「自此我母子東奔西躲,生怕被水紅芍發現了蹤影,孤兒寡婦相依為命,過著一般人難以想象的艱苦歲月,輾轉來到了這『積翠溪』才算安定下來,在這裡竟然也一晃十年了!」
尹劍平臉上現出了同情,更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悲憤溢於言表。吳老夫人說了半天,其實只是一個引子,似乎還沒有說到更重要的主題。可是接下來的話,立刻使尹劍平感到了震驚!
「這將近二十年來的歲月,對我來說,除了含辛茹苦把慶兒養大成人外,對我來說,並沒有絲毫浪費!」她直看著尹劍平道:「你可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
尹劍平道:「你老人家是說,你已經研討出了對付水紅芍的武功招法?」
「你很聰明!」吳老夫人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非但是這樣,我更研究發現了,用以對付她們丹鳳軒『七步斷腸紅』的解藥,有關這一點,已經在你身上應驗了。」
說到這裡,她似乎顯得很高興,冷笑一聲又道:「那水紅芍自詡她那『七步斷腸紅』為她丹風軒獨門劇毒,除了她們丹風軒的特製解藥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沒有第二種藥物可以解救,多少年來,死在她這『七步斷腸紅』下的武林人士,真不知有多少,包括先夫在內。
現在終於被我想到了破解之法,有了這次的經驗,我更將無懼於她的劇毒!」
尹劍平道:「只是,你老人家卻又怎麼知道,研討出來的武功招法能夠敵得過水紅芍?」
「說得好!」吳老夫人苦笑一聲,道:「事實上,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我卻有這個自信!」
「為什麼?」
「因為,」她搖搖頭道:「這很難說,就像你剛才能夠迅速猜出我手中所抓的石子數目是一個道理。當然也有不盡相同之處,那是因為我研創出來的這些武功招式到底脫不了經驗的累積,而你的對答,卻是純靈性的,這是唯一的一點不同之處!」說到這裡,她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笑容!
「當然!」她接下去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能夠看得透我這些奇異的武功招式,卻又非要具有那麼一點純『靈性』不可。這個道理說起來似乎有些矛盾,其實卻不然。」
她微微一笑,注目於正前方丈許以外的溪水,這時正有無數的小魚,成群結隊地在疾水中游竄著。
「這些魚你可看見了?」
尹劍平點點頭道:「看見了。」
吳老夫人微笑道:「你可知道它們何以要這麼費力地逆水而行?」
「這……」尹劍平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那就是因為它們要跳越過這塊石頭。」她用手中杖,指向逆水中一塊尺許大小的凸出的石塊:「你可相信?」
「這……」尹劍平搖了一下頭。如果這個問題可以解答,誠然天下無不可解答之問題了。
吳老夫人點點頭道:「但是我預測它們一定會這麼做的,不信,你就注意的看吧。」
果然,話方住口,只聽得「嘩啦!」一聲水響,第一尾魚已脫水躍出,越過了石塊,落向彼面,緊接著第二尾魚亦奮身而起,穿越過去。
第三尾,第四尾……
所有的魚,一條接一條地全數都掠了過去,其中有幾條體力不足的穿越過去,只落在石塊上跳動挺刺不已,陽光下銀鱗閃爍,十分惹眼!
「怎麼樣?」吳老夫人看向他道:「你覺得太奇怪了嗎?」
尹劍平眼光里充滿了迷惑,不甚奇怪地道:「如果這種現象,伯母以前沒有見過,那麼確是太奇怪,而不可思議了!」
「我當然沒有見過,」吳老夫人冷森地道:「但是我所以能有此精確的猜測,乍然聽起來像是不合情理,其實我一說出來,你就會感覺到完全在乎情理之中。」
「後輩願聽其詳!」
吳老夫人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為對這條水,我了解得太清楚了。」她用手杖指划著溪上道:「這條溪水是由兩處逆流岔集而成的,眼前這塊地方,也就是這塊有凸出礁石之處,正好是二流交匯之處的一個漩渦,最適宜水族棲息,是以兩流群魚,都拼死拼活地要來到這個地方。」
她那張瘦削的臉上,閃爍著一種智慧,卻非僅僅只是一般人所謂的那種聰明,而是飽經世故,無數經驗所累積的那種幹練。
她繼續接道:「眼前這些魚,若想求舒適安寧,就非得要躍過眼前這塊石塊不可,所以,我只需一經著眼群魚的方向與神態,即可以作如此的斷定。這件事情,拿來和我那些奇怪的武術招式比較起來,情形完全是一樣的。你不能僅僅對於那些招式的奇妙形成,而心存不解!」
她肯定地點著頭,又道:「任何一件事情的形成,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因為你不曾了解到那些事情形成的客觀因素罷了!」
吳老夫人臉上又閃爍出那種智光。
「又如果我事先不曾知道水的動態,我就不敢貿然猜測魚群會躍石而過,猜測出魚躍固然有幾分靈性的表現,但是,如果沒有事先對這條溪水所了解的經驗作為後盾,那點靈性,雖閃爍出光,卻無濟於事,人智的浪費,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