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那是在三年後,也就是在我幾乎徹底淡忘了胡闖空蕩蕩的衣袖時,一個衣裝松垮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修理站附近。他和胡闖有著一個牽強的共同點:胡闖的衣袖空蕩蕩,他的肚皮空蕩蕩。

在我看來,他是一個高傲的乞丐。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聽見他如同街邊小販高亢叫賣一般的乞討聲。他白天總是精力充沛地在附近的大街小巷裡流轉,然而我幾乎沒有親賭過他在垃圾桶或者垃圾堆里像條流浪狗一樣翻找殘羹剩飯。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我隨處便可遭遇他底氣十足的乞討聲和樂此不疲的流離身影。

當深圳這座不夜城,華燈初上時,我知道這裡將上演一場燈火輝煌、歌舞昇平的鬧劇。形形**的人們,戴上或者摘去面具,展露或者夾起尾巴,接踵而至,粉墨登場。

也就是在這座夜市變得騷動不已時,我和這個被我關注了三個月的乞丐坐在了一起。我們促膝而談,我傾聽他講述他自己就像是一本紙張發黃的小說正在徐徐展開。

這個名叫滿堂的乞丐,在夜幕垂落下來的時候,他往往會在一家旅店附近倚著垃圾桶,開始隨著夜色沉寂下來。

而那一夜,我是在「夜未央紅樓館」前的空地上碰見他的。那時三兩個穿制服的保安正在對他拳打腳踢,嘴裡還不斷斥罵著「臭要飯的」,那趾高氣昂的神情就像老闆對他們叱喝「臭打工的」的一樣高高在上。他們儼然是在將老闆施給他們的凌威嫁接到更弱勢的群體,我想弱肉強食的食物鏈就是如此這般傳遞的罷。

我走上去喝住那三個晝伏夜出、與深圳這個高度文明的城市格格不入的野蠻之徒:「憑什麼打人?」說話的時候,我躬下腰去攙起滿堂。

「老子哥兒幾個玩三缺一,關你屌事?」其中一個長得尖嘴猴腮的保安象徵性地擼起袖筒挑釁地說。

我領著滿堂無視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徑自走開。嘴裡不屑一顧地說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然後滿堂就望著我笑了。他嘴巴半張,瞪著我看了很久。當時我猜他是在對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錯愕或是感慨,然而終究他只是從大腦的詞庫里搜索了一個詞語「狗仗人勢」,來恰到好處地總結性地描述了適才上演的一幕。

他跟在我身後,就像我習慣性地跟在胡闖身後那般,亦步亦趨。他的腰背一直沒能挺直起來,他哈腰走路的樣子就形同行屍走肉。我還聽見他大氣不敢出一口,只趁我說話的時候才會猛喘幾口。相比之下,這讓我感到一種罪惡的優越感,帶著他走開就像是牽著一隻招領回的寵物狗。

然後,我們在紅樓館轉角處的一個花壇上並肩坐下來。我嗅到他身體發出的腐爛和餿臭氣味,在附近的空氣瀰漫開來。但我清楚,他接下去將要講述的一定不會是餿故事。

「你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他看著我低聲地說。

說完,不等我追問一二,他便悻悻地講述起自己。他說:「我曾經不是個好人,所以現在沒有好報。」在他成為一個乞丐身份的自由人之前,他是一個被來自法院、醫院和精神病院的三份精神病鑒定書一致鑒定的精神病患者,而在他成為一個被來自法院、醫院和精神病院的三份精神病鑒定書一致鑒定為精神病患者之前,他是河南平頂山的「先進市民」。

說到「先進市民」時,他就略顯激動地說:「當年把自己口袋裝不下、銀行卡存不了的錢施捨給市政府,純屬積德取樂,不想還被稀里糊塗、堂而皇之地扣上一頂『先進市民』的高帽。」

我抬起左手豎起拇指,揚起右只手敬一個軍禮,渥滑地說:「慈善家,我代表平頂山人民向你致敬。」不經意間,我又給他扣上了慈善家的高帽,這讓他更加激動地津津樂道起來。

「再回去兩年,我有錢的時候,給政府捐錢就像是現在別人打發我們臭要飯的一樣,那時候覺得有錢真好。人心隔肚皮吶,後來我老婆子背著我養了一個律師小白臉。他們巧取豪奪我的資產,聯手上告我是間歇性精神病人,然後我被送進了平頂山最大的精神病院。在那裡,每天都會有很多人被送進來,卻從來未見有人出去過。那裡像俘虜營,充斥著虐待和骯髒;像地獄,找不到出路和希望。而我們卻越來越像精神病人,用醫生的話說『你們簡直是越來越不可救藥了』,但是他們還是不斷地給我們用藥。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金錢是萬惡之本,我正是因此引火燒身。我可不想下半輩子就在這種不人不鬼的地方度過,我心知肚明,正常人進了那種鬼地方,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出來更是白日做夢,除非三戰爆發或者世界末日了。」

說到這裡時,他顯得情緒失控,用髒兮兮的手抹著眼角,他對於那半年來的記憶心存餘悸:「在我進去不足半月的時候,我們的集體宿舍里塞進了一個目光如炬的年輕人。他的床鋪就和我並在左右,他一個勁兒憤憤不平地告訴身邊的人自己不是精神病,他是被人坑了。幾乎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或者搖頭不言,只有我告訴他『曾經我對所有人也是這樣說的』,他用冒著火苗的眼睛怔怔愣愣地看著我。接著漸臻安定下來,我的這句話像是一瓢水澆滅了他那憤怒的熊熊火焰。在一個風高月黑夜,他砸開了窗戶跳樓逃去,接著又被打得像條死狗一樣拖了回來。醫生說是他的精神病又犯了,被關在觀察室里強制灌了劑量充足的靈丹妙藥,我們只聽見了他不斷發出的咳嗽、吼叫和嘔吐聲,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因良藥苦口發出,倒是如同絕望的呻吟和抗議。當醫務人員將他拖回床鋪時,那年輕人的雙眼已經翻得像死魚的眼睛一樣慘白,左嘴角淌著鮮血,右嘴角溢著還沒有咽下去的尿潢色藥水,而那正在滿屋散漫開來的血腥味讓人驚悚不已。」

他打了個寒戰,接著講下去:「我不想被人像死狗一樣拖來拖去,所以我沒有像他那樣越獄,但我沒有一天不想離開那裡。我們同樓的三十多號人的共同醫生是一個喜怒無常的老寡婦,她在每周與我們的交談中總是重複地問:『誰知道我為什麼會是一個寡婦』,每個人每周的回答也基本是類似的重複。有人只會大哭大鬧地喊:『我要回家。我不在家,我老婆就成了跟你一樣的臭寡婦』;也有人流著口水涎著臉笑說:『這裡男人多,當寡婦好偷漢子』;更有一個結巴說:『誰叫你是個精神病……』他每次說到這裡時就會卡殼掉檔,在我們都笑逐顏開,老寡婦氣急敗壞時,他期期艾艾地接下去說出『醫生』兩字。這些人清一色被幾個強壯的醫務人員按照寡婦醫生微妙的手勢押下去灌藥,只有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這時,她就饒有興緻地看著我,在確定我不是一個正常人後,向我露出了邪惡的笑容。記得也是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她像曾經風光時的我從牌樓里招妓一樣將我領回家。一路上,我裝瘋賣傻,不知廉恥地跟她講述了自己的老婆和那個律師是怎樣把一頂綠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在自己頭上的。那時我心裡清楚,這個老寡婦肯定在罵我是個神經病、大白痴,所以我再三強調了這頂綠帽子是多麼適合我,以至於她毫無顧忌地將一具皺巴巴的肉體趴在我身上,如同母馬一般發出急促的喘息和粗重的嚎叫。我在像一隻玩偶一樣被她擺弄一陣后,開始聽見她的嘴裡意猶未盡、罵罵喋喋地說我是一個沒用的東西。我說:『我可不想給你丈夫戴綠帽子』,這讓她更加確定我是個十足的神經病、大白痴。她說:『老娘是寡齡二十年的老寡婦,你個大白痴,見過有丈夫的寡婦,真是活見鬼』。她說話的時候,我聽得出來她對寡婦多麼引以為榮,就像她認為我對綠帽子引為自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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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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