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打斷滿堂的講述,說:「來點側重,講講怎麼抽身的。」
他眯縫著眼睛,露出神秘的詭笑:「在我的肉體被老寡婦抽干榨盡一個月後,她的那張皺巴巴的臉撲撲地紅潤起來,而我卻成了霜打的茄子、糠心的蘿蔔、燒乾油的燈芯。她最後一次享用完我后,嫌棄地說:『真是越來越沒用了。你的病已經很久沒發作了,明天就可以出院。』我怕她察覺出來反悔,第二天便假惺惺地哭喪著臉,撲在地上抱住她臃腫的大腿。我說:『我的病是間歇性的,我隨時都會發作。』她就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打了手勢,兩個彪悍的男人便識趣地將我像拖死狗那般扔出院門,我終究還是逃不掉被人當死狗一樣拖來拖去的遭遇,但好歹我出院了。離開精神病院的時候,我感覺到久違的明媚陽光格外刺眼,不禁回頭看了幾眼院門。這是一道神奇的傳送門,送進去的都被定義為精神病人,出來的都被定為成正常人。後來有人告訴我,我是第一個從這家精神病院里痊癒出來的精神病人,這讓人不可思議。我可不想再次被一紙訴文送進去做精神病人,所以沒有回家,我成了一個有家不能歸的人了。一無所有的我,選擇了靜悄悄地流浪。一路乞討,各種口味的食物讓我像大病痊癒一般精神煥發。在別人趾高氣揚地嘲笑我的時候,我也在熱心冷眼地窺視著這個比起我來更可笑和可憐的世界。」
他用一根沒有伸直的指頭直指紅樓館,一臉冷嘲地說:「煙柳巷、風月場、銷金窩。」說話的時候他好像回想起了什麼,卻緘默地徑自走去。他說人在旅途,所以他要先去找一家旅社,再靠在附近一隻與之臭味相投的垃圾桶旁酣然睡去。我沖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說:「像你這樣人生地不熟,怕是枕頭還沒摸著,雞都叫了。」
「雞叫得早晚,天都一樣亮。」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隻身走開了。
大慶的講述至此擱一段落。
我咋舌道:「一個臭寡婦與一群精神病的故事。」
冬梅一臉難堪,不搭理我們,我才意識到那時的她也是一個寡婦,便就不再吱聲。
大慶和冬梅這一回來,家裡就熱鬧起來了。比起我來,大慶這個舅舅當得稱職多了,他總是樂此不疲地逗金蓮玩。他笑稱不喜歡石榴,石榴鬼精,他的一些小把戲、小伎倆都會被石榴一一說穿道破,弄得得他啞口無言,舉手無措。
石榴下了學就會纏著我,她歡欣的時候便稚聲稚氣地叫我舅舅,任性的時候就咄咄逼人地叫我大喜。一次吃飯的時候,她問我:「舅舅,我是從哪裡來的?」這是一個幾乎所有的小孩都會樂此不疲地追問大人的問題,我小時候應該也問過父親吧,我想。但我著實不知如何答覆,便不做搭理。
她就用筷子頻頻敲著飯桌:「大喜,我問你話哩。」
冬梅看著我笑,我說:「我們家石榴,金不換,銀不換,是用你那不爭氣的爹從老天爺那兒換來的。」說完,我聽見她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了。
只見金蓮蹙起眉頭,撇著嘴角,我就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我們的金蓮啊,走一步,看一步,攆著姐姐的腳步就來了。」金蓮好象沒聽明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話時翕合的嘴巴,到底還是給足面子象徵性地一笑而過。
「大慶、大喜,你們兄弟倆可真是拿你們媽換來的。」父親點名道姓的時候沒有看著我們,他只是略微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相比之下,雙水村就更熱鬧了。這裡有越來越高的樓房拔地而起,越來越多的轎車招搖過市,越來越雜的語言參差不齊。然而,最大的看點還是穩坐江山二十載的老王村長,被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毛頭村官起訴涉嫌貪污收賄一案。
老王村長在這三四年也算是小人得志,風生水起,在永和縣城裡購置了一套別墅,水仙就像一隻金絲雀飛了進去。現在他再不用三更半夜裡做賊一般鑽進水仙的被窩裡了,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大搖大擺地出入其中。當他體內的血管和神經里流竄著一股急於發揮的創作美妙的靈感時,就開了別克呼呼地直奔縣城的別墅去,那裡才是他的靈感能找到突破口的地方。這幾年裡,他對那種極致的、無可比擬的美妙的創作慾望不減當年,正如他說過的要創造一個奇迹,而這種不衰不減的創造力無疑便成了一個奇迹。他隔上幾日就會開上拉風的別克趕往永和縣城,美其名曰:開會。翌日頂著黑眼圈回來,一陣狗肉、鵪鶉猛吃狠補。
在剛回雙水村當村官的幾個月里,老王村長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成了我的乾爹。用他的話說:「我現在不缺女人不缺錢,就缺個兒子。」所以,在他眼裡我這個有文化的乾兒子,確實給他長了臉,增了光,填補了他內心的缺口和不安。
我是無辜的,但在別人眼裡,我就是個「有奶就喊娘,有錢就叫爹」的勢利小人。我父親也是此般無可奈何地指著我說:「三個爹,沒一個媽。認這麼多爹能當飯吃!」他埋汰我,我也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我想爹多自有爹多的好處。話說回來,「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村莊里的投資商越來越多,從最開始的採石場到後來的超市商場,再到時下的賓館酒店、咖啡屋、沐足閣、ktv。這裡儼然成了商家必爭之地,在此出入的商賈沒有一個會不去村委會登門拜訪老王村長他老人家的。在我們眼裡,村委會也儼然成了一個貴賓室,或者是交易所、拍賣行。
老王村長,我的第二個乾爹,在雙水村迎來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太平盛世時,他的日子過得像神仙皇帝一般。掛在臉上的橫肉堆積地越來越多了,那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格外眯縫了。出門應酬時都要帶上我,他不止一次地說這樣可以給他長臉增光,自然我就成了他的乾兒子兼司機兼文秘。逢人他便不惜口舌地介紹我是他的兒子,然後在客人們裝腔作勢的讚歎聲中神氣昂揚地咧開嘴角,眼睛眯縫,順勢端起桌几上的紫砂杯輕呷一口,露出得意的笑容。也就是這樣的機會,他給我引見了數以百計的老闆。在我看來,那些有錢人都是一個臉譜,肥頭大耳;一個德行,逢場作戲。
那段歲月,老王村長總是諄諄教導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要燒在自己身上,向人們證明自己是耐火的真金;第二把火往別人身上燒,殺雞給猴兒看;第三把火要官民上下一起燒,眾人拾柴火焰高,要燒得轟轟烈烈,紅紅火火。
然而,讓我的第二乾爹始料未及的是,在我走馬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燒在了他的身上,正所謂引火燒身。
從幾年前的靚車別克到二八佳人,再到如今的別墅洋房,他無時無處不在出賣著自己。在一次應酬醉酒後,開車途經村委會時,他下車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走進去,並興緻勃勃地向我亮了家底,包括一沓沓百元大鈔、銀行信用卡和各路商賈的加章字據。他自鳴得意地拉起我的手,說著那句口頭禪:「錢,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然後他向我扔來一沓紅艷艷的老人頭:「喊一聲爹,都是你的。」
我等雖不是為三斗米就折腰的窮酸書生,盛情之下卻只能恭敬不如從命地留個心眼,喊了聲「乾爹」。我的乾爹聽見我多叫了一個字,他依然顯得滿臉興奮,而且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和耐心。可能在他看來,沒有什麼是萬能的金錢不可以實現的,早晚我都會把那個討厭彆扭的「干「字去掉的。但他一直錯了:從幾年前秋菊的自殺到老王村長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再到此刻的一個字,一個稱呼。
然而,我們就是在這裡堂而皇之地完成了這次交易,就像平日里各路商賈和老王村長在「廉政清風」的贈旗下完成一次次洽談一般光明正大、明火執仗。也就是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我找到了將老王村長告上法庭的證據。
那是幾份兩年前老王村長和粵籍老闆簽訂的賣地協議,白馬山以二十萬的低廉價格賣出去。老王村長不僅因為這個廉價協議而得到協議以外的厚禮,而且連這二十萬賣山公款也收入囊中,而他給村民們的說法「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把大家全都嚴嚴實實地蒙在了鼓裡。
正是在我和老王村長對簿公堂期間的一個夜裡,我在村路上碰見侯在路邊的何大鬍子。他假裝湊巧地上前同我搭訕,然後頭頭是道地揭發老王村長是如何如何貪贓枉法,並輕拍著我的肩膀,用一種伯樂相馬的口氣誇頌我:「年輕有為呵。」在他準備離去的時候,像忽然記起什麼一樣轉過身對我說:「聽廣東老闆們說,老王村長的胃口越來越大了。他們給他分紅塞錢,就是給他掘個墓坑讓他往下跳哩。老闆們還說期待我何大鬍子做了村長,深入合作,這不是擺明戲弄我嘛。我一個大老粗何德何能做村長,就算村長要換茬,那也是你這個大學生村官接這個茬,你說是不是?」
我沒有說話,冷笑兩聲。這話一說出,弦外之音自是不言自喻。
等到事情發展到像決堤的洪水,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時,老王村長還一錯再錯地認為,在這個時代,沒有金錢不可以擺平的。所以他一如既往地在風口浪尖上交易,隔三差五飆車奔往永和縣城。只是現在別人都說他除了去玩女人,還去找了永和縣城裡最好的律師。
為此,父親多次勸我放棄。他說「胳膊總是拗不過大腿的」,還說我在雙水村撐死只是條小泥鰍,泥鰍是翻不起大浪的。父親的話管不住我的一意孤行,他就會唉聲嘆氣地反覆說:「老了,說話不頂用了,兒子都會尥蹶子了……」
我想,如今也是開出去的弓,放出去的箭,回頭路是沒了,好歹只能硬著頭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