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好在到了年底,永和縣最高人民法院一錘定音,老王村長因「貪污受賄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鋃鐺入獄,他的別墅在縣裡充了公,經過特別開恩,那輛別克也就充了雙水村的公,成了我的起居坐騎。那天,天氣原本晴好,卻莫名其妙下起了雪。好在是進了寒冬臘月,要不然來個六月飛雪,我這個原告人也要依順天意替被告人喊冤叫屈了。他在被押上開往監獄的囚車時,沖著我定定狠狠地看了一眼。他還在回望我時就被武警推搡著跨上了囚車,甚至差點摔倒。這讓我不禁想起了七年前劉君被押上警車的情形,但老王村長的眼神赴死般凄厲絕望,又如同重生般涅槃生機。正是這般多重的眼神讓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剎那惶恐不安,抖出一身冷汗,然後做賊般心虛地逃離。
老王村長,我的乾爹,就是這般被我當仁不讓地從穩坐了二十年的釣魚台上掀得人仰馬翻,摔得鼻青臉腫的。我的這把火燒得全村轟轟烈烈,沸沸揚揚。有人開始頌揚我是「青天大老爺」,說我這是「冬天裡的一把火」;也有人指責我是反咬乾爹的「白眼狼」,說我後來居上,竊取果實;還有人說這世道「烏紗帽一帶,好人也變壞」。
我才不去理睬我的子民們眾口不一的說法,在我看來,他們說的話就像那莫名其妙晴轉雪的鬼天氣一樣不靠譜,今天刮西北風,明天指不定就颳了東南風。那些曾經叫了老王村長「活菩薩」的人,現在都說自己當初是睜著狗眼說瞎話。這也使人們言傳賈半仙當年給老王村長家遷墳時相下的風水看走了眼,從此請他相地算命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他走在江湖上慚顏嗟嘆:「最後多出來的一出,敗筆啊。」
那陣,我只想聽聽熬老太業已含糊不清的言語,因為在我看來,她是受害者,而我是始作俑者。然後,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後,我坐在她的家裡,聽她講述了關於我和我的村莊的故事。或許對她而言,傾聽她的講述也是對她的一種補償。講述的時候,彷彿她就不是老王村長的母親,而我也不再是那個將她的兒子送進監獄的罪魁禍首。她的講述反倒如同大慶一般行雲流水,娓娓道來。故事講到結束的時候,她眯縫著眼睛,笑著對我說:「我早說過的,米油養人。喝過我熬出的米油的,都是要當村長的。」
這讓我更加確定了熬老太是一個多麼豁朗的老人。
只是我在離開的時候,向她提起了老王村長,那個曾經讓她引以為榮,如今既愛且恨的兒子。她低聲說:「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能不心痛。」
我答應她等到了來年的暖春,擇下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帶著她去看望我的老村長,我的第二個乾爹。
等到我這出備受關注的獨角戲隨著那年冬天一起落下帷幕時,一個新春便接踵而至。
也就是在這個新春里的某一天,我兌現了我的諾言,開上別克載著熬老太去探望了老王村長。熬老太用乾枯的手拉起老王村長的雙手,一邊顫抖一邊哽咽地說:「好好兒改造,早點兒出來,說不定還能趕上給你這個老娘送終。」
「娘,娘,娘……」老王村長聲淚俱下,一遍遍呼喊,彷彿是要把這麼多年來沒喊的娘都給補回來。
臨走的時候,老王村長拉著我的手:「我是個混賬村長,我們的村子就交給你了。等我坐穿了牢底,回到村子去做你的良民。」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你交給我的是一個金窩銀窩,我再交下去的肯定不能是個爛攤子。」
我攙著熬老太走出去的時候,背後傳來老王村長的聲音:「我娘,一定幫我照看好了。」
「公私都是應該的,乾爹。」以往叫他一聲乾爹,多少有種認賊作父的隱痛,這次情不自禁喊出口,我想我到底還是認了這個大起大落、大徹大悟的乾爹。
在我們離開監獄的時候,碰上了水仙,她從酒樓里拎了一桶熱菜暖飯捎給老王村長。她還是打扮得鮮麗明艷,真像這暖春里盛開的一支紅艷艷的水仙。
老王村長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經常載著我去他的別墅,我也就認識了我的這個准乾媽。一年前的夏末秋端,她還興緻勃勃地給我介紹了對象,後來一打照面竟是多年不見的思琪,那時她就在「如意「酒樓做迎賓。只見她上身罩一件乳白色坎肩,下身光是一條黑白格子的短裙搭配著長筒黑絲襪,蹬一雙擦得明亮照人的粉紅色高跟鞋,加之略施脂粉、濃妝淡抹,一套摩登女郎的行頭。我本著「朋友之妻不可欺」,在我看來思琪永遠該是劉君的,這和劉君做了我的姐夫是兩碼事。思琪知道我念完大學回雙水村做了村官,就笑吟吟地問我:「以前聽爺爺輩兒說過知青下鄉,大學生村官跟它算是一碼事嗎?」我一時被這始料未及和見解獨到的提問震住了,啞口無言。
「換湯不換藥的事兒吧。」她見我不作回答,就自言自語道。
我感受到的是一種羞辱,附和地點點頭說:「差不多。」
我和思琪的重逢有始無終,她的一席話把我固有的高貴和虛榮抹煞得一敗塗地,我們的相處也就到此為止。水仙就笑話我:「天下的女人嘛,也都是一副藥渣子,換個湯色的事兒。等乾媽日後再給你耐心尋。」我便付之一笑。
水仙在老王村長遭受牢獄之災后,也能一如既往地體貼他,讓我主觀料定她完全是一個被這個世道毀掉的好女人。
而熬老太一聽我介紹眼前這個艷麗的女人是她的準兒媳,她就癟著嘴笑起來,一遍遍上下打量。我們陪著水仙一起再走進去,老王村長用一雙髒兮兮的手撫摸水仙的臉蛋,末了拉著她的縴手說:「水仙,你瘦了。」說話的時候他就想起了曾經無數個美妙的夜晚,想起了水仙美妙的身段和撩人的體香。
老王村長接著說:「酒樓找個合適的人轉讓出手,回雙水村安兩畝薄地,照顧好咱媽,等著我回來。」他說話的時候就望著我的眼睛,好像是在乞求我這個雙水村村長對他這個戴罪之人的應允。我想,熬老太和水仙尚沒有怪罪我將老王村長告進監獄,我又怎麼能不仁不義?老王村長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就嘆息地說:「我早知道我的下場是早晚的事兒,不怪誰,真要怪怪我自己。」
水仙咬著嘴唇,含著淚點點頭。我說:「乾爹,你就放一萬個心。熬老太和乾媽,我都照看好了。」這也算是作為一個晚輩對長輩仁盡義至的補償。
我的仕途也就從這個早春開始一路錦繡,我想在這般春風得意的季節走馬上任,該是一個好的開端和徵兆。
也是在這樣一個春意盎然的季節,冬梅第三次結婚了。在她回家的這近一年裡,認識了杜老九的憨兒子紅軍。紅軍是一個個頭不高,白白凈凈的年輕人,這麼多年來跟隨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雙水村出了名的酒鬼杜老九在村裡殺豬劁豬。平日憨頭憨腦,不多言辭,只是提到殺豬劁豬的事,他就變得判若兩人。
他與冬梅第一次私下來往,是在給我家殺了過年豬的午後。那時,他穿著滿身血跡的外套,與冬梅並肩坐在了一片油菜田埂上。
冬梅側眼打量了紅軍上下,笑著說:「你沒有殺豬佬慣有的凶神惡煞,倒像讀書人,文質彬彬。」
紅軍淡淡一笑,望著眼前枯榮參半的村莊,答非所問地說:「我爹人前人後都說他很愧疚,什麼都沒能給我這個兒子留下,甚至連個當媽的也沒能留住,唯一算是能拿得出手、說得上口的就是這世傳的殺豬劁豬絕技。我至今仍想不通我娘為什麼會在我一歲那年,帶上我一起悄悄離開了我爹。後來我娘在一個叫深圳的城市,跟了黑道上一個叫龍哥的人。他出生入死地給我娘換來了榮華富貴,這讓我娘至今未歸。期間只在我十歲那年,她送我回過一次家。那次她回來的時候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淡抹。我爹便在眾目睽睽下舉起殺豬刀,揚言要殺了這個不要臉的**。我娘就提著高跟鞋,撒腿往村口跑去。她這一去就再沒回來過,我猜她肯定和那個叫龍哥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一開始我厭惡那個連枕頭下也會放把砍刀的男人,以為他是個只會提著砍刀滿大街亂砍一通的混蛋,現在想來才發現我和他也沒什麼兩樣,我們都是拿刀索命的同道中人。」
冬梅聽得饒有興緻,她還不知道眼前這個愣頭愣腦的紅軍有這麼多故事。不等冬梅催促,紅軍便樂此不疲而興緻勃勃地向冬梅講述了自己第一次殺豬的情形。
第一次殺豬時,我才十五歲,我爹說要我早學早接班。那個清早,一頭豬被一群男人揞伏在搖晃不定的木板上,有的人用手反扣住豬的四肢,有的人用腳踩踏在肥大的豬頭上,還有人像拔河比賽那樣雙手往後扯著豬尾巴,那情形如同一堆警察撲上去將犯罪分子按倒在地上一般。我持刀的手,感受到來自刀的冰冷和殺氣,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抖擻。我看見那頭豬垂死咆哮過後便安靜下來,睜著眼睛看著我。它的眼神疲憊不堪,我想它只是沒有像往常一樣睡到自然醒,或者說它已經絕望地不再掙扎。當我爹比劃著喝令我用刀對準豬的下巴捅進去時,我便已經沒有握緊刀柄的力氣了。我說:「捅哪兒?」
我爹指著自己凸起的喉結說:「捅這兒。」
我鼓足勇氣緩緩抬起殺豬刀,我爹立刻意識到他的兒子千真萬確是一個憨頭憨腦的傻小子,對我高聲喝道:「叫你捅豬,沒讓你捅你老子。」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有人插科打諢地說:「老九,往後教紅軍閹豬,當心把你給騸了。」
我爹站在一旁,擤一把鼻涕甩出一米開外,指著自己的褲襠說:「這麼多年來都是聾子耳朵,擺設一個。」我當時沒聽明白,後來我爹告訴我那是我媽這麼多年不落屋的緣故。
站在一邊,看到我爹被這麼多人笑話,我想我一定要殺了這頭豬給爹長臉。便閉上眼睛,直捅向豬的下巴。然而我往裡面捅了好幾下,刀子死活沒進去。
我一臉無辜地看著我爹說:「刀子太鈍。」
眾人再一次俯仰大笑,我爹氣得眼珠子要蹦出來了,瞪著我說:「你看看刀子捅在哪兒了?你這是在殺豬還是在劈柴。」
我睜開眼睛一看,刀尖頂彎了,抵在木板上。我又一次想,只要把這頭豬殺了,別人就不會恥笑我和我爹了,別人以往總是笑話我是我爹醉酒後弄出來的傻小子。
這次我半閉著眼睛,再一次信誓旦旦地捅向豬下巴,刀子還是死活沒進去。
「刀子太鈍。」我還是老台詞,但我沒想到這句話竟會反覆贏得大家起興的嘲笑。
我爹幾乎惱羞成怒地說:「人笨怪刀鈍。」說完,他將刀尖從豬的下頜骨上挪開,手把手地教我捅進去,我便看見了鮮紅的血液像決堤的水一樣奪口而出。我的手依舊在抖索,只是此刻,通過那些順著刀柄淌下來的豬血,我彷彿感受到了一個生命的溫度正在由狂熱變得冰涼,生命的顏色正在由鮮艷變得死灰。
我到底把這頭豬給宰了,我在期待人們就該稱讚我們父子,該說什麼「啥葫蘆出啥瓢,啥種子出啥苗兒」了。但我還是聽見他們一陣聒噪低俗的笑聲,那個聲音笑得最響亮的人說:「老九,等你兒子洞房那天,該不是也要手把手教他怎麼捅進去吧。」
講到這裡時,紅軍漲紅了臉,埋下頭去。倒是冬梅到底是過來人,自顧自捧腹大笑。
石榴像一陣風一樣跑過來,紅軍攔腰抱起她,冬梅讓她稱呼「紅軍叔叔」。石榴就問:「紅軍,你為什麼叫紅軍哩?」
紅軍說:「我爹有五姐妹,四兄弟,我爹最小。聽我父親說過,我的爺爺給我的三個伯伯們取名分別叫愛國,愛民,愛黨。後來文革的時候,我的爺爺和三個伯伯都被抓了起來,只有我爹愛軍逃過一劫。」他說話的時候,冬梅就在一邊掰手指數著他的四兄五妹。
紅軍見冬梅沒聽明白,繼續說:「我的三個伯伯名字串起來叫愛「國民黨」,所以被批了右傾**,結果跟我的爺爺一樣被斗死了。我爹說還是愛軍靠譜,就給我取名紅軍。」
不等冬梅說話,石榴似乎比冬梅更略有所懂,掙脫紅軍的懷抱,看著遠處故作深沉地說:「紅軍好,紅軍好,紅軍比大喜、大慶更好聽。」
這是個讓人沉醉的暖冬,往年翻年過了驚蟄才見反春的莊稼,在這個瀰漫著雍暖的季節已經迫不及待地呈現出勃勃生機。村民們看著眼前萋碧無際的莊稼苗,就彷彿已經駐足在了浪潮般起伏的金燦燦的田地。等過了清明穀雨,就到了立夏,這是個夏糧收穫的季節。人們挑起早在深冬就已經展望過的豐收的擔子,用皺紋把欣喜深深地勾勒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