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循著山脈經過烏龜山,又走回鳳凰山。四小時后,就看見和聽見一場酣暢淋漓的泄洪爆破戰。凌空飛舞的亂石和振聾發聵的巨響,那是在向人們炫耀一場來之不易的、大戰告捷的毀滅。然後洪水如同爆破專組凱旋的腳步一般一路高歌地「灌溉」著各個村莊。我想如若有條件的話,之前來個泄洪爆破剪綵更是有頭有尾。
之前,雙水村所有的村民都安排在了鳳凰山山崗避難。此時,我正像一個開戰前沙場秋點兵,或是鏖戰後清點傷亡的士官在扯著嗓門點名。我想此刻的自己比起平時更像是個村長,因為全村男女老少幾百號人都圍著我轉,對我的安排言聽計從,而自己也正與村民們堅壁清野、負隅留守。
點名的結果是少了熬老太,這如同一個暴雨中的響雷一樣劈在當頭,真是雪上加霜。我便拉壯丁一般從村民中揪出幾十個中年男人,分頭尋找。
找到熬老太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那時,熬老太已經死了,她就狼狽不堪地死在落心的墳塋下游不遠處。不想流水竟如此絕情,帶走了我孩提時的夥伴,我的摯友姐夫,現在又多出個餵了我米油的熬老太。有人推斷是她為了撈取洪水中的廢品淹死的。依我猜,她下山是打算看看遷墳在半山腰的親人的,失了足就和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一同被洪水吞噬了。
我想:我真他娘是個廢物,老村長委託給我的兩件事都被我眼睜睜玩沒了。
我想到了死,但我隨即給了自己貪生的借口:我還要去鎮上給我的村民們討個說法,要帶領村民們重建家園,最起碼我還得去趟監獄告訴我的老村長這麼多噩耗。這一想,我自覺村民們還依賴著自己,我還是一個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所以我沒有做出對群眾對黨不負責的傻事。還是那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
處理了後事,回到臨時搭建的雨棚時,我的第一任乾爹錢剃頭匠來了,他說只是過來看看我們爺兒倆。他候到我回來后,遞過來一支明亮的手提燈就要起身告辭。他說見到我就放心了,囑咐我晚上值班一定要帶上手提燈。我說:「你把手提燈給了我,你回去摸黑路。」
「你乾爹啥都不好,就眼神好使,人家都說我長了一雙狗眼。」乾爹奚落了自己,轉身跌跌撞撞地就走了。
我滿心愧疚地點頭,我在回想自己有多長時日沒去我的乾爹那裡理髮、蹭飯或者拉家常了。總之,我似乎忘了自己的生命軌跡曾經是從他托我的手心騰飛。
霎時,心如止水,卻百感交集。這是個漫長而無眠的夜,我便拎著手提燈在村民們的集體雨棚里巡邏,最後在石榴和金蓮的鋪邊坐下。看著我的村民和親人正在安然酣睡,我知道他們對如此跌宕起伏的生活感到疲憊,需要我的安撫和堅守。
噩夢總會伴隨黑夜過去,如同希望總是伴隨光明到來一樣,我想。
等到天亮起來,我隻身趕往花津鎮。清晨的花津鎮看起來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蟲鳴鳥叫,欣欣一片,它還不知道它的安逸是用多麼殘酷的毀滅置換來的。
這種反差讓我駐足靜靜地回想了昨日的種種畫面:飛奔而下的洪流、一氣吞沒的村莊、成功摧毀的歡呼和目睹安生之地被毀滅的悲愴。
想到這裡,我的腳步像灌了鉛堅定而沉重地朝監獄挪去,我想我該向老王村長負荊請罪,然後再引咎辭職。
「村長,你的村莊被我這個廢物毀了,還有熬老太她老人家也辭世了……」我期期艾艾地哽咽道。
「孩子,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還不等我詳細說完,老王村長就以一個長者的語氣打斷我。我不支聲將準備好的孝布遞給老王村長,便見他將七尺孝布戴在額頭上,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眼眶擎滿淚水。
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他還跪在地上,看著我的背影說:「你再幫乾爹跑個腿兒,你去給水仙也送一件孝衣,上個月她來探監的時候把結婚證都辦好了。」
我點點頭走出監獄,便奪路匆匆離去,但該去將何處,我也不確定。
雙水村的水位是在一周后降下來的,人們陸續下山去找尋各自曾經的住宅。我聽見有人在慶幸,有人在破罵,更多的人和我一樣在沉默:等待爆發或者接受滅亡。用後來村民們的話說:解放水庫讓雙水村一夜回到解放前。
父親見我萎靡不振的模樣,就過來給我寬心:「不管怎樣,無論如何,你都是村長,雷都打不動。」
我知道父親是在告誡我,在這種境地是無從選擇的,除了面對。但我還在猶豫,我不確定這樣堅持下去算是戴罪立功還是一錯再錯。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鎮政府大車小車地送來了災后重建物資。鎮長睜大著倉鼠眼,張大著嘴巴,一副對眼前的慘淡情形毫無知情和驚詫不已的表情,他招呼住恰從身邊走過的王老大鄭重其事地說:「去把你們村長喊來。」
王老大聽不見我們的鎮長訓示了什麼,或者他聽見了卻無法回答,就咿兒吖呵地比劃。鎮長的小眼睛掙的更大更圓了,嘴巴也張得像敞開的罐子口。他沒想到自己揣了一腔好意、演了一手好戲,竟然對著一個啞巴問話,因此他表現出莫大的失望和憤怒。
這時何大鬍子不失時機地獻媚,上前接話茬:「我的個好鎮長喲,我們的村長劉大喜兩天前趁夜黑跑了。」
「不識抬舉。」鎮長氣得臉色紅通通,頸脖上的青筋像一條條蚯蚓暴脹出來。
是的,鎮長蒞臨雙水村噓寒問暖那陣,我已經悄然離開雙水村三兩天了,這成了全鎮人們飯後消遣的談資。從那時開始人們易了口吻,說選我做村長比當初選老王村長更是瞎了狗眼。在別人看來,這是逃避;對我自己來說,卻是解脫。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我這個喪門星剛畢業就大逆不道地把自己的知遇乾爹送進了監獄;在任兩年就把好端端的村莊毀於一旦;這剛一走,板凳還沒涼下來,村民們就拿來主義了。所以回頭一想,其實自己真是沒有自知之明,早該拍屁股滾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