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我選擇棄職的前一天晚上,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村委會整理文件。我像交代後事立遺囑一般將村裡的大事小事、好事壞事,尤其是開銷餘款,不敢絲毫遺漏地寫在紙上,我想既然給後來者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就再不要留下一筆糊塗賬。
不經意間翻出了一封一個月前的信件,它決定了我的去留之意。
那是胡闖自殺之前的絕筆,從信封上的留名看,我知道這是一封特意寄送給我的書信。在以慢鏡頭一樣的速度字句斟酌地讀完書信后,我便跋涉著一路泥濘,離開了這片曾經揮汗如雨,也曾風生水起的故土。
去年年末,胡闖帶著夢遙去了北京,他說到了那裡便是天子眼皮下的聖地,就可以清凈地過日子了。但是他可能至死都不明了,什麼叫還俗容易出家難。他的骨子裡尚有殘存的慾望和衝動,他甚至想過要再回深圳的道上搖旗走上一遭,畢竟那裡有曾經讓他輝煌過、耀眼過的事業。然而,對他來說少了右臂,讓他就像雄鷹折了羽翼一樣壯志難酬。
在熙熙攘攘的北京生活的一年半載里,胡闖連一份看大門的工作都沒能找到,他就糟踐自己活得連條看門狗都不如。夢遙又幹上老本行,去了夜總會做陪唱公主。胡闖說要是自己能幹回老本行,就不用夢遙重操舊業了。他又說到夢遙是多麼漂亮的女孩呵,在夜總會肯定會招人惹眼的,這對他和夢遙都不公平。末了他提到自己和龍哥的命運竟是那麼雷同,風風火火地在道上匆匆走上一遭,便草草蔫蔫地夾起尾巴出局,如今又多麼僥倖地依靠著一個女人架著拐杖或者空著袖筒延孔殘喘。
信件看到這裡時,我想老王村長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到底我還不如他們那麼幸運,我將像大慶講述的乞丐滿堂一樣,孑身一人,獨自上路。
信件的後面一段寫道:其實,我知道夢遙一直將你埋在心底。對我而言,夢遙是上天的恩賜;對你來說,她本就是你的木棉。如果放手也能算是一種愛,那麼我想我願意鬆開自己戀戀不捨的手。因為我深知,一隻手不夠溫暖,一條胳膊抱得不夠緊實,一個不夠格的人總該學會放愛一條生路。我想我已經心滿意足和疲憊不堪了,我只是想再換個地方走上一遭。不過我想在一切結束之前,對夢遙撒下一個謊言。我要讓自己死得狼狽和離奇,然後用預先偽造的線索擾她視聽,讓她認為我是被道上的人追殺,這樣外人會認為我這樣的惡人是死有餘辜,而夢遙也不會耿耿於懷。最後,相信你能替我保守這個謊言,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抖索地讀完信件,仰頭望見那隻發出昏黃無力的光線的燈泡,懸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我知道此刻胡闖已經拋下謊言,與我們生死殊途、陰陽陌路。也就是在此時,我想我也該離開了,去尋覓或者開闢自己的幸福。
於是,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間,我走出村委會,揣著信件輕裝上路了。當我朝著村口的方向邁出第一步時,想起了三年前自己是如何滿腔抱負地做了村官,又如何雄心壯志地起訴老王村長的。如今我卻像一條落水狗一樣夾起尾巴,逃之夭夭了。
我先去了廣西欽州,在一個和雙水村有著相似的地貌和格局的村莊找到了大慶。那時,大慶正穿著滿身泥土的衣服在地里大框小框地收穫香蕉,一凡則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在一邊將採摘的優劣香蕉分別裝框。我們就在一棵蔭涼的香蕉樹下坐下來,香蕉樹的葉像蒲扇一樣寬大,陽光從葉間的縫隙斜射下來,夾著一絲絲穿透綠色的馥香和涼爽。大慶用黑乎乎的手給我剝開一個碩大的香蕉遞給我,一個勁兒笑朗朗地告訴我,今年的收成有多好,半年的收入都不比打工差。
我說:「人勤地不懶嘛。」他就用手在敞開的胸膛上搓著汗泥,眯眼看著遠方嘿嘿地憨笑。
他帶著我回到家,我奚落他:「看看你,一身的職業特徵。」他便明了了我的意思,順手用指甲一點點摳下泥土。
接下來,我像三年前他給我講述故事一樣巨細無遺地向他講述了這半年來發生的點滴。當我講到自己決定離開家鄉的那段,就將胡闖的信件遞給他,不再言語。他端著一碗粗茶,草草看完后吐出口裡的茶水說:「闖哥呀,從來都是一根筋,轉不過彎。」
「因為我,還是夢遙?」我問。
「因為他自己。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給予夢遙幸福感,不能再像當年一樣叱吒風雲了。」大慶說話的時候眼裡閃著淚光,並順手一把將信件抄起遞給我。
我說:「胡闖選擇了自殺,我選擇了求索之路,而你選擇了隨遇而安,大家都在不由分說地各行其是,或許這就是命運罷。」
離開了廣西,我又輾轉到北京,那片傳說中的聖土。我在茫茫的建築群中找到信件里所述夢遙上班的夜總會,又毫不猶豫地拉起她的手,離開了這座陌生的城市。我拉起她的縴手的時候,就像拾回了自己丟失多年的寶貝一樣沾沾自喜,我知道我和夢遙的生命軌跡又纏繞在了一起。然後我們在風裡瘋跑起來,就像孩童時拉著大慶在村路上飛奔一樣,風在我耳邊呼呼地響起。
她問我:「還做村長嗎?」
我涎著臉說:「什麼村長鎮長,都他娘見鬼去。我只想做你的新郎。」
「你的夢想不是做官嗎?」
我湊近她的耳朵柔聲說:「做官也只做你的新郎官。」
在我離開雙水村不到半年的時日,雙水村和燕子村行政機構合併了,村莊的災后重建工作有條不紊,政府像做了虧心事加倍彌補一樣大手大腳地給予物質資助。白馬山頭該採的石頭一個不少採,雙水村的商業街又恢復了車水馬龍,村委會一如既往地門庭若市。村民們儼然安居樂業,樂在其中。只是於我,一場大水淹沒了我曾許的抱負,沖毀了我尊嚴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