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本章免費)

未覺秋來秋已深,啼鵑催去語聲頻。

雖無錦繡何妨寫?縱有笙歌不廢吟。

聚散莫言俗事苦,悲歡休恨爛紅塵。

燮城雖好非故土,明月清風慰我心。

太醫早就想搖頭告訴那可憐的婦人,她的孩子不可能再蘇醒,這時卻發現原本重傷氣若遊絲的人,在長長的一記猶如嘆息般的呼吸后,氣息逐漸強了起來。

一探脈,太醫的聲音略顯幾分驚喜,「恭喜若夫人,這孩子真應了她的名,福大命大!她已經逃出生死關,接下來只要好生調養,不出半年,保准還你一個歡蹦亂跳的大福!」看著婦人破涕為笑的臉,太醫心中不禁感慨:好了又如何?倒不如死了乾淨!一個痴兒一個痴母,若夫人難道不知道這樣的孩子活著也是她的拖累?

景永福靜靜地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後,再次回到人世。如她所料,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她親愛的母親。若夫人端著葯碗的雙手不停地顫抖,淚花在眼中打轉。

「福兒……」

景永福仔細地端詳她,若夫人真的非常美麗,即便神色憔悴,也難掩風韻。容長臉,眼眉清雅,讓人一見就覺得親切。

不知互相凝望了多久,若夫人終於發現了異常。她的福兒什麼地方不一樣了。還是平常清秀的小臉、稀疏的眉、小巧玲瓏的鼻……啊,是眼睛完全不同了。原本獃滯無光的眼,此刻神采奕奕,漆黑的瞳仁映出的雖是自己,但在漆黑的背後卻是難以壓制的氣勢,彷彿要將天地扭轉。

「娘!」景永福頓了頓后道,「我想離開這裡!」

葯碗跌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夫人,怎麼了?」門外傳來丫頭的聲音。

景永福對母親淡淡一笑,飛快地閉上眼。

「沒什麼,不小心摔了碗。你幫我收拾一下。」若夫人猶帶幾分慌張,目光一直不離床上的孩子。

「唉,夫人您別太累著自己。」丫環進來馬馬虎虎地收拾了一下,轉頭就走了。

聽人遠去,若夫人輕聲喚:「福兒!」

景永福再次睜開眼,「娘……」

「福兒……你……終於醒了!」

「是啊,娘,我睡得太久了。」景永福微微一動手指頭,若夫人就握住了她的手。母親的手很暖和,很溫柔。

「十年了,娘,福兒睡得實在太久了!不過現在福兒醒了,徹底地醒了。娘。」第一次說那麼長的話,景永福說得很慢,但不再結巴。

若夫人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濺落到景永福手上。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刻。一個她含辛茹苦養育了十年的痴兒,現在平靜地告訴她,「我不痴!而且,不會再痴!」

這一天過得飛快又格外漫長。若夫人告訴了景永福發生過的一切。

那個改變景永福命運的夜晚,她被黑衣人挾持,譽王爺下令格殺勿論,刀劍襲來的最後關頭,誰也沒料到,拯救景永福的居然是黑衣人。他以身體保護了景永福,以至於景永福沒有當場身亡。而他一死,侍衛們自然不會上前動手。只是小命雖保,景永福還是身負重傷。這無疑是天大的諷刺,最後救景永福的不是她的至親,而是原本想害她的人。也許最後一刻黑衣人良心發現,總歸是死,就不拉著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白痴了。但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也只有閻王知道了。景永福的生父,譽王爺景申茂只是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她,說:「還真是大福!痴兒福大!」他指派了太醫后,就再沒來看過景永福一眼。

景永福聽完了,心裡卻沒有半點兒憤怒,從譽王爺將她名傳天下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她的父親,而見死不救下令格殺勿論的時候,她就已經還了他們的父女情。

「娘,我沒興趣再聽那些討厭的事情。」景永福想了想后道,「現在的我,只想把十年的光陰追補回來!」人沒有多少個十年,再過十年,她就是個大人了。

若夫人欣然而笑。不是痴兒,她早就發現她的孩子是個天才。她再次取來書籍,只念了書名,就聽到景永福朗朗不絕的背誦聲。

「娘,怎麼了?」見若夫人神情異樣,景永福停下來問。

若夫人緊緊地抱住她,「好孩子,娘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孩子!這些你早就會背了。」

「是啊……我聽娘的聲音很好聽,我就全記住了。」景永福頓了頓道,「但是好多意思我還不明白,要娘給我解釋。還有好多發音接近……」說了會兒話,景永福覺得頭疼,一摸才發現腦袋後面還裹著布。

若夫人見狀道:「太醫說你腦袋後面挨了一下,所以才會昏迷了那麼久。」當下景永福隱約明白她為什麼會「醒」來。很多年後,景國的太醫首輔告訴景永福,她原本腦袋裡的淤血封了靈竅,而被打破腦殼后,淤血流出,還了她清明。

接下來的兩個月,無人打攪的時候,景永福就躺在床上安靜地看書認字。其實書她都能倒背如流,認字就十分簡單,有些難度的是理解個別字句的意思。若夫人不是專職的教書先生,很多書她也不明白,比如講解天文的,推算數理的,這都需要景永福自己琢磨。十年啊,景永福心想她整整空白了十年,所以發狠地想學回來。

若夫人理解她,但怕她太累,夜深了,總要跟她一起入睡讓她好早點兒休息。景永福也知道她太急了,她的身體還未康復,很多必備的東西還未準備好,更有很多該學會掌握的還未上手。可是,多一天留在王府,她就多一天不自在。

「娘,我說過,我們要離開這裡……」景永福喃喃而語,迷糊地睡著了。若夫人微笑著替她拉上被子。她的福兒正在飛速成長,沒什麼比這更令她快樂的。

四個月後,景申茂接到府內總管一個奇怪的稟告,說大福傷好大半能下地了,卻莫名戀上了王府內醉荷湖的僕人打掃湖面的木船,時常拉著若夫人乘船玩耍。夫人起先不肯,畢竟那是僕人搭乘的小船,但無奈拗不過痴兒,又不放心她一人在水上玩耍,只好陪著去了。

總管在請示王爺,畢竟若夫人和大福再失寵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上僕人的船玩耍的事情?但景申茂長久沒有給他答覆。

「王爺……」

景申茂想起那夜,大福被黑衣人舉在空中,向若兒伸出手,若兒滿頭是血,毅然決然地奔向痴兒……最後黑衣人更是奇怪地將大福攏在懷中,擋下了大部分的刀劍。

「罷了罷了,不就是對痴母痴女嘛,隨她們去了,別再來煩本王!」

後來總管自然沒把更奇怪的事情上報。比如說,大福又莫名其妙地弄起木匠,做了幾個古怪的小東西后,不過幾天轉而又玩起女工……因為大福本來就痴,做的東西也無法以常識辨認,所以沒有人放在心上。而走近她,她就對人痴笑,若夫人在一旁哀怨地一瞥,下人們自然也就跑開了。

等到大福傷后第六個月的某天早晨,服侍若夫人母女的下人照例去請早膳的時候,這才發現冷院已人去樓空。同一時間,那艘只有夏季才派上用場的木船也不翼而飛。

景申茂佇立在王府北面的水閘前,鐵鏽斑駁的水閘門還吊在半空,可原本門下攔擋的木欄卻被人撞破,留下好大一個窟窿,窟窿那邊便是唐河,遙遙可見遠處唐河河面寬廣起來。

王府內幾個有頭臉的奴僕跪在景申茂身後,沒人敢抬頭。有人回報這個窟窿不是一天挖的,是逐漸挖爛了大部分木條,最後一撞而破。

良久,他們才聽到王爺冷冷的聲音,「一個晚上能跑多遠?你們是木頭嗎?就讓兩個大活人逃了出去?還跪在這裡做什麼?」

眾人作鳥獸散,只留下景申茂低低的嘆息,「往日一縷情絲,今夜當斷送。我負情君負我,枕畔紅綃涼……若兒。」

當日中午,王府書房,書桌上攤著幾件奇怪的物品。三樣是木製的,兩樣是布品,但模樣怪異,辨識不出是何物。

景申茂一字字地問:「若夫人帶走了一些細軟,卻留下這幾樣古怪玩意兒?」

丫頭跪在地上,提心弔膽地道:「回王爺,是的。」

「這些是什麼?」景申茂手一拍桌面,古怪的物品彈起又落下。

丫頭連忙答道:「這是大福小姐做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麼!」

「大福?」景申茂厭惡地說,「為一個痴兒,做娘的居然敢逃離了王府!來人!」

門外人應聲而入,仔細記下景申茂的囑咐。

「無論她們跑多遠,都要給本王把她們娘倆帶回來!」他不要的女人和孩子,不代表這個女人和孩子能主動棄他而去。

三天後,在唐河入海口找到了木船。王府引湖的水閘窟窿早已堵上,十幾名侍衛將它扛回了王府,放在了寬敞的前廳院落。

景申茂仔細端詳,這跟他記憶中的木船稍有不同。一對本該放在船內的木槳被固定在兩邊船壁上,延伸處還有轉軸,而船內也多了幾樣他從未見過的裝置。景申茂猛然想起丫頭呈上的那幾樣古怪的木製品,那是——這船多出來的部分吧!他飛快地跑回書房,取了東西后回奔到船邊,一比對,果然如此!

「給本王找個制船的奴才來!」

很快結論被制船人證實,這是改良的划槳裝置。可以使力氣小的婦人,用踏腳的方式驅動划槳!

「不知王爺可否允許小的製作這種划槳?」制船人不是王府奴才,不懂看王爺臉色,猶在那裡嘮叨不停,「據小的看,製作這划槳的人真是天才,以後划槳的漁人可省下大半力氣,將此划槳推廣開來……」

「滾!」

景申茂按了下太陽穴,居然有人誇大福為天才?鬼才信是那痴兒腦袋裡想出來的,肯定是若兒!

景申茂又找來了制衣坊的能人,證實了那兩樣不成器的布品,拼在一起是半件男子衣裳,小號的,還沒有袖管,算是件實驗品。如此,景申茂也免了王府下人三天內沒有找到人的罪。原本是找一對母女的,現在變成了一雙男子,能找到才怪!

跌坐在太師椅上,景申茂低低地道:「若兒,本王小看你了!」

但是一個月後景申茂收到的消息更是深受打擊,消息是由當事人帶著物品一起回來稟告的。

還是在王府書房裡,書桌上呈著一包首飾,多是大福三歲以前他賞給小孩的,那時景申茂對若夫人還眷戀著。

東晉城的當鋪老闆跪在地上,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件讓景申茂長久無法回神的事情。

「那日黃昏,小的準備打烊了。一個小丫頭匆忙撞進了小的鋪子。小的見她衣著光鮮,身上首飾也不像尋常人家的,就招呼了她。那丫頭神秘兮兮地從懷中掏出一個艷紅色綢緞小包,放在小的面前也不打開,卻叫小的先支走旁人。小的以為是筆大買賣,自然把夥計們都支了下去。等人走乾淨了,門關了,小丫頭才慢慢地揭開紅色小包。不曾想,紅色小包里是個藍色小包,她又仔細地解開,裡面還有個明潢色綢緞包著。看著明潢色綢緞更不像尋常人家的,小的那顆心就被吊起來了……」

「少廢話,揀要緊的說!」

「是是!她打開明潢色綢緞,裡面是一堆女子首飾。以小的多年經驗判斷,那些可全是上等貨色。小丫頭開口就是八百兩。我不肯。小丫頭卻說,這是她家主子吩咐下來的,沒這個數不當。小的在商言商,她要死當,小的自要壓價。小丫頭便生氣了,仔細包起小包,口上說,若不是急用,誰來當,還當這個價!

「小的知道這個價絕對划算,這些首飾四千兩都不止。但她說急用,小的便吃定了她。當下任由她一層層地包上小包,開了個七百兩。小丫頭好似不會做生意,不知纏扯,包上小包,來了一句,你家不肯我找別家。小的當時心慌,嘴上還是不肯。那丫頭竟摔門而去。小的看實在不行,這才叫了她回來。八百就八百吧,吃個小丫頭的虧算我積德做善事了!沒想到,還真吃了她大虧。」

「繼續!」景申茂忍耐著道。

「是是!小的銀票本在懷裡,當下取了八百兩出來。她卻跟護寶似的,把那艷紅色小包抓得緊緊的。直到銀票到手,這才不舍似的將小包給我。走之前還道一聲,老闆,謝謝你,你真是好人!直到我再次一層層打開那小包,才知道東西已經調了包!哪裡是先前的好貨色,她給的,也就值個八百兩!」

當鋪老闆啰唆地說完,也不見王爺發話,只得跪在地上,直到跪得腿都麻了,才聽上位者古怪地問了句:「那丫頭看上去有多大年紀?」

「這個嘛,依小的看,也就十歲左右!」

景申茂心頭一震,「可是眉毛疏散,笑起來有幾分傻樣?」

「眉毛倒是疏散,但那丫頭笑起來甜甜的,半點兒不傻!小的就是看她笑得好看,這才沒提防,想不到,她居然是個小騙子!」老闆咬牙切齒地說,抬起頭來,卻見譽王爺臉色不對,連忙止住話頭,等王爺發話。

景申茂此刻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表。要他相信大福能騙過腳底下跪著的精明老闆,還不如相信太陽打西邊出來,但是事實擺在眼前,痴兒大福騙過了老江湖,難道太陽真從西邊升起來了?不對,肯定是什麼事情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他卻茫然不知。若兒,肯定隱瞞了他什麼!

打發了當鋪老闆后,景申茂再次細細地查問了冷院的下人,越發覺得有異。他親自去了冷院,看到書房裡種類繁多的書,聽到下人稟告,七年間,若夫人每晚念這些書給大福聽。景申茂不由得自嘲,長年的冷落倒成全了若兒的博學苦讀嗎?想起昔日那個顧盼神飛、精通詩文的女子,景申茂更加確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兒一手策劃的!

景申茂搜索大福母女整整三年未果,不得已對外宣布,大福過世,其母悲痛欲絕一病不起,也一起去了。若夫人「死」后沒有追封,到「死」依舊是譽王爺的卑賤妾室。

又過了一年,原先的景國太子被廢,景申茂毫無懸念地繼承大統,定年號仁德,史稱譽帝。

仁德元年,夏末。出景國國境,嘉臨關以西,燮國東部最大的邊陲重鎮淄留,城內最繁華的街口,最近一年紅遍淄留的酒肆天然居上,雅座「三國」里,有五位錦衣男子正入座。

這五位都是前呼後擁的主兒。居主位的是燮國委任於淄留的鎮國將軍軒轅不二,也是軒轅世家當今的家主。他的身側,左邊是淄留府縣主屠剛,右邊是淄留富甲一方的財主方曉春。屠剛身旁是軒轅不二的長子軒轅則,最後一位是面生的年輕男子,只看軒轅不二命軒轅則親自侍候的情形上,此人非富則貴,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景永福一邊打量著一邊推測,這年輕男子的真實身份是燮國的太子也不無可能。不過他是何方神聖,她並不感興趣。現如今已成為掌柜的景永福,多少要給軒轅一族一點兒薄面親自來伺候下——也就是站在一旁看看夥計遞上菜單送上茶水,然後寒暄幾句,接著就可以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軒轅不二是個爽快人,每次來,都是大手一揮,一句「你看著辦」就可以打發了,當然,是他打發掌柜或小二。可這一次他卻規矩地接下了夥計的菜單,遞給了那最後一位年輕貴人。景永福這才真正端詳起此人。只見他年齡二十上下,面容俊朗,只是眼神太過犀利。身上穿的雖是尋常的燮國月白袍,但卻不是一般公子少爺穿得起的,那可是燮國貢緞所制,而腰間佩玉更是晶瑩剔透碧光灧灧,更要緊的是他的氣質非同一般。看他的舉止,顯然是長期位居上位之人。

「易公子還是第一次來天然居吧,這是去年新開的店,酒菜雖比不上王都,但有幾分新意,還請公子自己隨意點上幾個。」

景永福忽然笑不出來了,易公子,哎喲,娘啊,還真讓她隨便給猜中了。燮國太子名諱不就叫李易嗎?

正在景永福盤算如何加速腳底抹油的時候,李易卻將菜單推還回去,笑道:「既然掌柜在此,不如就由掌柜的給我介紹一下。看這東西好生無趣!」

所有人都在看景永福,她只好清了下嗓子,開始介紹,「天然居上客,客上天然居。其實正如店名,小店推崇自然飲食,盡量保持食材的本色原味,略加輔料……」

「就簡單介紹幾樣菜肴即可。」李易打斷了景永福的話。

「哦,是是。」早說嘛,景永福笑道,「小店廚子最拿手的菜肴有二,一是醬汁牛肉,二是茶樹菇烤肉。」

「不錯,不錯。這兩個菜口味甚好!」軒轅不二附和了一句。

李易卻雙目炯炯地盯著景永福問:「是嗎?不知好在哪裡?」

景永福也盯著他看,這人多少有點兒找碴的意思了,一般像這樣「巨頭」聚會的場面,掌柜這樣的小人物應該是越早打發下去越省心,哪裡會被問個不休?

「只知好,不知好在何處,豈不是很可惜?」李易瞟了一眼軒轅不二道。

「這倒是。」軒轅不二豈會不知李易的脾氣,大聲道,「小掌柜的,趕緊說給我們聽!」

景永福暗嘆一聲,難道年紀小就吃虧嗎?她嘴上卻笑著答:「回公子,這醬汁牛肉是同數十種蔬菜一起烹制,但烹制之中,用紗布將蔬菜盡數裹了,是以牛肉烹制好了,有菜味卻不見菜影!」

在座四位老客不約而同地點了下頭。正是這個味!

「茶樹菇烤肉呢?」

景永福不慌不忙地反問:「諸位大人、公子可以回想一下,一般在其他地方吃到的茶樹菇是不是味同嚼蠟?」

方曉春向來給景永福面子,這時候介面道:「不錯,晒乾后的吃起來澀澀的,一點兒都不好吃。」

景永福笑道:「是啊,可是新鮮的茶樹菇有股子怪味道,吃起來口感更差對吧?

方曉春不住地點頭,「是啊是啊……可你天然居的……難道用的是新鮮的茶樹菇?」

「方老闆果然好美食,不錯,您說准了,我們天然居用的正是新鮮的茶樹菇!」

「這怎麼可能?你家廚子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將那股子怪味去掉?」

景永福故作高深地一笑,「獨家秘方,不可外傳。要想吃這一口鮮,還請大人以後多到小店來捧場!」

方曉春一愣,隨後大笑道:「好你個小掌柜的,拿我開涮!」

在眾人的笑聲中,景永福借故告辭。李易也沒再為難她,只是火辣辣的目光直到景永福離開「三國」雅座,還在她背上燙著。

流年不利!景永福暗自嘀咕了一句,吩咐夥計小心照應,那一桌子,單挑出哪一個都惹不起。

景永福走後,軒轅則問李易:「易公子為何會問起那掌柜的?」

李易英眉一挑,「諸位別告訴我,你們都沒瞧出那是個小丫頭來著?」

軒轅不二第一個大笑起來。屠剛在一旁低聲道:「易公子有所不知,這小掌柜的是女孩子,我們早就知道,而且還是她來淄留開店前就親口告訴我們的。」

軒轅不二彷彿在回憶,「這小掌柜的很有意思,開店前親自送來拜帖,說是有什麼規矩不懂的還要我多多海涵。分明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啊……」

屠剛笑道:「她對我說的話卻是,她與母親相依為命,身為女兒家實在不宜拋頭露面,要假扮男孩開個小店來養家糊口。我准了她開店,不料卻是這麼大個店!」

李易頓了頓道:「原來如此!」

方曉春問:「不知公子為何借著菜名盤問那丫頭?」

李易正色道:「開始我也只是隨便一問,但聽那丫頭口音,實在不像我們燮國人,也不像景國西部的,越聽倒越像是景國京都人氏。我一時起了疑心,畢竟此時乃多事之秋,淄留又是我國邊境之重,加上她的小店剛開一年,難免不往那個方向想!」

軒轅不二也正色道:「不錯,公子心細了。這小丫頭倒非姦細,但我淄留的細作實在不少。前天本將還在軍中捉獲了一個,可惜沒留下活口!」

屠剛接著道:「因她年幼開這麼大個店,我便對她的事情一直留心。她與母親兩人來到淄留,說起來確實相依為命。只是像她年紀那般小,卻頗有手段的人物實在太少。而她們母女能有錢財開天然居這樣的店,必定來歷不小。我一直疑心,直到見過她母親,我才確信她不是姦細……」

屠剛說到這裡打住,李易懷疑地向他瞟了一眼。邊上方曉春笑道:「因這小掌柜的娘,是個絕色美人!」

那小丫頭的模樣頂多只能算個中人之姿,她母親能美到哪裡去?李易正想著,卻聽方曉春又贊道:「美人清雅不與世同流,聽說這小掌柜的爹不是個好人,亂七八糟娶了好多老婆,美人遭不待見,這才帶著小掌柜離開了家鄉。」

這些當然是景永福杜撰的,從十歲那年離開景國京都后,她扯謊的水平逐日遞增。不過這一段倒有一半真實,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才是扯謊的最高境界。

李易前後琢磨了一下,忽然笑道:「果然好手段。要不是把諸位都一一說圓了,她小小年紀如何能帶著美貌的老娘在淄留立足?」

眾人相顧而笑。笑聲中,卻聽李易問道:「還不知道這小人精叫什麼名字?」

軒轅不二豪邁一笑,另兩人齊聲答他:「她自稱姓平,名叫大福!」

景永福打了個噴嚏,聽見樓上「三國」雅座里爆出驚雷般的笑聲后,她的心底立刻流過一陣寒流,肯定是某個老傢伙向那太子報上了她的名字!

李易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軒轅則強忍著,只聽邊上的方曉春悠悠道:「我估摸著,她娘倆的確不招人待見。不然這麼機靈的丫頭好叫不叫,偏偏叫一個跟他們景國譽王那有名的痴兒一樣的名!大福大福!嘿嘿!害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叫她大名,只好叫她小掌柜的!」

屠剛點頭道:「是啊,譽王沒什麼好叫人佩服的,也就養個大福整整一十三年,直到去世都沒不待見她!」

李易擦了擦眼角的淚,「到底如何養那痴兒,誰都沒見過。都是些謠傳,皇家的事兒,聽起來總有點兒玄!」他身在帝王家,對皇家之事,領悟比在座的幾人都更加深刻。但話在眾人舌邊轉了幾轉,他對大福的疑心也就去了。要知道眼前這幾位,哪一個不是人精?就說相貌粗獷的軒轅不二,心思卻絕不似外表那樣,不然他豈能繼承軒轅家族的家主之位?軒轅世家百年來在燮國屹立不倒,始終掌握著對一個國家一個王朝來說最重要的軍權,這可不是一般世家能享有的尊榮能承受的重責。連軒轅不二都放心的小丫頭,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菜送上后,夥計退下。五人開始說正題。他們說什麼景永福沒聽見,可她在樓下,又隨便猜了個不離十。

燮國除了太子還有三位重要的皇子。分別是貴妃之三子李泫,德妃之長子李獻和淑妃之六子李菲。不按照長幼排序,按尊卑排的。貴德淑嫻四妃,當然是貴妃的兒子排在前面,不對,應該是皇后的兒子太子李易排在最前面。

李易不會無緣無故來到淄留,他是來拉票的。軒轅不二這一票他鐵定拿下了,除了拉票,還同最近嘉臨關附近不太平有關。姦細就像蟲子,軒轅不二接連捉了幾個月的蟲子,前天好不容易捉到一條,卻是死的。死蟲子也是條命,卻被吊在城門上了。

景永福東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忽然想到一事,面色不由一變。未雨綢繆,她該帶著母親離開這裡了。雖然眼前還沒有半點兒戰爭的預兆,但一邊是景王新立,另一邊是燮國爭儲,沒大戰,小戰是逃不過的,而那些皇族最喜歡找理由來掩飾真正的目的……恐怕沒什麼理由比別國挑釁更佳吧?

多年以前,景永福的生父以她是個痴兒為由,將一個國家逐漸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室的虛偽她再清楚不過了。

景永福沉思片刻,作了決定。

雅座里,李易將該說的都說完了,忽然問:「這雅間是誰起的名?」

軒轅則在一旁搭腔,「能命名『三國』,起名者必定不凡,而且頗有膽氣……」

軒轅不二和方曉春又大笑了起來,屠剛低聲道:「還有誰?自然是那小掌柜的,平大福小姑娘了!正因她把雅間起名為『三國』我才對她疑心了多半年。」

李易和軒轅則一愣,顯然沒料到「三國」如此大氣的名字竟出自一個小丫頭。

軒轅不二笑罷沉聲道:「現在時局,正應了『三國』鼎立的格局。我燮國與景國百年來明爭暗鬥,元氣各傷,而北面的契列薩卻悄然崛起。契列薩驍勇善戰舉國皆兵,若南下入侵居庸關,後果不堪設想。所幸的是,契列薩是個游牧王國。它攻下城池容易,守住戰役勝利果實卻百倍艱難於戰役本身。只是,我們仍不可不防……」

屠剛接著道:「景國譽帝新立,我燮國君主卻日漸老邁……所以,更需提防的依然是景國。」他當中停頓的意思眾人都明白,那就是燮王衰老,爭儲將不可避免。論起排行,李易是燮王的五子,上有號稱「燮國猛王」的長兄隸王李獻、八面玲瓏的三哥沛王李泫,下面還有精怪的迪王六弟李菲,而每位皇子的母妃都出自名門,佔據了燮國四大世家之三。

李易之所以與軒轅一族示好,正是因為軒轅世家是百年間唯一不嫁女入宮,不做外戚的世家。這也是軒轅一族幾朝幾代都受君王重用的原因之一。

李易擔憂地說:「隸王戰功顯赫,其母妃背後陳氏一族多驕橫跋扈,這幾年更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裡。」談及要事,李易不自覺中不再自稱「我」而換成了「本宮」,東宮太子之勢微露。

軒轅不二道:「殿下大可寬心,陳氏還不成氣候,即便隸王打了幾個勝仗,但在本將看來,那不過是兒戲。」隸王的幾次戰役都是對契列薩,契列薩攻下邊境城鎮,並不善守,換了別的將士,奪回失城也不難。

李易搖頭道:「將軍遠離京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隸沛二王暗地結盟,陳氏和司馬一族聯手。隸王屢屢挑釁本宮,只是試探。」

軒轅不二等人一驚,連素來沉穩的屠剛面色也變了。燮國兩大世家聯合,起碼掌控了燮國的小半勢力。

李易又道:「本來這上位有能力者居之,我兩位兄長能力都佳。但景國譽帝新立,局勢有變。在此動蕩之際,萬一我燮國同室操戈,豈不是給外人可乘之機?」

軒轅不二肅然站起,屠剛等人也隨之起身。只見軒轅不二斟滿酒,雙手遞給李易,莊嚴道:「殿下以國家為重,不二敬你一杯!」此時,李易只是太子,並非天子,他軒轅不二還不能跪拜,但憑李易適才一番話,軒轅不二已徹底歸順了太子。

屠剛等人以軒轅將軍馬首是瞻,每個人都斟滿酒,眾人碰杯而飲。

復座后,幾人簡定對策。正說到一半,有人叩響雅座外門前的垂鈴。

景永福親自端來一壇佳釀,約摸十斤的分量,從庫房提留上來,她的小臉已通紅。

「諸位大人,這是小店自釀的美酒,還請大人們賞臉。」

李易再次端詳,國色天香或嬌或媚的女子見多了,反觀這丫頭,倒更像一碟清粥小菜,不覺莞爾。散淡略顯幾分慵懶的眉,似笑非笑的上翹嘴角,別有一股討人喜歡的味道,也難怪淄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對她另眼相看,也不計較她帶著孩子氣的張狂。

方曉春打趣道:「什麼樣的好酒,要你掌柜的親自來送?別一會兒結賬,叫我們成了你的冤大頭。」他時常也與景永福做點兒小買賣,乾貨柴薪什麼的,知道她厲害,見平白送來的酒水自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景永福笑道:「方大人要肯多給,小的自然收……」

眾人嬉笑。

「不過啊,小的是真心送酒,這酒不要大人的錢。」

方曉春指著景永福的鼻子笑道:「不要錢,估計比要錢更狠啊!」

景永福向他眨眨眼,他微微一詫,然後會意不再多言。

景永福在雅座外等了一段時間,方曉春借著如廁溜了出來。景永福引他到一僻靜地兒,對他作揖道:「小的要把天然居讓給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景永福便不願多耽擱一天。也許有些倉促,畢竟李易還在店中,但方曉春此人她最為欣賞,絕不是亂嚼舌根的人,也承蒙他照料,天然居才有今日的規模。

「啊?」方曉春張大了嘴巴。

「小的承蒙諸位大人關照在淄留開了個店,但畢竟小的年紀還小,見識也短。聽長輩說王都繁華,能人異士藏龍卧虎,小的也想多歷練歷練,見識見識。再說了,小的畢竟為女兒身,年紀小還雌雄莫辨,等到大了遲早是會被人看破的,徒招人閑話,到那時候只怕給各位大人添堵。這天然居終究難守下去,既然遲早要走,不如早些離去。」

方曉春環顧四周。景永福知道他在想:這樣一個店,說不要就不要了嗎?

難得的匠心獨具的設計,更難得的人氣鼎盛,其實景永福也不捨得。天然居是她的心血,花了一年才經營到如今這個地步。當年離開景國不得已,離開時也沒有想過今天會開這樣的一家酒肆。可是處事需當機立斷,景永福不喜歡糾纏。她的母親若夫人早年對譽帝就沒有乾淨利落地了斷情分,才會受到傷害。不喜歡就不會受傷,分明不是個好男人,何苦委屈著喜歡呢?

回憶如潮湧……

四年前的夜晚,小船砰的一聲撞開了木欄,與此同時,三更的更聲在遠處敲響。景永福用滿是血泡的雙手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丟開,將小船平緩地引出窟窿,划入唐河。小船划離王府大約五米的時候,她與若夫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只見黑糊糊的一個洞口,不見王府內景緻。景永福腳下不停,踩踏著自製的划槳,嘴上卻道:「娘,你能想象到明日天亮,譽王爺站在這洞口往外望會是種什麼心情嗎?」

若夫人回過頭來,遠望前方愈見開闊的河面,道一句:「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這是我們的感受,而他,應該是恥辱。」

夜風吹得景永福身心舒暢,連日來的操勞一掃而空。一切她都預計好了,先是混淆王府內下人的視線,藉由他們之口迷惑景申茂,結果只是第一步,他就沒興趣理會。而見到總管制止若夫人後跑去上報卻徒勞而返,景永福便知她和若夫人已經波瀾不驚地踏上了軌道,逃離景國的軌道。

可接下來的木匠活和針線活卻苦了景永福,她和若夫人從庫房裡找到了一柄匕首,雖談不上削鐵如泥,可勉強破破木頭還是可以的。至於針線則與景永福徹底無緣,是若夫人親自縫製了兩套男裝,景永福做的不過是失敗的半成品,甚至連袖管都沒留出拼接的地方。

匕首在景永福的日日摧殘下磨折了,折斷之前它完成了它的艱巨任務——將水閘下的木欄劃得差不多了。為了那一撞成功,景永福還特地在船頭包上了棉布,掐准了三更的更聲。

如她所料,一晚順風,小船乘風破浪,天才剛亮,就到了羅琦山。她們在山腳棄船,此時風向有變,景永福便讓船隨風而去,與她們真正的目的地南轅北轍。

羅琦山往西是東晉城。景永福在城裡「賣」了些首飾,然後與若夫人搭乘了前往嘉臨關的商船。若夫人的首飾比景永福的值錢,有些並非景申茂所賜,具有一定的紀念意義,所以景永福做主「賣」的是自己的。

景永福天生能成為一個「奸商」,這與人的年齡無關,她成為「奸商」的天賦在東晉當鋪初顯鋒芒。事後景永福也想過,那老闆會罵她小騙子,可她騙他什麼了?分明就是八百兩的東西,沒多賣他也沒少賣。如果不是他想佔便宜,這筆生意如何會成交,她沒給他一堆石頭就算很客氣了。

船泊厚輪,景國西境。過了嘉臨關,便是燮國……

「回神!回神!」方曉春一根指頭輕點景永福額頭。

景永福這才驚覺,心下一亂,面上卻漾開笑容,「是不舍啊,追憶過往的點點滴滴,能到今天的地步,確實不易,所以還請方大人給小的一個合理的價錢……」

「怎麼?不是送給我的嗎?」方曉春開玩笑說。在景永福陷入回憶的時候,他也算好了出多少銀兩接收天然居。

「大人難道想叫小的孤兒寡母的遠上王都連盤纏都沒有啊?」景永福擠眉弄眼地道。

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你們在說什麼?」李易不知何時來了。

景永福一驚,被人逮個正著,麻煩啊。少年行事總不穩,若夫人也不知說過她多少回了。

景永福轉過身,已是一臉陽光燦爛,「易公子有何見教呢?」老實說這個太子殿下長相不錯,可景永福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

「你想去王都?」

「是啊!」景永福心裡卻在煩躁,都被他聽見了還問。她又不是姦細,早點兒離開他的視野,省得被這個多疑的太子琢磨來琢磨去。

「我帶你上路如何?」

李易終於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她刻意堆起的笑容下,閃過一絲慌張。

在方曉春的驚詫中,景永福微笑道:「多謝公子好意,但男女有別,怕是不太方便……小的還是自行上路。」開玩笑,景永福呸一聲,跟你李易上路才叫危險,躲得了隸王的明槍躲不了沛王的暗箭,到時候你李易隨便抓起她和她娘在身前一擋……

「小掌柜的,不要先拒絕。我此次出行,隨行中有位女侍衛,小掌柜與母親可與她食住同行……」

景永福眼睛一亮,女侍衛,也就是會武功的女子嘍?十歲逃離景國王府,她錯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所以景永福羨慕所有會武功的人,特別是女子。

李易以為景永福心動,又道:「如此一來,一路上無須花費一文錢,到了王都我的地頭,我還可以為你安排落腳的地兒。所以小掌柜的,我說你不要先拒絕嘛!」

方曉春打量著他們,也在琢磨:太子莫非看上這丫頭了?

景永福最終還是輕輕地搖頭道:「再次感謝易公子。公子與小的今日才相識,就肯如此幫忙,小的真的很感動。但小的心想公子行程一定不同於我等尋常百姓,小的與母親雖到燮國一年,卻只限於淄留,燮地諸多風景勝地只有耳聞未飽眼福,所以小的打算一路遊歷,恐怕與公子行程不同。」有武功的女子,與其羨慕人家不如自己有。景永福還是很清楚,少跟燮國王室扯上關係比較好。

李易眉頭一皺,他很少被人拒絕,何況他提供的條件非常優厚。「三國」雅座里另幾位大人物也走了出來,景永福連忙對方曉春道:「那就這樣說定了,方大人明兒見。」說完就兔子似的閃了。

軒轅則最為年輕,在景永福離開后聽李易一說,忍不住問道:「殿下為何會心生帶她同行的念頭?」

眾人回到雅座,李易望著桌上景永福送來的酒罈,良久后低聲問:「諸位有沒有覺得這丫頭已經猜到本宮的身份了?」

軒轅則順著李易的目光,第一個發現了酒罈上的封字,那竟是一個「太」字!

李易將酒罈轉了一圈,在一片寂靜中道:「她小小年紀已有如此才幹,周旋我等之間遊刃有餘,看似精明貪財,實則是種掩飾,掩飾她身上的一種才幹。以四字來概括此才幹,正是——審時度勢!」

李易嘆道:「第一次見本宮,她還笑著說,想嘗那道茶樹菇烤肉就來她的天然居。本宮可以斷定,這時候的她還沒有想離開淄留賣掉天然居的打算,但她下去后回頭一想,離去的念頭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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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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