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本章免費)
「從本宮來淄留見諸位的事上,她就推算出淄留不久后就會成為箭矢之地而向方大人提出轉讓天然居。拒絕同行,遊歷只是託詞,她真正是怕跟本宮同行,反遭危險。」
與此同時,景永福在樓下想到一事,不由得跳起兩尺高,衝進庫房一看,「壞了!壞了!」
夥計好心地問:「咋啦?」
她頹唐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掩面,低低道:「丟人了!」
夥計摸摸腦袋走了,景永福從指縫裡看他的背影,小子,就是你,該好好摸摸你的蠢腦殼了!先頭她懶得自己找,叫他拿壇好酒,他問要哪一壇,她說酒封上字的筆畫最少的。結果這夥計沒找到「一」,卻拿個「太」給了她!的確丟人!景永福忽然拿開手,大笑了幾聲,丟人也是李易丟人!
「本宮用人素來不分男女,無論年齡,與尊卑無礙與身份無妨……」樓上的李易頓了頓道,「諸位大人難道不認為,這位平大福姑娘與眾不同?小小年紀就能在你們手下熱鬧地開一家這樣的酒店?猜出本宮身份卻面不改色應對自如?」
軒轅不二等人這才悟到,原來太子是打的這個主意。這倒不是他們幾個不如李易心思縝密,而是他們的身份地位和李易不同,不曾往這個方向想。
方曉春與景永福打交道最多,點頭道:「是個人才,可誰也琢磨不到這小丫頭腦袋裡轉的是什麼主意。殿下,怕她是不肯的。」
李易露出雪白的牙齒,「她已經拒絕本宮了,不過本宮不會放棄!本宮看上的,再辛苦也要到手!她不是要來王都嗎?本宮有的是時間收服這丫頭!」
另一廂,景永福笑罷,走出庫房一邊打量著天然居店裡店外的暗侍明侍,一邊吩咐夥計提前打烊,且免所有店客的餐費。店客埋怨的聲音不少,他們不樂意,景永福心裡也不舒服,但這是最後一天了,她要休息準備一下。
店裡李易的暗侍只好表明身份,景永福向他們嘟嘟嘴,「到樓上站成一排!」他們敢怒不敢言,天子腳下也沒見過這樣的掌柜啊!
至於店外的暗侍就更倒霉,隨著天然居的提前關門,門前的小販自然散了,車馬去了。他們無所遁形,尷尬之極,不知腳該落在哪裡,人該藏到哪裡。
景永福從門縫裡瞄外面的風景,后領卻被人提起,「小掌柜的在做什麼呢?」
原來又是李易。他聽到樓下的動靜,下樓卻見景永福毛著身子向外窺探,再見店內的侍衛對他使眼色,他便知發生了什麼,當下好氣又好笑地抓住她的后領,提起來問話。
雙腳離地,後頸被抓,景永福自己以前也這樣抓過貓,那貓被抓后就跟她現在似的,識相地乖乖不動,只為等待反撲時機。
景永福乾笑道:「易公子可以先將小的放下再問話嗎?」
被放回地上,景永福整了整衣襟道:「小的在想,人挪活樹移死,一根腦筋不轉彎的人跟樹比起來有啥不同?公子的手下若都是樹樁子,小的就澆點兒水吧。
「阿甲、阿丙!給門外的幾位爺送點兒酒水!」
夥計得令,卻見李易一下拉開店門。
「都進來!」
景永福一愕。要知道店門是上了木閂,頂了支木的,李易卻一氣呵成完成了開門的動作。於是,景永福脫口而出,「殿下好大的力氣!」
這話真正的失言不是喊破了他的身份,反正到了這份兒上彼此已經心知肚明,而是後面落下的「力氣」兩字。李易是功夫好她卻贊他力氣大,以他的身份就是只有力氣大都該贊功夫好。她贊力氣大,就是壓根沒把他當盤菜。景永福猛地捂住了嘴,心道,完了完了,這下子李易該明白了,她非但知曉了他的身份,而且她還藐視他。
兩個夥計聽景永福道出「殿下」二字,嚇得跪倒在地。景永福看看他們,只得暫時委屈一下自己的小腿,慢慢地彎了彎。
「不必了,又不誠心!」李易托起她的手腕。景永福抽回手,笑吟吟地望著他。這人沒有架子,那就是同方曉春一樣易親近的人嘍?
「倒是個天大的膽子!」
「謝殿下誇獎!」其實景永福也不是膽子大,而是她既然已經打定主意開溜,話又挑明了,豁出去罷了。
樓上幾人這時候一個個踱了下來,就在景永福被一群「狐狸」們圍堵的時候,救星來了。人高膀圓的水姐從後門進來,洪亮的聲音把眾人一震。
「掌柜的打烊了也不快點兒回家?夫人正等著你呢!」一身侍女打扮的水姐威風凜凜,恐怕她也是當世唯一能將侍女服穿出將軍袍味道的女子!
即便與景永福熟絡如方曉春者也是第一次看見水姐,所以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著那出奇高大的女子從眾人身旁走過。她竟是比每個人都高,連軒轅不二都被她比下去了,而景永福僅僅到她的腰腹。
「阿甲你收拾下關好店門,我先帶掌柜的回後院了!」
景永福跟水姐走過方曉春身旁,對他伸出一根手指,方曉春驚訝了一下,伸出兩根,景永福搖頭,還是一根手指。
「玩什麼呢?搗蛋傢伙,快點兒回去。」但水姐不給景永福時間與人討價還價,在一群人的默送下,水姐神氣地帶走了小掌柜的。
直到看不到水姐了,軒轅不二才道:「這女人身手不凡,頗具大將之氣!本將怎麼從來沒見過?」他審視的目光落在地方官屠剛身上,後者低聲道:「平大福確實與母親平氏兩人來到淄留,水姐是她報上的丫環,水姐是粗使丫環,另有一丫環名喚小翠,貼身陪伴平氏,此外還有一小廝名叫阿根。入戶籍時便只報了這五人,夥計、廚子都是在淄留直接招的。」
軒轅不二還想問下去,卻聽屠剛道:「這些下人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下官也只見過平氏身邊的小翠,這叫水姐的下官也是第一次見到。」
李易冷笑道:「有趣有趣!」轉而,李易問方曉春,「她臨走前向你比劃的是什麼意思?」
方曉春倒吸一口冷氣答他:「她開價一千兩,我嫌低了,給她兩千兩,她卻堅持一千兩出讓天然居!」
一旁跪著的夥計一時面面相覷,沒聽過一絲風聲,掌柜的就要賣店?
李易握緊拳頭,顯然是憤怒了。低價賣店,怕是恨不能插翅而飛吧!
「殿下……」軒轅不二喚了聲。
李易這才緩和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此刻店中的侍衛。他們的確不夠機靈,若有突發事件,別指望這些人能保護自己。
「爾等留守此店,看住前後門,待明日本宮要好好接見平掌柜母女!」那「好好」二字顯然加重了語氣。但此時軒轅不二等人都覺得李易處理得對,平大福身上的疑問實在太多!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易打算破例用一個小姑娘,自然要將她的底細摸清楚!
出了天然居的後門,水姐拉著景永福的手,邊走邊道:「闖禍了吧!大福,什麼人能把你逼到賣店的份兒上?」
景永福搖頭,「不是人逼的,形勢所迫!要打仗了,我恐怕這地頭不妥。」
「什麼叫形勢啊?形勢還不是人做的?」
景永福想想也對,笑道:「水姐越發聰慧了!」水姐平時不顯山露水的,這會兒出場拉她回來,自是知道賣店、離開淄留之事已不可避免。
三年前初到厚輪。景永福與若夫人遇到了水姐。
才從搖晃的船上踏到紮實的地面,景永福就看見遠處,水姐黯然佇立河邊。因她的樣貌不同於常人,景永福不禁多看了幾眼。其實景永福並不想管閑事,她同若夫人剛獲自由,最要緊的無非是找處地方安身立命。可走遠后,水姐的模樣始終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她終究還是對若夫人說出了她的擔憂,「娘,我們過去看看……我總覺得那女的站在河邊想尋短見。」
在景永福心裡,像水姐這樣的女子,不受夫君喜愛,不遭公婆待見。站在河邊,還會發生什麼好事?
前面兩點被景永福猜中了,但她猜錯的是,水姐並不打算尋死。水姐只是見水而生感慨,她名為寄水,難道就只能依託男人而活嗎?
水姐本是鏢師之女,嫁於師兄,而最近十年走鏢吃香,男人手上有錢後接連娶了三房嬌妾,看她就越來越不順眼,加之公婆也嫌她多年來未誕子嗣。水姐的父親尚在世時,兩家還勉強著往來,但她父親屍骨未寒,她就被休了。
「我知道你們是好意,但是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尋死。我只是在想日後怎麼過。」水姐平靜地道,「我有手有腳不會餓死,只是那些流言蜚語叫我心煩!」在男尊女卑的燮景兩國,若一個女子被丈夫休了,無論什麼原因,所有人都只會羞辱那女子。水姐雖孔武有力,不怕找不到活路,但閑話卻讓她聽得每每憤恨不已。
景永福想了想,說:「我叫大福!」
水姐猛然抬起頭來。
若夫人緊緊地握著景永福的手,景永福凝望著水姐道:「我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這個名字,因為我大福就是大福自己,不是別人!」
水姐眼裡閃出明亮的光。
「我不會改掉我的名字。」景永福如是道。
見過若夫人,景永福將發生的事和決定的事對她說了。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笑問:「這次是不是又要溜走?」
景永福理直氣壯地說:「娘,這不叫溜,這叫抽身!」
其實景永福有十幾種方法從「重兵」包圍的天然居抽身而去。此非彼時,她早非當日那個只能依靠母親的大福。三年厚輪一年淄留的歲月,她更沒有虛度。
景永福在想象,李易一大清早殺過來卻只見人去樓空,方曉春傻乎乎地先看一眼夥計轉交給他的契約(名曰管理費,五年後景永福不回來天然居才是他的),然後恨不能撕了它……
景永福笑了笑,呷口清茶,放下杯蓋,想象是美好的,但現實是無情的,李易和方曉春正兒八經地坐在她面前。她將店契放在他們面前,對方曉春道:「給我一千兩,我把店給你。給我兩千兩,我再多送你條財路!」
方曉春的雙眼明顯有了變化,「你怎麼知道我身上帶了兩千兩?」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話是:「你怎麼知道我打算出兩千兩買下?」景永福斜眼看著他,並不回答。
「什麼財路能值一千兩?」一旁的李易冷冷地問。
景永福眯眼而笑,「這個不是賣給殿下的,只能說給方大人聽。大人,你附耳過來……」
景永福在方曉春耳邊如此這般一說,方曉春雙眼的變化越來越明顯,眼珠子簡直要跌出眼眶。李易雖身懷上乘武藝,要運用內力聽清景永福的話也容易,可他身為太子的尊榮和驕傲卻不允許他這麼做。
只見方曉春飛快地從懷裡掏出兩張大面額銀票,匆忙對李易施了一禮,「恕在下失禮,此事關係重大,在下需要儘快去辦!殿下,告辭!」就大步流星地去了。
「你對他說了些什麼?」
景永福再次端起茶杯,悠然道:「殿下既然打算起程回王都,這淄留地面上的事就不用理會了。何況,如果小的所料不差,殿下應該是來找小的興師問罪,然後無論小的肯與不肯,卷了小的鋪蓋,打包小的一同去王都。」
李易終於問出了他的疑惑:「平大福,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怕本宮嗎?」
景永福眨眼道:「聽聞殿下素來禮賢下士,而大福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殿下豈會與大福一般見識?」
李易眼神閃爍,表情變化,最後卻穩穩道:「平姑娘,我只是一片好意。你拒絕也就罷了,何必處處激我?」
景永福一怔,她確實對他不敬,他還自稱「我」而非「本宮」。她現在只是個十四歲的普通小老百姓,而他乃燮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這份寬厚令景永福汗顏。感動之下,她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大話。
「殿下仁厚,只是我乃景人,不便為燮效力。但我有幾句話想對殿下言明。世人只見燮國爭儲的表象,卻不知其背後蓄謀已久的一場國家變革。燮國四大世家,三家入宮為外戚,而外戚奪權一直是每位帝王的忌諱,燮國的帝王並不昏庸,為何成全了陳、司馬和楊三家入主後宮的心愿?四大世家,哪個是好惹的主兒?燮王非但惹了,還娶了仨,娶滿了能娶的世家千金。」
景永福頓了頓,這時候的李易目光更亮,「繼續說,不要打住!」
景永福莞爾,「如此,殿下就是覺得大福講得還不錯,那麼殿下要記住了,出了淄留,這天然居就再沒有平大福!殿下也自然沒見過此人!」
李易皺起眉頭道:「說完再論!」
「好吧!」有些話景永福早就想找個人說了,母親、水姐她們都很好,都很聰慧,但並不適合這樣的話題,而李易適合,且非常適合。她身體里流淌著譽帝的血脈,傳自譽帝的對政治的敏感,使她一直很關注時局。
「燮王娶了三位貴婦,卻立一個三代書香的文臣之女為後,其用意世人恐怕都誤解了。不是一見鍾情,帝王家原本就少有真情,也不是忌憚三位妃子背後的世家,怕哪個坐大了,另兩家就不好交代。要是燮王真的擔憂外戚之患,當初就不會娶,更不會接連娶了三位。」
景永福凝視李易問:「殿下覺得您的父親是個膽怯的人嗎?會患得患失,優柔寡斷嗎?」
李易搖頭。
「但是,很有野心是吧?」
李易眼中猛地閃過火一樣的光芒。燮王李和裕雖然年過半百,身子骨日見衰老,可其心志同二十歲的青年一樣。他不肯躺在龍椅上苟延殘喘,每天都要堅持去百菜圃活動筋骨。
百菜圃是其三十歲的時候在御花園裡搗鼓出的一片菜圃,說是要與民共享種田養菜的甘苦。
同樣關注燮王的景永福曾經感嘆,單憑李和裕只吃自己種的蔬果,這一點譽帝就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她充滿敬意地說:「您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帝王!他為了讓您成為一代明君,給自己鋪設了艱辛的前半生。切莫辜負了他!您要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他都是站在您這一邊的,雖然,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一邊!這一邊就是燮國的國祚。只要利於燮國的,他就會義無反顧地去做,相反,有礙的,他就會堅決剷除!」
說到這裡,景永福多少有點兒妒忌,李易的命真好,她是沒法比!他生來就有個皇帝老子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長大成人,時機成熟后就把一切交接給他,當然立他為太子老皇帝肯定也觀察過幾年。
李易即便成為燮王之路艱辛,但篤定了李和裕的後台,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而她呢?她父親給她的是一個名滿天下的名字。嘿嘿,大福!
景永福遐想著,李易一下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李易神情複雜地道:「大福,我可以不強求你同行,但請你日後不要裝作不認識我好嗎?」
景永福怔了怔,示意他放開她的手。
「大福,你對我燮國局勢如此明了,那天下局勢呢?」李易慌忙地放開了她。
景永福吸一口氣道:「這是個三國時代。花落何家,未定!不過,你燮國若平安度過四子爭儲,將是天下最有勢力的爭奪者!」譽帝雖強,但景國不是一人之國,而常年來景國官員,隱患疊伏,國力日漸衰弱;契蠻雖強,然國制不改,休想染指中原;只有燮國,國強民富,去了世族的權勢,再出現幾位名將,天下可定!
李易沉聲道:「請教大福,若四子爭儲塵埃落定,接下去該如何成就大業?」
景永福心中又是一暖,他用「請教」,但嘴上卻平淡地道:「等塵埃落定再去想別的事,何況殿下,在下身為景人!」
「我只是想確定你的能力。」李易賠罪不成,乾脆擋住了想溜的傢伙。
景永福手心裡忽然沁出了汗,她都說了些什麼?她忽然覺得她就似一個無知的頑童,奢望以螳臂之力去舞動沉重的輪盤。可是她的天性里,這股渺小的力量卻頑強地不依不饒地存在著……
「其實你說的,以前我雖不算十分明白,但還不至於一點兒都看不透。」李易深深地望著她,「父王是想要一舉剷除燮國潛在的不安定因素。」
景永福試圖推開他的手臂,果然如蚍蜉撼樹。她開始後悔,畢竟她太年輕血熱,被李易的平易近人打動,可是帝王家的人能信得過嗎?
「可是對我李易來說,哪怕此刻身陷囹圄,也要做好長遠的打算。不能為眼前的困惑而亂了最終的方向。」李易說話呼出的熱氣吹到景永福臉上,年輕英俊的臉上流露出遠大的抱負。
「你不想說就不說。你不想跟本宮走就自己走。但是,大福,你不要當作從來沒見過我,從來沒跟我說過今天的話!」李易收回手,讓出路,笑著吐出兩個字,「休想!」
景永福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抬頭笑道:「好啊。」
他以退為進地忍讓,不再堅持同行,但她還是決定從他眼皮底下溜走。對他的寬厚,她已回報過高。
「現在可以告訴本宮,你究竟對方曉春說了些什麼,他怎麼跟兔子似的去了?」
「也沒什麼,就要離開了事情總要交代的,何況要交代的……」一看他的眼色景永福就知道她應該挑要緊的說,連忙道,「我說要他在淄留、厚輪沿線多開當鋪,完了!」
李易疑惑地問:「為什麼?」
「很啰唆的,殿下要聽嗎?」景永福搖頭晃腦,並不想說下去。
這時候的李易也很年輕,只以為是「財路」,所以沒有追問下去,而更年輕的景永福,一心只想逃開他。結果一件本可以避免的事情發生了,至於它對景永福的命運來說是好是壞,難以評價。
離開一個地方後來卻很少懷念,這樣的人是冷酷還是堅強?
景永福對景國京都王府那個生她養她十年的地方沒有留戀,對厚輪三年深居簡出的宅子也沒有留戀。不管怎麼說景國都是她和母親的國家,背井離鄉已經夠凄慘了,再遠離故土就更悲涼,所以起初景永福和若夫人選擇的落腳點是景國邊境厚輪。
可是天不遂人願,來到厚輪的第三年,某個多事的大嬸串門后將若夫人的美貌吹上了天,眼見平靜即將被打破,景永福和母親不得不離開景國。雖然景永福早就做好打算,一旦景申茂找到厚輪,她就潛往淄留,但她想不到驅使她離開的力量並非皇權,而是出自平民百姓悠悠之口。這件事也讓她感悟到,有些事情是蓋不住的,更是躲不了的。韜光養晦無用,是明珠本身就會發光。於是,景永福到了淄留後決心干點兒事情,坐吃山空她本就不喜,反正燮國沒有一個人認識她們母女的。結果她成功地經營了一家酒肆,還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平大福」這個名字,不錯,她本來就叫大福。
景永福開天然居一點兒都不盲目,上上下下她都打點了,對上她利用了軒轅不二等地方官的憐憫,對下她著實顯露了一手。當她如數家珍般,報出所買物品的單價、總價和消耗情況——精確到一枚銅板時,讓所有夥計都瞠目結舌。她折服了所有人的時候,若夫人就在她身後掩嘴而笑。
可惜更多時候景永福卻是個無能的人,比如有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就羞於啟齒
她不會烹飪!
身為一家大規模的酒店掌柜,居然連最簡單的蛋炒飯甚至蛋炒蛋都不會。在閱遍無數本菜譜后,奢侈地燒焦了無數只鍋子后,景永福放棄了。天然居的廚子更鬱悶,掌柜的只說不練,卻偏偏懂得比廚子還多,因此廚子也堅定了此生跟隨掌柜的決心!——到哪裡去找這麼精明又厲害的老闆?不過景永福覺得廚子對她死心塌地另有原因。她懷疑,廚子相中了水姐。
那日水畔邂逅后,水姐就留在了景永福和若夫人身邊。景永福不敢想象沒有水姐的生活。生活不是逃亡,它需要柴米油鹽,而她與若夫人,一個做了十年痴兒才蘇醒,一個是生來就被伺候的美人,別說淘米煮飯,連衣服都沒洗過半件。所以水邊勸慰水姐的景永福,實際的模樣比水姐更不堪。
粗製的男裝,大半月未洗已經發黑的領口、袖口,還有因為要掩人耳目而塗黑的面龐,與雖神傷卻一身整潔的水姐比起來,恐怕還是景永福更顯落魄。
偏生就是這樣,還非常有氣勢地揚言名叫大福,回想一次景永福就汗顏一次……
劉寄水眼力不錯,早就識破這是一對母女,半是好奇半是憐憫與之結伴同行。一路上三人交談,景永福也對她脾性,到了客棧,她才發現這對母女某些方面的能力實在叫人慘不忍睹,於是,她就自告奮勇地承擔起「生存大計」!因她的加入,景永福和若夫人才得以永遠告別客棧,幸福地步入了小家小園的生活。
厚輪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恬靜的。景永福努力鑽研著各類書籍,刻苦地學習所能掌握的、所感興趣的任何知識。但書籍之外,她卻對人性更加好奇。十年的噩夢使她更加冷靜地觀看世人,她知道這世間惡人再多還是有好人的,比如她最敬愛的母親。她也知道有些人惡不代表他一輩子都惡,比如最後關頭捨身救她的刺客。
令若夫人遺憾的是,景永福對藝術方面毫無天賦。琴棋書畫都只會欣賞,跟廚藝一樣,只能動口不能動手。而稍微跟淑女沾點兒邊的女工也是一樣,景永福認為花那麼長時間來製作一幅作品,太浪費寶貴的生命,何況衣服的主要作用是保暖和保護身體不受傷害,女工就好比非要在優良的弓箭上精心刻畫花紋,多餘!所以除了十歲那年為逃離王府她拿過一次針線,後來再也沒有碰過。
景永福也沒有學武,因為她早就過了最佳的習武期。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喜歡武學,不可以學,還可以看,而水姐就是她看得最多的實體武學書。水姐的基本功異常紮實,可惜的是沒有名師指導,所學的只是粗淺的功夫。所以有段日子,水姐練武的時候,經常看到景永福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臉上羨慕和惋惜的表情並存。
在景永福終於能寫出一手比較像模像樣的書法后,她給水姐寫了整整三十頁的字。那是景永福看了水姐有段日子后,總結自己所看過的武學寶典,為水姐量體裁衣設計的新的武學修鍊方法,不過當時水姐沒有看懂她的「天書」。直到十天後,景永福掌握了基本的繪畫技巧,給水姐畫了二十幅動態圖,水姐才勉強看懂。而從那二十幅圖上,若夫人也徹底死了對她藝術才能的期盼之心。
厚輪次年,水姐感嘆她年紀已大,即便得到景永福這樣的「高人」指點,與武學的巔峰也已無緣。景永福隨口說了句,那還不好辦?找幾個小孩來從頭教起。結果水姐就跑到厚輪的街上等啊等,等了兩個月,撿回一對五歲的孿生兄妹,把景永福佩服得五體投地。怎麼撿才能撿到一雙沒父沒母的孤兒,而且還是雙胞胎?水姐答,等的,補充說明,等了兩個月。
這一對兄妹男孩叫金根,女孩叫玉翠。其實是水姐某天在青樓附近晃悠等到的。當時老鴇不肯買下男孩,正與人販子糾纏,兩群人吵了一半才發現一雙孩子不見了。
景永福嫌金啊玉啊的太俗,就各抽掉一字,男的叫阿根,女的叫小翠。當時平阿根冷著小臉,平小翠如受驚的小兔一樣走進了平家宅子的大門。門關上后,水姐一手拉著一個向景永福走來,如是介紹道:「她叫大福!可一點兒都不大福……」景永福笑到一半的臉僵了,這個形象從此就印刻在兩個孩子心中。
李易果然守信,沒有再來打攪。景永福與若夫人、水姐、阿根、小翠,還有個拖油瓶——淄留土生土長的伍大廚子不肯留在家鄉,信誓旦旦地說要追隨景永福一生,但人卻不進馬車,追隨到水姐身旁看她駕車去了。
屠剛親自來送,夥計們也神情傷感。走之前,屠剛隱晦地對景永福說:「軒轅將軍托我謝姑娘了。」
景永福「嗯」了一聲,馬鞭落下,馬蹄揚起。她心想:估計方曉春這會兒忙死了!最近流寇四起,淄留和厚輪是大城市不會被波及,但兩城之間的景燮兩國的城鎮卻時常遭受劫掠。軒轅不二每次得了消息發兵圍剿,總是功虧一簣。姦細難除,流寇難清。現在她教他們的一招就是最好的除蟲子方法。流寇得了財物總要出手吧,邊境不太平,當鋪能關門關店的早關了,哪裡還有收錢財的地方?無論組織多麼嚴明的隊伍,都會有老鼠屎,正如無論多麼清廉的朝廷,都會有貪官污吏。她要方曉春開當鋪就相當於放了老鼠夾,總會有老鼠主動送上門來。只要順藤摸瓜,逮了當贓物的人自然就能追查出流寇的底細。到那時候,就可清除細作一併端了流寇老窩。
西出淄留,一行人一路遊歷。傾華湖、南山十三峰、古城盛京一路賞景。
約摸半個月後,一行人來到青蓮山黃龍洞。景永福忍不住在山道上賣弄了下自己的好記性,背了段前人的遊記,「江郡北三十餘里,青蓮山石峰突兀,洞穿峰半。先從北麓上折坂,東向穴南,岩石色黃而形如龍,故曰『黃龍』……」
眼前半山洞門岩石赫黃,勉強能算「形如龍」。
若夫人、水姐包括阿根、小翠習慣於景永福「老練」的解說詞而吝於讚美,好在伍大廚給足了面子,「想不到掌柜的不但精通烹飪,還熟悉地理風土啊!」
「廚子!」景永福拍拍他的肩,「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
「啊?」伍大廚張大了嘴巴。
中午時分,一行人在青蓮山腳下休息。景永福不會算錯路程和時辰,更不會叫若夫人露宿山野——他們推進的速度堪稱龜速。若換了李易,也許用半個月就可以趕回王都,而景永福正是為了避免跟他趕到一起,才特意遊山玩水的。
景永福對李易說的話已經暴露了她的內心。這天下,這三國,她其實是有興緻的。當日夢醒之際,她曾想向她的父親向這個世間討回她應得的。她體內汩汩流淌的皇家之血,腦海里所剩不多卻皆是不堪的回憶……沒有人生來就會是強者,沒有人生來就該被拋棄。景永福不欠景申茂,但他欠她,欠她的不是一個童年,而是一個名字。
既然大福之名名傳天下,那就讓這個名字真正地名動天下!她曾這樣想過,但看見母親擔憂的眼神,她放棄了。
這世上母親最重。
傍晚,馬車進入寬城,停在了水姐早年曾住過的錦山客棧前。只聽車前的水姐嘟囔了句,「怎麼幾年不來,這客棧的生意好到這份兒上了,連停個馬車都這麼難。」
一人接她的話,「這位大姐,我們馬上就搬完了,麻煩您再等等。」
景永福掀開帘子一角,幾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他們的車前,看僕從忙碌地從車上搬運物件,應該是家有錢的主兒入住客棧了。
水姐「哼」了一下,算是默認等他們了。就在景永福打算放下帘子的時候,兩雙小眼睛湊了過來。景永福一樂,就沒收回腦袋,陪他們看了。
是時斜陽西下,一樹一石都鍍了層淡薄金光,一位少年翩然出現。他手持一柄扇子,華服鮮麗容貌精緻,年紀在十五上下,與他貴公子身份不般配地親自跑來對水姐道:「這位姐姐勞煩你久等了,晚些時候請你們吃茶!出門在外,本想圖個安逸,倒將東西帶多了!」
景永福也猜到他是這幾輛馬車的主人。華服層疊,手上還拿把裝飾性的扇子,這樣的人出門能少帶東西才怪!等他的僕從們將東西搬完,水姐才有了空間將馬車停進客棧里,奇怪的是店家到了這時候還沒露面。
伍大廚打開車門,抱下兩個孩子。景永福隨後跳下車來,攙扶母親,當母親站在地上的時候,地面發出一聲輕響。景永福回頭一看,只見那少年手中玉扇落到地上,一雙比女子更美上幾分的杏圓眼直直地瞧著若夫人。
景永福心中一寒,提起嗓子喊:「店家呢?這麼大個店,沒一個人招呼嗎?」
幾個夥計樣的人跑了過來,但站到那少年身後尺余卻沒了動靜。景永福繼續喝問,卻見那少年收回目光,彎下腰拾起扇子,握在手心對她抱拳道:「這位小哥兒,莫怪招呼不周,現時這店屬我管事!」
景永福睜大眼。少年靦腆地道:「我父親是店東,掌柜的是我家包奴,今日我出遊到此,他們自然以我為大。怪不好意思的,才到這兒就給各位添麻煩了!」
「原來如此。」景永福暗忖,這少年身上的用度和氣派絕非一方商賈之子,而除了失態跌落玉扇,他的言辭舉止無不流露出溫文的謙和——此子必出自於燮國大世家。
果然少年自我介紹道:「在下司馬秋荻,不知小哥如何稱呼?」
「我姓平。」一聽他的姓氏,景永福不由得想到沛王李獻,李獻的母妃正出自司馬世家。她的聲音不免冷了幾分,「我們萍水相逢,公子不要客氣,速速安置我們休息才是個當主人的理。」
司馬秋荻忙吩咐夥計引平家人去客房。
掌燈時分,司馬秋荻遣人邀請平家人赴宴,景永福拒絕了,她家自備伍大廚,那可是天然居的第一掌勺。
被拒絕司馬秋荻並不意外,他囑咐夥計送去幾道小菜,便安生吃自己的小酒去了。吃到一半,僕從卻端來了一籠點心,說是景永福回贈的。一籠白嫩嫩粉絲絲的玉兔糕,每個都憨態可掬。
「糯米制,實心無餡。只是看著好看罷了!」另一場合,景永福邊說邊往嘴裡丟了一個。
「那還送給人家?」伍大廚不明白,他燒制的好東西多了,她卻送出個中看不中吃的。
「我就是送給他看的。」
小翠歪頭不解,若夫人在她身後微笑。景永福懶懶地道:「因為那位司馬公子根本就不會吃!」
他就跟那玉兔糕似的。
寬城往西是袁家盪,再往西就沒了風景區,回了西上王都的官道。但到了袁家盪後景永福無法再西進,隸王的手下封鎖前路,說是契蠻來襲。
景永福的心底湧起不安,而當天下午又遇司馬秋荻,她再也無法壓抑住繁雜的思緒。
李易出事了!景永福能感覺到空氣里瀰漫的肅殺。
司馬秋荻依然彬彬有禮持著玉扇施禮道:「平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
方曉春開的當鋪肯定抓到了內奸,接下來呢?
「萍水二度相逢,不知道這算不算有緣?公子上次送的玉兔糕秋荻可著實喜歡……」
「喜歡就多吃幾個……」
軒轅不二審問了姦細,發現了秘密。
「秋荻捨不得吃,放了一夜就失了成色,可惜可惜……」
「那就不吃嘍!」
會是什麼秘密呢?
司馬秋荻彷彿發現自己被敷衍了,停了停問道:「平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景永福看了看他手中的玉扇,又看了看他標緻俊美的面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李易大概遇刺了!軒轅不二抓獲的姦細送不上王都,因為這個內賊根本就是隸王甚至沛王的人。所謂的邊境流寇根本就是他們派人假冒的。流寇不是景人,全是地道的燮人!也許司馬秋荻本人並不知情,但他出現在此,已經說明司馬家族的涉足。
「公子是否在擔心滯留此地,耽擱了行程?」司馬秋荻琢磨著,他手上有塊臨行前其父給的金牌,說是路上受隸王下屬之阻,可出示而過。要多帶幾人想來也無妨吧?
景永福莫名地說:「我只是有些愧疚。」
「什麼?」
景永福轉身回到車裡。即便遇刺,李易也沒那麼容易死,但他此次遇刺本可避免。如果她當日肯多動動腦筋,往下仔細想想,多想幾個方向,例如,抓的流寇是景人如何?燮人又如何?若燮人是普通流寇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馬秋荻還在斯文言語,「公子不如與秋荻結伴同行,秋荻家父與隸王也有幾分交情,看在家父的薄面上,會放秋荻先行離去……」
「多謝。」景永福關了車門,「我們與公子道不同,我們要去燁北平原!」
馬車已經遠去,司馬秋荻還站在那裡。他的僕從小心提醒道:「公子,時候不早了!主子還在記掛著呢!」
司馬秋荻卻苦笑道:「去燁北平原嗎?怕是她不想跟我同行。」
「娘,大福的頭很大。」車裡,景永福依偎在母親懷裡。
「發生什麼事了?福兒?」若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我不知道是錯還是對,但是,我覺著內疚。一件分明可以預料到的壞事,卻被我疏忽,讓它發生了。」如果她真是李易的謀士,那麼她還沒為他謀划就險些要了他的命。她只想著自身安危,沒有顧及他的安危。雖然流寇真相的揭發只是其一,也許沒有此事,李易的回程也不會太平,可那樣寬厚的太子,如果因為她的疏忽而送命,她就真對不起他。
但她不該找借口。「這是大福的錯,是吧,娘?」只有弱者才會以借口搪塞過失。
小翠不解,目不轉睛地盯著景永福,阿根面無表情。
若夫人的手撫過景永福的頭,寬慰道:「我只知道既然已經發生,就不要再去追究誰錯誰對,而是該如何處理現在的事。」
景永福在母親懷中點頭,「所以我要去燁北!」
李易遇刺,回王都之路重重封鎖。如果她是他,就會選擇與軒轅不二會合。淄留會合可不是個好選擇,現在潛伏在淄留的兩王勢力已全部活絡,相反,一直不太平的燮契邊境燁北平原倒是個好選擇。平原開闊,敵人無所遁形。軒轅不二擁有正規的軍隊,既不怕契蠻更不懼不可見光的小股勢力。從燁北往西走水路折返王都,時間雖然長了些,但盡在軒轅控制範圍。
馬車外伍大廚嘀咕道:「燁北,那裡可沒什麼吃食!」
「有你在還怕弄不出可口的東西?」水姐冷笑著道。
「是是!我沒啥本事,就是會做吃的!」伍大廚乾笑。
燁北的確沒啥吃食,平原上人煙稀少,不像城鎮到處是飯店酒肆。但燁北又多吃食,平原上食物資源豐富。
伍大廚聚精會神地翻烤著兩隻野兔,阿根坐在一旁認真觀看。若夫人和小翠攤開包裹,取放餐具。神情恍惚的景永福給馬餵了把精糧
這天的景永福,不知道為什麼破天荒地換了女裝。這是自逃出譽王府後她第一次穿女裝,有些怪異和不自在。
若夫人溫柔地給她插了支珠釵。小翠只笑不語,阿根扭頭看了會兒,然後搖搖頭就走了。水姐則說了句:「跟我當年一樣俊俏……」伍大廚視若無睹,依然招呼道:「小掌柜的,咱們吃煙熏味重的,還是焦脆香嫩的?」
景永福笑吟吟地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忽然驚覺,她即便穿著女裝,廚子也壓根沒把她看成女的。
景永福幽怨地想,你們不贊我貌美如花,至少也要誇下衣服吧!
馬不安地踏了下蹄子,景永福從它的大眼珠里看到她身後的漢子。一剎那,後背掠過一個激靈,危險湧上心頭。
她轉過身,緊繃的神經更加緊張。娘啊,好兇悍的男子!這會兒水姐取水去了,不在附近,只剩一群婦孺,外加一個中看不中用只會拿菜刀的廚子,倘若這人有什麼歹意,就得全家抱團死了。
景永福勉強對他笑著招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