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歡喜(1)
第11章歡喜(1)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問她:「怎麼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是不是聯軍打進來了?他們要打進來了怎麼辦?二弟要輸了怎麼辦?這可要怎麼才好?」
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蒙蒙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現在連槍聲也停了,四下里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她去了,人的精神綳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會覺得安慰。
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裁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聯軍而是亂軍,或者易連慎改了主意,打算拉著闔府女眷一塊兒死,大不了拚命罷了。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的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上跟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
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
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經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殘忍。
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
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隊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台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健遲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一陣陣發暈。
竟然死了這麼多人。
汽車將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裡,沒一會兒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僕過來。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后,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僕。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日子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麼樣,潘健遲將她送到這裡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里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進來。那衛兵對她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
秦桑知道急也無用,只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物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門的時候看到那些屍體,心裡覺得一陣陣發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連愷,只怕這輩子都不願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里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秦桑沒見過他穿軍裝,只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臉孔。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著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
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
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別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成嗎?」
「你把二哥怎麼樣了?」
「我能把他怎麼樣啊?」易連愷將她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這麼些日子沒見,你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惦記我?」
秦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麼?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嗎?」
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這裡給你賠禮,要不,你打還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矜跋扈,對著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鬧。今日肯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秦桑覺得他真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出來。
秦桑沒心思與他痴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身體都不好,家裡無人照應,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父親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裡呢。」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
秦桑道:「你怎麼像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時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麼。」
秦桑氣得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怎麼氣性這麼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給別人看的嗎?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
秦桑道:「誰稀罕打你。」
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只得遣朱媽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道朱媽帶回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才問:「那二哥呢?」
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裡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拚死護著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髮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殺了。秦桑聽說后,不顧衛兵的攔阻,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經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已經無影無蹤,血跡也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裡,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著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麼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為她自己想想,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托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只不過自己還是太大意,總以為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
她因為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著,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兇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施行了手術。雖然易繼培病後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這些天來已經恢復了不少,雖然還不能說話,可是已經恢復了神智,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為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總也抽功夫榻前盡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
秦桑數日不曾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到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這日趁著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里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道:「我有話對你說。」
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知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著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麼?氣消了?」
「父親素來最討厭日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麼還能請個日本人來替父親看病?」
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說這個日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問道:「剛才我聽見你跟那個日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地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
「軍港是國土,我身為國人,為什麼不能過問?」
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為你是誰?別以為這幾日我哄著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日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拼盡全身力氣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地往後一閃,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揚起臉來:「你打吧。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
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沖沖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覺得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得伏在桌邊,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節有虧。於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於國家則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厲害,只覺得自幼到大,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灰心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濕了衣袖,衣料上的蕾絲刺得人臉上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後有人輕聲叫道:「夫人。」
她回頭看時,原來竟是潘健遲。他看著她的樣子,目光中竟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情,彷彿是欲語又止。她原本是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現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意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地問:「什麼事?」
「公子爺說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轅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
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讓屬下為難。」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儘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他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決我們的婚姻解除!」
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或許行事有不妥之處,但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為幾句口舌之爭,鬧得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是出於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他現在位高權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著他什麼,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為統帥,但實際上聯軍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領不易。若不是為了儘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
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話,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遲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為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之事只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為何不能體諒?」
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遊行,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經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盡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著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為虎作倀。」
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
秦桑聽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昵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快走吧。」
潘健遲見她這樣子,知道她脾氣執拗,不肯輕易轉圜,於是微一沉吟,轉身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帘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里並無其他閑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后的草地上,踱著步子在那裡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靜,只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時地晃一晃挎著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絕不會勉強。」
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麼事?」
「李重年前天見過一位日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鐘,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但電報是密碼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組數字,沒有解碼,因為解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解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文包里,那個皮包是義大利特製,有個特別複雜的密碼鎖。」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著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潘健遲擔心隨時會有人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文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究竟說的是什麼。」
秦桑過了好幾秒鐘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盡,只是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只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麼,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
「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裡並不願意將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就來不及了。我跟著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
「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嗎?」她忽然漸漸地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一樣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我的命還要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
秦桑看著他,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麼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經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他和她曾經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適才與易連愷爭執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漸漸冷靜下來。他到底在做什麼——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這樣坦然地說出來,他將所有的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為什麼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
「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到督軍府里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麼?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麼樣對你?一旦被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樣的事情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
「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只是望著她,平靜近乎從容地望著她,就像是從前,問她一件瑣碎小事一般,他只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對自己平靜地說出一番話,平靜到她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裡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解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麼。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只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她一直覺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彷彿並沒有從夢裡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前呼後擁的衛隊,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了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
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為舊情,而是覺得這件事情是對的,她應該去做。
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她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麼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
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才回來的時候吹了點兒風。」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亂陣腳,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心裡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著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見機行事,等見著他了才能想辦法。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為下午在花廳里,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晚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只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過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她便默不做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長,正是易連愷。他沒提防她沒睡,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瞧著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裡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綳著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
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倒挺意外,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裡不動。秦桑起床趿著鞋走過去,湊近了他的襯衣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會兒只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外頭睡沙發去。」
易連愷聽了後面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就說:「怎麼?你怕我把你給熏醉了?」
「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幹什麼?」秦桑一邊推他,一邊就躲,「鬍子都出來了,扎得討厭!」
夜色漸漸深濃,窗紗透進來一點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種罩紗燈,泠泠反射著淡淡的光暈。易連愷睡著之後,胳膊越發的沉,像是鐵箍似的箍在腰裡。秦桑輕輕將他的胳膊拿開去,誰知沒一會兒,他又搭上來,蠻不講理地攬在她腰裡。秦桑沒辦法,只得將自己的枕頭輕輕抽出來,送到易連愷懷裡,果然他摟著枕頭,睡得安穩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沒聲息推開門,又回頭瞧了易連愷一眼,他呼吸均勻,睡得極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頭茶几上果然擱著那隻黑色公文包,她認得這隻公文包,易連愷帶著總不離身的。上頭一個精巧的鎖盤,露出阿拉伯的數字型大小碼,想必潘健遲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頭。
她看到這個公文包,只覺得渾身發冷,慢慢地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雖然東西近在咫尺,可是這上頭的鎖明顯是個密碼鎖,要將這鎖打開,自己可是一籌莫展。她瞧著那鎖盤想了片刻,決定先行試上一試。
她先試了易連愷的生日,並不能打開,然後又試了易連愷平日所坐汽車的車牌號碼,亦不能打開。然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試了一個遍,皆不能打開。她心中擔憂易連愷醒來,正待要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突然心裡一動,試了另一組數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聞地「啪」一聲輕響,開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兒,匆忙抽出裡頭的東西,幾頁文件,一個小本,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數字,每四個數字後頭對應著一個字,她雖然沒有見過,也猜出這就是解碼本。
潘健遲告訴她的那串數字她記得極熟,就像是刻在心裡一般,此時拿著解碼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對應的字來,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她背心裡卻早叫冷汗浸透了。將解碼本放回原處的時候,連手指都在微微發抖,好在潘健遲再三叮囑她的細節她都還能記清楚,將文件和解碼本都照原樣放好,哪張在前哪張在後不能錯,將鎖盤依舊鎖好,數字要撥回最初的樣子……
他叮囑又叮囑,她也細心地一一還原,並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後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甚至連公文包上原來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樣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頭,指套的一邊朝外搭著。
再三仔細看過沒有破綻,她才走回房中去。易連愷沒有醒,她慢慢將枕頭從他懷裡抽出來,然後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溫熱的呼吸就噴在她脖子後面,秦桑卻睡不著了,只得睜大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默默等待著天明。
秦桑沒有睡好,易連愷卻一早就起來了,現在畢竟算是戰時,不比從前,易連愷一改紈絝習氣,並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濟,揉著眼睛便欲起來,易連愷也知道她不慣與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內疚似的,一邊匆匆忙忙換衣服,一邊說:「你別起來了,這天色還早,你就睡個回籠覺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門就要帶著潘健遲,自己縱然起來,也沒機會跟潘健遲說什麼,倒惹得他起疑。於是便又躺下去,瞧著易連愷穿好了衣服,卻是一身戎裝,又繫上佩槍,於是忍不住問:「你這是去哪裡,怎麼還帶槍?」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槍斃幾個姦細。」易連愷扣好了皮帶,卻走過來替她將被子一直拉到頸下,「穿得那樣單薄,還把胳膊伸外頭,回頭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涼。」
秦桑聽他說「姦細」兩個字,心裡便一陣亂跳,不由得連耳朵根都紅了。易連愷卻會錯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飯了,我晚上回來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頭,說道:「誰要你陪了,有公事還不快些走,盡在那裡蘑菇。」
易連愷果然笑了兩聲,就出門去了。
他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後方才起床,吃過了飯後,忽然聽見朱媽在外頭跟人說話,她於是喚了聲「朱媽」,問:「是誰來了?」
「公子爺打發潘副官回來,說是剛在城外捉到幾隻小兔子,叫他送回來給小姐玩兒。」
秦桑道:「那叫他進來吧。」
朱媽答應了一聲,引著潘健遲進來。潘健遲手裡提著一隻圓圓的淺口竹籃,裡面裝了四五隻毛茸茸的白兔,都不過拳頭大小,擠在籃中倒像是一堆絨線球,極是可愛。秦桑見了不由得微笑:「這個真有趣。」潘健遲捉了一隻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嚇得發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動也不敢動。因為朱媽還站在一旁,所以秦桑問:「你回來了,誰跟著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衛隊。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駐防的軍隊,很安全。」
「不是說辦公嗎?怎麼又打獵去了?」
「原是處決幾個人,回來的路上瞧見一窩兔子,公子爺槍法好,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從草窠里掏出這窩小兔,吩咐我送回來給少奶奶玩。」
秦桑手卻不禁一抖,抬起眼睛,問:「那大兔子呢?」
「送到廚房去了……」潘健遲有點訕訕的,「公子爺是覺得少奶奶喜歡這個……才特意弄了來……」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籃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歡這個。」
潘健遲似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於是道:「公子爺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領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願再多瞧那一窩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遲只得應了一聲:「是。」拎著竹籃退了出去。朱媽勸道:「小姐這又是何必,姑爺巴巴地打發人送回來這個,也是想讓小姐高興,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這一窩小兔才剛剛斷奶呢……就為著討我喜歡,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來給我玩,這樣傷天害理的玩兒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遲在屋子外頭隱約聽見她說話,不動聲色地將手探到籃中,果然在剛剛秦桑放回的那隻小兔軟軟的肚皮底下,摸到一個紙團。他把紙團攥入掌心,然後拎著那籃小兔走出去。跟著他回來的一個衛士本來站在樓下,瞧見他不由得問:「怎麼又拎出來了?」
「甭提了,拍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少奶奶一聽說打死了那隻大兔子就不高興了,連這窩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衛士笑道:「這話可不能告訴公子爺,不然又是一場閑氣。」
「可不是。」潘健遲隨手將那籃小兔交給一名女僕,「好好養起來,沒準兒過兩天少奶奶高興了,又喜歡這東西了。」
因為秦桑的那句話,朱媽一直耽著一分心,只怕易連愷回來后,一言不和又與秦桑吵嚷起來。誰知易連愷晚上回來的雖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飯,也沒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媽覺得易連愷自從到軍中職任,彷彿整個人沉穩了許多,不若從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從前那般慪氣,兩個人倒是和和美美,難得地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