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回來的將軍
第十一章追回來的將軍
張良在彭城盤桓數月,欲遊說諸侯而遲遲未能成行,離開彭城的,倒是另一個人。
這人大約二十七八歲,長身,短須,身後背一把長劍。他騎馬出城,快馬加鞭,往漢中方向行進。他騎的是一匹棗紅馬,那原是張良的坐騎,臨行時贈予他,讓他速往南鄭。張良還交給他一張地圖,上面標有通往漢中的一條鮮為人知的小路。因棧道已毀,只有通過這條小路,方能進入漢中,抵達漢王劉邦的都城南鄭。
楚天空闊,楚地亦是沃野千里,棗紅馬跑得格外起勁,四蹄翻飛,塵土高揚。疾行數日,入寶雞地面,道路便漸漸迂曲,馬蹄聲的節奏緩慢下來。
寶雞地處咸陽以西,在雍王章邯的封地之內。相傳秦文公在這一帶狩獵時,發現了一塊石頭,夜間能發光,黎明能啼,文公便把這塊石頭稱為寶雞石。后因商業繁榮,人口增多,便築為城池,名為寶雞城。
經寶雞城向南,越過秦嶺,即是漢軍的所在地南鄭。
這時候,馬是派不上用場了,年輕人將它變賣,換作盤纏,開始了徒步旅程。
進入深山,光線暗了許多。山間有剪徑的強盜,有傷人的大蟲,他不敢夜行,看看天色將晚,便投宿于山野人家。偶有客棧或酒肆,即使天光尚早,他也留下,住一夜再走。
越過小松林,攀上峨眉嶺,有個樵夫主動來為他指路:前面是太白嶺,嶺下有酒肆,嶺後有人家。下太白嶺之後,直走孤雲山、兩角山,然後渡黑水、過寒溪,再走數十里,南鄭便到了。
年輕人深謝樵夫,拿出二百錢作酬謝。樵夫收下了,卻無論如何要留他吃一頓飯。
走出二三里,即是樵夫的家:三間草屋,倒也乾淨。堂上有一位老母,聞客人來,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起笑容。除老母外,家中再無別人,樵夫看來是獨身,是娶不起老婆的那種漢子。
樵夫弄了幾樣野味,又走出幾里地,買回了一罐村釀。村釀有些渾濁,年輕人瞧了瞧,心想:山中的酒大約就是這樣。更不相疑,拿碗就喝,接連喝下三大碗。喝下之後,只覺腦袋昏沉沉的,只想上床睡覺。樵夫殷勤侍候,扶他進屋躺下。
時為正午,秋天的陽光在窗外閃爍。年輕人睜開眼,往口中塞了一顆什麼,復又閉上眼。
幾分鐘后,他呼嚕呼嚕地睡將起采,嘴角奇怪地露著一絲笑意。
門開了,有人進來,在榻前停了停,大概對他的鼾聲感興趣,然後輕輕掩上門走了。
門外,響起一陣簡短的對話。
「我兒,你拿刀去做什麼?」
「兒決意將他砍了」。
「是個好人吶,出手就給你二百錢,你砍一月的柴也值不了這麼多。」
「可他那布袋裡的錢更多,我砍了他,全都是我的了。」
「不砍成不成?」
「不成。不砍他,我就娶不上媳婦兒,你老也抱不上孫子。我砍了他,便把翠姑娶過來。娘,我想老婆想了好多年,索性狠一回心。」
「不砍死成不成?一條人命哩。」
「不成。他是個會武藝的漢子,瞧他身上那把劍。我砍死他,會為他壘一座墳的。」
「不可以埋在附近。村裡人知道了,會罵你、罵我、罵你死去的老爹。」
「老娘放心,兒自會處置。兒將他埋得老遠,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
對話結束了,接著又是開門的聲音。樵夫閃進來,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
光天化日之下,砍人可不像砍柴那麼簡單,樵夫的手在抖,大約心也在抖。為了穩住心,同時穩住顫抖的手,他必須想他以後的好日子,想那個名叫翠姑的好姑娘。他想她好幾年了,但願今天是最後一次想,因為以後就不用想了:將她娶過門,早晚摟著,睡它個昏天黑地!
動力變成了定力,樵夫持刀向床榻逼近。年輕人仍在打呼嚕,他必須像砍一截粗大的樹枝一樣砍下年輕人的腦袋。乾淨利索,對雙方都有好處。
樵夫走近時,年輕人的鼾聲忽然停了,並且睜開眼。
「想殺我?」他冷冷地問。
樵夫驚得說不出話,一陣戰慄,砍柴刀掉到地上。
年輕人坐到床沿上,打了個呵欠。他拿過床邊的那把劍,抽出來,又插回去,神情仍然顯得冷淡,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想殺人,確實不想殺人,早在幾年前,他就錯過了殺人者的生涯。
這時候,樵夫已退到牆角,看樣子似乎要貼到牆上去。
「我不殺你。」床邊的漢子說。
樵夫得了這句話,便慢慢向門口移動,幾步之遙,卻覺得十分艱難。他終於一閃身,溜了出去。
年輕人重新躺下,門外再次響起老嫗與樵夫的對話。
「我兒手軟了么?」
「不……是他手軟,兒從他劍下逃了出來。」
「我就說呢,是個好人吶。」
年輕人重新閉上眼,不久,鼾聲如故,這回是真的睡著了。
半個時辰之後,他醒來,一摸身邊,發現羌女不在,他笑了,原來剛才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和羌女同榻而眠,羌女柔軟的四肢環繞著他結實的身子。他揉了揉眼睛,方始明白身在何處。地上有一把鋒利的砍柴刀,有個樵夫曾打算用這把刀砍下他的腦袋。
他翻身下床,背了劍,胳膊上挎了那隻沉甸甸的布袋。出門時,見那老嫗依然坐於堂屋中央,一張老臉似笑非笑。她兒子蹲在房前的小院子當中,見他出來,立即戒備地站起身。
「要走啦?」老嫗跟他打招呼。
「多謝款待。」他不冷不熱地說。
「山裡窮,沒啥可款待的。走好呵,小心路上竄出一條大蟲。」
樵夫才是大蟲,他想。窮得娶不起老婆的樵夫,或許個個都是大蟲。這麼想著,他已經邁出門檻,來到院子里。樵夫已離開原地,站到了院子的邊緣,那兒有一條通往山下的小路,供他隨時逃跑。也許是有了安全感,於是他貪婪地瞅著那壯漢挎在肩上的布袋。
感覺身後亦有一道老人的目光,直射布袋,年輕人探手入袋,摸出一塊金子,扔到泥地上。
「拿去娶老婆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里許,卻見樵夫一陣風似地追上來,他下意識地望一眼自己身上的布袋,心想:這廝恁地貪心,連命都不要了?身形一晃,劍柄已握在手中。
然而,樵夫撲通一聲跪下了。
「敢問恩人高姓大名?」
「姓名怎地?要為我立墓碑么?」
「小人不敢。小人一時財迷心竅……」
年輕人不理睬他,繼續往前走,樵夫緊追不捨,走出十餘里,兩人仍是一前一後,一個像是另一個的影子。年輕人不得不再次停步,拼腿力,他顯然不是樵夫的對手。
「你這傢伙是不是有毛病?我姓甚名誰?與你何干?再不走,我這劍可不留情。」
「恩人有些不知。這山裡的規矩,若遇大恩人,須在家中為他立下牌位,朝朝叩頭,夜夜祈禱,祝他將來大福大貴。今日若是討不得恩人姓名,我回去,一定被老娘罵個狗血噴頭。」
神仙似地供著倒也不壞,——年輕人想。於是啟齒一笑,說道:
「淮陰人韓信。韓國的韓,信義的信。現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樵夫傻笑著,叩一個響頭,轉身就跑,邊跑邊沖著山崖大聲喊叫:
「淮陰人韓信,淮陰人韓信……」
秦時的淮陰是一座大城,淮河環繞城郭,滋潤著這一片土地,城裡不乏富戶,堂皇的府第隨處可見。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樣,這淮陰城除富人區之外,亦有貧民區,韓信生於後者。
韓信的早年生活已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個生長在窮人家的窮孩子,但不是那種窮得叮不好看響的人家,不然,他也沒法讀書,習武樹立志向。他還有一把祖傳寶劍,可見並非三代赤貧。十六歲起,他開始背上這把寶劍在淮陰城中晃蕩。說晃蕩,是因為他在一般人眼中不務正業:不當兵,不做買賣,不入仕途(例如混個門吏或亭長之類)。他從城東走到城西,從城南走到城北,由於背上的寶劍而儼然是個人物。他不說話,總是沉默著,所以不少人以為他天生就是一個啞巴。
韓信不說話,倒不是因為無話可說,恰好相反,他的話太多了,一旦湧上來就滔滔不絕。若是出現這種現象,說者和聽者都會覺得莫名其妙,繼而陷入尷尬,重歸於無言。韓信有過兩次這樣的經歷,兩次都是在醉酒之後,面對一群不三不四的聽眾,他突然大說特說。事後,有人向他描繪當時的情形,他後悔得不得了,從此不復在酒館中醉酒。
韓信晃蕩了幾年,沒能晃出個名堂,既沒有顯貴發現他,也沒有伯樂推薦他,他依舊默默無聞,滿腦子思想,在淮陰城中走來走去。他與劉邦不同,劉邦是里陽村中的無賴,他卻同城裡的任何一個二流子都劃清了界線,不過,以他的家庭背景,他也攀不上富人家的子弟。兩頭不沾邊,他就成了獨行俠式的人物,在人群之中格外惹眼。
韓信對自己充滿信心,這幾乎是所有成大業者早年生活的共同標誌。劉邦自信,有一定的外在條件:他生有異相,尤其是左腿上那七十二顆黑痣,贏得了輿論的廣泛關注。而韓信找遍全身,也找不出特異之處。他長得像一個普通人,所以必須在行動上與普通人保持距離,若是一味混同於後者,天長日久,很難說他熊保持異於常人的自我意識。
韓信一如既往地晃蕩著,而家境每況愈下。父親死掉了,母親在病中掙扎了半年,也一病歸西。韓信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用以安葬母親。他看中了城外的一塊高地,但此地價格昂貴,他若買下它,就再也付不出買棺木的錢。兩相權衡,他捨去了棺木,代之以幾張草席。
逝者長已矣,活著的人是寶貴的,他希望母親的在天之靈保佑他飛黃騰達。
晃蕩變成了流浪,他常常是飽一頓,餓一頓,形體消瘦,面色蒼白,衣裳是襟襟片片,且又短又小,頭髮倒是老長,在風中飛飄,形如餓鬼。雖如此,他卻仍然固執地背著那把鑲了金的寶劍。
街上的二流子於是看他不順眼,他們早就對他有看法,只因摸不透他的底細,沒來惹他。現在,他終於露出底蘊,一副乞兒相,而神氣一如當年,拒絕與他們為伍:這豈不是一副挨打相?
二流子來找碴了,先是尾隨、取笑,繼而迎面相撞,挽了袖、叉了腰,在韓信的鼻頭上指指點點。韓信欲躲避,哪裡躲得過?二流子最大的特性就是無處不在。
這一天,一個二流子攔住韓信的去路。
二流子說:「你成天佩劍上街,想跟人比試么?」
韓信搖頭,算是作答。他側身要走,二流子攤開了雙手,嘻嘻一笑:
「今兒豁出去了,向你討教一招,你不會不給面子吧?我叫王二,老爹是屠戶,街面上都聞我的名頭!」
韓信盯著對方,仍是一言不發。叫王二的二流子發火了,嚷將起來:
「你韓信今天別想走,我王二橫豎是纏上你了!你有寶劍,你不得了,我王二也不是吃素的。大家說,我王二吃不吃素?」
王二振臂一呼,一群圍上來的二流子齊聲回答:「王二不吃素!」
王二一臉得意:「聽見了吧?這是群眾的聲音。今天我和你打個賭。這是你的劍,這是我的頭,你若是條好漢,就把我這頭砍下來,否則,須從我胯下鑽過去。」
韓信被逼到這個地步,只得啟口:「我憑什麼要砍你的腦袋?」
「你是個劍客啊。」
「劍客也不能隨便殺人。」
「可我要你殺,怎麼著?我偏要你殺!殺死不償命,我王二說話算話。大家說,我王二是不是說話算話!」
十來個二流子再次響亮地回答:「說話算話!」
王二得意之極,一張醜臉笑得稀爛:「不殺也成呵,那就從我的胯下爬過去!」
「爬過去,爬過去,從胯下爬過去!」所有的二流子齊聲吶喊。
二流子們富於節奏的喊聲,驚動了半個淮陰城,市民奔走相告,聞訊而來,看熱鬧的人眾堆山泄海,軋斷了一條街,幾百個人伸著鴨子似的長頸項,個個笑逐顏開。
韓信平生頭一回被這麼多人矚目。他曾在想象中無數次地扮演主角,指揮千軍萬馬,想象不能變為現實,又使他無數次地感到頭痛,今天倒好,他終於有了觀眾。他終於被人群圍在中間,一舉一動都有人觀賞。當他走神時,一種大人物的感覺油然而生。
然而這種感覺持續的時間太短,十來個二流子又開始狂叫:爬過去,爬過去!一些小孩也加入進來,聲勢更大了。韓信不得不面對現實,而所謂現實只是王二叉開的胯。
他決定鑽胯,而不是用劍洞穿這個二流子的身體。
他趴下身子,屏住呼吸,從王二的胯下鑽了過去。鬨笑聲衝天而起。
這一鑽,把中國的「忍」字哲學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個瞬間確立的象徵意義,延續了兩千餘年。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的中國人幾乎人人熟悉的這句話,與韓信的胯下之辱有極大關聯。
他成功了,彷彿完成了一項壯舉。他站起來,由於憋氣而漲得滿臉通紅。
有人扔果皮,有人吐口水,有人大笑,有人尖利地打著口哨,韓信垂下了頭。
這頭垂下了,就再也抬不起來。有個魚販的女兒,曾對他有點意思,而自從他鑽胯的名聲遠揚,小姐的媚笑就變成了冷笑。士可殺不可辱,虎落平陽被犬欺,韓信也覺得自己確實是一副熊樣。
後來,有了漂母的故事。淮陰城下一個浣衣的女人,見韓信可憐,便不時賞他一口飯吃。韓信為一口飯而感激涕零,發誓日後富貴,定當圖報。不料漂母反而斥責他。
漂母說:「你一個堂堂男子漢,經常餓肚子,我是可憐你才給你飯吃,難道是圖你的厚報嗎?前程要緊,小夥子好自為之吧!」
韓信記下了漂母的話,也記下了王二胯下的奇恥大辱。項梁起兵反秦,他遠走會稽,離開呆了二十多年的淮陰,他暗暗發誓:不混出個名堂,決不重返故鄉。
在項梁軍中,他不受重用。項梁死,項羽立,韓信轉而寄希望於這位力能扛鼎的人物。他得了個執戟郎中的職務,不是因為才華,而是因為外表:他披掛執戟的模樣像那回事,明顯強於一般士卒,所以合該站立在中軍帳下,以顯示主帥的威風。
離項羽近,應該說進言的機會就多,但韓信多年的沉默,給表白帶來障礙,他沒有張良那樣的滔滔辯才,甚至不如酈食其,飲酒輒醉,醉輒高談闊論。一方面是急於出人頭地,另一方面卻是不善言辭,他遲遲得不到項羽的提拔。再者,他的才華重在指揮三軍,不在於沙場馳騁、百萬軍中取人首級,後者容易表現,前者卻難。
項羽九敗章邯,打入關內,鴻門宴上嚇得劉邦抱頭鼠竄。繼而入咸陽,燒殺搶掠:燒阿房宮,殺老百姓,搶奇珍異寶,掠走天下第一美女虞姬。然後,衣錦晝行,帶著西楚霸王的名號回他的江東去了。
楚軍駐紮咸陽時,韓信亦有收穫:他在京城的廢墟中結識了羌女,她是選入秦宮的美女,姿色不難想見。
兵匪入城,高官大賈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十分害怕,有財有勢的怕失去財勢,女人則擔心失去貞操。連年轉戰的軍士,大半是性饑渴者,見了女人便如餓狼撲食。
姿色出眾的美女,均被項羽裝車運往彭城。霸王自己不用,因為他擁有虞姬,掠來的婦女通常用來賞賜給部下——這是古代戰爭的通例,不獨項羽如此。劉邦「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主要是出於戰略上的考慮。
羌女屬次一等的美女,故而免於裝車。她躲在一座被燒得七零八落的府第中,用木炭將俏臉塗成醜臉,光顧廢墟的士卒竟對她不屑一顧。
韓信發現她時,最初是可憐她,給了她一點吃的東西,並和她閑談了幾句。也許韓信獲得了羌女的好感,羌女拉他到淮河邊上,用河水洗凈了臉,將本來面目呈現於韓信面前,韓信這才吃了一驚。不過他沒去動她,而是默默地領略她的姿容——這個舉動再次贏得了羌女的好感。
楚軍東返,韓信把羌女帶往彭城。按他的級別,原是沒有資格帶家屬的,他向項羽求情,項羽破例恩准他——對這類事,項羽歷來不放在心上。
有個心愛的女人,韓信的功利之心更為急迫:他要讓羌女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於是上書霸王,洋洋千言,卻惹得霸王動怒,如果不是項伯從旁相勸,項羽或許會將他斬首。
韓信心灰意懶,對項羽徹底失望了。
他轉思投往別處。項羽之外,劉邦的實力最強。韓信也一向看好劉邦,可劉邦遠在南鄭,且棧道已毀,他欲投之而不得。如何是好呢?
於是,整日價唉聲嘆氣,羌女的撫慰也無濟於事。大丈夫建功立業,乃是頭等大事。
恰好張良來找他了。張良來得正是時候,不須大動唇舌,韓信便決定跳槽,背楚向漢。張良寫了一封推薦信,信中備述韓信的過人之處。韓信略一遲疑,將書信收下。他向來自信,一切靠自己,不喜歡別人來推薦,儘管他深知張良對劉邦的影響力之大。
羌女的去留是個問題。蜀中山水險惡,韓信不想帶她同往,受那份罪。留下亦有麻煩:項羽知他人漢,可能降罪於羌女。張良說,不妨把羌女留在項伯府中,與李媛媛同住,一來可受項伯保護,二來兩個女子在一起,也有個伴。再說,羌女非韓信正配妻室,只是個女友而已,項羽未必會留意她,對她不利。
韓信同意了。說走便走,與羌女灑淚而別。
幾天後,張良也離開彭城,遊說諸侯去了。他臨走再三叮囑項伯,善待兩個弱女子,不能讓她們受委屈。項伯滿口應承不提,而兩位留守女子在彭城的生活,亦不在話下。
深秋時節,韓信到了南鄭。南鄭與彭城沒法比,處處顯得簡陋。漢王宮和丞相府,設在同一條街上,看上去像是中等人家的住宅。但漢軍紀律嚴明,士氣高昂,重返關內、還定三秦的口號隨處可聞。韓信感到,這支隊伍遲早會打回去,與西楚霸王項羽一較高下。
這一趟,他認為走得不冤枉。
然而,劉邦待他,並不比項羽更熱情,只讓他做了個連廒官,也就是糧倉管理員。稱為官,無非是手下有一群夥計。韓信初到時的熱情減去大半。
前面說過,韓信不善言辭,且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他不願出示張良的薦書,而寧願自己推薦自己。到南鄭不久,劉邦倒是召見過他一次。作為項羽麾下的軍人,不遠千里轉投劉邦,劉邦自然很高興,見面的結果,卻是雙方都不滿意。
劉邦問韓信:「你說你能帶兵打仗,那你能帶多少人馬?」
韓信回答:「先給我十萬吧。」
劉邦笑道:「我總共才十來萬人馬,給你十萬,豈不是讓你做了大將軍?」
韓信似乎聽不出劉邦話中的揶揄,天真地說道:「我投奔漢王,正是想做大將軍。」
劉邦怫然不悅:這小子也太狂妄,昨天的執戟郎,今天就想做大將軍,簡直是欺我軍中無人。當即冷冷地對韓信說:「其志可嘉。我也希望日後能為你設壇拜將,可眼下你得從基層做起。退下吧,你的職位自有人安排。」
連廒官也叫治粟都尉,手下的一幫夥計叫兵曹,人數大約有幾十個。韓信到任上,由於情緒低落,便每日喝酒,不理正事,幾個兵曹趁機偷糧食到市中賣掉,買回酒肉,大吃特吃,甚至請來韓信一塊兒吃——他們看準了這位醉眼迷離的長官,跟他們是一個道上的人。韓信也不問情由,坐下便吃,吃完便走。兵曹越偷越大膽,終於東窗事發。
劉邦大怒,喝令將幾個兵曹斬首,兵曹一急之下亂咬人,一致把責任推到韓信身上,說是長官支使,他們不過是跑腿而已。韓信欲辯無辭——他時常和他們一起吃喝,有目共睹。
劉邦下令,將韓信一併殺掉。
性命攸關,韓信慌了,奉命捉拿他的士卒未及抵達他住的營寨,他先溜進了丞相府。由丞相蕭何出面,進宮為韓信求情,才免了他的死罪。
堂堂丞相,何以為一個倉庫管理員說情?這中間有個緣故。
韓信曾求見蕭何,與蕭何有過一席談。蕭何在人前不拿架子,所以韓信見他時,比見劉邦要輕鬆得多。在放鬆的狀態下,韓信談了許多,盡量抖摟胸中之學,蕭何大為嘆服,不過,他老於吏事,並不立即向劉邦稟報,他要選擇進言的時機。韓信這樣的大才,要做就做三軍統帥,做個將軍也嫌小。
這些話,蕭何當然不會說出口,只安慰韓信,暫且委屈一時,以後再說。
韓信死罪免了,而活罪難逃:被重杖五十,打得皮開肉綻。且被解除治粟都尉的職務,降格為兵曹,混同於軍中的任何一個大兵。
行刑之後,韓信傷心透了。皮肉之苦倒在其次,當年的胯下之辱他都忍過來了,重杖五十算什麼?傷心傷在前途渺茫。蕭何賞識他,關於他的將來卻語焉不詳。這位年過半百的漢丞相,韓信相知不深,不敢相信他真會把自己推上高位。
在一間黑洞洞的屋子裡,韓信躺在地上,一動就呻吟:背上和臀部均是血漬。黑暗中,眼淚涌了上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當著別人的面。現在他一人獨處,無人照料,吃著軍中最差的伙食,眼淚一來就收不住,撲赤撲赤往下掉,如果不是門外有人——那些個幸災樂禍的兵曹和新上任的連廒官,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淚眼迷離中,忽地有個笑臉在空中一閃。
那是羌女,笑靨如花的羌女,伺候他,陪他說話,和他上床的羌女。
他突然感到歸心似箭。
回彭城去,繼續做他的執戟郎中。什麼前程,什麼大業,去他媽的!今生今世,唯願與羌女長相廝守。有了顏如玉,還要什麼黃金屋?粗茶淡飯的愛情,更能天長地久。
當初離開彭城時,他向頂頭上司撒了個謊,說是回老家服父喪,告假半年。他塞給上司一千錢,上司樂壞了,當即放行,並保證他回來時仍居原職。
一經做出決定,韓信不哭了,他望著空中時隱時現的羌女,心中一陣接一陣感動:男兒的權力意志讓位給女性的漫無邊際的溫柔。
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韓信騎馬出走,出東門,往寒溪方向疾馳而去。他留下了一封書信,那是寫給蕭何的,信中隻字不提漢王劉邦。對蕭何的救命之恩千謝萬謝,表示將來一定報答——恩怨分明,是韓信為人的一大準則。
書信送到丞相府時,已是後半夜。受韓信委託的士卒原想等到第二天早上再送——若如此,韓信出走的計劃就成功了,他本人的命運和漢朝的歷史都可能改寫。對他來說,那未必是壞事:選擇情人的角色和平庸的人生要比做幾年大將軍幸福得多。至於千秋萬載名,不過是身後事,與他本人不相干。他的出走,對劉邦、蕭何一班人,則絕對是一件壞事。
士卒改變了主意,大概是擔心信中有什麼要事,呈送晚了,自己擔當不起。
蕭何看罷書信,大吃一驚,急忙披衣下床,跳上一匹快馬,出城追趕。守城門的士卒報告說,韓信已走了一個多時辰,蕭何叫聲晚了,仍然縱馬向前。
四野籠罩在月色中,蜿蜒的山道清晰可辨,空氣中絕無半點塵埃。一輪圓月掛在藍色的天幕,像是舞台上的布景道具,月下,一個身穿灰白官衣的男人單騎飛奔。蕭何月夜追韓信。這是一幅畫,一齣戲,一本小說和一首詩。當代,則是電視劇一再重複的鏡頭。虛構的場面太多,事件本身就彷彿變成了虛構。
追出五十餘里,仍不見韓信的蹤影。
道路卻越來越難走,馬行的速度大為減慢。
蕭何很清楚,如果韓信及時渡過了寒溪,他就萬難追上,只得由他去了。
寒溪,實際上是一條寬約數丈的河,因由山間的幾道溪流彙集而成,一年四季寒徹骨,故名寒溪。溪上有渡船,但不知夜裡開不開船。
開船就糟了。蕭何想。
再行十餘里,寒溪到了。蕭何一眼看見溪邊有個人影在徘徊,不禁大喜:
那人不是韓信是誰?
確實是韓信。
韓信在溪邊已徘徊許久,苦於無船渡河。對岸倒是有一隻渡船,他喊了幾聲,不見回應,船家大概回家睡覺去了,看來須等到天明。
初冬天氣,山中已然冷氣逼人,韓信身上穿得單薄,只得不停地走動,尋一些暖意。
溪清月近人。一棵樹倒影在水中,婀娜多姿,令他想到羌女。羌女此時正睡得香甜,她夢見了誰?韓信相信多半是他自己,羌女不可能夢見別的男人。
重逢在即,韓信心中湧出一股暖意,加上不停地走動,身上竟然暖洋洋的。
遠處,一人一騎向他馳來。
難道還有入夜渡?他想。他沒想到這人是來追他的,更沒想到追他的人是蕭何。
認出來者時,他驚得說不出話,急忙迎上去,緊緊抓住對方的大手。
堂堂漢丞相,連夜追他到寒溪,他感動得不能再感動了。許多年後,當他中了蕭何的圈套,落入漢高祖劉邦手中,回想這一幕,真是感慨萬千。後人流傳有一句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二人在溪邊坐下,望著月光下的溪水。
「韓信,你此去欲投何處?」
「回彭城。」
「項羽能容你去而復回么?」
「項羽並不知道我投了漢王,我回去,他不會責怪的。」
「可他也不會重用你。在他手下,你僅僅是個執戟郎中。」
「可我現在僅僅是個兵曹。」
「以後不會了。請相信,以後決不會這樣。」
「丞相想讓我做什麼?」
「我想讓你做大將軍。」
韓信一震,眼中的興奮持續了幾秒鐘,又黯淡下來。「恐漢王不允,眾將不服。」
「漢王面前,我將竭力保舉。至於眾將,他們遲早會被你的才華所折服。」
「如果保舉不成呢?」
「那就暫居丞相府,我總會說服漢王的。漢王愛才,只是對你不夠了解。」
「丞相,你如此重看我,不怕看走眼么?」
「我年逾半百,閱人可謂多矣。若是看走了眼,那隻能證明我是個老糊塗,不堪當丞相重任。」
「既如此,我有樣東西給丞相看。」
韓信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帛,遞給蕭何。蕭何借著明亮的月光展開一看,喜道:
「原來你有子房的薦書,何不早拿出來,呈與漢王?」
韓言輕描淡寫地說:「我沒有靠別人推薦的習慣。再說,我也不知道張良先生的一封書信有這麼重要。」
「你有所不知。漢王對張良,向來言聽計從,他一封信,勝過我磨破嘴皮子。大將軍的位置看來非你莫屬。咱們往回走吧,天都快亮了。我這一趟總算沒白跑。」
蕭何站起身來,打了個呵欠。他跑了半個夜晚,這時才感覺到疲倦,二人上馬往南鄭方向走。東方泛白,遠近的村落雞鳴不已。不多時,太陽出來了,霞光萬道。路邊的一家酒肆已開門迎客,遠遠就看見酒旗在晨風中飛飄。韓信說,肚子餓得厲害,想吃點東西再走。於是下馬,進入酒肆。蕭何抖擻精神,將睡意驅開。店家端來幾樣野味並一罐村釀,韓信一陣狼吞虎咽,連稱味道好,喝酒也用大碗,一口就是半碗。蕭何瞧著直搖頭,叫他慢慢吃,別撐壞了肚子。
韓信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卻提到羌女——這叫做飽暖思淫慾。淫慾不恰當,就當下而言,應該叫愛情:肚子填飽了,愛情便在胸中激蕩。韓信把羌女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蕭何聽,講他是如何思念她:這次離開南鄭,小半是受委屈,大半都是為了羌女。蕭何笑道:
「這還不好辦?派人將她接到南鄭便是。」
韓信又提到李媛媛一張良先生的紅顏知己,亦在彭城的項伯府中。蕭何大笑:
「我還以為子房不近女色哩,哈哈,原來如此!怪不得一去音訊杳無。」
說到女人,蕭何倦意全消,亦復換成大碗喝酒。看這架勢,用不了多久,丞相府中也會添幾位姿色亮麗的女孩。——此系題外話,按下不表。
再說劉邦,未及天明,便被人叫醒,他心裡很不痛快,厲聲喝問發生了什麼事。門外的軍士稟報說,蕭丞相昨夜騎馬出城,至今未歸,或許是投項羽去了。
劉邦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丞相是什麼人,會去投項羽?爾等不可胡說八道!」
但蕭何單騎出走,卻是事實,並且沒有任何交代。到上午,太陽升得老高了,仍不見蕭何回來,劉邦心裡不免有些發毛:蕭何轉投別處,似乎也有可能。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蕭何有王佐之才,不願老呆在窮鄉僻壤,並非說不過去。前途比交情更重要,所以才不辭而別。
不想則已,一想,可能性就無端增大。劉邦疑慮重重,不斷派人外出尋找,派出去的人又灰溜溜地返回,都說不見丞相的蹤影。
劉邦垂頭喪氣,茶飯不思。蕭何這一走,關係重大,身居丞相高位,尚且要走,別的人更難留住——勢必人心浮動,軍心動搖,甚至一鬨而散!
這事想不得,越想越可怕。午後,劉邦在城裡坐不住了,換了便裝,帶上幾個隨從,徑出東門,馳往寒溪——這是出漢中,通向陳倉的唯一一條路。蕭何真要走,舍此別無他途。
但願別在這條路上碰上他。劉邦想。多年的老交情,翻臉可不易。
沿途但見帶鋤的農夫,提籃的農婦。隨從下馬打聽,問他們是否見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乾瘦的男人,官衣官帽,腰間還挎著一把劍。農夫茫然,農婦亦搖頭。劉邦想,蕭何出走時,天光尚早,難怪這些人未曾看見,要知端的,須問寒溪擺渡的梢公。
劉邦繼續走,視野中閃出一家酒肆,也就是蕭何與韓信喝酒的那家酒肆。此刻,二人在肆中呼呼大睡。一來是酒喝多了,二來是昨夜幾乎沒睡覺,狂飲之後,趴在桌上便響起了鼾聲,店家也不相擾,兀自坐到門外曬太陽。劉邦一行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向他們打招呼:
「客官趕路呵。」
劉邦停馬問:「此去寒溪,還有多遠?」
「不遠,只是路不大好走。客官喝口酒再走吧。」
「我們帶著酒哩。」一個隨從晃了晃掛在腰間的酒葫蘆。
「我這兒的酒可是上等好酒,又醇又香哩。」店家打起了廣告。
「我們有事。」劉邦說,「我們要尋一個人,回頭再來喝你的上等好酒。」
「尋什麼樣的人?」店家問。他想起肆中那兩位酣睡的客人。
劉邦把蕭何的外貌形容了一番,店家笑道:「客官,看來你我有緣。」
劉邦忙問:「此話怎講?」
「你要找的人,不在別處,只在我這小店中。他喝了我的上等好酒,正趴在桌上大睡哩。」
劉邦聞言,急忙下馬,奔入肆中。迎面就看見蕭何,果然趴在桌上,頭歪在一邊,嘴角流著涎水。另有一個年輕人,臉朝下,看不清面容。跟在身後的店家猶自貧舌:
「我沒說錯吧。這二位客人,喝了我的酒,足足睡了兩個時辰。你說醉人不醉人?我這酒呵,方圓幾十里,沒人不說好!客官,來兩碗如何?」
蕭何被說話聲吵醒,抬頭一看是劉邦,忙拜伏於地,口稱漢王恕罪。
店家一時呆了:原來是漢王,我的媽呀!兩膝一軟,跟著跪下了。櫃檯邊上的店家老婆,連同隨劉邦而來的幾個隨從,也都伏地而拜,唯有韓信,身子動了動,依舊鼾聲如雷。
劉邦把蕭何拉到門外說話。
「你是怎麼搞的?不辭而別,連聲招呼也不打,有人說你投項羽去了。」
「漢王莫怪,我有急事,所以才走得匆忙——我要追一個人。」
「什麼人值得你這個大丞相半夜去追?就是桌上趴著的那位?」
「是呵。漢王沒認出他是誰?」
「有點眼熟,但想不起是誰。他是你的什麼人,對你如此重要?」
「他對漢王很重要,極其重要。」
「是么?他是誰?」
「韓信。」
「韓信?就是剛剛被削了職的那個治粟都尉?」
「正是。」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他!當年鑽別人褲襠的傢伙。在項羽手下不得志,跑到漢中來,自以為了不起,卻每日喝酒,害我殺掉了幾個兵曹。蕭丞相,你是不是得了病,腦袋發燒?這種不三不四的人,竟然說對我極其重要,還連夜去追他,累我跑這一趟!」
「我有一句話,漢王可能不信:此人有元戎之才。如果沒有他,我們就別想打回關內!」
蕭何加強了語氣,一臉嚴肅。劉邦有點被鎮住了,他仔細瞧了瞧蕭何的臉,又伸手摸他的額頭,他發現蕭何的額頭和自己的額頭溫度差不多。
「我沒說胡話,漢王。我清醒得很哩。」
劉邦吸了一口長氣,視線停在蕭何臉上。看樣子,他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問題了。
「蕭何,我先問你一句。這個人,我是說韓信,他沒向你行賄吧?」
「他一個窮光蛋,行什麼賄!再說,漢王看我像一個受賄的人么?」
「我看也不大像。那麼,你是對他很了解?」
「長談過幾次。憑我多年的經驗,我敢保證:韓信決不是泛泛之輩。」
「那好吧,我相信你。我提他做校尉,同時免了他私自逃跑的罪。」
「這不行。漢王得拜他為大將。」
「拜為大將?這未免操之過急了吧?他年紀輕輕,寸功未取,還剛犯過錯誤,拜大將恐怕不成,讓他做校尉已經不錯了,比樊噲、曹參等人只差一級。」
「若如此,韓信還會逃跑。」
「他敢!我立刻抓他回來,嚴加懲治!」
蕭何一笑:「漢王殺了他也不管用。殺了他,吃虧的將是漢王,是我們大家。唉,漢王既然不信,我這個做臣下的也不便多言。從今往後,只鐵了這顆心:隨漢王老死在漢中罷了。」
劉邦笑道:「你能隨我劉邦老死漢中,我感激不盡。不過,請放心,我一定會打回去,跟項羽爭個高下。這韓信嘛,你把他說得太神,超過管仲、樂毅,簡直就是孫臏、姜子牙。我並非不信,只是拜將之事,事關重大,我不能單憑你一人之辭做出決定。」
「我一人之辭分量固然有限,但如果還有人舉薦韓信做大將軍呢?」
「那要看是什麼人舉薦。」
「張子房。」
「別說笑話了。子房燒絕棧道之後,便一去不返,連我都沒他的一點消息。咱們走吧,叫醒你追回的那位人才,回南鄭,我再找幾個人商議商議。」
劉邦說著,轉身欲走。蕭何說:「漢王且慢。」隨即拿出了那塊絹帛。
劉邦接過一看,失聲叫道:「果然是子房的手跡!」
看完了,嘆一口氣,對蕭何說道:「這個韓信,看來還非得拜他為大將不可。昔日胯下小兒,今日漢大將軍,傳出去,我劉邦不被天下人恥笑才怪。罷,罷,罷,張子房之書,蕭丞相之言,我不聽也得聽,不從也得從!且看他日後造化,能不能證明你二人所言非虛。」
回南鄭后,劉邦和韓信談了一次。張良與蕭何的一致推崇,對劉邦不可能不產生影響。劉邦這人的特點,就是容易受人影響,當然,是受那些比較優秀的人的影響,例如受張良和蕭何的影響。而從現在起,他又開始受韓信的影響,儘管後者比他小得多,不到三十歲。
談話之前,劉邦心裡老想著韓信,想著他對韓信的印象,不言而喻,這印象不算好。首先,韓信表現欠佳;其次,韓信過去有污點,鑽過別人的胯。這些都是事實,事實是不會改變的,但人對事實的看法會改變。現在,劉邦受了張良和蕭何的影響,對韓信的看法就開始改變了。
韓信在治粟都尉的任上不好好乾,每天喝酒,縱容貪污,那是因為心裡有委屈。大材小用的人,通常都會這麼著,不然引不起上面的注意。如果認真干,一級一級往上升,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再者,能忍受胯下之辱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真正的懦夫,甘願受辱;另一種則是真正的好漢,能屈能伸,修鍊功夫爐火純青,視奇恥大辱為尋常小事。劉邦相信,韓信屬於後者,是一條好漢。
這兩件事,劉邦想通了,對韓信的印象便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及至與韓信促膝相談,他已經換了新的眼光看待這個年輕人。
劉邦果然被折服了。韓信談古論今,大論滔滔,尤其對軍事,既諳兵法,又對當前各諸侯的強項弱勢了如指掌,剖析項羽,更是入木三分,劉邦不禁為之拍案叫絕。說到具體的戰略戰術,如何還定三秦,韓信的想法與張良不謀而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打它個措手不及,一舉擊破章邯等人的聯手布防。
韓信確是天才!這樣的天才,險些讓他給跑了。劉邦幾乎不能寬恕自己,拍腦袋,捶胸脯,一刻三嘆。韓信不明所以,問他這些個動作的具體含義時,他又仰面一笑,狀如瘋子。
第二天,劉邦召見蕭何,宣布自己的決定:擇日設壇,拜韓信為大將軍。
壇築郊外,數日而成。漢王劉邦齋戒三日,靜候佳期到來。
吉期清晨,丞相蕭何早早將文武百官彙集宮內,專候漢王出宮。不多一會,衣冠修整的劉邦步出宮門,登車而行,蕭何率百官緊隨其後,直抵壇下。
壇高數丈,前面豎一面大旗,上寫一斗大的「漢」字,壇被彩旗所繞,旗隨風動,呼呼作響。壇下,環列著隊隊武士,靜寂無嘩。不久,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光照全壇。
如此壯觀的場面,劉邦見了,不禁面呈喜色。他下車登壇,徐徐而上。
丞相蕭何,手捧符印,也拾級而上,向劉邦行禮,並將手捧之物交與劉邦。
斗大的金印在劉邦手上,劉邦會交給誰呢?誰將成為指揮三軍的大將?
金盔鐵甲的將官們,個個翹首佇望,眼睛都睜圓了。
此前,劉邦與蕭何合謀,耍了一個小花招:宣布了拜將的消息,卻不告知具體人選。這樣一來,不少人都抱了點希望,以為那金燦燦的將軍印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樊噲、曹參、周勃、灌嬰、夏侯嬰,堪稱五員虎將,而這五個人當中,樊噲的呼聲最高,誰都知道他和劉邦的特殊關係:他娶了呂公的小女兒,也就是呂雉的妹妹,他一直擔任劉邦的貼身侍衛,武功高強,屢立戰功,鴻門宴上,又挺身而出,力挫項羽的威風,救下劉邦一命。樊噲拜將,人們不會感到意外。
樊噲呼聲既高,對自己的期望值也就不小,以至興奮得睡不好覺。夜裡反覆盤算,算來算去,軍中確實只有他最有資格,大將印綬,非他莫屬。
眼下,他盯著將軍印,只等劉邦念出他的名字。
壇上,劉邦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朗聲道:「請韓信登壇!」
全場嘩然。樊噲呆若木雞。一個個將官交頭接耳。唯曹參不語,卻也搖了搖頭。
韓信出列,從容登壇,一時鼓樂齊鳴,驚天動地。
樊噲滿是鬍鬚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旁邊有人明知故問:「韓信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樊噲答道:「那個曾受胯下之辱的淮陰人,難道你真沒聽說過?鼎鼎大名哩。」
樊噲一腔怒氣,因而說話不避左右。恰好韓信從他面前走過,他越發提高了音量,故意讓對方聽到。韓信只作未聞,昂然而過。
韓信登上將壇,面北而立。禮官宣儀之後,漢王劉邦親授印綬。授畢,劉邦對韓信說道:
「今後,內外軍事,皆歸將軍節制,願將軍勿負我意,嚴格治軍,以匡扶王業。」
隨後,劉邦又向眾將下令:
「自此,如有藐視大將軍,不聽軍令者,盡可軍法從事,先斬後奏!」
韓信聽罷,跪拜謝恩。
眾將聽罷,面皆變色。
樊噲猛地將脖子一扭,望著一邊,彷彿遭受了平生之奇恥大辱。
儀式結束后,劉邦登車還宮。樊噲環顧眾將,憤然道:
「我等千辛萬苦,隨主上到此,卻反聽餓夫節制,真是豈有此理!我欲向漢王進言,爾等且來附和,不能讓那鑽褲襠的小子得意!」
眾將默然,顯然是懾於劉邦剛才發布的命令。樊噲見狀,越發惱怒,趨近劉邦車駕,叩首大呼:
「漢王車駕稍停,臣有一言上告。韓信乃淮陰餓夫,乞食漂母,受辱胯下,在楚為執戟郎。棄楚歸漢,空釣唇舌,未見有尺寸之功。漢王今日屈駕,拜為大將,若項羽聞之,一定恥笑!天下諸侯,以為我漢中無人,卻用這等餓夫兼懦夫,不待對敵交兵,人已知我虛實也!阻三軍踴躍之心,長敵人敢戰之氣,三秦決不能下,強楚決不能破!事關重大,還望大王三思!」
這番話,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包括剛剛接受了印綬的韓信。韓信不語,只望著劉邦,劉邦氣得鬍子亂抖:太不像話了!豈止是藐視韓信,簡直是藐視他本人。他立即傳令:
「將樊噲拿下,押於朝門,聽候發落!」
樊噲這才明白自己闖了禍:當著三軍將士的面,給劉邦難堪。此時的劉邦不是當年的哥們兒,而是堂堂漢王,漢王得有漢王的威儀,豈能由著部下亂來?
樊噲後悔,卻已遲了。當天,劉邦下令,按軍令從事,將樊噲斬首。
命令一經下達,樊噲魂飛魄散,急忙求人在漢王座前說情。其實不用求,說情的人已不請自來,蕭何、酈生並一干武將,齊刷刷跪倒在劉邦面前,曆數樊噲功勞苦勞,求劉邦免他一死。其時韓信在側,劉邦目視韓信,韓信知趣:樊噲不比阿貓阿狗,輕易殺不得的,劉邦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於是加入求情者的行列。劉邦這才發話,說看在丞相及大將軍面上,免了樊噲的死罪,但倘若再犯,定不輕饒。
樊噲之後,又有人來惹韓信,惹得這位新上任的大將軍動了殺機。
此人叫殷蓋。
韓信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演練人馬。漢軍的戰鬥力原本平平,入漢中以來,政治口號多,陣法訓練少,故雖有十萬之眾,卻稱不上一支驍勇的隊伍。此外,一部分軍官散漫慣了,不把軍令當回事。鑒於此,韓信首先強調紀律,禁令一列就是十七條,條條都要殺人。
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
其二,呼名不應,點視不到,違期不至,此謂慢軍,犯者斬。
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違籌度,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
其四,多出犯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梗教難治,此謂橫軍,犯者斬。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此謂欺軍,犯者斬。
其七,謠言詭語,造捏鬼神,假託夢寐,大肆邪說,此謂妖軍,犯者斬。
其八,奸舌利齒,妄為是非,調廢吏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
其九,所到之地,凌侮其民,逼淫婦女,掠奪百姓,此謂奸軍,犯者斬。
其十,竊人財產,以為己利;奪人首級,以為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
其十一,軍中聚眾議事,私近帳下,探聽軍機,此謂探軍,犯者斬。
其十二,軍中謀略號令,漏泄於外,使敵人知之,此謂背軍,犯者斬。
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佝首,面有難色,此謂浪軍,犯者斬。
其十四,出越行伍,攙前越后,言語喧嘩,不遵禁訓,此謂亂軍,犯者斬。
其十五,托傷詐病,以避征伐,扶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
其十六,主掌錢糧給賞之時,阿私所親,使士卒結怨,此謂弊軍,犯者斬。
其十七,觀冠不審,探賊不詳,到不言到,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
韓信治軍之嚴,從這十七條禁令中可略見一斑。在今天看,未免太嚴了,動不動就犯者斬,誰還敢去當兵?不過古人治軍,大約就是如此。
禁令一出,三軍為之震動。當然,也有不怕事的,視之為紙上條款,偏要往韓信的刀口上撞。而韓信正需要這種人試刀,殺一儆百。
這天五更時分,韓信來到教軍場。諸將升帳,司辰者報時之後,韓信點視諸將,發現監軍殷蓋未到,他也不加追問,吩咐各隊人馬照常演練。
午後,喝得半醉的殷蓋搖搖晃晃地來了。這人生得高大,在戰場上亦是一員猛將,官居監軍,僅在曹參、灌嬰之下。他跟隨劉邦已有多年,和樊噲一樣,從心眼裡看不起韓信。他要試試韓信的鋒芒,有意姍姍來遲。這一試,卻把性命試掉了。
到轅門,殷蓋即被攔下。守門的牙將說,沒有大將軍的命令,不得進入。殷蓋很不耐煩,以不屑的口吻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小人得志便猖狂,牙將只不理會。不多時,韓信傳令,讓殷蓋入軍營。殷蓋對牙將道:
「這不是多事么?我殷蓋是什麼人?堂堂監軍,他韓信怎敢不讓進?」
牙將冷笑。殷蓋人中軍帳,立時傻了眼。韓信面若冰霜,兩旁的刀斧手一律虎視著。殷蓋強作鎮靜,解釋說,今日有親戚來訪,留坐飲酒,故而來遲。韓信毫無表情地聽著,等他說完了,卻轉向執掌禁令的有司:殷蓋犯了哪一條?有司隨口說道:
「監軍殷蓋犯了第二條慢軍之罪,當斬。」
「既如此,那就推出去吧。」韓信輕描淡寫地說。殺殷蓋如殺一小卒。
樊噲、曹參等人皆來求情,韓信拂袖而去。殷蓋被綁在轅門外的行刑台上,只待未時一到,即當問斬。這時殷蓋方涕淚交流,大呼饒命。樊噲平日與殷蓋交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自己出不得軍營,只得派人火速前往漢宮,向漢王劉邦報告。
劉邦一聽也急了,連聲叫道:「殷蓋殺不得,殷蓋殺不得!」即令酈食其持他的手諭,馳往軍營救人。酈生飛騎入轅門,卻又犯了「馳突軍門」的輕軍之罪,被軍士拿下,同樣五花大綁,置於殷蓋之旁,一同問斬,這高陽酒徒嚇得臉如死灰。未時,韓信到了,下令開刀。一刀下去,殷蓋身首異處,腦袋滾出幾米遠,咬住了地上的青草。酈生魂都不在了,閉目等死。過了一會,不見動靜,忽聽一聲悲鳴,睜眼看時,卻是刀斧手砍死了他的坐騎。韓信傳下令來:
酈大夫持漢王手諭,故不得死。但所犯第五條輕軍之罪,須以坐騎抵罪。
酈生撿了一條命,回報漢王。劉邦怫然不悅。問蕭何:韓信殺殷蓋是何意?
蕭何道:「此正所謂殺權貴以威眾心,使三軍只知有主將,而不知有敵國。兵法云:內懼主將者必勝。外懼強。敵者必危。漢王得韓信,何愁強秦不滅?」
韓信是蕭何推薦的,蕭何的話,劉邦半信半疑,於是轉問酈生。酈生笑道:
「韓信治軍有方,殺殷蓋是為了明禁令、正軍威。臣被他嚇得半死,但毫無怨言。
劉邦這才回嗔作喜。
四月,春暖花開的日子,韓信有了一件喜事:蕭何暗中派人把羌女接到了南鄭。情侶重逢,親密得不得了,夜夜同房,如膠似漆。以韓信現在的身份,三妻四妾不在話下,但韓信看重舊情,只知有羌女,不知有別的女人。他未得意時,羌女和他愛得如火如荼,如今他得意了,尊為漢軍之帥,羌女更愛他,他也沒有理由降低情感的溫度。他總是記著幾個月前的那一幕:他吃了五十軍棍,獨自躺在黑洞洞的小屋時,是何等思念羌女。
韓信問到張良的行蹤,羌女說,不久前,張良回彭城,將李媛媛接到魏國的都城平陽(今山西臨汾縣南),打算過些月子,再把李媛媛送往韓國的都城陽翟,與其家人住在一起。張良如此安排,看來有兩層意思:一是正式接納李媛媛為妾。二是從男歡女愛中脫出身來,一心遊說諸侯,向漢背楚,助劉邦一臂之力。張良呆在魏都平陽,極有可能是意在魏王豹,欲勸其歸到劉邦麾下。
韓信對羌女說,過不了多久,漢軍將向三秦之地發起攻擊。戰事一起,他倆就得分開,少則數月,多則一兩年。如果戰事不利,還可能是永別——男兒效命沙場,永別的可能隨時都存在。
說到永別,蕪女頓感傷心,眼淚涌了上來。韓信笑道:
「你看你,真是應了別人的一句話:女人的眼淚說流就流。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哪會輕易就死?打三秦易如反掌,項羽實力強,比較難打,但我最終將把他打得一敗塗地。咱倆的好日子還在後頭:那時相聚,就再也不分開了。」
羌女說:「我不能隨你去打仗么?我為你弄好吃的。打了勝仗,為你唱歌跳舞。」
「那可不行。」
「為何不行?大將軍不可以帶女人打仗么?」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方便。打仗是一件苦差事,並非遊山玩水。一次急行軍,往往就是幾百里,你受得了那個折騰?我打勝仗,你唱歌跳舞,這倒不壞。但倘若吃了敗仗呢?我要逃跑,又捨不得扔下你,所以說不方便。」
「你吃了敗仗,我跟你一起逃跑。跑不動時,咱倆死在一塊兒——那才叫天長地久!」
「我死了,漢軍咋辦?」
「不是已經被敵人打敗了嗎?」
「可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只要不是全軍覆滅。」
「那你就儘管逃吧,不用管我,反正我這條命也不值錢。
「對我來說,你的命非常值錢。」
「說來說去,咱倆還得死在一塊兒,你一劍刺死我,然後揮劍自刎。」
「真夠悲壯的。可漢軍咋辦?」
「又回到老問題上來了。大將軍,你說咋辦就咋辦吧。我是你的女人,我聽你的。」
「辦法十分簡單。我在前方行軍打仗,你在後方靜候佳音。」
「不嘛。我稟告漢王,求他恩准我。」
「漢王不會同意的。漢王自己就不帶女人打仗——夫人至今還留在老家沛縣哩。」
「我試試看。」
「你最好別試。我這個大將軍寸功未取,不該在軍中搞特殊。我帶女人,別的將軍也帶女人,那豈不亂了套?聽話,留在南鄭,等我的好消息。打下三秦之後,漢王可能遷都咸陽,那時候,我們在你熟悉的咸陽相見。」
「好吧,我不跟你去。」
羌女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她那帶了點兒憂傷的側影看上去異常動人。
韓信攬過羌女,移向床榻。
一個多月後,韓信開始部署進攻事宜。他召來樊噲,命他帶一萬人馬,在一個月之內修復被張良燒毀的棧道。樊噲一聽便咧嘴笑了:
「大將軍,你大概沒走過棧道吧?你知道它有多長?地勢有多麼複雜?」
「我沒走過棧道,但並不等於不了解棧道的情況。樊將軍,執行命令吧。」
韓信提到命令,樊噲不敢作聲了。弄不好,又犯下他的哪一條,要砍你的腦袋。這小子,不知是真糊塗呢,還是故意找我的碴。——樊噲心想。
樊噲進宮見漢王,備言修棧道將是如何艱難: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修好。韓信讓他干這件事,不是明擺著要給他難堪么?甚至更糟糕:他完不成任務,便以軍法從事——咔嚓一聲,腦袋沒了。漢王從此少了一位心腹愛將,很不划算哩。
一席話,把劉邦逗笑了。劉邦道:
「你想得太多了,這可不是你平素的風格。大將軍既已下令,我不便更改,照他的話去做吧。」
「命令可以執行,哪怕這是一個狗屁命令!一個月修復棧道,簡直異想天開。」
「去吧。」劉邦拍著樊噲的肩膀說,「我只能向你保證一點:你不會被砍頭。」
腦袋保住了,樊噲便去修棧道。這自然是一項荒誕的工程,比十七條殺人軍規更不可思議。三百里棧道,接連雲漢,雜木叢生,三軍幾無立足之地。樊噲同周勃、陳武登上孤雲山頂,舉目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如此險峻的工程,雖十萬壯夫,一年也修不完。
然而,軍令如山,不修也得修。樊噲向部屬下令:有條件要修,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修。士卒不得已,只得硬著頭皮上。高崖插木,巔峰搭橋,半個月下來,一個個面目全非,筋疲力盡。時間過半,而棧道只修了十餘里,照此進度,足足需要兩年。樊噲咬緊牙關不做聲,士卒則怨聲載道,不敢罵韓信,卻罵張良:狼心狗肺張子房,走便走了,何苦燒毀棧道!
韓信每天都派人催促工程進度,派來的使者是個細皮嫩肉的太中大夫,對樊噲也打著官腔,只問進展,不管困難,樊噲恨不得撕碎那張從不日晒雨淋的小白臉。
工期一天天逼近了,棧道又延伸了幾百米,士卒卻垮掉了一半:有人受傷,有人掉下山崖,有人開了小差。樊噲心灰意懶,只呆在工程指揮部喝悶酒。
韓信遣入修棧道的消息,經由開小差的漢軍傳入關內,雍王章邯幾乎笑掉了下巴。劉邦拜韓信為大將,已經是一個大笑話,而韓信欲從棧道出師,則是更大的笑話。不過,話說回來,劉邦這種人,除了鬧笑話,難道還能傳出什麼佳話?劉邦拜韓信,乃是痞子拜胯夫,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胯夫能做什麼呢?只能修棧道。
等他修完了,師出蝕谷,我再把他打回去。再放一把火,把棧道燒個精光!——章邯這樣想。他曾經是項羽的手下敗將,現在對付痞子出身的劉邦,應該說綽綽有餘。
七月中旬,韓信限定的日期到了,棧道修復三十餘里,這比頭幾天預想的要好,雖然僅僅是全部工程的十分之一。這天下午,韓信親自到山中視察,樊噲陪他走了一圈,悶聲不響。事實擺在眼前,樊噲也懶得訴苦。他偷眼打量韓信,發現這位大將軍同樣沉默著,似乎心情沉重。
「你幹得不錯。」回到營帳,韓信對樊噲說。樊噲吃驚地望著對方。
「我事先估計不足。」韓信繼續說,「再給你十天吧,十天之內,務必完工。」
樊噲跳將起來:「不可能!十天時間,神仙也做不到!大將軍,你這不是逼我么?」
韓信冷冷地說道:「你再鬧,我只給你三天。」
「姓韓的,你要殺就殺,別跟我來這一套!」樊噲把眼睛瞪圓了,頭髮上指。當年嚇唬項羽,他就是這副模樣,有過胯下記錄的韓信大概會嚇得昏死過去。
不料,韓信笑了笑:「樊將軍,你這副凶神惡煞像,最好拿去對付項羽,對我沒用。我要你三天之內撤出此地,留下幾百軍士繼續修復。這條棧道,以後還是有用的。其餘士卒,全部撤回南鄭待命。」
「待命?待什麼命?」
「命你做先鋒,殺回關內。」
樊噲又想笑:「殺回關內?可是路在哪兒?你不會讓我飛過去吧?」
這時,樊噲在想:這大將軍,或許腦袋有問題。
然而韓信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別擔心,我腦袋沒問題,比你夠用著呢。有一條小路,可通陳倉,我已派人拓寬了,車馬亦能過。讓你修棧道,使的是障眼法,令章邯那伙人高枕無憂。這條計,叫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張良先生早在去年就定下了,你這做將軍的,至今蒙在鼓裡,羞也不羞!」
八月的一天,漢兵突然出現在陳倉,陳倉守將驚得六神無主,一面倉促應戰,一面派人馳往廢丘(今陝西興平縣東南),報告章邯。章邯環顧左右道:
「棧道尚未修好,難道漢兵從天而降?」
一屬將道:「劉邦一貫狡詐,怕有小路通達陳倉,我們不能不防!請大王派探馬再探個究竟。」
探馬出發不久,便於路上遇到從陳倉敗下來的士卒,只得返回廢丘稟報:
「報大王,劉邦、韓信親統漢軍,自山間獸路,暗出漢中,今已攻取陳倉。」
章邯如夢初醒,始知漢軍修棧道是假,暗取陳倉為真。這著名秦將,竟為痞子胯夫所算,不禁氣沖牛斗,親提大軍,撲向陳倉,欲阻漢軍東下。
此時,漢軍在離廢丘五十里處安營。
兩軍相遇,二話不說便開始廝殺。章邯憤怒之至,親自出陣,漢軍中夏侯嬰拍馬相迎。戰三十合,夏侯嬰不敵章邯神勇,拔馬便走。章邯欲揮軍掩殺,忽聽漢軍陣上一聲大吼:
「章邯匹夫,休要逞狂!」
話音未落,一紅臉大漢躍馬挺槍,直取章邯。來人是樊噲,二人正是對手,大戰五十合,不分勝負。漢軍將多,曹參、周勃、灌嬰等一齊出馬,章邯的部將抵擋不住,先自亂了陣腳,章邯心神不安,險些挨了樊噲一槍。自知難敵漢軍,章邯急令後退,直退入廢丘城中,堅守不出。
韓信催動人馬,把廢丘四門圍了,傳令諸將,隊伍各安下營寨,預備攻城器具,隨時發動進攻。這廢丘周圍都是高山,山麓之下,通白水大江,城池堅固,三五日難以攻下,董翳、司馬欣救兵一到,勢必對漢軍形成威脅。
韓信決定暫不攻城。當晚,他帶了周勃、曹參,騎馬圍著廢丘城轉了一圈,長時間盯著護城河看,然後再往高處察看地形。忽然他心生一計,吩咐周勃、曹參如此如此。
二將得令,各領一千人,每人扛一具沙袋,潛入廢丘城外東南河口邊,將沙袋拋入水中,堵住河口。時值秋水泛漲之時,河口受堵,那水不得順流,直衝入廢丘城來,城四邊牆垣原是山石壘就,遇水一衝便倒,河水奔入城中,一路咆哮,有如千軍萬馬。
章邯帶人奪路而逃。翌日水退,韓信入廢丘城。
不久,槐里、柳中、咸陽等地,均已平定。雍已歸漢,劉邦轉攻翟、塞二王,二王不戰而降。自此,三秦之地,盡歸漢有。自韓信出陳倉以來,前後僅用了二十來天。
咸陽已被項羽燒得七零八落,蕭何建議,暫且以櫟陽為都城。
九月底,劉邦進入櫟陽。百姓扶老攜幼,出城三十。里,簞食壺漿,迎接漢王。劉邦進城,一面張榜安撫百姓,一面大擺筵席,賞賜文臣武將,計議東征。
以後的幾個月時間,劉邦大抵無戰事。魏王豹被張良說動,願歸漢。按張良的說法,這是明智之舉。漢王日後東渡黃河,直下河內(泛指黃河以北地區),必將順便拿下魏都平陽,晚降不如早降,魏王豹向劉邦表示,他手下的軍隊,願聽從劉邦的調遣。
與此同時,張良又修書一封,呈與項羽。書中說:
「漢王出巴蜀,只在收復三秦,如約即止,本無東進之意。唯齊趙攜手,意在攻楚。近聞齊兵已逼近楚境,竊為大王考慮,應揮師向東。」
西向征漢還是東進伐齊,項羽正猶豫著,張良的這封信起了作用,項羽決定伐齊。倒不是因為他信任張良,而是形勢迫使他暫且放棄對劉邦的征討。
張良做完了兩個小動作(小動作取得了大效果),便帶著紅顏知己李媛媛,離開平陽,前往韓都陽翟,一代高人恢復了自信,在享受醇酒婦人的同時,玩歷史於掌股之間。其時,韓王成已死於項羽之手,張良不復眷念韓室,打算在陽翟小住之後,即赴櫟陽,與劉邦會合。
而在櫟陽,韓信與羌女再度重逢。大將軍初戰大捷,前程無量,羌女自是歡喜,二人的柔情蜜意,不在話下。有誰說過,幸福的生活都是相似的,故事應當起源於波折。
倒是劉邦出了一點兒小問題,所以故事應當回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