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燒棧道
第十章火燒棧道
項羽歡天喜地歸彭城,有個人卻哭得很傷心,這便是義帝——數月前的懷王,數年前的牧羊童米心。項羽早就催他遷往江南,他不願意,現在項羽來了,一城不容二主,他不走亦得走,走得非常凄惶,那是不用說的。一班老臣隨他而去,包括素有善名、官居上柱國的陳嬰。項羽亦派了幾個臣子同往,明義是護駕,實則是監視。
項羽派出的幾個人,有些昏頭昏腦,途中,竟為陳嬰言辭所動,轉憎霸道的霸王,發誓效忠正直的義帝,殊不料這一來,反送了義帝的性命。
有細作把情況通報項羽,項羽立刻動了殺機。日前,按范增的意見,是要暫留義帝一條命的,以免諸侯以弒君為由,起而反叛項羽,如今義帝一幫人露出反相,死期便提前了。
史載陳嬰其人,善而有智,輔佐義帝,已有數年,義帝由無知無識變為有主見、有膽量,全仗陳嬰的功勞。可惜聰明人一時糊塗,說動了幾個無關緊要的臣僚,卻招來滅頂之災。
這一次,范增不加阻攔,大約他也認為義帝是非死不可。
項羽自己不動手,暗中命令衡山王吳芮、臨江王敖截殺義帝。二王出手,馬到功成,可憐義帝一行三百餘人(一半是婦女老幼),均遭屠殺,屍首扔進了長江。
紙是包不住火的,項羽所為,迅速傳遍了諸侯。范增十分緊張,擔心諸侯王聯手來攻,催促項羽嚴陣以待。但事實上,沒人打出為義帝復仇的旗號,最有資格反抗的漢王劉邦,此時正前往蜀地,在崇山峻岭之中艱難地跋涉著。
倒有人怕得要命:韓王成呆在項羽身邊,日夜提心弔膽。他的封地在陽翟。別的諸侯王早都走了,各赴各的地盤,唯獨他被留下來。項羽告訴他,之所以留他,是倚重他的才幹,借用他一段時間,共同治理天下。
其實韓王成屁本事沒有,項羽留他,意在張良。張良是羅到楚國,項羽便如虎添翼,而劉邦則少了一隻臂膀。不過,憑韓王一句話,張良並不會背漢就楚。
韓王成不知這一層,住在彭城,無所事事,心中莫名其妙而又七上八下。項羽根本不來找他議事,倚重之類,純屬戲言。時日一長,韓王成復又大膽起來,生異心,與別的諸侯王聯絡,終被項羽所殺。此系后話。
反項羽的人是齊王田榮,但與義帝被殺無關。
田榮本非齊王,而是原來的齊王田市手下的一員驍將。這兩個人,項羽都不喜歡,戲下封王,田榮落空,田市勉強得了個膠東王。還有個叫田都的將領,項羽看他順眼,封為齊王。
田榮肺都氣炸了,於是踞臨淄(齊國都城),扣田市,不准他前往膠東,同時擺開陣勢,在臨淄郊外與田都大戰,田都敗北,逃往彭城。
田榮得勝回城,發現田市跑了,到膠東做他的膠東王去了。田榮恨其無志,引兵追殺。六月,殺田市於膠東之都即墨(今山東平度縣東南),自立為齊王。
三個姓田的,多半本是一家人,為了一個王位,三田去掉二田。司馬遷嘆曰:「相殘如此,人性本善乎?」
還有一位濟安王田安,被彭越所殺。
關於彭越,大家知道他是劉邦兵過高陽后,在巨野相遇的那位壯漢,武功既高,獨立性也特強,與劉邦相知,而不願歸其麾下。一年多來,他縱橫沼澤地,擁兵萬餘,是個有實力的草寇,一般人也不來惹他。不過,他的勢力範圍僅限於巨野。項羽在齊地封了三個王,真想消滅他,亦非難事。他觀望著,想有所歸屬,時局迫使他收斂獨打天下的雄心。
田榮以新立齊王的身份招安彭越,授予將軍印緩,供給糧草甲兵,彭越便為他效命,領兵殺濟安王田安於博陽(今山東秦安東南),田榮遂並三齊。
田榮勢力大了,投奔他的人不止彭越一個。
趙將陳余,也是以為自己會封王的,但項羽只給他三縣之地。另一個趙將張耳,就封為常山王,地盤比陳余大了幾十倍。陳余大為不滿,想借田榮的力量把張耳趕走,條件是把趙國變為齊國的藩國,永不背叛,田榮求之不得,當即應允,派兵助陳余攻打張耳。
陳余張耳交鋒,張耳一敗塗地,率殘兵向西逃竄,竟投劉邦去了。
陳余迎回原來的趙國君主,而自己做了代王,滿意了。齊王田榮有了一個衛星國,等於做上小霸王,也十分滿意。齊趙聯手,加上彭越,正式扯起了反抗項羽的旗號。
項羽在彭城得訊,發兵討伐,派去的將領被彭越殺得大敗。項羽怒不可遏,欲親率大軍殺向齊地,忽聞關中又亂將起來。
回頭說劉邦。
劉邦離開霸上,往南鄭出發,成千上萬的秦地百姓主動來送行,贈錢贈物者不計其數。劉邦被迫入蜀,心裡不痛快,但見此情景,也著實感動,一感動,有些話就往嘴邊涌。他很想說,這是戰略性撤退,總有一天會打回來的。話未出口,已被張良攔住。張良指了指後面,漢軍之外,尚有數萬楚軍尾隨於后,意在監視漢軍入蜀。
劉邦垂下頭來,嘆一口氣。旋即催促三軍,速速西進。
十餘萬漢軍晝行夜宿,一日百里,四、五天後,入寶雞縣再行兩百里,過大散關,過清風閣,於鳳州境內的蝕中山谷,踏上了棧道。漢軍多為山東人,哪裡見過什麼棧道?但見依山搭起的窄窄的木板路,蜿蜒起伏,不知其幾百里。年久失修,卻要承受十萬大軍的重量。每天都有士卒從斷裂處栽進深谷,絕望的喊叫聲撕人心肺。這樣走一段修一段,一日十數里,走得極其艱難。樊噲、灌嬰、周勃等武將,一路發著牢騷,要殺回關內,跟項羽拚命。將領發牢騷,士卒的情緒更受影響,叫苦聲蓋過了陽春三月的百鳥齊鳴。
於是思想工作成了重要課題,主要是針對劉邦。劉邦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眼見山重水複,耳聽將士叫嚷,一股惡氣便一陣接一陣往上躥:年過半百的人了,幹嗎要吃這個苦,受這種氣?思想情緒漸與樊噲等人合拍:憑什麼一忍再忍,不如返身殺向咸陽!
返與不返,只在劉邦的一念之間。瞧他木著臉,皺著眉的模樣,隨時都有返回的可能。這樣一來,幾個謀士可忙壞了,張良、蕭何、高陽酒徒酈食其,輪番相勸,苦口婆心,終於按下了劉邦心中的那團惡氣。漢軍繼續在棧道上歪歪斜斜地行進。
好歹到了南鄭,三軍休整,劉邦吃了睡,睡了吃,別的一概不管。睡是葷睡,摟著洗得乾乾淨淨的、苗條而又豐滿的冷梅枝。大美人隨劉邦翻山越嶺,劉邦感激不盡,差點許下諾言,封她為漢王王后。轉而想起陪著劉老太公呆在沛縣的呂雉,又覺不該如此。兩個女人都對他忠貞不二(事實上,他的正配夫人在沛縣,不時與美男子兼老情人審食其鬼混),而呂雉在先,王后的位置應當為她留著。
劉邦講信用,對冷梅枝直言相告。這佳麗倒不在意,王后或是皇后,她不是很在乎,她在乎的是劉邦本人,她喜歡他,用今天的話說,她愛上了他。初見他時冷若冰霜的冷美人,如今已熱得裡外都是一團火。顛鸞倒鳳,撇開不談,更重要的是心意相通,愛意綿綿,帝王與嬪妃,還原為男人與女人,單純的慾望和單純的情感,不夾雜權勢之類,雙方都是既愛又被愛,這基礎就夯牢了。
當然,兩人不可能完全平等。對冷梅枝而言,劉邦是唯一的男人,對劉邦,冷梅枝則不是唯一,遠遠不是。遇上好的,劉邦不會放過。三十年前他就以好色著稱於沛縣豐鄉,何況眼下他是三軍統帥,堂堂漢王。
冷梅枝最大的心愿,是日後做劉邦的地下情人,神秘、好玩、刺激。過棧道時,她幾乎如願,真的到了地下,將神秘嘗了個飽。這地下乃是萬丈深淵,她一不留神,嬌軀一晃,已跌在半空,幸虧樊噲的一隻巨手抓住了她的裙帶。
劉邦驚了一身冷汗。佳人一旦跌將下去,他保不準自己不往下跳。
此刻在小城南鄭,冷梅枝回想當時情景,猶自芳心亂跳。劉邦說:
「你死了,就真做了我的地下情人了。可見有些話,平時說不得。」
冷梅枝把臉貼緊他:
「有驚無險。不會再有第二回了。」她悄聲嬌語,一面伸手撫摸他。
「我死後,你會想我么?」
她像全世界所有的女人一樣,對這個話題饒有興緻,而劉邦也像所有的男人那樣回答:
「想呢。哪能不想?」
「可你身邊有的是女人。」
「可她們都不如你。」
「可她們是活的,又鮮艷又活潑,白天陪你說話,夜裡陪你上床。」
「可我還是要想你。每天都想,即使每天都和她們上床。」
「可我畢竟亡故了,人一走、茶就涼。亡人越望越遠,你不會每天……」
「不可!」劉邦伸出大手,捂住冷梅枝的小嘴,「不可再說這些,再說會靈驗的。」
「好吧,不說這些了。咱們換個別的話題。」
這是下午四、五點鐘光景,山中的太陽斜斜地從窗戶中照進來。劉邦欲小睡片刻,閉了一會兒眼,睡不著,幾天來他睡得夠多了。過棧道他掉了幾斤肉,數日工夫又恢復如初。
他盯著窗外,腦子裡忽東忽西地想些事情。
明天開會,已與蕭何定下了。蕭何被內定為漢丞相,他提出了今後行動的總戰略:
「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
這個戰略,劉邦徵求過張良的意見,張良完全贊成,明天在會上,想必會獲得一致通過(通不過也不要緊,一切劉邦說了算)。「還定三秦」,說得太好了,這是全體漢軍將士的心聲。
問題是,張良要走。
韓王成被項羽軟禁在彭城,探馬早已報來了消息,張良一直心中不安,他畢竟是韓國丞相的後代,對韓王有一份眷念。他想到彭城看看,主要是想為韓王成說幾句話。
劉邦捨不得張良,卻也不強留,走或是不走,由張良自己拿主意。他們曾經分過一次手,這是第二次,但願亦有第三次相逢,張良對劉邦太重要了。劉邦表面上不說什麼,只在言語間顯出依依不捨。他善於演戲,一向是個好演員,這次是動了真感情。
張良送劉邦一直送到南鄭,未提東返之事,劉邦竊喜,以為張良改變了主意。張良不開口,他也不問,反正他已表明了態度:去或留,張良自行定奪。
幾天過去了,張良仍待在南鄭,閑居無事,時常一個人在山間散步。劉邦偶爾看見他清瘦的身影,穿行於草木之間,不禁心想:子房先生大約已決定留下了。
眼下,他躺在榻上,想著這件事,臉上浮現了笑容。忽聞軍士在門外稟報:張良求見。劉邦翻身下床,一面大聲說道:
「快請!」
二人在外屋相見,劉邦衣冠不整,鞋也穿倒了。張良笑道:
「沛公何事如此匆忙?」
劉邦笑了笑:「難得幾日清閑,有啥好忙的?一天只有三件事:吃,睡,跟女人同床。」
話題扯到女人身上,劉邦問張良何不找個紅顏知己。
張良的妻室在韓地,一年難見一面,有個女人陪著,未尚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他對女人似乎興趣不大,至少遠不如劉邦。
張良半開玩笑地說,他在楚國有一位紅顏知己,此番去彭城,正好順路探望她。
劉邦一愣:「先生仍然要走?」
張良點了點頭。
劉邦默然。張良道:
「這些天未能啟程,並非猶豫,我考慮了幾件事。項羽拘韓王於彭城,意在不讓我對沛公盡心,這點我明知,卻也不得不走一趟。我不會為項羽謀,沛公但請放心。我與沛公有緣,今日一別,不至於相見無期。這是第一件。
「昨晚我算了一卦,此番出行,或能為沛公覓一帥才。沛公手下不乏勇將,樊噲、曹參、灌嬰、周勃、夏侯嬰等,皆為將才,而調度三軍,有奇謀、知兵善戰者,得另有人選。我覓得此人,不管他在哪路諸侯的帳下,一定叫他投奔漢王。此系第二件。
「最後一件,也最為傷腦筋。我想了幾天,方下定決心,只恐沛公不能答應。」
劉邦抬起頭來:「先生請講。」
「我慾火燒棧道。」
劉邦一驚:「燒棧道,豈不是絕了我們的後路?」
「正是要斷絕後路,令項羽放心。項羽所深忌者,沛公一人而已。燒了棧道,表示你一心做漢王,無意與他爭天下。沛公贏得時間,於漢中培植勢力,日後方能殺回關內,平定三秦。」
劉邦沉吟著說:「棧道已毀,我如何殺得出去?」
張良笑道:「我已為沛公定下一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日前我走訪了幾位山中老人,探知山後尚有一條通往陳倉的小路。時機成熟時,沛公以奇兵襲取陳倉,定能打破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的聯手布防。」
劉邦大喜,趨前,握緊張良的手說:
「先生臨走,還殫精竭慮,為我定下妙計。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拜。」
劉邦說拜就拜,張良趕緊扶起:「沛公尊為漢王,怎可輕易下拜。」
劉邦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笑道:
「我劉邦人稱嬉皮,也不見得逢人就拜。今生僅拜過兩個人,鴻門宴上拜項羽,那時雙膝一軟,不知怎麼就跪了下去。今日拜先生,乃是心甘情願,你別見笑。一般說來,不會有第三回了。」
二人皆大笑,笑聲驚醒了睡在裡屋的冷梅枝,伸懶腰的依呀聲隱約可聞。
劉邦喚她出來,與子房先生道別。少頃,隨著佩環聲動,打扮停當的佳人轉了出來。
張良不覺眼睛一亮。
用腦過度的男人,這時想到了另一個詞:秀色可餐。
這天晚上,劉邦大擺筵席,為張良餞行。文臣武將,濟濟一堂,歡樂的氣氛中夾帶著些許傷感。足智多謀的張良,人緣也非常好,軍中人人都樂於親近他,如今他就要走了,或許一去不返,再難見面,許多人心中都不是滋味。文臣比較能忍,例如蕭何,只淡淡地說幾句祝福之類的話。武將則不然,例如樊噲,跟張良接連幹了三杯酒,動感情的話便脫口而出,眼圈兒竟有些發紅,猛一揚頭,唱起了當時流行的別離歌。
每個人都想和張良干一杯,文弱的男子如何招架得住?於是由樊噲代飲,樊噲醉倒,周勃又上,周勃喝得顛三倒四,灌嬰再來接替他,為張良擋駕。
灌嬰之後,還有高陽酒徒酈食其……
如此感人的場景,劉邦最高興:大家喜歡張良,張良去而復回的可能性就會增大。這叫做情感投資,必能獲得相應的回報。情感投資,當時沒這個詞,但不等於沒這層意思。
劉邦這人激動不得,一激動,老毛病就犯了(其實說不上毛病):他要走下王位,當眾跳一回舞,蕭何急忙攔住他。
「使不得。」蕭何說,「你現在是漢王,漢王得有漢王的威儀!」
劉邦頗不以為然:漢王怎麼了?漢王就不許跳舞么?漢王就必須高坐在王位上,拿腔拿調,木著一張臉,像個高級傻瓜?真是這樣,做個漢王有啥意思?
蕭何橫豎拉住他,不鬆手。他掙不開,只得作罷,收斂了舞興,復歸王位。
宴席鬧到深夜方罷,百十條醉醺醺的漢子,一一與張良擁抱作別……
第二天,卻傳來消息:張良火燒棧道。他命其所隨之人,走一段,燒一段,直到將三百里棧道全部燒光。
漢軍大嘩:棧道燒了,不要說殺回關內,就連回家探親的可能都不復存在了。
三軍將士先是茫然:張良為什麼這麼做?
繼而疑慮:張良莫非投項羽去了?燒絕棧道,只為向項羽邀功?
然後是憤怒:知人知面不知心!好個張子房,表面向漢,實則向楚。裝得倒像哩,明裡一把火,暗裡一把刀。十足的偽君子,十惡不赦的奸人,徹頭徹尾的肖小之輩……
漢軍營寨,對張良的臭罵聲處處可聞。包括樊噲在內的高級將領都面呈忿忿,士卒更相信張良此舉是坑漢,置十餘萬漢軍於險山惡水之中,永無出頭之日。
幾位將軍約好,到丞相府見蕭何。上午開會,在宣布蕭何為漢丞相的同時,丞相府三個金字招牌已掛在蕭何住宅的門口。蕭何峨冠博帶,正在房中與一班幕僚喝茶,幕僚們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樊噲等人一到,都住了口。他們大約亦是在談論張良火燒棧道之事。
樊噲粗中有細,當了眾人,不便嚷嚷,將蕭何拉到一邊去,壓低了聲音問:
「子房燒棧道,莫非有深意?」
蕭何搖頭,表示他也莫名其妙。張良臨走時,他曾和劉邦一道送出數里,張良沒有露出半點口風。
「該死!」樊噲罵了一句,顯然是罵張良。這面色轉青的漢子想了想,又問:
「漢王沒召你進宮議事?」
蕭何說,他去過一次漢宮,漢王稱病不見。上午開會時劉邦還好好的,下午卻稱病,連丞相都拒之門外,樊噲分析,此事肯定與張良有關:沛公多半氣出了病。沛公視張良為知己,反受張良的翻天印,且擊中要害,焉能不病?
樊噲掉頭就走,要去見劉邦,周勃、灌嬰等人隨了樊噲,大踏步離開丞相府。蕭何在後,艱難地追趕著,大呼:
「樊將軍,不可魯莽!」
走過半條街,即到漢王宮前。所謂漢王宮,不過是南鄭郡衙換了一塊招牌,一切均處於草創階段,比不得咸陽的豪華宮殿。宮門前,一隊持槍荷戟的軍士倒站得很整齊。
樊噲先通報姓名,然後等著闖宮。蓄勢待發,那樣子就有些嚇人:不時惡狠狠地朝那些守門的軍士盯一眼,令後者一再打寒戰。片刻工夫,劉邦傳話,讓他們進去。
軍士個個轉憂為喜。樊噲從他們身邊走過,鼻腔中哼了一聲,沒能闖宮,似乎很有些遺憾。
劉邦在後花園欣賞初開的玫瑰,神態悠閑,不像有病。
樊噲叫了一聲漢王,覺得拗口,改口叫沛公。周勃、灌嬰不敢放肆,仍稱漢王,並伏地跪拜。他們跪下了,樊噲亦少不得跪了一跪,心中卻想:老朋老友的,耍什麼派頭!
「你等入宮,有何要事?」
劉邦慢吞吞地說,他這時的神態,很有幾分像張良,儼然世之高士。
「張良燒棧道,漢王知否?」
「知。」
「張良此舉,是否另有深意?」
「不知。」
「棧道一燒,我等如何能打回老家去?」
「那就不回去嘛。漢中不亦很好?」
「可『還定三秦』的大政方略又如何實現?」
「當實現便實現,不當實現便不實現。爾等不用多問,都退下吧。」
諸將告退,到宮外,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漢王的話撲朔迷離,讓人摸不著邊際,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漢王沒病,而且心情不壞,這說明……
說明什麼,諸將不得而知。漢王既樂,他們也樂將起來:是謂知亦樂,不知亦樂。
樂陶陶者,還要數劉邦。諸將走後,他捋須而笑,剛才一席話,句句藏機鋒,儼如後來的禪宗太師。既不走漏消息,又安慰了眾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十分高明。
於是,邁開方步,尋他的愛妃冷梅枝去了。
且說張良。
燒棧道是一件痛快事,走一截燒一截,帶著火苗的木板一塊接一塊落入深谷,煞是好看:惹得虎嘯狼啼,引來山民的一陣痛罵。山民的罵是小罵,漢軍的罵才是大罵,張良完全能想象他們義憤填膺的模樣,漢奸、小人、勢利之徒、偽善之輩,除此之外,他們還能罵些什麼呢?
但願他們別罵我的祖宗三代。張良想。
一路燒過去,他的確異常快活。破壞有一種快感(從根本上講,破壞是為了建設),暫且遭人誤解是另一種快活。許多年後,當他歸隱林下之時,回想這段奇妙的經歷,仍然忍不住發笑。
善做大事者,舉重若輕。燒棧道關係重大,弄得不好,劉邦「還定三秦」的戰略將變成一紙空言。換了常人,多半左思右想,臨到縱火時,還會猶豫:萬一搞砸了怎麼辦?凡事都有個萬一,比如那條通往陳倉的小路,雖經幾位蜀中的老者一致證實,但張良畢竟沒去親自考察過,萬一……
張良非常人,他不考慮萬一。凡事有七分把握就可以幹了,而且幹得輕輕鬆鬆。三百里棧道,他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如果真有萬一的話,劉邦就得委屈一下,終身做他的漢王。說到底,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歷史就是這麼回事。
玩歷史於掌股之上的張良,燒完棧道,出蝕中山谷,過鳳州,將入寶雞地面,忽見山中閃出一支人馬,為首的將領大叫:「子房休走,亞父命我等在此,我已等候多時!」
張良驚得幾乎跌下馬來。腦中閃過一念:天外有天,范增竟高我一籌。吾命休矣!
然而不過是虛驚一場。那將領跳下馬,趕緊賠不是,原來是項伯的手下。
項伯料定張良送劉邦入蜀,必從原路返回,故派了個心腹專門等候。張良驚魂方定,也不加責怪,兩哨人馬並作一哨,往楚地行進。幾天後,入楚都彭城(今江蘇徐州市),住進項伯家中。
作為禮節,張良拜見了西楚霸王項羽。項羽對張良比對劉邦客氣。他向來看不起劉季,張良則不同。首先他是韓國貴族,和項羽一樣出生高貴。其次他有韜略,是個難得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居然樂意為劉季做事,項羽覺得不可思議。他希望張良成為自己的謀臣,試探了幾句,發現張良無此意,張良是奔韓王成而來的,並於言談間表示,已脫離漢王劉邦。
項羽不予勉強,此等高人,勉強也勉強不來的。於是吩咐項伯,善待張良。
范增吃不透張良,卻也不來為難,張良在項伯家中,既舒適又安全。
他拜見了韓王成。這時的韓王成,正加緊與其他諸侯的聯繫,離死期也不遠了。張良沒曾想到,他翻山越嶺,千里迢迢趕來朝見,倒碰了一鼻子灰:韓王成認為自己之被軟禁彭城,全因為張良。事實也似乎是這樣,張良欲辯無辭。他有隱情,卻說不出口:如果他改投項羽,韓王成就可能被釋放,而張良又不可能這麼做。
二人話不投機,君臣間的緣分淡了下去。
張良呆在彭城,優哉游哉,今天這兒喝酒,明天那兒做客,逢著好天氣,便邀了項伯一同出城遠遊,過著閑雲野鶴般的日子。韓王成下榻的館驛,他偶爾去一次,更多的是一紙問候。他已經有種預感:脫離韓王只是時間問題。
他倒是時常牽挂遠在巴蜀的劉邦。他想著劉邦的性格為人,腦子裡不時閃過劉邦日常生活中的片斷。
這一天,有個麗影浮現在腦海,竟是冷梅枝。
張良不會對冷梅枝動非分之想。不過,冷梅枝確實非常迷人。止乎禮是一回事,發乎情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對冷梅枝這樣的佳人全然無動於衷,那就怪了。
項羽請他到宮中赴宴,喚虞姬出來,在席前翩然起舞,張良的眼睛又是一亮,並再度想到那個誘人的詞:秀色可餐。
是呵,秀色可餐。佳人為伴,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這些年,張良東奔西走,忙於動腦筋,把身體和情感(男女之情)的需要大致拋到了腦後。而眼下,他閑居無事,日子過得非常輕鬆。富貴思淫慾,輕鬆想佳人,面對美人,張良自然而然地浮想聯翩。
張良看女人的目光,瞞得過別人,瞞不過項伯。
一日,項伯對張良說:「你一個人過,夜裡未免孤單,我替你物色一位絕色女子,如何?」
張良道:「女色之類,我生疏得久了,只怕不容易討人家的喜歡。」
項伯笑道:「子房貌如好女,不似我等粗俗之輩,不討人喜歡才怪哩。」
張良又說:「不一定十分姿色,善解人意就行。」
楚地多美女,項伯很快找到了一位,此人姓李,叫李媛媛,父母雙亡,流落彭城,被一個上了年紀的商人收為養女,商人有納妾的意思,老妻卻從中作梗,故遲遲未動。項伯與商人有些交情,一次造訪府第,見李媛媛舉止動人,打聽身世后,便提出將她說與張子房。商人不情願,無奈老妻竭力贊成,只得首肯,不受財禮,權且做個人情,讓項伯帶走了李媛媛。
李媛媛十九歲,除了人長得嫵媚,還識得幾個字,能歌能舞。她一見張良,頓生好感。此時的張良,雖是四十齣頭的男人,但究竟比那商人年輕了許多,而且相貌英俊,待人溫和。不用項伯費力,二人已然有情有義了。
得來太順手,缺少刺激性,但張良似乎不需要這種刺激,花前月下,你愛我憐,已經足夠了。
三兩個月下來,兩人已是如膠似漆、難解難分子。
李媛媛得到好男人的滋潤,越發生得玉潤珠圓。一笑百媚生,再笑可就不得了啦。張良和她同吃同睡,飽餐秀色之餘,不禁大發感慨:佳人的諸般滋味,真真妙不可言。
高人悟出最基本的道理,從此在女人身上格外留了一份心。當然,他不是劉邦那樣的花花公子,一生擁有的女人很有限,佳麗級別的,就只有這位李媛媛,後來功成身退,家中添了幾位侍妾,不過是年輕活潑,富有朝氣而已。這些故事見於,那是刊行於明朝崇禎年間的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正史不載,當在意料之中。
六月齊地亂,七月趙王反,楚都彭城每天都有軍隊調動,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百姓紛紛閃避,躲進家中,不敢出門。卻見一輛漂亮輕便的軺車,不時穿城而過,士卒讓道,將軍行禮,羨煞了城中的老百姓,他們滿腹疑問:軺車中坐的什麼人,竟有如此派頭?
有知者答曰:那是韓人張良,攜帶了一位紅顏女子,出城遊玩山水。
問者再問:可是當年刺秦皇於博浪沙的那位張子房?
知者曰然。於是,問者不復再問,聽眾一片肅然。再逢著軺車出現時,他們壯了膽,站到街邊上,一齊向駕軺車的張良行注目禮。車內的李媛媛不明所以,掀開帘子問:
「子房,他們都是你的朋友么?」
張良笑而不答。
張良在項伯家中一住就是幾個月,快活得無以復加,原本有些蒼白的臉轉為紅潤,體重也增加了。幸福既是一種添加劑又是一種麻醉劑,他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日上三竿還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反正起床也無事可干。挑燈看劍、聞雞起舞的日子變得十分遙遠。
兩人恩恩愛愛沒個完,一代高人意志鬆懈,傑出的大腦時常陷入暈暈乎乎的狀態,很難把一個問題從頭想到底。「這不好」,他提醒自己,但轉眼便忘了。眼前李媛媛的那張嬌媚而又可愛的臉,顯得比一切都重要,現在不是秀色可餐,而是被淹沒於秀色之中了。
項羽知道了這件事,覺得有趣。他告訴范增,老頭子樂得直打哈哈,親到項伯家中看視,果然看見張良一臉幸福,兩眼朦朧,大約從此沉入溫柔鄉……
范增出門,笑得前仰後合,笑完了,仰天嘆息: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智者亦復如是。只有我這糟老頭子,不為色慾所動,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啊哈!
范增認為項伯做了件大好事,不管有意無意,總之對西楚、對霸王均有益處。往常,項伯以劉邦的親家和張良的朋友自居,接連幹了幾件有損國家利益的傻事,范增對他很不滿,兩人互相抬杠,誰也不買誰的賬,項羽夾在中間,委實難處:一個是叔父,一個是亞父,偏向誰都不妥。而自從范增得知項伯把李媛媛塞進張良的懷抱,立刻盡釋前嫌,主動和項伯修好,項伯莫名其妙,倒也不拒。
張良居南鄭時,曾經有過一個想法:到彭城小住一陣,然後效仿蘇秦,憑三寸舌,遊說諸侯,背楚向漢。幾個月後的今天,想法仍在,張良卻懶得動身。遊說諸侯須是只身前往,帶個女人可不像話,而把李媛媛扔在彭城,他又於心不忍。
過兩天就走,張良總對自己說。可是兩天過去了,他仍待在原地不動,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阻止他邁出客居的寓所:天氣不好,出門不吉,李媛媛身子不舒服,項羽派人送來請柬,請他某日進宮赴宴……等等,張良明白,類似的理由可以無窮無盡。
夏日將盡,眼看就要進入秋季了。秋高氣爽,正是出門的大好時機,張良再不動身,真有些說不過去。他首先說服自己,然後去說服李媛媛。她會哭的,他想。她無父無母,他既是她的男人又是她的父親,他走了,她等於同時失去兩個親人,重返孤獨無助的境地。儘管他不是一去不返,但很難預計什麼時候能回來。
她會哭得非常傷心,他想。他對自己缺乏把握:或許她這一哭,他又會動搖。
李媛媛在園子里的水池旁看殘荷,張良沖她的背影走過去。這是午後,風掀動她的白色裙裾,幾片落葉在她的頭頂飛舞。她優美的身形一動不動。
張良走神了,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的生命中若是沒有我,她就會枯萎!
他進入了情人角色,而且有意無意地強化著。他不是什麼謀臣、天下首屈一指的智者,此刻,他僅僅是個普通情人,有著普通情人的念頭。
聽見腳步聲,李媛媛回過頭來。
張良走過去,欲言又止。他裝作欣賞殘荷,卻裝得不像,李媛媛瞅著他,抿嘴笑笑。捕捉情人的心思並體貼入微,她可比他強。
「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講。」她望著他的臉。
張良嘆口氣,終於說出他的遠遊計劃,他選擇著詞句,說得結結巴巴,可他剛一開口,李媛媛就聽懂了,「你去吧」,她簡簡單單地說,「我等你回來。」
張良吃了一驚:她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她會哭,可是……
莫非她不喜歡我?張良犯疑了。她嫌我老了,希望我及早離開?幾個月柔情似水,難道只是一場戲?或者她看上了某個後生,等我一走,便跟他約會……
一代高人滿腹狐疑,幾乎妒火中燒。李媛嬡又道:
「你有心事,我如何不知?你要離開我,又不願把我一個人留在別人家裡,故而時常嘆氣、發獃。我是你的女人,豈能連這點心思都猜不透?你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出了名的男兒偉丈夫,當做大事的,不該一味守在一個小女子身邊。你且放心去吧,我在這兒等候你的消息,三年五年也等。」
李媛媛如此識大體,張良一陣感動,當即發誓:無論他走到何處,一定回到她身邊。彭城不行,就派人接她出去,到別處聚首。總之,分離是暫時的,接踵而來的將是重逢的歡娛。這時候,李媛媛眼圈兒一紅,兩滴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撲滅了情郎的妒火。
二人回屋,張良搖了一卦,兩天之後有個吉日,宜遠遊,這意味著他們在一塊兒的時間不多了。
晚上,張良去了項伯的住處,向這位老朋友打一聲招呼。他穿過一條連接廂房的甬道,步履匆忙,並邊走邊系衣帶。他剛剛起床,肚子有點餓,身子有些歪歪斜斜。最好是在項伯那兒吃點什麼,補充點能量,以備夜裡不時之需。方便的話,把李媛媛一併叫來……
張良一面轉著這些念頭,一面踏上項伯住處外的台階。有下人告訴他項伯將軍在書房,他皺了皺眉頭,進書房時,心想:項伯已吃過晚飯了,看來還得餓上半個時辰。
項伯正埋首於燈下讀著什麼,見張良進屋,遂笑臉相迎。二人在案幾前席地而坐,一個侍女端了茶進來,又悄然退出。
張良說:「項伯兄夜裡還讀書,未免太辛勞。」
項伯掃了桌上那些竹簡和絹帛一眼,淡淡說道:
「並非讀書。有人呈文策與霸王,霸王讀過了,轉於我處收藏。」
項伯當時主管各類奏章和文策,所謂書房,更多的是這類東西。
張良說,既是機密之地,不妨移到別處說話。項伯表示沒有這個必要。老朋友他還信不過么?
張良喝著茶,欲提正事,項伯卻談起擺在桌上的那篇文策,說是霸王讀後,火冒三丈,要治那呈上文策的傢伙的罪,經項伯苦勸方免。
張良順便問了一句:「那是個什麼人?」
「韓信,一個執戟郎中。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指責霸王這也不是,那也不行,好像他比霸王高明十倍,好像堂堂西楚,沒人比得上他。」
張良對韓信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倒是對執戟郎有點兒記憶,於是再問:
「莫非是鴻門宴上,執戟站在門口的那個年輕人?」
「正是。子房認識他?」
「噢,不認識。當時有人開玩笑,說他鑽過別人的褲襠,所以記得。」
項伯仰面一笑:「並非開玩笑,真有其事哩。狗都不如的東西,竟口出狂言。」
「怎麼個狂法?可否讓我一覽?」
項伯拿過寫在絹帛上的文策,遞給張良:「子房看了,只怕會笑掉大牙。」
張良看了一遍,還給項伯。他嘿嘿發笑,笑得不自然,所幸燈光較暗,項伯未曾察覺。
事實上,張良大吃一驚。文策的高明處,不僅十倍於項羽,連他自己也未必能及。
這一驚,把他從綺夢中徹底驚醒。能縱觀全局者,天下絕不只他一人,楚軍中就藏龍卧虎。幸好他今晚來了,幸好這些日子他一再延宕,以至陰錯陽差,撞上這位名叫韓信的奇人。他得想法結識他,如果此人受到項羽重用,劉邦就慘啦。
智者的大腦一旦恢復正常,便思緒如潮,他想得很遠。當初在南鄭,他曾算過一卦,此行或可為劉邦覓一帥才,難道韓信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他邊想邊和項伯搭話。項伯問他是來閑聊呢還是有事相告?他說沒事,幾天不見,特來聊幾句。項伯說,既是閑聊,不妨擺上酒菜,邊喝酒邊聊天。張良喜道:
「如此甚好!」
項伯出了書房,命下人安排酒菜。張良起身,在房中轉悠,趁機把那篇文章再看一遍。
文策非同小可,故全文錄於後:
臣聞治天下之道,貴審天下之勢,貴識天下之機。勢者,察虛實,明強弱,知利害,詳得失,然後天下可得而理也!不然,則雖強盛一時,不過恃其勇力,終必敗亡。機者,辨興亡,定治亂,究幾微,明隱伏,然後天下可得而圖也!不然,則草莽倥傯,苟且得國,張難久安。
今陛下雖霸關中,人心未服,根本未立,民畏其強而已,懼其威而已,格其面而已。然而強可弱也,威可抑也,面非心也。三者乃陛下之所恃,使一旦餒而不振,天下不可一朝居也。慾望長治,豈可得乎?此臣所以寒心而為陛下憂也。
劉邦昔居山東,貪財好色,今入關中,發政施仁,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約法三章,收束人心,秦民悅服,恨不得為關中主也。陛下入關,不間善政而唯有殺戮,聽讒邪之言,蹈嬴秦之弊,殺子嬰,掘驪山,燒阿房,大失民望,蓋不知勢之可立,機之可察,而弊端惡孽隱伏於天下而未動耳。使劉邦一倡,諸侯從風,不期強而自強,不期勝而自勝,陛下之所恃者,畢為劉邦得之也。就如近日,燒絕棧道,使陛下不疑其東歸,三秦不為嚴備,然後收用巴蜀之民,復取關中之地,此正審天下之勢,識天下之機,而陛下茫然莫之知也!
為今之計,莫若益兵嚴備,巡哨邊關,收回章邯等三人別用,另選智勇之士阻塞關隘,更取劉邦家屬,拘於輦轂之上,昭布仁義,整飭兵馬,訓練行伍,內求賢相,外訪元戎,制服諸侯,遵行周政。如此,則劉邦不敢東向,而社稷有磐石之固矣!
看罷第二遍,張良微微一笑。韓信的見解固然高明,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鋒芒太露,措辭不留餘地。處處揭項羽的短,項羽不火冒三丈才怪哩。即如劉邦,對如此尖刻的指責,亦未必能平心靜氣地接受。
年輕人,犯了急躁的毛病,和當年在博浪沙逞匹夫之勇的張良一樣。
張良這麼想時,心中釋然了:比之年輕的韓信,他畢竟更成熟,更能知己知彼。爐火純青的智者與初出茅廬的智者,在自制力上拉開了距離。
而韓信的急躁,想必與處境有關。懷才不遇,滿腹牢騷,方有此等激烈的言辭。勸他背楚歸漢,到劉邦帳下一展才學,對張良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
張良盤算已定,身後響起腳步聲。項伯提了酒壺,打著哈哈走進來。一個廚子模樣的中年人跟在旁邊,手上有魚,有狗肉和幾樣果子,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狗肉,香味兒四溢。張良旋即意識到肚子餓得不行,胃口好極了。
酒足肉飽之後,張良告辭,回自己的住處。推開門,卻見李媛嬡坐於幾前,几上同樣擺著酒菜。「我叫下人弄的。」李媛媛說,「有你喜歡吃的狗肉,一大盤呢。」
張良說,他已經吃過了。李媛媛作失望狀。張良挨著她坐下,在她耳邊低語幾句。佳人回嗔作喜:「怎麼又決定暫不動身了?莫非是牽挂奴家……」
「放心吧,這次與你無關。我須尋一個人,辦一件事,辦好后,再定行止。」
「這人很重要麼?」
「非常重要。」
「他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字無關緊要,我今天也是頭一次聽說。快吃吧,狗肉趁熱吃最好。」
李媛媛挾一塊狗肉送進口中,邊咬邊說:「子房對我也保密?」
「並非保密。有些事,你不知為妙。來,我替你斟一杯酒。」
「那我不問了。」李媛媛喝下一口酒,頓時兩頰泛紅,「從今往後,我什麼也不問,只知世間有你,有我。」
「還有這盤香噴噴的狗肉。快吃,別說話。孔子說:食不言,寢不語。」
「好吧,我食不言,可你也得做到寢不語。」
「寢不語更好,那咱們就……」
餘下的話,張良不說了,兩人互相看一眼,眼裡滿是柔情蜜意。
窗外,月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