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霸道的王與傾城的佳人

第九章 霸道的王與傾城的佳人

第九章霸道的王與傾城的佳人

且說項羽鴻門宴殺劉邦未成,范增痛心疾首,項羽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劉邦的分量太有限了,不足以構成日後的威脅。再說,剛滅暴秦,便殺兄長,名聲不大好。項羽把名聲看得極重,由此,嘲笑他的人多,欽慕他的人也不少,但無論如何,這最終導致他自取滅亡。

項羽不殺劉邦,卻對另一個人耿耿於懷,這就是降了劉邦的秦王子嬰。

項羽西進以來,一路上殺氣騰騰,入秦地,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把秦地的一切毀個精光。這種憤怒,可理解的成份不多,更多的是瘋狂,是不可理喻的復仇之舉。

子嬰投降劉邦,旋即受到劉邦的庇護,可惜好景不長。項羽一來,劉邦的庇護就立刻顯得蒼白無力,項羽向劉邦索要子嬰,劉邦不敢不給,鴻門宴已經把他嚇得半死。他召來子嬰,對後者說:

「項羽有信來,要你去見他,我是留你不住了。」

子嬰一聲長嘆:「此去惟有死路一條。項羽的為人,我早已聽說了。」

「未必。你多贈些珠寶給他,或可保命。」

子嬰的舊臣勸他逃走,他拒絕了,理由是:他一旦逃走,項羽很可能屠城,那樣一來,咸陽的百姓就要遭殃。

子嬰死到臨頭,還為百姓考慮,可見他與胡亥不是一路貨色,項羽不管這些,只要砍他的頭。子嬰攜了大量珠寶,提心弔膽地前往楚營,等著他的果然是死亡。

項羽簡單問了他幾句,便喝令推出斬首,送來的珠寶一律照收不誤。

帳外,年輕的子嬰人頭落地,這僅僅是個信號,是大屠殺的開始。

劉邦進咸陽,第一件事是直奔後宮,專在美女身上下功夫。項羽則不然,對他來說,首要的快感源自殺戮,而不是什麼男歡女愛——鮮血比女人的顏色更為動人。

項羽坑殺二十萬秦軍降卒,秦地百姓恨不得剝他的皮,吃他的肉。項羽絲毫不考慮緩解這種仇恨。他迎著仇恨上:這才是英雄本色。他鐵蹄入咸陽,身後跟著四十萬強大的楚軍。他有的是力量粉碎任何一種仇恨,並在舊仇之上再添新仇。

項羽是什麼人?力拔山兮氣蓋世!區區咸陽百姓,何足掛齒。他每天殺一千人,讓英布和鍾離昧統計數字,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接連殺了好幾天,幾千個腦袋在空中飛舞,咸陽終於鴉雀無聲了。項羽提長槊,騎烏騅馬,耀武揚威地走過咸陽街頭,百姓從門縫裡偷看他,內心滿是恐懼。這位凶神,比秦始皇可怕一萬倍。

「彼可取而代之!」當年的豪言壯語,如變成了現實。豈止取代,項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他的壽命比秦始皇更短,僅僅是後者的一半。不說天命,只看人事,他也活該倒霉。過於霸道的人,或遲或早都有這種下場。

而眼下,他得意得很。

殺人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是搶東西。咸陽既為秦都,宮中的財物應有盡有。劉邦白走了一趟,除了在後宮睡了幾覺,並偷偷帶走一個叫冷梅枝的女人外,別無所取。他不取是因為不敢取,項羽可不同,他想殺便殺,想要就要,普天之下,誰敢說個不字?

他把宮中的珠寶玉器悉數裝車,並將有姿色的女人捆在車上,準備東歸。曾與劉邦有過一夜之歡的趙吹鸞亦未能倖免,她隱瞞了身份,並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這樣,連項羽的部下都沒人要她,車行至中途,她被放回了咸陽。幾年後,劉邦稱帝,趙吹鸞再度入宮,封為妃子,一輩子榮華富貴,儘管不復受寵:其時,劉邦已有許多大美人,顧不上她了。

項羽東歸,反對的人不少,最激烈的當數范增。咸陽是一塊寶地,秦始皇因之以成霸業,放棄了太可惜,但范增的話,項羽聽不進去,偏要一意孤行。

這老頭於是氣得不行,在項羽帳下,他真有生不完的氣。什麼遠見卓識,全他媽的不管用。項羽愚蠢也罷了,還自以為是。范增簡直覺得自己像個糟老頭子,被尊為亞父,完全是名義上的,和張良相比,他可差遠了,劉邦對張良,言聽計從,可他呢?

一把老骨頭,總有氣得散架的一天。

項羽執意東歸,有個堂皇的理由,這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叫做富貴不歸故里,如衣錦夜行。這段話,項羽是對一個叫蔡生的人講的。

蔡生乃咸陽高士,和范增一樣,想到項羽手下謀個一官半職。他對項羽說:

「大王切不可東歸,咸陽是最理想的都城,土地肥沃,山河險要,周圍有函谷關、武關、散關和蕭關,再強大的敵人也不易進犯。大王據守咸陽,就能做天下諸侯的霸主,何必非要回江東呢?大王聽我一句話,霸業可成。」

殊不料項羽聽了,哈哈一笑,對蔡生道:

「你這個書獃子,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咸陽有什麼好?我看這地方很有些晦氣。胡亥的下場如何?還有那個子嬰,剛剛被我殺了,可見咸陽呆不得。至於雄關險隘,更是扯淡,連劉季都擋不住!還有一個道理,你在書上是學不到的,讓我來教你吧。富貴不返故鄉,不讓家鄉父老知道,就譬如穿著錦繡的衣服在夜裡行走,有誰看得見呢?」

項羽話沒說完,蔡生心就涼了。原來項羽是這種人,表面上剛猛無敵,其實呢,是個目光短淺的傢伙。且讓他回江東,衣錦晝行去吧。

蔡生恭恭敬敬地說了句「謹受教」,然後躬身而辭。一代高士,從此收拾稻糧謀,不問世事,終老於咸陽,不提(真正的隱士,想提也無從提起)。

蔡生之後,又來了一位韓生,亦有高見。不過,這位韓生與蔡生不同,他喜歡諷刺別人。他也勸項羽留在咸陽,本是一番好意,可項羽聽了心煩。項羽懶得跟他饒舌,只打發他走人,韓生走也罷了,偏偏又在出門之前冒出一句俏皮話,惹來殺身之禍。

韓生說:「我常聽別人說,楚人是沐猴而冠,幹什麼都只憑心血來潮,沒個常性。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大約楚人都是獼猴變的吧。」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站住!」韓生扭頭看時,臉立刻白了。

項羽怒目圓睜,吼道:

「你祖宗八代才是獼猴!來人,把這狂妄之徒給我烹了!」

可憐韓生,活生生被扔進油鍋,轉眼間,變成了一堆香氣四溢的炸肉。

項羽撤離咸陽之前,還做了一件使他名傳千古的事,那就是火燒阿房宮。

阿房宮位於渭水之南,與咸陽隔水相望。秦始皇以七十萬勞役,經年屢月,建造這座前所未有的宮殿,未及建成,就一命嗚呼了。到二世胡亥手中,阿房宮大致成形,選自全國各地的美女源源不斷地流入宮中,但胡亥沒享幾天福,也一命嗚呼了。接下來的三世子嬰,在秦王位上僅四十六天,歷代史家一般都對他忽略不計,秦二世而亡,並沒有三世。

在中國歷史上,阿房宮極負盛名。何以如此?原因有兩個。一是它的規模空前絕後,二是它剛剛建成,就被一把大火燒了。此外,唐朝杜牧的一篇,也為它增色不少,全仗著這篇文字,人們才得以想象阿房宮究竟有多大、有多美。

阿房宮號稱三百里,其實際規模,當不在百里之內。一座綿延百里的宮殿,在今天看來,已不可思議,何況它還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豪華得令人目瞪口呆。正由於它,蜀中的山全都變成了荒山,所有的材木均被伐光,用以建築宮殿,難怪後來的大火一燒就是三個月。

阿房宮是秦始皇性格的外化,秦始皇不愧為中國的第一個皇帝,幹什麼都要求第一流。燕趙齊楚的建築藝術,在阿房宮得到最完美的體現。杜牧寫道:

「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勾心鬥角。盤盤焉,困困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卧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袖冷,風雨凄凄。一日之內,一宮之中,而氣候不齊。」

至於流入宮中的珠寶和美女,更是不計其數。杜牧描寫這些美女,真是不惜筆墨。這兒不妨再錄一段。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漫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從這段文字看,杜牧亦對女色頗為敏感,後面寫到的六國珠寶,就沒有這樣的想象力。

如此堂皇的宮殿,項羽何以要毀它?有論者認為,宮殿是建立在人民的血肉之軀上,所以項羽才看它不順眼。這純屬謬談,照這種說法,萬里長城也應當拆掉。項羽看它不順眼是真,動機卻與人民無關(尤其是秦地的人民,即使死光了,項羽也斷不會心痛)。項羽火燒阿房宮,決無深刻的、堂皇的理由,他也不需要這類理由,看它不順眼,這就夠了。

為什麼不順眼?因為它是秦王朝最大的宮殿,而秦王朝之於項羽,國有國讎,家有家恨。項羽西進滅秦,滅就是滅掉一切,與劉邦的概念大不相同,後者的目的只在於推翻一個王朝。項羽一路殺過來,心中始終有一團復仇之火,坑秦卒,屠秦都,焚秦宮,這一連串舉動,都是這團復仇之火噴發的結果。換句話說,阿房宮毀於項羽的私憤。

如果項羽決定不走,以咸陽為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阿房宮會免於劫難。而項羽欲東歸,留它何用?這麼漂亮的宮殿,項羽不享用,別人誰敢享用?與其讓它白白地矗立於渭水之畔,不如放一把火,燒掉了事。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八個字,說盡了無限悲哀。

司馬遷中也記敘道:「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然而,鬼使神差的是,項羽燒阿房宮,不僅燒出了一個千古罵名,也燒出了一段千古姻緣。

美人配英雄,虞姬配項羽,中國英雄美人的模式,大約就由這對男女而起。不過,以筆者觀之,項羽不應是英雄。列寧說過,真理再往前邁一步,即是謬誤。即使承認項羽走的是英雄路,但他也未免走得太遠,所以是魔鬼。英雄殺人是不得不殺,魔鬼殺人則是嗜殺成性,兩者的區別很明顯,用不著求證或爭辯。

虞姬是大美人,三言兩語恐難搪塞過去,得細細道來。

阿房宮中,一座吳國式樣的建築物里,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倚在門首,呆望著院子里的梅花。梅花開得正艷,粉紅的花瓣恰如她兩頰上的輕紅。

不過,她似乎看得心不在焉。這幾天,宮中亂糟糟的。有各種各樣的傳聞,鬧得人心惶惶。宮女和太監都訴說著一個叫項羽的名字,說項羽日食斗米;項羽力能扛鼎;項羽有四十萬大軍,還有一匹日行千里的烏騅馬;項羽進咸陽,一口氣殺了幾千人……

人們幾乎談項色變,但這位少女不為所動。沒什麼好怕的,她覺得這些事跟自己無關。

前些日子,已經鬧過一回了,那時是鬧劉邦。這個劉邦又叫沛公,沛公的十萬人馬開進京師,引起普遍驚惶。都說沛公原是山上的強盜,帶兵下山,打進關來,不為別的,只為燒殺掠搶。可結果如何呢?沛公的軍隊僅僅駐紮了幾天,又秋毫無犯地撤出咸陽,還在霸上約法三章,安撫關中的父老鄉親。

沛公贏得了咸陽百姓的好感,於是,關於沛公的說法大大改變,宮女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說沛公原是個美男子,高鼻長頸,左腿上生著七十二顆黑痣:這可不得了,乃是龍種的標誌。而且,沛公待人很溫和,永遠微笑著,尤其對女人……

宮女們越談越興奮,少女則站在一邊不說話,她沉默的姿態像一尊玉雕。

有姐妹推推她,問她怎麼不說話,她燦然一笑:「聽你們說就行了,叫我說什麼呢?」

是的,她不必說話,她站在那兒,已經表達得夠多了。她身體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足以構成完整的句子,綽約多姿,梨花帶雨,難道還需要聲音作額外的表達?

美到極點的女人,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看她啟玉齒、動紅唇的男人,豈不是要昏死過去?

幸虧少女周圍沒有男人,有的只是幾個假男人:非男非女的內侍,或曰太監。

少女身邊沒有男人,不等於心裡不想男人,青春妙齡,對異性的憧憬和花開一樣自然。姐妹們談論沛公,她傾聽著,心想:這沛公既是美男子,又待人和氣,必是個可親近的人物。

宮中一度傳聞,沛公要到阿房宮來。而沛公好色,盡人皆知。這不要緊,男人不好色,豈不成了太監?少女很想見沛公一面,當然,想想而已,說不上對傳說中的美男子有什麼傾慕。

有宮女跟她開玩笑:「虞姬,你是我們中間最俏的一位,沛公來了,必讓你去見他。」

叫虞姬的少女微微紅了臉。「去你的,」她說,「你才最俏呢。你去見那位沛公吧。」

「怎麼,你不想見他?嫌他年紀大了?」

「混說!什麼年紀不年紀的,沛公有多大?總不至於是個老頭吧。」

「那可說不準。嘻嘻嘻……」

宮女笑著走開了。虞姬歪著頭想了想,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她發現自己無法把心思集中到那個叫沛公的男人身上。沒影兒的事,來不來還不一定哩。

兩天過去了,沛公果然沒到阿房宮來,稍有姿色的女人便顯得失望,認為失掉了一次機會。沛公不擾民,來去都靜悄悄的,宮裡的女人們把他想象成一個好皇帝,或一個好的關中王。但沛公竟去了,無意留在咸陽。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長吁短嘆,都有些誇張。

虞姬倒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嘆息的,走就走唄,犯不著大家都來嘆氣。沛公是好人,可沛公跟咸陽無緣,也跟她們無緣。虞姬別的不信,最信緣分。

此刻,虞姬倚在門首,望著院子里的臘梅。昨夜下過一場雪,地上有雪痕,今天太陽一曬,雪已化得幾近於無。虞姬無心看臘梅,也無心回想今兒早晨鋪了一地的雪是什麼樣,她另有心事。她想著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既非沛公,亦非項羽。

男子是她的哥哥,叫虞子期。

她從江南來(具體是江南何處,史料不載),江南有她的家,有日夜勞作的父母,她家不算很窮,比她家窮的人家比比皆是。男人們大都抽走了,不是當兵,就是做勞役,只剩下女人維持生計,哪能不窮?虞姬有個大哥,前些年被拉去修驪山墓,去便去了,十餘年杳無音信,母親一度氣得卧病在床。母親也生得漂亮,原是里中的一朵花。亭長憐憫她,親自到病榻前問候,並拍了胸脯,決不讓她的第二個兒子去充勞役。

這第二個兒子即是虞子期,虞姬是小妹妹。

亭長一句話,管了許多年。這些年,虞姬無憂無慮地生長著,家裡有兩個男子撐著,明顯強於一般人家。虞姬快樂地生長著,極少有皺眉頭的時候。轉眼已長到十六歲,村裡的後生一見她,一顆心便怦怦亂跳,多美的人哪,長腿、纖腰、圓而堅挺的乳房,還有那張俏臉兒,別提了,簡直像春天的太陽,光燦明艷,誰也不敢仰視,怕晃花了眼。

後生見虞姬,不是心跳便是嘆氣,他們自慚形穢,老遠就低了頭,夜裡在榻上,卻一個個歡天喜地,在夢中與虞姬捉對成雙。當然,一覺醒來,依然是嘆氣。

父老見虞姬,一面拍她可愛的臉蛋兒,一面亦復嘆息。他們互相印證,然後詛咒發誓:上溯三代,方圓百里,絕對沒有出現過虞姬這樣的美人兒。有外出闖蕩過、見過些世面的老者甚至斷言,天下的女人,沒一個比得上虞姬。

虞姬聽著這些話,只報以淡淡一笑,她早已聽慣了。小時候,人家說她乖,說她可愛;長大了,又說她漂亮、標緻、俊俏、好看,所有好聽的詞兒,彷彿生來就與她結緣。她究竟有多美?這問題一來沒法比,二來呢,是她自己沒興趣。她極少照鏡子,從不在水邊顧影自憐。對她來說,美麗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正如大觀園中的賈寶玉,天生富貴,不用為錢財操心,只一味在姐妹們中間混。

虞姬美成這樣,做父母的自然格外留了一份心。提親的人家,一概婉拒,只說孩子尚小,過些日子再說。非為一心攀富貴,卻總得找個象樣的人家,不然,委屈了如花似玉的女兒。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白居易寫楊玉環的這句詩,放到虞姬身上,一樣貼切。

半年前,秦廷的採花使者到江南,挑選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送進京師。父母問虞姬願不願去?虞姬回答說:隨便吧。她對京師和皇宮充滿好奇,又捨不得離開日漸衰老的父母:去了京師,恐怕再難見上一面。想到分離,嬌媚的女孩子眼眶兒紅了。

虞姬的態度是可去可不去(至於去不去得成,則不在話下),父母便決定:乾脆不去。於是找來亭長,央求他別把虞姬報上去。亭長還是那個亭長,喝下三杯酒,和當年一樣拍著胸脯說:

「放心,包在我身上。咱虞姬是孝順孩子,不會走遠的。日後嫁人,遠了就不嫁。」

出於感激,虞姬叫聲大伯,把頭靠在亭長大伯的肩上。亭長笑眯了雙眼……

幾天後,亭長又找上門來,一臉愁容。原來情況有變,上面來了一道命令:凡三十歲以下的男子,不問情由,一律當兵去。亭長說,多半是關內吃緊,皇帝老兒慌了手腳。

如何是好?二十齣頭的虞子期,生得高大,在家中早已是一把好勞力,又說了媳婦,年底就要娶過門。他這一走,好好的一個家就垮了一半,虞姬的笑容再也不會那麼甜了……

合家沉默著。父親嘆氣,母親抹眼淚,哥哥悶在門首,使勁扯一根麥草。虞姬也垂下了頭,這顆可愛的頭,十六年來是第一次垂下。

亭長悶了一會兒,直愣愣地望著虞姬,忽地拋出一句:「有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一家人都抬起頭來。虞姬的眼睛閃閃發亮,忙道:「什麼辦法?大伯快講。」

亭長將視線移向一家之長。停了停,才說出口:「為今之計,只有將虞姬報上去,方能留下虞子期。除此之外,再無良策。」

做父親的忙問:「這樣行么?」

亭長道:「怎麼不行!上面有規定的。有女人入選皇宮,便是莫大的光榮。將來在宮中,料不定做貴妃、做娘娘哩,誰敢動她家中的一根汗毛。只是……」

說著,目光轉向虞姬,父母兄長也望著虞姬,大家只等她一句話。

虞姬笑了笑,啟齒道:「好啊,就這麼定啦!」

大家一齊問:「怎麼個定法?」

虞姬細眉一挑:「還能怎麼定?我去京城呀。我這一走,哥哥就可以留下,爹媽也不用犯愁。我一個女子,遲早要離開這個家。咸陽有多大?皇宮有多美?我多想明天就去……」

於是,合家歡喜,雖然歡喜中夾雜著別離的悲哀。亭長再度被留下來喝酒,醉得一塌糊塗。亭長何以喝醉?因為亭長高興。亭長何以高興?因為替亭長斟酒的人是虞姬。虞姬也高興,喝下了幾口酒,喝著喝著,眼淚卻下來了……

漢元年(前206年)5月,一個驕陽如火的日子,虞姬離開父母,離開江南的青山秀水,西赴咸陽。與她同行的,還有十來個漂亮女孩。這些女孩,都以為自己姿色天下第一,誰也不讓誰,及至見了虞姬,才將爭奇鬥豔的心思收起。所謂山外有山,她們心服口服……

虞子期一直把妹妹送到咸陽。阿房宮前,兄妹作別,抱頭哭了一場,虞姬一步一回頭:妹去矣,莫牽挂!

虞姬進宮后,只做了個普通宮女,暫時隱沒於成百上千的女孩子當中。她大部分時間用來學習宮廷禮儀和宮廷舞蹈,她學得很認真,一學就通,一點就靈。尤其是舞蹈,她挺拔的腰身和柔軟的四肢,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加上標緻的面容,簡直流光溢彩,很快就呈現出壓倒群芳的勢頭。

不過,時間長了,虞姬也發現,宮中不那麼簡單。除了一大群女孩子,還有一小群不長鬚髮的男人,他們被稱做內侍,亦叫太監。女孩天真活潑,了無城府,太監則始終木著一張臉,偶爾發笑,笑容也顯得虛假……但就是這群太監,個個都稱得上人物,他們都善於心計,無一例外。性力消失了,心計就漫天湧來。他們只關心兩件事:一是互相排擠,二是在女孩中間做手腳,施展本領。

虞姬不喜歡太監,除了工作關係,一般不跟他們搭腔,可太監們偏要主動接近她,關心她的學習和起居。這些個假男人,看女人倒有一雙銳眼。虞姬色藝超群,眼見得是個大美人,日後,誰把她獻給皇上,誰就會升官發財,這是明擺著的,所以他們才爭先恐後,像蒼蠅一樣圍著虞姬打轉。

虞姬很煩,躲瘟神似地躲著太監,實在躲不開,就給他們冷臉瞧。大小太監一個接一個碰釘子,一腔熱情漸漸冰涼,所有計劃化為泡影,不禁惱怒了,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如此!幾個太監決定聯手整治她,不給她出人頭地的機會。

虞姬入宮數月,不曾一睹聖顏。聖顏者,即是胡亥的那張臉。胡亥倒是時常到阿房宮,有時一住就是幾天,卻顯得心煩意亂,對成群結隊的美女不甚留意。他愛美女勝於愛江山,但江山都快要保不住了,哪有心思談什麼愛美女?

八月,胡亥死於趙高之手。九月,趙高倒在子嬰劍下。再過四十六天,子嬰率群臣降沛公於軹道(咸陽東郊)。接著,沛公來而復去,項羽挾雷霆之勢,入駐咸陽……

一連串的變故,使阿房宮混亂異常。一些人跑了,一些人留在宮中,坐觀其變。

虞姬屬於後者,她有點留戀宮中生活,暫時還不想回家。

「虞姬,發什麼呆呀?」

虞姬回過頭來,見是同伴彩鸞。眾多的宮女中,彩鸞和她最要好。

「昨夜下過一場雪。」虞姬答非所問。

「昨夜好像有個男人來找過你。他穿著黑色的夜行衣,有人看見了,說是很英俊呢。虞姬,咱倆是好朋友,你有事,可別瞞著我。告訴我,那英俊的男人是你的什麼人?」

「我哥哥。」

「我不信。一定是你的相好。」

「騙你幹嗎?真是我哥哥。他專程趕到咸陽來看我,見宮中有些亂,便悄悄摸了進來,打聽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住處。我們只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

「你哥想接你回去?」

「是的。我想等幾日再說。」

「項羽就要來了,你不怕?」

「有啥好怕的?他再凶,總不至於對咱們怎麼樣。你呢,彩鸞,你走不走?」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將來姐姐出息了,我寧願做姐姐的侍女,一輩子伺候姐姐。」

彩鸞一口一個姐姐,虞姬聽著很感動,握了她的一隻手。彩鸞靠過來,兩人臉挨臉地站在門邊上,瞧著幾步之外的梅花。宮中寂寞,女孩子成天嬉戲,也掩蓋不了這種寂寞。寂寞之源是缺少異性,她們不得已,便在同性之間想辦法:幾乎人人都有一兩個最要好的女伴。

虞姬和彩鸞同住一間屋,夜裡為方便說話,常常同榻而眠,開起玩笑來,不是你壓著我,就是我爬到你身上,說到動情處,則相偎相挨,儼然一對情侶。有一回從夢中醒來,竟發現緊摟著對方光滑如玉的身子,於是,各自一笑,分開了。

這天夜裡,兩人仍是同榻而眠。由於天太冷,她們緊挨著,說話時,呼吸相接。好在口中的氣味都好聞,所謂吹氣如蘭。虞姬心中無事,不多一會就睡著了。燈火之下,她的睡態十分迷人,兩頰鮮艷欲滴,嘴唇也紅紅的。彩鸞怔怔地望著……

第二天,項羽果然來了,帶了幾百人,蜂湧而入。一來就下令,珠寶、婦女,一律裝車!

內侍們抱頭鼠竄,擔心被砍頭。項羽順手抓住一個,拎小雞似地提到半空,厲聲問:

「可有絕色女子?藏在何處?」

也是機緣湊巧,這太監偏偏認識虞姬,一面手腳亂舞,一面在慌亂中閃過一念:將那小蹄子塞給這大魔頭。

「吳宮……吳宮有一個,叫虞姬。」

「哈哈,虞姬!」項羽將太監往地下一扔,太監立時跌得昏死過去。

項羽直奔吳宮。

和昨天一樣,虞姬仍倚在門邊上,身後是彩鸞,正翻弄著她的衣帶。

項羽入宮的消息,她們已經知道。阿房宮這麼大,項羽未必會尋到吳宮。再說,縱是尋來了,虞姬也不怕,瞧他能怎麼著!彩鸞膽子小,已嚇得埋頭垂淚。

忽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腳步聲,項羽從另一道門仗劍而入,一幫全副武裝的漢子緊隨其後。

項羽沖著虞姬的背影走來,大約是受了命運之神的大力牽引,自以為威風凜凜,其實是身不由己:他即將進入一場由上蒼導演的愛情悲劇。

「誰是虞姬?誰是虞姬?誰……」

喊聲未落,門首的虞姬轉過身來。

項羽怔住了。十步之外的虞姬,疑非凡間女子,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項羽不覺改了語氣:「請問,你是虞姬么?」

虞姬點了點頭:「敢問將軍是誰?」

「項羽。」

項羽說罷,再也吐不出一個字,只覺得喉嚨被哽住了。眼前的少女光芒四射,剛猛無敵的大魔頭,剎那間已被折服,差點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

當然,拜倒的是虞姬。盈盈一拜,急煞了鐵塔似的偉男,趕緊上前扶起,一雙巨手,莫名其妙地有些發抖。這顫抖傳給虞姬,伸出的玉指也像觸了電。

瞬息的陰陽交流,奠定了長達四年的愛情基礎,對他們來說,這四年也是一生一世。

金剛似的項羽,留給虞姬的第一印象完全是另一回事。殺人也好,放火也罷,通通煙消雲散了。項羽的呆樣,表明他陷入了愛情,而且腦袋發昏,兩眼都直了。

虞姬忍不住想笑:這大王真好玩,哪裡是什麼凶神惡煞?同時意識到他愛上了自己,不覺芳心亂跳。偷眼打量他,除了長得威猛外,還很年輕。

不能說虞姬對項羽一見鍾情,沒那回事。顫抖歸顫抖,愛情還在後頭。

這天晚上,項羽留宿阿房宮,自然由虞姬侍寢。

紅燭高照的夜晚,金碧輝煌的宮殿,佳人把盞,霸王痛飲,四目相對,兩心相通,一個長袖起舞,舞姿柔曼,端的妙不可言;一個在座上呆若木雞,忽地豪氣大發,擊節而歌,破嗓子聲震屋宇。項羽笑了,佳人更是捂了嘴,嬌笑不停。

夜深人靜,該是卸衣解帶的時候了。

虞姬背朝項羽,俏立著,顯然是不勝羞怯:畢竟是第一次,儘管說不上太勉強。項羽訕訕地走過去,想動手抱她,手伸到半途又縮了回來。氣吞山河的一條漢子,此刻深陷在柔情中,生怕嚇著眼前的絕代佳人。

據史載,虞姬之前,項羽一直未娶,遇上虞姬時,約二十七歲。二十七歲的男人,且是一軍統帥,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項羽之所以遲遲不娶,大概是要學他已故的叔父項梁:霸業未成,不談婚事。眼下,霸業既成,恰遇虞姬,可謂天賜。

人是的人,往往變得最快,一日不見,面目全非。現代人叫做靈魂的升華,古人叫什麼,不得而知。

傍晚,虞姬跟隨項羽入咸陽城,離開了呆了半年多的阿房宮。她一身珠寶,坐上了皇后才能坐的輦車,別的宮女羨慕得要死,彩鸞橫豎要跟她走,服侍她,做她的丫頭。

輦車行進著,穿過偌大的宮殿,項羽騎著烏騅馬,緩緩相隨,黃昏的天光中,他的身形顯得異常高大。有這樣的偉丈夫,虞姬心滿意足,一種類似幸福的東西在心中油然而起。

許多士卒在宮中忙碌,虞姬探出頭來,問項羽他們在忙些什麼。項羽左右看看,笑了笑說,他也不清楚,這些事,只有下級軍官才知道,他一般不予過問。車馬沿渭水朝咸陽方向行駛,速度加快了。身後,隱約有火光閃爍,虞姬再問時,項羽回答說,大概是士卒生火取暖。

然而,火越燒越大。車抵咸陽,虞姬回首望去,渭水之南的阿房宮已陷入一片火海。她大驚失色,項羽方道出實情:他命令手下在宮中放了一把火。

火光衝天而起,映著項羽的臉,那重瞳閃閃發亮,呈現出某種痴迷。毀滅帶來的快感絲毫不亞於男歡女愛,以至虞姬責備他,他聽而不聞,反倒哈哈大笑。

魔鬼!虞姬想。但她已是魔鬼的女人,只能隨他去了。

旁邊還有個老頭,望著河對岸的大火,雙淚長流。他對項羽大吼:

「你要遭報應的!」

項羽皺了皺眉頭,轉向老者:

「亞父何故出言不遜?」

范增不理他,扭頭便走。虞姬忙叫:

「亞父!」

「別理他。」項羽說,「他不會走得太遠的。」

項羽所料不差,范增走出百步,果然停下了,一屁股坐到河邊的一塊石頭上,以手托腮,像以往一樣生開了悶氣。

幾天後,項羽連同他的四十萬大軍撤離咸陽,又放火燒掉了這座有六百年歷史的都城,皇家宮殿成為焦土,富豪府第變為瓦礫。百姓逃亡,街巷一空,野外處處見新墳。那些凄涼景象,在項羽看來,大抵稱得上賞心悅目。他愜意地微笑著,如果不是對范增和虞姬的態度有所顧忌,他隨時都可能開懷大笑。

其時劉邦在霸上,見咸陽方向煙火蔽日,不禁悲從中來。冠絕天下的一座都城,就這樣被毀了,而他實力有限,欲與項羽抗衡,只能假以時日。

項羽駐軍戲下,開始籌劃一件大事:分封諸侯王。誰來分封呢?當然是項羽本人,他覺得自己像春秋霸主,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唯一的一個障礙,是彭城還有一位楚懷王,號令天下者,名義上是這位當年的牧羊童。項羽耐著性子,修書一封,命人火速馳往彭城,看懷王對分封之事怎麼說。

懷王回信了,只有兩個字:如約。

項羽大怒,立刻把信扔進火盆,寫信的絹帛化成了一道輕煙。

當初在彭城約定,先入關者為關中王。如約的意思,是讓劉邦稱王關中。言下之意,分封諸侯王的人,不該是項羽,而應該是懷王。

按項羽的脾氣,很想把懷王廢了。若他不從,一刀殺之,比殺一條狗還容易。范增認為不可,殺懷王,諸侯一定不滿,不如留他一個名號,反正他的王位形同虛設。

這一次,項羽採納了范增的意見,不但不殺懷王,反而尊他為義帝,條件是不能住彭城,必須遷往江南,都於郴州(今湖南郴縣)。理由很巧妙,想必不是出自項羽之口:

「古之帝王,地方千里,必居上游。」

項羽安置懷王,如理家中事。「懷王者,吾家武信君所立耳」,當年起事之初,把鄉間放羊的窮小子扶上王位,對項羽是有用的。如今暴秦已滅,懷王大可棄若敝履,尊他為義帝,已相當不錯了。

然而懷王偏偏不買項羽的帳,這年輕人血氣方剛,欲以空名與實力雄厚的項羽相搏,死活不離彭城。項羽仁至義盡了,先禮後兵,幾個月後,派刺客暗中幹掉了懷王。

可憐的牧羊童,做楚王只活了不到三年。

項羽分封諸侯,純粹以一己的好惡為標準。十八個諸侯王,大半是項羽看得順眼的,有幾個是他的直接部下,如九江王英布、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等。難辦的是劉邦,項羽和范增商議,打算封劉邦為蜀王。蜀地僻遠,乃秦時罪地,也就是專門流放犯人的地方。劉邦功最高,反而被打發得最遠。

消息傳到霸上,劉邦終於沉不住氣了,拍案而起。樊噲、周勃、夏侯嬰等武將也嚷著要跟項羽決一死戰。這當然是匹夫式的衝動,以劉邦的智力,原不該在此列的。他被迫離開咸陽,接著又在鴻門宴上驚一身冷汗,心中早已憋了一大口悶氣,眼下覆被扔到蜀地,封個什麼鳥王,哪能不怒?眾將一嚷,他越發血往上涌,拔劍在手,大有明天早晨就發起進攻,一日之內把四十萬楚軍掃平之勢。

張良默然。他吃透了劉邦,知道劉邦是虛張聲勢,稍一冷靜,自會把寶劍插回鞘內。吼幾句也好,免得憋久了生病。

蕭何急了,連忙勸諫。說了一大通話,歸為一句就是:當忍則忍,封個蜀王也不錯,日後再作良圖。高陽酒徒酈食其也進言,意思和蕭何差不多:不能跟項羽硬拼。

劉邦氣消了一半,又轉問張良:「先生何故不語?莫非另有高見?」

張良道:「有一個想法,未必行得通。我試試看,成功了,再告訴沛公。」

劉邦是急性子,忙問是何妙計。帳內人多,張良不便明言,便附在劉邦耳邊說了幾句。劉邦聽了,面呈喜色,幾個文臣武將不知所云,個個茫然,又都想知道張良說些什麼。別人不做聲,獨樊噲叫道:「子房先生有妙計,何不說出來?俺也想聽聽,吃個定心丸。」

張良有些為難。這事的把握並不大,再者,牽涉到另一個人,那人幾乎是打入敵人心臟的間諜,輕易暴露不得。張良只得目視劉邦,後者瞪樊噲一眼,斥責道:

「不讓你知道的,你就休問。」

樊噲唯唯,其餘的人便不復打聽。

張良的妙計,是利用一個人,此人在鴻門宴上是幫了劉邦的大忙的,再幫一次,想必問題不大。他既是劉邦的親家,又是張良最要好的朋友。

不用說,此人是項伯。

鴻門宴后,劉邦感激張良,贈他金百鎰、珠二斗。一鎰等於二十兩,百鎰就是兩千兩,這是什麼概念?且不說還有珠二斗,或許更值錢。劉邦出手闊綽,一則是張良功高,二則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沒錢時嬉皮,有錢則隨手閑拋,不當回事。一大幫人才方能團結在他周圍,替他賣命。這是劉邦為人的高明處。

而張良不愛財,且不說視錢財如糞土,至少和劉邦一樣不當回事。五世相韓的人,何曾缺過錢?何況是天下第一高人,胸中裝著萬里江山,一點錢自然不算什麼。沛公所賜,他悉數轉贈別人。贈給誰?贈給項伯。

贈給項伯是為了大局,換句話說,是為了公事。按照今天的規矩,是可以報帳的。然而張良自己掏腰包,一掏就是金百鎰、珠二斗,這等舉動,劉邦如何對他不敬?

是夜,張良潛入楚營,見項伯於帳中。項伯正在火爐旁打盹,這幾天他心情不好,范增跟他吵了一架,說他在鴻門宴上袒護劉邦,壞了大計。他反唇相譏,指責范增不該暗裡放冷槍,鬼鬼祟祟的,自作主張,簡直目無霸王。二人各不相讓,范增氣得發抖,項伯呼地拔出了劍,若不是項羽把他們分開,說不定會幹上一架。

張良進來時,項伯揉了揉眼,原本模糊的雙眼忽地發亮,眼前竟擺著幾大箱子金銀珠寶。

「子房,你這是幹嗎?」

「一點小意思。」張良輕描淡寫地說,「你救我一命,這些東西不足以報答萬一。」

「見外了,真是見外了。當年你救我一次,如今我救你,也算扯平,何必又送此大禮。」

「務必收下。項兄請毋多言。」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

項伯旋即命人把幾個沉甸甸的大箱子抬入內帳,這事若讓他侄兒知道,畢竟不大好。

項伯問起劉邦。十七個諸侯王齊集戲下,為何單單不見沛公?張良回答說,沛公染疾在身,已向霸王稟告過了。停了停,又嘆口氣說,沛公眼下情緒亦欠佳。

項伯問:「什麼事讓沛公心煩?」對這位未來的親家,項伯格外關心。

張良再次嘆氣:「唉,這事不提也罷。」

項伯哪肯放過,追問道:「沛公究竟怎麼了?子房但講無妨。我這兒,不礙事的。」

張良這才說:「沛公先行入關,不做關中王也罷了,卻被封為蜀王。蜀地險惡,盡人皆知,沛公有被流放的感覺,故而鬱鬱不樂。我想,這未必是霸王本意,多半是范增的主意。」

提起范增,項伯氣就來了,將日前吵架之事向張良講了一遍。張良暗喜:撞上這種事,真是運氣。於是簡單附和幾句,未作過多的表示。此時的張良,看上去像個老滑頭。

話題回到劉邦身上,張良方直言,請項伯在項羽面前美言幾句,改封別的什麼王。後者想了想說:

「替沛公求情沒問題,但沒有絕對把握。范增那老匹夫……」

說話間,有人掀帳進來,項伯隨即住口。這舉動,已有幾分間諜相。

來者是陳平。

美男子披著虎皮風衣,進門后脫下,裡面是一身玄裳,越發顯得身子修長,面如冠玉。漢朝初年,以貌美著稱的男人,僅他一人而已,張良狀如好女,亦須讓他三分。

陳平官居都尉,在項羽帳下不可謂不得志。但此人聰明絕頂,且能審時度勢,他跟隨項羽已久,知道項羽難成大器。別看項羽擁有雄兵四十萬,文有范增這樣的高人,武有英布、鍾離昧等一大批悍將,但項羽自負,這是他的致命傷。

陳平看好劉邦,所以才有鴻門廁所旁之舉,任劉邦溜掉。

近來,陳平跟項伯往來密切,所謂臭味相投,都有一副間諜相。自然,有些話還不能說到明處。三人寒暄后,陳平對項伯道:

「剛才你二人好像談得很起勁。什麼新鮮事兒,且說來我聽聽。」

項伯支吾著:「也沒說什麼。只聞戲下有一美婦人……」

陳平笑著打斷他:「別哄我了。那美女是否叫范增?且是個老匹夫。」

三人大笑。

張良以實言相告,說沛公被封蜀王,有些牢騷。陳平快人快語:

「項伯兄為沛公說情,甚好。適當的時候,我也助上一臂之力。」

陳平此言,顯然是討好劉邦,為日後跳槽作鋪墊。張良已猜到了七八分:陳平有不悅項羽之意。項伯只道是陳平做個順水人情,幫自己的忙,亦復歡喜。

三個男人想法一致,談話就輕鬆了。

項伯喚隨從擺酒,圍著火爐欲暢飲一番。張良告辭,說是回霸上還有事,項伯強留不住,任他去了。張良出帳,上馬,消失在夜幕中。

留下項伯與陳平對飲,談起張良的離去,均感遺憾。與張良做徹夜談,不失為一種享受,如此高人,一席話也就是一本書,且不說勝讀十年書。

事實上,張良無事,之所以要走,是別有考慮。

陳平與項伯,一個是有心向漢,一個是無意間做了內奸,二人可抵千軍萬馬,其重要性,張良最清楚。留下來圍爐煮酒,暢快倒是暢快,卻容易引起懷疑,為日後計,大不划算。

智與忍,張良一生就是這兩個字。眼下是小忍,不值一提。夜色中,他縱馬歸霸上,單騎走荒原,但聞馬蹄嗒嗒,天上不見月色明,天外幾顆星,隱隱約約地放著寒光。張良放慢了速度,荒原有種特殊的韻味,說不清,摸不著,只在胸中鼓盪。如果他活在兩千年後,一定會下馬,坐到草地上,抽它幾支香煙,望孤星閃爍,聽野狼嚎叫,置身於層層夜色,一任荒原的風掀動衣襟。美是人生極致,這話用於張良,不為過。男兒本色,並非只為你爭我奪,終身不渝(或曰不知悔改)。歸隱林下,看野鶴閑雲,不硬充豪氣,染些仙氣,未嘗不是一種大境界。人境作仙境,古往今來,有入境資格的人不多,張良是其中一個。

張良緩緩行進著。坐下的良駒,日行八百里,去霸上,須臾可至。它此刻卻悠悠晃晃,和它的主人一樣悠閑,想必對荒原之美亦有某種感悟。它沉默著,像個曠世智者,偶爾朝天打個響鼻,以示內心之愉悅。

遠處忽見幾簇火把,有人飛騎而來。原來是樊噲和周勃。劉邦見張良久不歸來,擔心出事,特派二員猛將前來接應。樊噲眼尖,見前面一人一騎,必是張子房,於是大叫,那巨大的嗓門,在寂靜的荒原上聽上去像是鬼叫,野狼都嚇得屏聲靜息。

張良走得慢,看上去似乎沒精打采。二將便想:大約在楚營碰了釘子,所以才灰溜溜的。唉,高人亦有不高明之時。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樊噲話多,待張良走近了,便加以安慰說:

「先生好像不快活,莫非事沒辦成?沒辦成就沒辦成,有甚要緊?回霸上,俺陪你痛飲幾杯。」

張良笑了笑:「回去再說吧。酒是要喝的,倒不是為替我解悶。」

周勃忙問:「先生大功告成了?」

張良去戲下,所為何事,二將並不知曉,只猜測必是大事,與沛公封王有關。難道張良搖三寸舌,說動項羽,改封沛公為秦王或齊王?有這等神力,張良就太偉大了。樊噲纏著張良,想讓後者透露點消息。張良但笑不語,猛一加鞭,良駒四蹄揚起,絕塵而去,樊噲與周勃奮力追趕。

不多時,三騎躍入漢營。

進中軍帳,張良對劉邦耳語了幾句,劉邦大喜,包括蕭何在內的其餘諸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劉邦不宣布,大家不便問,連樊噲也學乖了,只大呼:「拿酒來拿酒來!」

再說項伯。

第二天,項伯入見項羽,未提劉邦事,項羽先問:

「聽說昨夜張良來過,他找叔父何事?」

項羽斜著眼睛看項伯,說不上懷疑,但目光有點那個。幸虧項伯有備而來,從容道:

「劉邦染疾,不能來戲下,特遣張良前來通知我,讓我轉告大王。」

「這張子房,何不直接來找我?」

「他有點害怕你。」

項羽一笑:「世之高士,怕我一武夫么?」

項伯亦笑。「上次鴻門宴,劉邦和子房都嚇壞了。」

說著,瞟了旁邊的范增一眼,范增扭頭看一邊,少頃,借故出去了。

范增一走,項伯轉向項羽:

「張良到戲下,大王何以知之?」

項羽無甚心計,說是范增告訴他的。一大早,范增入帳,談的就是這件事。項伯聽罷,哼了一聲,欲說什麼,項羽打斷他:

「你二人一個是我叔父,一個是我亞父,論親疏,你在他之上;論職位,他在你之上。你倆扯皮,鬧不團結,我就難辦了。從今往後,不可在軍中像一對鬥雞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明白嗎?」

項羽問起劉邦得的什麼病,項伯趁機說,劉邦卧病,一來是身體不適,二來是情緒欠佳。被封為蜀王,遠走蜀地,心裡著實不舒服,又不敢聲張,悶在胸中,故而悶出病來。

項羽笑道:「這劉季原來如此小氣。蜀王好歹也是個王,若我不封他,只讓他做個郡守,他豈不是要氣死?人稱劉季大度,看來徒有虛名。」

「劉季可憐,確是實情。大王能否改封他,讓他到別的地方去?」

「叔父對劉邦蠻有感情嘛。鴻門宴上護著他,如今又為他求情。噢,我想起來了,你們原是兒女親家,可以理解。但這事不好辦,十八個諸侯王,已然受封,不便更改。再者,亞父一再提醒,對劉季這樣的人,得時時加以防範,他手上畢竟有十萬人馬。」

正說話間,陳平掀帳進來,問項伯與霸王討論何事。項伯說劉邦為封蜀王事,生病云云。陳平沉吟道:

「此事在諸侯王中亦有議論,替劉邦叫屈。劉邦先行入關,分封倒落在眾人之後,難免有怨氣。依我愚見,對劉邦這種人,要麼一刀殺之,要麼加以安撫。他若心懷不滿,暗中聯絡諸侯,鼓噪是非,反於我們不利。大王以為如何?」

項羽點點頭。陳平說話,水平就比項伯高。項伯系武將出身,而陳平是讀書人,應付這類事,當然比項伯強。何況他在項羽手下,一向扮演心腹的角色,心中所想,不漏點滴。項羽頭腦簡單,真以為這美男子都尉對自己忠心耿耿。

項羽思忖片刻,對二人說,可將漢中之地加封給劉季,且改蜀王為漢王。

二人互相瞧瞧,心想這也不錯了,於是告退。項伯親往霸上,把這消息告知劉邦。

劉邦改封漢王,胸中略平,眾將也不復嚷著要跟項羽拚命。現在,劉邦得到的地盤是:巴郡(今四川西部)、蜀郡(今四川東北部)、漢中(今漢水上游,陝西秦嶺以南一帶),以南鄭(今陝西南鄭縣)為都城。

項羽在戲下一呆就是兩個月,主要為兩件事。其一是分封諸侯,把華夏版土分為十九塊。有個名義上的皇帝,尚賴在彭城,不肯遷往項羽指定他居住的江南。項羽自封楚王,因為一經復國,念念不忘在家鄉父老面前揚眉吐氣。在王號之前,他又加上一個霸字,效仿春秋霸主,號令天下,全稱是西楚霸王,等於皇帝的別號。

如此安排,項羽心滿意足。時年他二十有七,稱得上年少得大志,指點江山,如理家中事。兼有虞姬這樣的嬌娃,夕夕相伴,夜夜同床,說不盡的風流,道不完的繾綣。人生於項羽,已達巔峰狀態,復有何求?但項羽這人,畢竟與人不同,他還想要,要個沒完。

要什麼呢?

要財寶。

男女之欲,項羽比較專一,不需妻妾成群,一個虞姬已足以快慰平生。但於財寶,他的慾望無止境。秦宮被洗劫一空,珠寶堆成山,他還嫌少,又打起了秦始皇陵墓的主意。

秦始皇葬於驪山(今陝西臨潼縣東南),此山山勢峻美,地出溫泉。秦始皇生前看中此山,徵調數十萬人穿山造墓,深達三泉,方圓五六里。驪山有土無石,築槨之石,都是人力從巴、蜀運來。待石槨建成,猶如一座豪華宮殿,上如天,下如地。上嵌無數絕大的珍珠,當作日月星辰,下鋪無數水銀,當作江河大海。墓中堆滿了珍奇玩物、人間瑰寶。為防人盜墓,又令能工巧匠在各種關卡設置了機弩、暗器。再從東海捕捉人魚,取油作燭,點燃后可長久不熄。

項羽對始皇陵墓垂涎已久,必欲盜之而後快。不然,一旦東歸了,讓別人盜去,豈不是大大失算?項羽早有這念頭,待十八路諸侯相繼離開戲下,他便開始行動。

挖別人的墳,歷來是件缺德事,比之生前謀殺,更令人憤慨。當年伍子胥鞭楚昭王屍,乃是懷著深仇大恨,鞭完了,出了胸中的惡氣,便掉頭而去,並不計較墓中有多少財寶。項羽對秦始皇,有國讎無私恨,還抱著某種欽佩之情:他為自己定下的奮鬥目標,就是做第二個秦始皇。而事實上,他比秦始皇厲害多了,燒殺搶掠,件件在始皇之上。現在,還要掘始皇墓,非為鞭屍,而是掘出奇珍異寶,一股腦兒裝車運往江東。

范增竭力反對,他一出現,項羽便皺眉頭。這老頭自恃亞父身份,堅決反對這件事,說了一大通,無非是帝王墳墓挖不得,挖了要倒霉,且招天下人非議,等等。

項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驪山墓中的財寶,可比范增的幾句話重要。

好個西楚霸王,自領十萬兵,往驪山掘墓,士卒個個爭先,勁頭之足,遠非打仗可比。苦戰三天三夜,大冢挖開了,卻不見正穴,顯然是一座疑冢。項羽焦躁起來,召來英布,命他務必在數日之內找到真正的始皇陵。

項羽找對了人,恰好英布當年是修過驪山墓的,他率人僅用兩天時間,便挖個正著:入地五丈深,發現空隙。這空隙顯然是通往墓穴的,再挖數尺,一座石牌樓赫然出現,樓的後面是石城石門,兩扇石門緊閉。英布命軍士爬上城頭,見石龍兩條,一升一降,中間有石管心,用鐵鎚將石龍擊碎,裡邊一聲響,管心落地,石門開了。

項羽大喜,帶人蜂湧而入。只見一條用白石砌成的大路,比咸陽的街道還寬,路兩旁全是白玉欄杆。奔入二三里,方見墳門,門內大殿、享殿、寢殿、三宮六院一應俱全,石雕的人物宛如活人,陪葬的男女煞是可怕,一觸就倒,一碰就碎,墓室中,到處瀰漫著腐爛的人體氣味。

始皇靈柩置於寢殿中,照例有女人陪伴,十二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已變成十二具乾屍。靈柩前,堆積著金銀寶物,數不勝數。秦始皇把生前的豪奢延續到死後,寶物美女,華麗居所,樣樣不缺,缺的只是生氣,金碧輝煌的寢殿,一片死氣沉沉。

一個男人的狂笑聲陡然響起,在陰森的墓道中久久回蕩。

狂笑之人,當然是項羽。

秦始皇的財寶,悉數落入他的掌心,秦始皇擁有的東西,他全都擁有了,包括權力。他不叫皇帝,但西楚霸王四個字,比始皇更動聽,「彼可取而代之!」他說到做到了。

項羽伸手摸了摸靈柩,對身邊的英布說:

「把它砸開怎麼樣?我想瞧瞧他是否像當年一樣威風。」

英布說,人已死去多年,哪來的威風?況且石槨之內,定有暗器,或許還有毒氣。暗器不可怕,大不了死幾個人,毒氣就麻煩了,為一睹始皇容顏而丟了性命,太不划算。

項羽笑笑。「好吧,依你所言。這墓穴已被我等掏空,留他一個人孤零零躺在這兒吧。」

旋即命令士卒搬運財寶。金銀玉器之外,尚有珍珠、瑪瑙、翡翠、琉璃,多為易碎之物,士卒由於興奮,免不了手忙腳亂,不知打碎了多少。有人偷偷往懷中揣幾件,一人動手腳,十人相仿效,衣袖、帽子、頭上、腳下,乃至口腔與肛門,都成了藏珍寶的所在。及至到墓外,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心中竊喜的士卒才傻了眼:

九江王英布帶了軍士,對走出墓穴的士卒嚴加搜查。那些個軍士甲胄不同,一律高大威猛,面若冰霜,相當於現代的憲兵隊。項羽下令:凡私藏珍寶者,格殺勿論!

這一殺,殺了幾百人。

只一種人僥倖過關,他們將珍珠、寶石之類的光滑的東西塞進肛門,有小如豌豆,有大如乒乓,後者就值錢了,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項羽掠寶東歸,浩蕩入楚地、進彭城。騎烏騅馬,攜大美人,身後四十萬雄兵,幾十車財寶,普天之下,古往今來,衣錦榮歸(或曰衣錦晝行)者,莫如項羽。那得意勁,可想而知。江東百姓扶老攜幼,來迎接這位楚國的大英雄。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幾個諸侯王就起來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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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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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霸道的王與傾城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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