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鴻門宴
第八章鴻門宴
劉邦說話算數,十萬大軍第二天就退出咸陽,屯於霸上。霸上是霸水上游的一個小鎮,小鎮四周,有層層波浪式的小丘環繞,這一帶被當地居民稱為「白鹿原」。除霸上外,方圓百里不見人煙。
劉邦的軍隊一去,霸上熱鬧了。大大小小的營帳搭起數百個,直入人荒原深處。
這天,劉邦舉行盛宴,遍請關中各縣的父老豪傑。他本來名聲不壞,退出咸陽的舉措更使秦地的百姓對他刮目相看:這完全不像一支強盜的隊伍。
參加宴會的人十分踴躍,有些人不請自來,或獻計,或自薦,劉邦一概以禮相待。宴會之前,他講了一通話,這就是著名的「約法三章」。
劉邦說:「秦地百姓苦秦苛法,時日已久。我奉懷王之命,率軍伐無道。懷王與諸侯有約:先人關者,為秦王。今我已入關,當為秦王。現我與諸父老約法三章:
「殺人者死;
傷人及盜賊,按輕重處罰;
亡秦苛法,一律廢除。」
劉邦一席話,贏得了一片歡呼聲;
三秦大地是秦國六百年的根基,秦始皇也正是由此出發,蕩平六國的。秦地百姓對戰爭的記憶尚未淡去,新的戰事又起。諸侯把復仇的利劍指向關內,一旦殺進來,必定殺個血流成河,所以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兼之暴秦新亡,盜賊蜂起,社會秩序極為混亂,而苛法仍在,各郡縣的官吏動不動就對百姓砍頭滅族,惹得怨聲載道。劉邦的「約法三章」,來得非常及時,受歡迎是自然的。
劉邦打民心這張牌,打得非常成功。這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他原本寬厚,生長於農家,長期在底層混,深知民間疾苦,「愛民」大概是一種真實的感情。另一方面,形勢也迫使他必須贏得民眾的支持:論實力他遠不如項羽,再失掉民心,他就完了。兩方面的因素,使劉邦把民心提到戰略高度。一心一意走群眾路線,不單是他,同時也是他帳下的眾多謀臣的共識。
劉邦愛民,立刻得到回報:秦地百姓紛紛送來牛羊酒食,以饗士卒,但劉邦辭而不受,說倉中糧多,不勞費民。這樣一來,百姓更擁戴他,唯恐他不做秦王。
聽到這些議論,劉邦不禁飄飄然。霸上的日子雖不如秦宮舒適,卻有民眾的讚譽作補償。白天,到處是聚會,到處是美酒,夜裡,熱烈的冷美人依偎在他身邊,交頸而眠。民心和美女,把他對項羽的恐懼抵消了一半。
趙吹鸞終於沒被帶走,留在了宮中。這是張良的意見,蕭何也竭力附和。輿論很重要,對外只說沛公對秦宮的珠寶婦女原封不動,如果將兩個頭等姿色的嬪妃都帶走,未免太惹眼。帶一個,則問題不大,不致引起民眾的猜疑。
冷梅枝在劉邦的營帳中,絕少外出。偶爾露面,一般人只道是沛公的小妾,不予留意。以沛公的身份,擁有一位漂亮姑娘,當屬正常。
冷梅枝死心塌地跟隨劉邦,幾年後,劉邦稱帝,呂雉做皇后,冷梅枝像她自己預言的那樣潛入了地下,她不想與呂后爭高下,不願同別的女人爭寵,而寧願呆在宮外。劉邦召她進宮,偷嘗禁果似的與她同床共枕,有時,劉邦也微服出宮,到她的住所銷魂一回。
冷梅枝後來為呂后所知曉,呂后非但不為難她,反而贈她許多珠寶,並默許她繼續和劉邦暗中往來。呂后希望宮中所有的女人都以她為榜樣,不搞宮闈鬥爭。至於陪劉邦睡覺,那不算什麼:許多年前,呂雉就已經習以為常了。
劉邦死後,冷梅枝終身不嫁。她歷經四朝,死於景帝初年。劉邦以後的三個皇帝都待她很好,惠帝又把她召進宮中,供她錦衣玉食。漢宮之中,她被稱為最長壽、也最幸運的女人。
以今天的眼光看,她未必幸運。劉邦死時,她還年輕,不超過三十歲,後來的漫長歲月,不知她是怎麼捱過來的。花容月貌的大美人,年復一年無人問津,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她從此冷下去,成了名副其實的冷美人。
這是題外話。
且說劉邦在霸上,專等項羽到來,而項羽是不客氣的,此時正率領雄兵四十萬,殺向關中。
項羽入關前,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確切點說,他做的這件事,是蒼天也要為之號哭的:他坑殺了二十萬秦軍降卒。
二十萬,相當於今天一個中等城市的入口,而且全是生龍活虎的小夥子。項羽在一夜之間,把他們全都變成了屍體。屍體填平了山谷,又聳起來,成了一座山。
殺人的理由說來非常簡單。
秦將章邯敗於項羽之手,他投降項羽,手下的二十萬秦軍隨之歸入楚營。這是一支龐大的隊伍,加上項羽的原班人馬,足有六十萬之眾。四十萬大軍已將劉邦嚇得不敢住咸陽,若是六十萬,情形可想而知。
當然,收編降卒,需要做些安撫,以穩其心。這是一項細緻的工作,沒有耐心不行,而項羽是不會有這種耐心的,他有的只是疑心,疑心使他做出驚人之舉。
秦卒被納入楚營,日子自然不好過。這原是一支裝備精良的驕傲的軍隊,橫掃諸侯,幾乎戰無不勝,卻撞上了項羽,終於一敗塗地。秦卒在楚營中,受盡了楚卒的嘲弄和凌辱,發點牢騷是正常的,可牢騷偏偏被項羽聽了去。
項羽想:降卒人數眾多,一旦嘩變,可是一件麻煩事。與其婆婆媽媽地做什麼開導工作,不如殺了省事。殺掉這些人,他還可以節省許多糧草。
主意已定,他召來兩個心腹部將:英布和蒲將軍。他避開范增,因為那老頭子肯定會反對。經過一番秘密商議,一個恐怖的行動計劃出台了。
此時,項羽的軍隊在新安(今河南澠池縣東)境內,新安有荒原,南面有山,山不高,但坑殺士卒已綽綽有餘。這天夜裡,駐紮在荒原上的二十萬秦軍降卒忽然被喚醒,說是有軍情,於是他們向南疾走,進入兩山之間的谷底。這時,忽聽一聲炮響,兩邊山上齊刷刷站起無數楚卒,張弓搭箭,一齊勁射。更用火燒、用滾木巨石往下砸。可憐這些降卒,開始還以為遇上了敵人,待明白過來,已死傷大半,餘下的小半死命突圍,但兩端隘口均被楚軍封鎖。沖了幾次,都被打退了。火光熊熊,山上的楚卒吼一陣,山下的秦軍就倒一片。更有被火燒的,連蹦帶跳,哭爹叫娘,及至燒成熟肉,山谷之中瀰漫著人肉的香味……
一夜之間,二十萬降卒無一生還。
從技術的角度看,項羽做得很漂亮,不愧是殺人好手。
殺完就完事了,了卻疑慮,解除了後顧之憂。項羽不像後來的諸葛亮,火燒藤甲兵,自己卻在山頂上大哭,自謂必損陽壽。項羽是簡單的,做一件事,只考慮它的直接後果。這個天真的殺人狂,比別的複雜的殺人狂可怕一千倍,有人偏偏盯住他的天真,說他可愛,為他寫詩,為他寫小說、拍電影……
英布和蒲將軍回營復命,項羽尚在帳中酣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的倒不是殺人場面,而是一位絕色女子。女子朝他走來,鮮活的大腿彷彿挾帶著雷鳴電閃。瘋狂的交歡,力拔山兮氣蓋世,接下來,子孫綿綿……項羽樂得咧嘴笑了。
一覺醒來,英布正侍立榻前。
項羽定了定神,繼而談起夢中情景,開懷大笑,英布也跟著嘿嘿笑。
笑完了,項羽轉問正事,英布輕描淡寫地說:「都解決了。一個不剩。」
「幹得好!」項羽使勁拍了拍英布的肩膀,大呼:「拿酒來,拿酒來!」
正痛飲間,忽見一個老頭踉踉蹌蹌地奔入帳內,淚流滿面,指定了項羽,厲聲斥責:「那二十萬降卒,都給你殺掉了。傷天害理呵!你要倒霉的!」
老頭是范增。
范增攪了項羽的好興緻,且說話晦氣,旁邊的人都為他捏一把汗,但項羽臉上不見怒容,反而陪著笑臉,一口一個亞父息怒。
自項梁死後,項羽尊范增為亞父,軍中大小事宜,都尊重范增的意見。單單這件大事,卻瞞著范增,范增如何不怒?照他看,項羽坑殺降卒的舉動既殘暴又愚不可及:殘暴失民心,遭天譴,愚蠢是毀掉了一支生力軍。
項羽一味陪笑,范增也奈何不得,只得拂袖而去。到帳外,自己尋思:遇上了這種人,真是老眼昏花,這天下是難以得手了。即使用強力打下來,也斷不能持久。得民心方能得天下,他教過項羽一萬遍,項羽只當耳旁風。看來,本性難移,說什麼都不管用的。
范增很想一走了之,讓這剛猛的、自以為是的傢伙自去折騰,思之再三,又按下了衝動。離開此地,他到哪兒去混飯吃呢?改投劉邦帳下?好倒好,卻讓人恥笑。一把老骨頭了,這又何苦?何苦讓人家說他朝三暮四?
罷,罷,罷,范增一聲長嘆,終於決定不走。他認命了,命運讓他遇上項羽,就陪項羽玩到底吧。
項羽坑殺降卒的消息傳到關中,哀聲動地。半數以上的百姓家都少了親人,他們捶胸頓足,泣血斑斑,從此,恨項羽入骨,吃其肉,飲其血,也難解胸中之恨。關內關外,項羽失盡了民心。
然而項羽是不管這些的,有四十萬雄兵在,管什麼民心不民心。民心值幾個錢?劉邦打民心牌,是由於勢弱,不得不走群眾路線,項羽根本不需要這個。他太強大了:本人的武藝天下第一,率領的軍隊同樣是天下第一。誰能跟他抗衡?誰敢跟他抗衡?答案是明擺著的。
項羽揮軍,浩蕩西進。函谷關有劉邦的士卒把守,被英布一氣拿下。然後馬不停蹄,直達戲亭(今陝西臨潼縣東北),在一個叫鴻門的地方紮下大營。
時為漢元年(前206年)十二月。
鴻門與霸上,相距僅四十餘里。
如果項羽發起攻擊,劉邦勢必全軍覆沒,四百年劉家天下將無從談起。
所謂歷史的機遇,擺在了項羽面前,但這傻瓜糊裡糊塗,不加以利用。打不打劉邦,他一直搖擺不定,劉邦是他的結拜弟兄,這弟兄能打么?再者,他一到戲亭,劉邦就派人送來大批酒肉,犒勞他的軍隊,並恭請他入主咸陽。
劉邦不稱王,項羽放心了,後患之類,他根本不想。他是憑印象行事的,在他的印象中,劉季軟綿綿的,不像個將軍。劉季的十萬軍隊不過是烏合之眾,哪裡經得住打?他的大軍撲過去,等於數十隻猛虎撲向幾頭羔羊。
打劉邦是范增的主意,這老頭把形勢看得很清楚。劉邦進咸陽,復又還軍霸上,不動京師的財寶婦女,還約法三章,如此種種,用意已非常明顯:劉邦打不過項羽,想避過一時,再藉助百姓的力量,同項羽對抗。在范增看來,劉邦的軟綿綿是綿里藏針,比項羽外在的剛猛更厲害。
范增勸項羽趁機消滅劉邦,他清醒而項羽糊塗,以清醒勸糊塗,往往不能收效。范增火氣大,一發火,又犯口吃的毛病,只聽他結結巴巴地對項羽說:
「你,你,你聽不聽我的?你,你不聽,我馬上就走!」
范增激動得臉紅脖子粗,想必不是說來嚇人的,項羽只得陪笑道:
「好吧,我聽亞父的。打劉邦還不容易?只須手到擒來。」
說歸說,卻不動。兩天過去了,項羽仍無發兵的跡象。范增再進言時,項羽只說士卒太勞累,休整幾天再說,反正劉邦也跑不了。
糊塗蟲怎麼勸也是糊塗,范增一氣,轉身走了,到帳中喝開了悶酒。
促成項羽下決心的,是一個偶然事件。
歷史的關鍵時刻,心思動得厲害的,不只是主帥和謀臣,一般人也會眼珠子亂轉,試圖從中撈點什麼。劉邦帳下的曹無傷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
曹無傷位居左司馬,按說不是泛泛之輩。劉邦得天下,他或能封侯,可惜他和范增一樣看清了形勢,繼而作出判斷:劉邦斷不是項羽的對手。與其陪劉邦送死,不如早打主意。他決定出賣主子,投降敵人,以謀取日後的高位,豈止封侯,他還要稱王哩。
曹無傷開始行動了。有道是聰明人先發制人。有道是無毒不丈夫。劉邦待他不薄,他反咬劉邦一口,打他的翻天印,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這叫什麼?叫無情。而無情乃是社會和自然界的普遍法則。
這天夜裡,一個百姓裝束的男人潛入楚營,要見項羽。項羽召他進帳,問道:
「你夜間找我,為了何事?」
這男人回答:「小人是左司馬曹無傷派來的密使。特來稟告上將軍:沛公人關后,欲稱王關中,用子嬰為相,秦宮中的一切珠寶婦女,都想據為己有,因將軍勢大,不得已才暫居霸上。沛公的野心,關中已是路人皆知。」
項羽聽罷,二目圓睜:「此話當真?劉季真有這個膽量?」
男人笑道:「將軍別小看劉季。左司馬說,將軍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將來與將軍爭天下的,必是劉季。」
「既如此,我明天就發兵,踏平劉季!」
別人的話,項羽倒是聽得進去,他下了決心。
男人又說:「左司馬有一個請求,不知將軍肯不肯應允?」
「你講。」
「將軍攻霸上,左司馬願做內應,以減少將軍的損失。事成之後,請將軍封左司馬為王。」
「你一口一個左司馬,你的左司馬叫什麼?你剛才講的,我已經忘了。」
「將軍,左司馬叫曹無傷。」
「好,曹無傷。我記住了,也答應他的請求,日後封他為王。」
男人退下,連夜趕回霸上,向曹無傷報告消息。曹無傷歡喜無狀,激動得徹夜難眠,召來美酒,與扮作密使的小吏痛飲。他就要稱王了,什麼王姑且不論,是王就不錯。項羽是大王,他是小王,小王亦有小王的封地、派頭,嬌妻美妾、珠寶玉器,更不在話下。
喝得半醉,曹無傷禁不住口吐狂言:張良算什麼?一介書獃子而已。蕭何等而下之,大不了是個郡縣之才。誰是真正的智者?用什麼樣的標準衡量?標準只有一個:看誰能抓住歷史的機遇。
張良顯然不行。此刻他仍在劉邦帳中,裝作運籌幃幄的樣子,和劉邦討論如何對付項羽。這叫以卵擊石,表面聰明,其實愚蠢。
蕭何更差勁。此刻他亦在劉邦帳中,一副愁容,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真是愚不可及,沒救,死定了。
唯有曹無傷是高人,唯有他掌握著時局。他得意之極,壓低了聲音狂笑,小吏受他的感染,也把臉笑歪了。不過,笑完之後,小吏隨即問到自己的前途。曹無傷說:「我封了王,還怕沒你的官做?放心好了,我曹某決不虧待你。」
小吏高興昏了,撲通一聲拜倒在地。曹無傷上前扶起,二人復又飲酒,直飲到酩酊大醉,呼哧哧做起了美夢。
帳外,飄起了雪花。雪落無聲,荒原上一片靜寂。
所有的營帳都熄了燭火,只有劉邦的中軍帳燈火通明。幾個人影在帳中,時而移動,時而不動。
這樣的夜晚,做首腦的哪能入睡?不要說劉邦,就連張良也是心中沒底。世間事,偶然居多,誰能算盡?項羽每一分鐘都可能改變主意,襲擊霸上,那樣的話,劉邦就完了。
又不能觀天象。外面,除了白的雪,就是黑的夜,劉邦凶吉如何,不得而知。
於是,只能默然等候,看命運之手怎麼安排。
劉邦總是運氣不錯,這回又撞上了一位福星。
霸上有人吃裡爬外,戲下也有人胳膊往外拐,所不同者,是戲下的這位先生並非為了私利。
這人叫項伯,項羽的叔父、張良的朋友,一位頗具俠義心腸的忠厚長者。在楚漢戰爭的開幕式中,由於忠厚,他扮演了一種近乎滑稽的角色。他不惜打亂自己人的戰略部署,以保障對手的安全,為此,范增氣得七竅生煙,而項羽的最終失敗,至少有一半責任要由這位叔父承擔。
事情發生在同一天夜裡。
曹無傷的密使一走,項羽立即下令:五更造飯,清晨發兵討伐劉邦。
項伯得到了消息,立時慌了。
張良是他的好朋友,當年他殺了人,多虧張良相助,方免於災難。知恩圖報,現在機會來了。
他騎上一匹快馬,冒著漫天大雪離開楚營,徑往霸上奔去。他具有特殊身份,楚卒也不來攔他。他的念頭很簡單:叫張良儘快離開霸上。張良一走,他就放心了,至於劉邦的安全,他暫時還不會去操心。
快馬在雪夜裡賓士,四十里路,片刻工夫就到了。劉邦的營地靜悄悄的,顯然沒有任何準備,幾個零零星星的哨兵在雪地上遊走。
幸虧我趕來了,項伯想。不然,子房休矣!
張良在劉邦的營帳中,士卒報告項伯來訪,張良頗感吃驚。劉邦說:
「項伯此來何意?」
「必有要事相告。」
「那就請他入帳吧。」
張良出帳,見項伯在不遠處站著,四周都是紛紛揚揚的雪花。二人相見,項伯卻不肯進帳,他對張良說:「愚兄此來,只為一件事,說完就走。」
「什麼事急成這樣?」
「請子房今夜速離此地。」
「這又為何?」
「楚軍明日來攻,沛公決非項羽的對手。子房且到別處避一避,或是隨我到戲下,我把你推薦給項羽,我那侄兒也一向看重先生的才學。」
「沛公待我不薄,棄他而去,非君子之所為。」
「既如此,子房自己保重,我得走了。」
「且慢。」張良哪能讓他走。他這一來,劉邦就有了一線生機。張良本是俠義中人,然而事關大局,也不得不對項伯加以利用。原則問題上,張良可不含糊。
「大冷的天,仁兄不妨到帳中,暖暖身子再走。」
項伯搖頭:「沛公在,我是去不得的。軍機大事,未可泄露。」
張良笑道:「你把消息告訴我,就等於告訴了沛公。」
項伯看張良一眼,有些不滿:「你我交厚,所以趕來向你通報,沒想到你會告訴沛公。你這麼做,豈不是令我尷尬?」
張良說:「我不告訴沛公,沛公就完蛋了,於公於私,我都不忍。請仁兄務必見諒。」
項伯默然。張良的話不無道理,怪只怪他不該來。但不來也不可能,除非他不是項伯。俠義二字,遠不止是貼在身上的標籤。他非來不可,而張良又非告訴沛公不可,這樣一來,倒霉的只能是項羽和范增。
當然,項伯不至於想這麼多,他只是覺得有點不快。張良拉他進帳,他不再推辭了,這時,才感到雪地里委實太冷,周身已凍得冰涼。
帳內,劉邦和蕭何圍坐在火爐旁,還有一個戴儒冠的老者,白須紅臉,瘦高身材,項伯卻不認識。劉邦介紹說,老者名叫酈食其。
酈食其拱手為禮,然後默默地坐到一旁,滔滔辯才,此刻一無展施的餘地。
項伯心想:這大約又是一位足智多謀的高士。
張良把項伯剛才對他講的話轉述了一遍,只略去瞞著劉邦這一層。劉邦聽了,大為感激,忙叫軍士擺下酒宴,款待項伯,項伯莫名其妙地做了個大人情,只得應允,在席前坐了。張良、蕭何、酈食其依次相陪。
張良目視劉邦,劉邦會意,對項伯說道:
「我入關后,秋毫不敢有所取。之所以派兵守住函谷關,是怕有盜賊出入,豈是為阻擋項將軍?請足下轉告項將軍,我移軍霸上,日夜盼望尊駕入關,決無二心。」
項伯答應轉告,僅僅是轉告而已,他不會在項羽面前為劉邦力辯,這一點,不用張良提醒,劉邦也明白。他不禁心下焦急:明天項羽打來,他只能逃跑。
急中生智,劉邦忽然想到自己有個未出嫁的女兒,聯姻,這可是個好主意。於是脫口問道:「項伯兄,你膝下的兒女大概已成人了吧?」
「大兒快滿十八了。」
「不知有無婚配?」
「沒有。」
劉邦鬆了口氣。如果對方沒兒子,或即便有,卻已定下婚事,他的寶貝女兒就是想塞也塞不出去。
劉邦笑呵呵地說:「我有個女兒,姿色尚可。如蒙不棄,可與你家大公子結為佳偶。」
項伯遲疑著,連說:
「沛公乃一軍之長,不敢高攀。」
張良大笑,接過話來:
「劉項二家,情如兄弟,共約滅秦。又齊至咸陽,現大事已定,兩家結為婚姻,正是門當戶對,項伯兄何必過謙。來,我們以杯酒為盟,一言為定!」
張良率先舉酒,項伯只得相隨。飲過之後,氣氛漸趨融洽,劉邦一口一個親家,項伯開始覺得彆扭,多聽幾遍,耳就順了。他轉而尋思: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能娶上沛公的女兒,亦是他的莫大福分。
思想通了,臉上就有了笑容。劉邦和張良、蕭何諸人也相視而笑。爐火熊熊,映照著五個男人的笑臉,帳外的寒意似乎遠隔千里。
項伯喝到三分醉,把馬而回。臨行前,劉邦少不得叮囑再三,項伯拍著胸口說:「沛公放心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但明日清晨,你須到鴻門走一趟,拜見項將軍。」
劉邦應允,親送項伯走出營門。
項伯回到楚營,已過半夜。營中人馬多已安睡,唯項羽大帳,燈火仍明。項伯步入帳內,見項羽和衣倒在榻上,鼾聲如雷。
項伯使勁把項羽搖醒。
項羽抹了一把涎水,問道:「深更半夜的,叔父有何事?」
項羽說:「我剛從霸上歸來,有話要與你說。」
「叔父去霸上何干?」
「我有一故友張良,以前曾救過我的命,現在劉邦麾下。我怕明晨攻打劉邦,張良亦難保,因此前去尋他,欲邀他來降……」
項羽性急,忙問:「張良可來否?我得此人,如虎添翼矣!」
項伯搖頭:「不僅張良未來,反說沛公入關,未負將軍,而將軍欲加害沛公,故不肯輕易來投。」
項羽聞言,忿然道:
「劉季守關拒我,怎說不負?他將財物婦女據為己有,怎說不負?」
「將軍怎不想想,沛公若不破關,我軍豈能輕易入關!況且,沛公守關,全為防備盜賊起見。他攻取咸陽后,封庫府,閉宮室,還軍霸上,財物不敢取,婦女不敢幸,以等將軍入關,商議處置,你若草率發兵攻打,豈不令天下諸侯失望!」
這番話,是項伯在返回戲下的路途中想好的,和劉邦的口吻完全一致,他覺得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場上,因而說得振振有詞。幾年後,當項羽血濺垓下,項伯在逼人的血腥氣中陡然想起這些話,才感到當年的他事實上是個內奸。
項羽本來就有些猶豫,聽了項伯的話,尋思一回,因問:
「那曹無傷所言,又如何看待?」
「一面之詞,不足為憑。」
項羽默然。看情形,態度已有所轉變。
項伯又說:「明日沛公來當面謝罪,宜熱情款待,以結人心。」
項羽說:「好吧,就照叔父的話辦。」轉而笑道:「若非叔父一席話,劉季明日就慘噦。那十萬人馬,正好讓我殺個痛快。」
隨即傳令三軍,明晨只須睡大覺,等劉邦送來好酒好肉,大嚼一回。
傳令之後,項羽復又倒在榻上,很快響起了鼾聲。
項伯悄然退出。雪仍在下,他走向自己住的營帳,心裡樂滋滋的。他做了一件仁義之事,三言兩語就免去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毫無意義,這是顯而易見的,他並不需要說服自己。他確實做了一件大好事,劉邦真該好好感謝他。
想到那門親事,他樂得一顛一顛的。真是一舉三得呵,於公於私,皆大歡喜。那一趟真沒有白跑:四十里快馬加鞭,幾百年美名流傳。妙呵,妙呵!
到了帳中,項伯喚過一名軍士,命他速去霸上,向沛公報告消息。好事做到底,他不能讓自己的親家太著急。
軍士去而復返,帶回了幾件珍寶,全是沛公贈給項伯的。自家人,幹嗎這麼客氣呢——項伯想。一高興,乾脆扔了一件珍寶給軍士,軍士喜出望外:雪裡送消息,值!
然而,有人喜得眉開眼笑,有人卻恨得兄咬牙切齒。喜的是項伯(包括四十里之外的劉邦),恨的是范增,這老頭得知項羽不發兵時,臉都氣歪了。
時已五更,范增翻身下床,待要披掛出征,卻見周遭毫無動靜,一問,才知道改了軍令。
媽的,朝令夕改,能成什麼大事!范增一路罵著,直奔中軍帳。
項羽尚在夢中,臉上掛著笑意,看來是一場好夢。范增三兩下就把他搖醒,他的腦袋像是范增手中的一個玩具。
項羽兩度被人搖醒,不禁大怒,叫道:「老子殺了你!」
定睛看時,卻是范增,只得按下怒火,怏怏地問:「亞父有何事?」
項羽發火,范增先是嚇了一跳,挾帶的一腔忿恨消失了一半。畢竟年紀大了,哪裡禁得住項羽打雷似的吼叫?他本來也想吼幾句的,不得已,轉為冷冷地質問:
「聽說你又改了主意,不打劉邦了?」
「是的。」項羽打著呵欠,表示他沒有睡醒。
「這是為何?」
「劉季這小子,諒他不敢對我無禮。我打他,天下人會恥笑我,說我不義。」
「面子重要,還是破敵的機會重要?失去這一次良機,你將悔之莫及!」
「亞父,你恐怕把劉季估計得太高了。他算老幾?沛縣的一個無賴而已。十萬人馬無非是烏合之眾,我要擒他,易如反掌,不必非要在這一次動手。」
「將軍糊塗!將來與你爭天下者,必是劉季!」
「那又怎樣呢?他能打過我么?」
「他今天打不過你,明天可說不定。」
這話把項羽激怒了,又吼起來:「我今日偏要放他一馬,看他明日能奈我何!」
范增啞然,有點後悔不該把項羽逼急了。事到如今,勸他發兵恐大不易,不如改弦更張,另作圖謀。
范增緩和了語氣,對項羽說:
「不發兵也罷。老夫有三條計,望將軍選擇其中一條。」
「亞父請講。」
「明日請劉邦到鴻門赴宴,未入席時,責之入關三罪:放子嬰,藏玉璽,派兵守關,拒我入內。若劉邦不能答,一劍慚之,此為上計;將軍不欲自己動手,可令帳下埋伏二百餘人,劉邦入席后,老夫看時機,舉玉塊為號,即喚伏兵殺之,此為中計;如二計不成,可使一人將劉邦灌醉,醉后必失禮,因而殺之,此為下計。」
范增一口氣說完,由於激動,鬍鬚亂顫。為殺劉邦,他使出了渾身解數。
上中下三條計,條條都要殺劉季。莫非亞父跟劉季有仇?項羽閃過這個念頭。當然,他缺乏證據。再說,殺不殺劉邦,他都覺得關係不大,亞父若有適當的理由,殺便是了。
於是表示同意,並委託范增安排一切。
范增走了,項羽第三次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范增迅速以項羽的名義修書一封,遣一伶俐小校送往霸上,呈與劉邦。書云:
「初與公受懷王約,共伐暴秦,以安黎庶。幸今天兵西下,子嬰授首,關中收附。百工之績,三軍之勞,宜陳宴樂,以賀亡秦。公為元勛,禮請端席,惟乞早臨,以倡群僚。」
小校走後,范增捋須自笑。狐狸再狡猾,終究逃不過好獵手。狐狸者誰?劉邦是矣!獵手者誰?居巢范增矣!
小校馳往霸上,已是破曉時分。劉邦一夜未睡,此刻正摟著冷梅枝,睡得格外香甜。帳外,雪已經停了,東邊還出現了亮光:今天或許是個晴天。
楚使送信來,自然要喚醒劉邦。劉邦懶得下床,倚在床頭展開寫在絹帛上的書信,看了幾行,不覺額上冒汗。這覺是睡不成了,並立即喚來張良、蕭何、曹參、樊噲、酈食其等人:到大帳議事。
大家看罷書信,感覺與劉邦相同:這個彬彬有禮的邀請暗藏殺機。劉邦原計算主動去戲下的,這跟對方的邀請大不一樣。越是委婉的措辭,越讓人放心不下。張良斷言,信是范增寫的,與項羽無干,至多徵得了項羽的同意。范增既能寫信,主意也多半他拿。由此觀之鴻門設宴,凶多吉少。
劉邦去還是不去?去了,凶古難卜很難說范增那個老匹夫,會耍出什麼樣的鬼把戲;不去,則更麻煩,等於公然與項羽作對。
兩相權衡,劉邦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一趟。
上午十點左右,劉邦啟程了。太陽果然跳了出來,明晃晃地掛在天上,荒原上一片耀眼的白色。霸上的士卒在雪地里嬉戲、奔跑,顯得興高采烈,他們的主帥劉邦卻垂頭喪氣的,他對身邊的張良說:
「我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
「沛公不必過於消沉。」張良說。「此行雖有兇險,未必有大礙。」
「先生是安慰我么?」
「不盡然。項羽雖殘暴,但頭腦比較簡單,沛公只須鎮定對答,多奉承他,令他不能動殺心,范增則由我去對付。再者,沛公是有福之人,上蒼不會扔下你不管。這一次,亦定能逢凶化吉。」
張良言之有理,劉邦的情緒有了好轉。
這時候,情緒是非常重要的,沉得住氣,就贏了一半。
接近午時,劉邦一行百餘騎抵達戲下,到鴻門拜見項羽。
劉邦領人步入營內,但見士卒環列,刀槍林立,瀰漫著濃濃的殺氣。劉邦邊走邊感到一股寒意流布全身,不禁握住張良的手。
來到中軍大帳,樊噲等人被擋在帳外,只准劉邦和張良入內。
身入虎口,劉邦或張良肯定想到了這個詞,沒有比這更恰當的辭彙了。當然,接下來湧入他們心中的,可能是另一個詞:虎口脫險。
帳內,項羽居中而坐,左有項伯,右有范增。身材魁偉的項羽全身甲胄,劉邦進帳,他只身子微動,就算待客之禮。范增也死死地盯住劉邦,意在讓對方膽寒。
劉邦趨前幾步,跪下了。
這舉動頗使人感到意外。劉邦與項羽原是結拜兄弟,各率人馬擊秦,如今勝利會師,至少名義上是來赴宴,共賀亡秦的,兄弟相見,長揖為禮就夠了,但劉邦二話不說就跪拜於地,不單是帳中的楚軍將領,連張良也吃驚不小。
對劉邦來說,這舉動卻是自然而然的。二十餘年的嬉皮生涯,練就了一身嬉皮本領,見機行事,見強人低頭,原是他的長項,沒什麼難為情的,只要形勢需要,向誰下跪都行。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話對項羽適用,對劉邦不適用。劉邦膝下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下跪的念頭一經生出,雙膝已然著地,繼之以雙掌、腦袋,五體投地了。
真有點煞風景,帳中有人捂了嘴笑。
然而,誰是真正的男兒,還難說得很。
項羽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也許是嘲笑。他本來就看不起這個劉季,現在更看不起了。但劉季正好需要他看不起,豈止看不起,最好是看成一堆不起眼的狗屎。
項羽的笑意稍縱即逝,然後是冷笑:
「劉季,你知罪嗎?」
劉邦此時已橫下一條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遂朗聲說道:
「我與將軍同力攻秦,受懷王之命,將軍戰河北,我戰河南。雖是兩路並進,但仰仗將軍神威,力挫秦軍主力,我才得以先入關滅秦。爾後,我遂下令封存秦廷珠寶財物,還軍霸上,以待將軍。因不知將軍何時到來,所以派兵守關,以防盜賊。今日親見將軍,我之心愿已了,一切處置,全憑將軍定奪。可恨的是有小人在中間讒言,令將軍與我有隙,還請將軍明察!」
劉邦講話時,項羽聽得很仔細,同時察看劉邦的表情,看他是否在撒謊。察看的結果是:劉邦沒有撒謊,還挺委曲似的。據項羽判斷,撒謊的人,不會有這副委曲的模樣。於是心想:劉季所言,和叔父的話大致吻合。
項羽的長處是性情豪爽,胸無城府。既然認為劉邦沒說假話,便把殺他的念頭拋開了。他走下座來,扶起劉邦,拍了拍劉邦的肩膀說:
「你我兄弟,鬧到這步,全怪你那左司馬曹無傷。是他跑到我這兒來,說了許多你的不是,不然,我怎會如此待你?」
項羽話一出口,曹無傷就死定了。可憐的聰明人,此刻尚在霸上靜候佳音哩。
而另一個人再次氣歪了臉,這就是范增。項羽不動手,他的第一條妙計落空了。當然,他還有第二條、第三條,伺機而發,專取劉邦的性命。
接下來,正式開宴,項羽笑呵呵地邀劉邦入席。劉邦朝北面坐了,項羽和項伯朝東,范增南向,張良西向。帳外樂聲大作,帳內杯斛交錯,你喝我飲,但各人心境不同。項羽豪氣大發,劉邦提心弔膽,范增時時尋找殺機,張良處處小心防範,除了項羽,這頓酒宴沒人吃得輕鬆。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上來了,雖然是一種虛假的氣氛。項羽大叫大嚷,只要找人賭酒。找張良,張良不行,一個狀如好女的男士,哪裡是項羽的對手?三兩杯就被擺平了,面紅耳赤,東歪西倒。項伯見了,不覺心疼,連聲叫道:
「子房醉矣,子房醉矣!賢侄快找別人賭去,別難為了子房!」
項羽聞言,立時收手,對張良笑道:
「博浪沙刺秦王的英雄,我以為必是豪飲。」
張良佯醉,口齒不清地說道:「張良不……英雄,大王才……英雄。」
項羽哈哈笑道,轉過身去,一把捉住劉邦。
「你我兄弟,先飲十杯再說。」
劉邦本來善飲,這時卻不敢放開酒量。性命要緊,若是醉了,一言惹來殺身之禍,豈不是太不划算?因而央求道:
「劉季是上了年紀之人,將軍且饒我這回吧。十杯太多了,三杯行不行?」
劉邦一副可憐相,項羽不便用強,許他只飲三杯。喝過了,項羽越發神氣活現,指著劉邦、張良道:
「爾等不能豪飲,戰場上哪有豪氣?」
劉邦趕緊承認,確實沒豪氣。張良想到一句話,出不得口,硬生生吞了回去。這話是:我等沒豪氣,卻有靈氣加運氣,我的靈氣能將你的豪氣變成傻氣。至於運氣,更不得了。運氣來時,直把你弄成沒氣!
這段話,近於順口溜,而張良原是編順口溜的好手,有眼前和後來的事迹為證。所惜者,是發乎腦袋,止於唇齒之間,自己的作品只能自己欣賞。
今日之張子房,遠非昔日之張子房。昔日博浪沙一擊,全憑匹夫之勇;今日談笑自若,胸中裝著十萬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炸彈崩於側而目不瞬,區區項羽,何足道哉!
不過,旁邊還坐著一位高士,名曰范增。
據說范增曾經和張良的師傅黃石公同窗讀書,按師承關係,當是張良的師叔。以才智論,不說在張良之上,至少在伯仲之間。張良運氣好,遇上劉邦;范增運氣壞,遇上項羽。項羽自負,死要面子,自己沒遠見也罷了,最惱人者,是對別人的遠見不當回事。范增有勁使不上,合該悶一肚子氣。
項羽喝酒喝得高興,四處找人賭酒。他麾下的英布、鍾離昧等人,個個是海量,陪他猜拳,亂叫亂嚷,鬧得一塌糊塗。范增以目示之,卻抓不住項羽的目光,索性舉起身上佩帶的玉塊,連舉三次。這個殺人信號,只有他和項羽能懂,項羽兀自哇哇叫著,視若無睹,旁人倒是注意到了,湊上前來,嬉笑著問:
「范老先生,這玉塊很值錢么?」
范增臉都氣青了,一把將這人推開,奪門而去。
項羽這才愣了一愣,叫聲亞父。亞父頭也不回,徑自出帳走遠了。
范增一走,劉邦鬆了口氣。這老傢伙始終板著一張臉,目露殺氣,比項羽更可怕。他一再舉玉塊,劉邦猜了七八分,不禁周身冰涼,幸而項羽未予理會,不然,劉邦恐已嚇得昏死過去。上蒼保佑,那老匹夫終於憤而離席。
劉邦鬆了口氣,轉而尋項羽猜拳,露出嬉皮本相,哇哇哇地叫開了。
半醉的張良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性,范增這一去,他覺得不是好兆頭,不過,為今之計,只能坐觀其變。
帳中煞是熱鬧,酒氣瀰漫,肉氣翻騰。門口,一個年輕的執戟郎中冷眼瞧著。時已午後,他肚子早餓了,酒氣肉氣撲面而來,他忍不住一再吞口水。真不公平,但無法可想,誰叫他只是個小小的執戟郎?而席上的這些人,論級別都可以稱將軍。
他一面吞口水,一面冷眼打量。所以叫冷眼,是因為他有一顆不同尋常的腦袋,看問題向來入木三分。他嗅到了隱在熱鬧之下的騰騰殺氣:和張良一樣,他知道範增離帳決不是危險解除的信號。
誰有這樣的眼光,幾乎不讓張良?
不言而喻,只能是韓信。
張良偶然接觸到他的視線時,不覺為之一動。這眼神古怪得緊,張良想。他問身邊的項伯,此人是誰?項伯嘻嘻一笑,答曰:
「韓信,一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當年曾鑽過別人的褲襠。」
幾個武夫聞言,仰面大笑。韓信大約聽見了,背過臉去,武夫笑得更歡了……
韓信。張良把這名字默念了一遍,並記住了那張臉。
眾人發笑,劉邦忙問:「你們笑什麼?說來聽聽,讓我也笑一回!」
此時,劉邦的安全感大大增強,他同樣要鬧要笑,笑完了,打馬回營,摟著千嬌百媚的冷梅枝,睡它個三天三夜!活著,是多麼美好!
可惜他高興得太早。正當一武夫指著門口的執戟郎中,欲告訴他發笑的緣故時,忽聽到一陣忽促而有力的腳步聲,一老一少兩個人闖進帳來。老者銀須飄動,非范增而誰?少年壯如鐵塔,從長相到身材都活脫脫是一個小項羽。
少年姓項名庄,乃是項羽的同胞兄弟(一說是堂弟,殊難考證)。
項莊拱手一禮,說道:「願在席前舞劍,以助酒興。」
項羽說聲「好」,項莊便拔劍起舞。他既是項羽的兄弟,劍術也自然了得。只見他劍隨身走,跨越騰挪,挽起朵朵劍花,煞是好看,眾人一齊喝彩。
只是苦了劉邦。
項莊入帳,他就感到不對勁,因為那小子竟然惡狠狠地盯著他,忽而又舞起劍來,越舞越快,劍光遊走,漸漸向他的座前逼來,他驚得直冒冷汗……
由於事起倉促,張良也驚呆了,這時候,再有妙計也派不上用場。而張良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縱有十個,也擋不住項莊刺向劉邦的利劍。
沛公休矣!張良閉目長嘆。
在赤裸裸的肉體的力量面前,他第一次痛苦地感到所謂智慧的軟弱。
然而,世間事,偶然性太大,也是劉邦命不該絕。正當項莊漸漸逼近時,有人忽然起身拔劍,說道:
「一人舞劍不好看,兩人對舞,更為可觀!」
座中人急視之,原來是項伯。
歷史的緊要關頭,他又跳了出來,站到了敵人一邊。從楚軍這一面看,他簡直是跳樑小丑、不折不扣的內奸。有趣的是,他主觀上並非如此。當時的氛圍是曖昧的,他不明所以,只看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於是,不加思索就挺身而出,要保護自己的親家。
單論劍術,項伯不是項莊的對手,但他以叔父的身份出招,項莊不得不讓他三分。兩人戰成平手,項伯把劉邦護得風雨不透,項莊要殺劉邦,除非先殺項伯。
這個怪誕的局面,范增事先根本沒想到。只道劉邦必死無疑,不料跳出個項伯,又是自家人,身份亦高,除了項羽,沒人敢叫他滾一邊去。
范增恨得跺腳,長吁短嘆,拿眼看項羽時,項羽正看;得津津有味。
豎子不足與謀!現在,輪到范增閉目長嘆了。
張良見此情景,自然是驚喜莫名。不過,他歷來行事謹慎,只項伯一人護駕,恐不能做到萬無一失。趁兩人斗得正緊,急切之間,難分高下,他便悄悄溜了出去。
他找到樊噲,把帳中的情形說了一遍。樊噲一聽,二話不說,直奔大帳,兩旁的衛士見狀,紛紛舉槍攔截。樊噲力大如牛,甩翻了幾個,一面大呼:
「鴻門設宴,隨從通無毫釐酒飯。我見項羽,討些酒飯吃!」
樊噲帶劍擁盾,撞到中軍帳,用劍尖將帳帷挑起,大步走到項羽座前,仗劍而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
這又是一個凶神!項羽暗自吃驚,一手按劍,一手指著樊噲問:
「你是何人?」
樊噲正待回答,被張良搶了先:
「他是沛公參乘樊噲。」
項羽聽后,隨口贊道:
「好一個壯士,可賜他卮酒彘肩。」
左右聞命,忙取來好酒一斗,生豬肘一隻,遞給樊噲。樊噲謝過,立著就將斗酒一氣喝乾,又將豬肘放在盾上,用劍切割,邊切邊吃,頃刻也盡。
如此豪氣,項羽不禁引為同類,滿心喜歡。看他吃完了,又問:
「壯士,可再飲否?」
樊噲見問,越發豪氣大發,朗聲道:
「臣死且不避,還怕喝酒?」
項羽有些奇怪:「壯士何出此言?」
樊噲正色道:
「秦有虎狼之心,天下皆叛。懷王與諸侯約,先破秦者為關中王。今沛公先入咸陽,秋毫無所取,還軍霸上,以待將軍。如此勞苦功高,將軍不予封賞,反聽小人之言,欲誅有功之人,此又亡秦之續耳,竊為將軍不取!今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臣不避誅戮,干冒盛筵,一則為饑渴而來,二則為沛公伸冤:此臣所以死且不避矣!」
堂堂正正的一席話,說得項羽無言以對。於是揮退項莊,命樊噲坐下,吃肉喝酒。
劉邦驚魂稍定,不敢在席上久呆,借口上廁所,溜出帳外。張良、樊噲也跟了出來。
張良說:「這兒太危險,沛公宜速回霸上。」
劉邦尚猶豫:「不辭而別,恐不大好。」
「事到如今,顧不了許多了。沛公先走一步,我留下來對付項羽。」
樊噲也接話道:
「有啥好不好的,如今我們是人家菜板上的肉,憑他宰割,不走還等什麼?」
劉邦仍在猶豫,張良又說:
「沛公請回吧。這裡的一切,由我擔當。沛公來時,可帶來什麼禮品?」
劉邦即令隨從取出白璧一對和玉斗一雙。白璧是呈給項羽的,玉斗是送給范增的,由於劉邦的慌亂,還沒有來得及出手。張良接了禮品,復又催劉邦上馬,劉邦這才拿定了主意。三人正欲分手,卻見一個楚軍將領走過來。
這人叫陳平,項羽麾下的一個都尉,出了名的美男子。陳平的故事很多,好故事壞故事都有,壞故事甚至不堪入耳——此系題外話,容后再表。
陳平是奉了項羽之命,專門來尋劉邦的:劉邦上廁所的時間太長,項羽已經起疑了,可他派出的陳平偏偏對劉邦素有好感。
劉邦見了陳平,立刻裝作醉得東歪西倒的模樣。張良代為求情,對陳平說:
「沛公已不能飲,幾杯酒就醉了,我們正為他發愁呢。」
劉邦趁機說酒話:「陳都尉,你來得好。快扶我歸帳,我還要喝,喝個痛,喝到死……」
陳平皺起眉頭:「沛公醉成這樣,不能再喝了。」
樊噲道:「不如回霸上。」
陳平沒作聲,顯然是默許了。這美男子有心幫劉邦一把,目送著劉邦從小路走遠了。樊噲等人也跟著回霸上,只留下張良與項羽、范增周旋。
張良回帳,取出白璧玉斗,分別獻上。項羽見白璧光瑩奪目,心中喜歡,便置於座上,又問張良:
「沛公現在何處?」
「因怕將軍督責,沛公已脫身而去,此時怕已返回營中了。」
項羽有些不快:「為何不辭而去?」
張良坦然道:「將軍與沛公本為結義兄弟,不致加害沛公,惟將軍部下,有的與沛公有隙,想乘將軍宴請之時,除掉沛公,也乘機嫁禍將軍。沛公對此不便明言,只好脫身避禍,留臣稟告實情,還望將軍明察!」
項羽聞言不語,不覺把目光移向范增。范增此時說不出的惱怒,見項羽注視他,禁不住怒火上升,氣上加氣。人要是動了真氣,禮節就多餘了。只見他取過玉斗,擲在地上,一劍將其砍成數塊,口中還恨恨地說:
「將來奪項氏天下者,必是沛公。今日不聽勸告,他日必成為人家的俘虜!」
項羽念他一片忠心,不與計較,轉身走入內帳。
至此,宴席不歡而散,范增設下的三條妙計,終於條條落空。
張良於黃昏時分返回霸上,剛入軍營,就聽到一個消息:左司馬曹無傷已被沛公斬首。
張良想:這個沛公,動作倒快得很!一念未已,忽聽哈哈一聲朗笑,薄暮中,劉邦已帶了蕭何、曹參等人,遠遠地向張良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