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秦宮美人
第七章秦宮美人
回過頭來,再說趙高。
趙高派人與劉邦聯絡,欲分王關中,遭到劉邦的斷然拒絕。這一來,他真的慌了。原以為這個舉措有相當的把握:劉邦忌憚項羽,與他聯手,實在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殊不料劉邦根本不買他的賬。
怪只怪他名聲太壞,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劉邦向來以仁人的面目出現,同趙高這樣的人勾搭在一起,豈不為世人所恥笑?
棋差一著,滿盤皆輸。
趙高變得神思恍惚,整天木著一張臉,看上去像死人。玩弄權術,他稱得上天下第一,卻玩不過人家的十萬大軍,劉邦進咸陽,只是時間問題。
一切都完了。大廈將傾,往事如煙,真是不堪回首。他像個老牌間諜似的,深藏於秦宮之中,一步步走向權力的最高層。他成功了,一個個頂尖人物先後敗在他手下:扶蘇、蒙恬、李斯、胡亥,而現在的這個秦王子嬰,不過是他的掌中玩物。
但成功之日,即是失敗之時。惡人有惡報,這大概是老天有意跟他過不去。
說來可笑,這座巍峨的大廈是他親手拆掉的。幾十年心血,數不清的陰謀詭計,到頭來,發現所有的工作只趨向一個目的:自掘墳墓。真是天大的諷刺。老天爺不僅懲罰他,而且玩弄他,一如他玩弄別人。他心灰意懶,茶飯不思。秋天的黃昏,一個人在園子里走動,迎著漫天落葉,不斷有人追上來向他報告情況:宮廷、朝政、劉邦和項羽的最新進展,他木然聽著,然後一一將他們揮退。
不再有什麼大事小事,有的只是一件事:死亡。
他嗅到死亡的濃鬱氣息,不知是從空中飄來的,還是從他身上發出的。
他不想逃。逃到哪兒去呢?到一個窮鄉僻壤埋名隱姓、打發余年?那還不如死了好。兩眼一閉,世界就清靜了,再也聽不見內心和外界的喧囂。
人生如痴人說夢,充滿喧囂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
是的,沒有任何意義。趙高喃喃自語。這話是誰說的?說得真不賴。
他在腦子裡搜尋著,搜到的只是一片茫然。他的腦筋已不夠用了,不像當年。
唉,當年哪!
一夜之間,趙高老了十歲,頭髮全白了,麵皮如風乾的胡蘿蔔。丞相府中的人、朝廷大臣,以及咸陽城裡的百姓見了他,無不驚訝萬分,他簡直是一具直立行走的屍體。
這一天,是子嬰的登基大典,照例需要齋戒,到祖廟朝拜,煞有介事地接受玉璽,子嬰卻病了,閉門不出,很像趙高喜歡玩弄的花招。百官都在祖廟等待,等得心焦,於是議論紛紛。有人拿異樣的眼光看趙高,更有人慫恿他:
「丞相,您不到宮中去看看么?聖上到底來不來,討個准信兒……」
趙高一走,背後的人立即興奮地交換眼色,他們猜測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丞相此去,凶多吉少!
其實,趙高也猜到了,他是這方面的大行家,縱是神思模糊,心下也明白三五分:宮中可能設有陷阱,他正向著死亡邁進。幾天來環繞他的那股氣味濃得化不開。
不過,他無意回頭。
進入內殿,見子嬰伏案而睡。趙高站了足有一分鐘,方徐徐言道:
「宗廟重事,吾王該去走一趟,百官已等候多時了。」
子嬰猛然抬頭,目露凶光,兩個少年從左右竄出,各持利刃。「刷」地一聲,子嬰也拔劍在手,指向趙高:「你這奸佞,今天你活不成了!」
奇怪的是,趙高並不後退,反而迎著劍鋒走過去。
「動手吧。我知道你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子嬰略一遲疑,仍刺出一劍,寶劍直透趙高的胸部。與此同時,兩個少年分別把匕首插進趙高的後背,趙高薄薄的身子被穿了三個洞。
他直挺挺地倒下,撲通一聲倒在地板上,背上的兩把匕首像是身上長出的什麼東西。更令人驚奇的是,他的血色十分鮮艷,在地板上恣意奔流,畫出若干抽象畫似的圖案。
子嬰仍不太相信趙高已死,這個人太強大了,似乎不該這麼簡簡單單地死掉。他用劍撥了撥趙高,趙高翻了一轉,仰著臉孔,兩隻眼睛瞪得很圓,一動不動。
這是一具屍體。子嬰放心了,舒了一口氣。他扔了長劍,往後退幾步,坐到床榻上。兩個少年都是他的兒子,父子聯手,終於除掉了心腹大患。
然而,正如趙高所料,子嬰同樣好景不長。他接手的是一個垂死的王朝,一個多月後,劉邦的十萬大軍開進咸陽城,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朝廷官員紛紛逃亡,留下來的,則跟隨子嬰出降。子嬰十分惶恐,擔心劉邦殺他,劉邦沒有這麼做。後來,當劉邦還軍霸上,另一撥人馬氣勢洶洶地踏入咸陽時,對子嬰就不客氣了。那撥人馬的首領名叫項羽。
劉邦進咸陽,心裡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女人,是秦宮中成百上千的美女,城中隨處可見的華屋美宅,疊閣重樓,他視而不見。蕭何去了丞相府,忙著檢點秦帝國的典籍、文獻,張良呆在軍隊的住處,跟樊噲、夏侯嬰等武將喝酒,慶祝勝利,唯有劉邦,只帶了幾個隨從,便直奔後宮。
對秦宮嬪妃,他渴望已久。當年做泗水亭長時,他到咸陽公幹,遙遙望見九霄樓上擠滿了粉黛,心中羨慕得不得了,禁不住發出「大丈夫當如此矣」的慨嘆,芒碭山斬蛇起義,有一半也是為了女人,他夢想著做個秦始皇式的「大丈夫」。
劉邦好色,乃是史家公論,一般含有譴責的意思,似乎傾慕女性是一件壞事。雄心壯志,尤其不該為女人起,而應有更高尚的目的:推翻暴秦,為天下蒼生造福。
不過,兩千多年前的中國人還不大習慣裝門面、說大話,不具備這種「現代意識」。如果劉邦是一個現代人,進咸陽后,他不會首先找女人,他會發表演講,贏得民心。接下來,還要顯示正人君子的風度:發乎情,止乎禮,對秦宮中的美女以禮相待,決不亂動手腳,等輿論界將他的形象塑造完備,再回過頭來享受。
可惜,所有這些,劉邦都不會,他有點「生不逢時」。
所以才直奔後宮,滿腦子顛鸞倒鳳的意念。這副形象真不夠完美,簡直有失體面。但以筆者觀之,倒有幾分率真,幾分可愛。
按年代推算,此時的劉邦已滿五十歲,好日子不多了,而西進以來,一年多的時間他忙於打仗,男女間事,不得不暫且拋開,眼下勝利了,另一種慾望自然抬頭,且有大好機會,他焉能不「直奔後宮」?
劉邦運氣不壞(他總是運氣不壞),剛進後宮,就遇見一位姿色一流的美女。
秦時後宮極大,佔地近百畝,實際上是幾座宮殿套在一起,以牆相隔以門相通,建築物撲朔迷離,對初人者形同迷宮。劉邦這個鄉巴佬,闖進去容易,要找到皇帝的寢宮,后妃的居所,卻十分艱難。而且宮中靜悄悄的,許多人跑了,剩下的又大都藏了起來。劉邦好不容易才捉住一個小太監,在小太監的指引下,方得以靠近皇帝的住處。
轉入御園,忽然看見一個俏麗的身影,只是背影。劉邦在這方面訓練有素,一眼認定必是個上等佳麗。佳麗站在水池邊上,看那身形,大約有往水中跳的意思。
這可使不得!如此尤物,跳下去就慘啦。千萬別跳!劉邦一面在心裡念叨,一面悄無聲息地掩上去。走近了,一把將那佳麗攔腰抱住。
佳麗吃了一驚,回頭見是一個陌生男人,更是驚得叫起來。
劉邦捂住她的嘴,繼而鬆開她。她定了定神,方啟口問道:
「你是誰?如何尋到這兒來的?」
劉邦笑道:「你先別問我是誰。我且問你,你剛才是想尋短見么?」
佳麗低頭不語,顯然是默認了,那副憂傷的情態,別是一番韻味。劉邦大為心動,說道:「好端端的一位美人兒,何故尋死?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自為你做主。」
佳麗抬眼道:「你是一位將軍?」
劉邦笑而不語:「那你呢?能否請教芳名?」
「奴叫趙吹鸞,原是秦帝二世的妃子。二世被弒之後,趙高另立新主,便把奴和一班嬪妃打發到一邊。今日午後忽聽沛公已入城,恐他來清宮,故有剛才的舉動。與其做他的刀下鬼,不如自己死了乾淨。」
「照你說來,那位沛公很可怕了?」
「說法倒有好幾種。有說他是一位仁人;有說他殺人不眨眼。這兩種還不算可怕,第三種說法奴最擔心:他是個色中餓鬼,長著青面獠牙。」
劉邦皺了皺眉頭。見過他的人,無不稱讚他生得奇偉,莫非全是奉承之辭?莫非他原來長得難看?即使並非青面獠牙,至少有一點:他不能討女孩子們的喜歡。
這可是要命的一點!
劉邦略帶不安地問道:「那沛公的相貌,比我如何?」
「我沒見過他,怎麼知道他比將軍如何?」這位名叫趙吹鸞的妃子邊說邊打量劉邦,「將軍相貌堂堂,那沛公及得你—半,我也不怕了。」
劉邦大笑。這回他放心了,原來他「相貌堂堂」!他高興得差點原地打轉,獨自舞一回。
趙吹鸞表示不解:「將軍何以發笑?難道奴剛才的話說錯了?」
劉邦說:「你沒說錯。恰好相反,你說得好極了。單憑你這句話,我就會保護你,不受別人欺負。」
「將軍不怕沛公?他手下有十萬人馬哩。」
「我與沛公是拜把兄弟,他得聽我的。別說他有十萬人馬,他就是做了皇帝,凡事還得由我說了算。」
「此話當真?」
「當真。若我不能制伏他,立刻就跳進這池子里去。」
「快別說這種話,」現在,輪到趙吹鸞來捂劉邦的嘴,一隻縴手軟軟地貼在劉邦臉上,「將軍剛才說了,好端端的尋什麼短見。將軍是奴的救命恩人,從今往後,奴的身家性命都在將軍身上了。」說罷,粉臉通紅。
劉邦早已不耐,一把將趙吹鸞攬近了,在她的香腮上親了一下。幾個隨從遠遠地瞧著,只是發笑。
在趙吹鸞的引導下,劉邦進入二世的寢宮。繼而上龍床,與趙吹鸞雙雙擁入衾被。二人都是風流高手,盡情嬉戲,足足玩了一個時辰,高氵朝迭起,不消細說。
當趙吹鸞發現劉邦左腿上那七十二顆黑痣時,不禁失聲叫道:
「原來你就是沛公!」
劉邦再次大笑,笑聲在金碧輝煌的四壁間回蕩。此刻他得意極了,沛公兩個字,簡直就是皇帝的同義語。
趙吹鸞說:「陛下請稍坐片刻,容奴出去召後宮嬪妃,一齊來拜見陛下。」她把劉邦視為新帝了。
不多時,趙吹鸞果然帶來一群佳麗,粉白黛綠塞了一屋。劉邦晃眼一看,個個都如花似玉,細看時,才發現亦有高下之分。其中有個絳衣女子,亮麗逼人,猶在趙吹鸞之上。一問,果然是有些來頭的:原是胡亥的寵妃,喚做冷梅枝。
劉邦既是新主,這班嬪妃便爭相奉承。她們原是供人娛樂的,胡亥也好,劉邦也罷,反正都差不多。劉邦年紀大了點,但「相貌堂堂」,而且舉止溫和,全然不像傳聞中的凶神惡煞,於是各呈姿容,各展媚態,團團將劉邦圍在中間。
劉邦樂得神仙似的,滿眼皆春色,哪裡應接得過來?
也有不如意處:那個叫冷梅枝的漂亮妃子,神情有些淡淡的。她姓冷,或許性格就冷,原本是個冷美人。劉邦揣度著。又拋開心思,暫且不去管她。
冷梅枝這樣的人,是需要個別談話的。
時近黃昏,寢宮中紅燭高照。酒宴擺了上來,劉邦被女人們簇擁著,坐了正席。美酒,美人,美輪美奐的宮殿,真把劉邦給樂壞了。當年裡陽村中的嬉皮士,三十歲還娶不上老婆,如今過上了皇帝的生活,怎不叫入神魂顛倒?
趙吹鸞極是善解人意,早已察覺了劉邦的心思。她坐到冷梅枝身邊,好說歹說,把這位冷美人拉到劉邦座旁。冷梅枝既已坐了過來,少不得替劉邦斟酒,應答幾句,臉上也有了少許笑意。
宴席既終,女人們笑著,一鬨而散。冷梅枝被留了下來,劉邦要單獨做她的工作。
劉邦啟口道:「聽說二世待你不錯。」
冷梅枝說:「先帝對妾,確實恩寵有加。」
「可二世無道,普天下的人都在罵他。且養虎遺患,任用趙高這樣的人做丞相,結果反被其害。你不覺得二世是個十足的昏君么?」
「這些大事,妾也不管。就算先帝是昏君,可他對我好,卻是事實。」
「你天生麗質,他當然對你好,換了別的男人,也會同樣對你好的。譬如我,這麼多嬪妃,我一眼就看中了你,還不是因為你比別人生得好些。」
「多謝沛公厚愛。只是妾身……」
「你不願伺候我么?」
「妾不敢。只是覺得離先帝的死期太近,不該有那些尋歡之事。」
「二世死了多久了?」
「快三個月了。」
「三個月足矣。按民間的規矩,死了丈夫的女人,若非正配,一個月之後便可嫁人。你為二世守節至今,表明你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你不單人長得美,而且重感情,真是難得的好女子。我今天也不來勉強你,一切只在緣分。」
說到這兒,劉邦嘆了口氣。這是他的老把戲,意在讓女人垂憐,曾經屢試不敗,這一次,看來亦有七八分把握。冷梅枝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頭,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定了劉邦,說道:
「沛公是仁德之人,妾今夜就……就伺候沛公吧。不過,妾有一件心事未了。」
「什麼心事?」劉邦邊問邊想:這女人,肚子里的東西真多,不會是讓我封她做皇妃吧?以她的姿色,倒可以考慮。
「宮中的姐妹們,這幾天怕得要死。沛公能否保護她們,讓她們免受驚擾?」
「這個容易。」劉邦慨然道,「秦廷有罪,她們是無罪的。我會嚴令部下,不得擅啟人宮。」
冷梅枝盈盈一拜:「妾替姐妹們拜謝沛公。」
翌日醒來,劉邦見冷梅枝偎在自己懷中,睡得很香甜。她的臉紅噴噴的,通身溫軟,摸上去像玉一樣滑手。幾番撥弄之後,冷梅枝醒了,二人相視一笑。
「陛下醒得這麼早?」和趙吹鸞一樣,冷梅枝也改了對劉邦的稱呼,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認同。
「我一向如此。」劉邦說,「多年的戎馬生涯,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陛下進咸陽,已是關中之主,戎馬生涯該結束了吧?」
「那可說不準。」劉邦想到項羽,不言而喻,如今這位結拜兄弟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儘管楚懷王曾當眾宣布,先人關者為關中王,但懷王的話對項羽並無多大的約束力,項羽什麼時候都可以翻臉。
想到項羽滑稽的重瞳,那張易怒的、時常發紅的孩子似的圓臉,劉邦不覺笑了。說來也怪,初見項羽時,他幾乎心驚肉跳,然而時間一長,這種畏懼心理漸趨消失。項羽不可怕,儘管他生性殘暴,力敵萬人。
項羽更像是一個孩子,兇狠的、缺少心計的孩子。這種人,可以讓人一時戰慄,卻不能令人長久害怕。
「陛下笑什麼呢?」冷梅枝伸出纖纖玉指,撫摸著劉邦黑糊糊的胸部。
「我想起一個人,這個人有點兒可笑。」劉邦轉過身子,將冷梅枝摟入懷中,一面撫摸她,一面又說,「不過,這個人也很可怕,動不動就燒殺搶掠。」
「他會進咸陽城嗎?」
「極有可能。」
冷梅枝慌亂起來「那可如何是好?我們豈不是仍要遭殃?」
劉邦笑道:「你儘管放心,有我呢。即使我有朝一日退出咸陽,也會將你帶走,還有趙吹鸞。我劉邦在一日,就斷不會讓你們二位受驚。」
「那其他姐妹呢?」
「可以回家,也可以暫時找地方避一避。等我日後打回來,再一一加以安撫。」
「若如此,妾就放心了。跟陛下打仗,也很好玩的。」
「勝仗好玩,敗仗就不好玩了。」
「陛下打了敗仗,妾也決不相棄:妾騎一匹快馬,緊緊跟隨在陛下身邊。」
「那可不行。那樣一來,大家都將倒霉。你騎馬騎得太慢,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照顧你,於是敵人追上來,我們兩個都完蛋。我吃了敗仗,就把你藏在某個地方,我打回咸陽時,再來尋你回宮。——這方是上策。」
「陛下能打回咸陽么?」
「那當然,我是龍種嘛,普天下盡人皆知的。」
「陛下再進咸陽時,就會正式登基做皇帝了。那時,陛下封妾做什麼?」
「封你做貴妃吧。」
「不做皇后?」
「皇后恐怕沒你的份。我有個老婆,結婚許多年了。所謂糟糠之妻不可棄。」
「陛下的夫人厲害嗎?」
「嗯,厲害。你最好別去招惹她。」
「皇后厲害,我們這些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不如這樣吧,妾不進宮,只在這京城內,做陛下的地下情人,以免萬一衝撞了皇后,妾擔當不起。」
「地下情人?這個詞兒倒不錯。」
「尋常時候,妾在宮夕卜一心一意等候陛下的消息,陛下一旦召喚,妾便悄悄地溜進宮來。」
「有時我也潛出宮門,與你相會。那場面一定有趣,人不知鬼不覺的。那叫什麼來著?哦,對了,我想起來了,叫做娶不如偷。」
「陛下說得真難聽!」
「哈哈!難聽不如難看哩。」
劉邦笑著,摟緊了冷梅枝,又想做那種事了。冷梅枝推開他:
「幹嗎這麼急呢?陛下聖體要緊。往後,咱們有的是時間。妾既是陛下的人,今生今世都服侍陛下。咱們起床吧,妾的肚子都有些餓了。」
於是二人起床。劉邦待要自己穿衣,被冷梅枝止住,一聲傳喚,兩個宮娥上來,替劉邦穿戴。接著,又有幾個宮娥端了銀盆玉盆過來,服侍劉邦洗漱。劉邦自從做了沛令,也時常玩闊,卻從未玩到這個級別。不禁嘆道:
「這皇帝真是值得一做!」
宮娥齊聲嬌笑,笑出了粉淚,笑彎了纖腰,險些把盆里的水灑一地。
用過早膳,劉邦攜了冷梅枝和趙吹鸞,到御園中散步。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四處一片金黃。兩個女人摘下菊花,插到對方的頭上,互相調笑、追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劉邦跟在她們身後,心滿意足。千嬌百媚的女人,而且結隊成群,劉邦要的就是這個。打天下,做皇帝,缺了這些尤物,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園中有一座三層高樓,矗立於草木之上,登上高樓,但見宮外的豪華建築,也是迤邐相連,令人吃驚。
咸陽的繁榮,是在大秦帝國建立之後,之前,不過是中國西北邊陲一座普通的城池。咸陽舊城,面積不大,而且民風尚儉樸,不尚奢華,除王宮外,城中很少畫棟雕梁。到秦始皇一統天下,咸陽成為帝都,情形就不同了。始皇本人嗜土木,講氣派,幾年間,咸陽在他手中擴大了三倍,景觀大異往昔。又令天下富戶十萬家,遷居咸陽,富豪們斗闊,競建府第,咸陽城更是錦上添花。
而在京城南面,隔著渭河,還有一座空前絕後的大宮殿,這便是阿房宮。阿房宮以數十萬勞役,經年累月,至秦始皇駕崩,猶未完工,其規模之大,設計之精,不難想見。然而,它不久就會被人燒個精光,這人被某些學者稱之為「悲劇英雄」。好像給人間帶來的災難越多,就越能夠成為英雄。
這樣的英雄,如果再多幾個,中國歷史就被改寫了,或是沒處寫了。
阿房宮呈現於劉邦眼前,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劉邦很想去看看,不是去放一把火,而是以參觀者和未來的主人的身份,各處走走,飽一飽眼福。
身邊的兩位佳麗表示,劉邦若是願去,她們即可帶路,她們曾經隨胡亥去過幾次,大致熟悉宮中的布局。
劉邦點頭,卻沒有馬上走的意思。將來得了天下,這座宮殿便是他的,並不急在一時。當趙吹鸞說,一部分美女已陸續進入阿房宮時,劉邦才有些心動了。
他想:下午或是明天,得去走一趟,或許能尋得一位絕代佳人。
他去了就好了。此時的阿房宮中,真有一位天姿國色的佳人,劉邦這一去,必定與她相遇。這位佳人,也許稱得上秦末漢初的第一美人。
然而,劉邦終於沒去,於是錯過了機緣。不久,佳人落入項羽之手,四年之後便玉殞香消,年僅二十一歲。據說紅顏薄命這句話,最初就是講她的。
行文至此,大家已知道她是誰。半數以上的中國男人,孩提時代就熟悉她的芳名:虞姬。她的形象頻頻出現在舞台上、銀幕上和電視屏幕上。有人甚至建議把中國的四大古典美人增為五大古典美人,候選名單有十來個,而高居名單之首的,正是虞姬。
劉邦這一錯,真是錯得太遠。
據說後來他十分後悔。後悔管什麼用呢?一念之差,一代佳人就落到別人手中,就有了另一種命運:四年後,劉邦的三十萬漢軍困項羽於垓下,虞姬揮劍自殺。消息傳人漢軍營地,劉邦大哭一場,親自設祭招魂。
這是后話。
劉邦已決定去阿房宮,為什麼又終於沒去?原來,有一條漢子闖宮登樓,擾亂了劉邦的心緒。
這漢子是樊噲。
樊噲跟劉邦的關係比較特殊,他既是劉邦麾下的一員虎將,又是劉邦的貼身保鏢。劉邦很喜歡他,把自己的小姨子呂媭嫁與他為妻。這樣一來,他們的關係更密切了。樊噲目不識丁,是個直腸子,早年以屠狗為業,耍刀弄槍是他的老本行。他不單武藝出眾,而且敢於直諫,別人不敢在劉邦面前講的話,他就敢講。
劉邦進咸陽,一轉眼就消失了身影。樊噲急得團團轉。沛公如今是大人物了,將來做皇帝也說不定,沛公若是丟失了,被人綁架或是遭人暗殺,他可吃罪不起。他問張良,張良也不清楚劉邦的去向,劉邦走時並來跟他打招呼。
樊噲四處尋找劉邦,但咸陽這麼大,上哪兒去找呢?十萬大軍入城,到處亂鬨哄的。有人安撫百姓,有人搶東西,更多的將士在開懷暢飲。樊噲跑了許多處,處處落空,不禁心想:糟了,沛公恐怕真被暗殺了!
京城中不乏朝廷的死黨,劉邦遭暗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樊噲越想越怕。入夜了,仍不見劉邦的音訊,他只得再找張良,苦著一張臉,幾乎掉眼淚。
張良想了想說:「樊將軍,你不用怕,我猜沛公八成去了某個地方。」
樊噲轉憂為喜:「先生快講,沛公去了何處?」
張良笑道:「沛公好色,遠近聞名。這京城美女如雲,你想沛公當去何處?」
樊噲一拍腦袋:「嘿,我這腦袋,怎麼就想不到呢?布公一定去了妓院。」
張良搖頭:「以沛公的身份,人妓院豈不讓人恥笑?另有個地方,佳麗成群,比之妓院不啻天上地下。將軍想想看,這是何處?」
樊噲再拍腦袋(這腦袋不管用,可以隨便拍),叫道:「後宮,後宮!」
於是拉了張良就走,和劉邦一樣直奔後宮。到宮門前,見守門的武士全是自家人,一問,方知沛公果然在後宮,而且已經進去大半天了。
樊噲欲進宮,被武士攔住。武士說,沛公有令,任何人都不得放進。
樊噲大怒。「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攔我?快給我閃開,不然,我這口寶劍可不認人!」
武士抱拳,正色道:「將軍請息怒。小人不敢頂撞將軍,但沛公有令在先,小人更不敢違背。將軍請回吧,今晚橫豎是不能進宮的。」
樊噲氣得瞪圓了眼,「刷」地一聲,拔出長劍。幾個武士急速後退,也都拔劍在手。論武藝,他們均非泛泛之輩,卻哪裡敵得過樊噲神勇。
張良見狀,急忙拉住樊噲,拍到一邊去。
張良說:「自家人,何苦動干戈。今日天晚了,明日再來尋沛公不遲。」
樊噲把眼一翻,講開了大道理:「沛公入城,不安撫百姓,不與將士在一起,卻匆忙往這脂粉堆里扎,這算什麼?古來的明君,有幾個是這般模樣的?先生別攔我,我此番闖進去,非把沛公剋一頓不可。」
張良亦有一番道理:「依我看,將軍今晚最好別去。沛公正在興頭上,你這一去,必定惹他不高興。你剛才講的句句在理,但講給沛公聽,得挑個時機。古代賢臣進言,都要講究時機。將軍聽我一句話:今晚罷了,明早再來。
樊噲無奈,只得依言,二人打馬迴轉。樊噲在馬上扭過頭去,惡狠狠地瞪了那幾個把守宮門的武士一眼。武士紛紛打寒戰,彼此瞧瞧,臉上都有怯意。
張良又說:「你明天來,切不可動武:嚇唬他們一下就行了。」
這回是下命令,樊噲唯唯而已。
幸虧他今晚沒去,劉邦果如張良所言,正在興頭上,與表面上冷淡的冷梅枝愛得熱火朝天,樊噲冒冒失失地闖進寢殿,必定給罵個狗血噴頭。
第二天,劉邦在御園中的層樓之上,近看遠眺,神清氣爽。昨日的兩度狂歡,已將慾望擺平。樊噲在這種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倒也不加責怪,只是笑問:
「守門的武士沒攔你么?」
「怎麼沒攔?都被我打翻了。」
劉邦板起臉:「你把他們殺了?」
「沒有。軍師有令,不可動武,不然的話……哼!」
「沒殺就好。他們奉命行事,對他們動武,很沒道理。來,見過二位美人。」
劉邦把冷梅枝和趙吹鸞介紹給樊噲。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倒把樊噲弄得幾分窘,他漲紅了臉,竭力不看她們的面容(擔心看花了眼),只對劉邦道:
「能否讓二位暫避,我有話要單獨對沛公講。」
這句話,顯然是不給她們面子,把她們當外人。趙吹鸞還不怎麼樣,那冷梅枝卻是冷下了一張臉,冷冷地對樊噲說:
「將軍的什麼重要話,我們原是聽不得的。我們即刻就走,不妨礙將軍同沛公說話。」
說罷,拉起了趙吹鸞的手,就要下樓。
劉邦有點冒火:這個樊噲,太不像話,竟敢對我的女人無禮!
劉邦道:「二位且慢。你們都不是外人,他有話,當面講好了。什麼避不避的,沒那個必要。樊噲,你今日闖宮,我不治你的罪,已是便宜你了。有話快講。」
劉邦站在女人一邊,氣煞了樊噲。他有大道理撐著,卻也不怕,猶自虎聲虎氣地嚷道:「沛公,我且問你,你是想擁有天下呢,還是僅僅做個富家翁?」
劉邦道:「這還用問?當然是擁有天下。」
「既如此,就應當離開此地。」
「此地怎麼了?不就是有幾個美貌女子么?」
「幾個美貌女子,沛公說得倒簡單。二世為何敗亡,還不是因為她們!」
「樊噲,你說話客氣些。二世荒淫,是他自己的事,與她們無關。再說,你也不該把我跟二世扯到一起,說這樣的話不吉利。」
「我看這地方才不吉利!」樊噲豁出去了,為劉邦的前途,他要冒死以諫。「這些美女,好看好玩,讓人意志鬆弛,不思進取。沛公,你要三思!」
劉邦笑了起來:「這些小道理,還用不著你來教我,退下吧。你是個粗人,哪裡懂得風流。」
趙吹鸞掩口嬌笑。這一笑,樊噲更難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在心中竄來竄去:佳人的嘲笑原來如此厲害。而在劉邦面前,他又不敢過於放肆。於是,一轉身,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往樓下衝去。
樓上,劉邦一手攬一個佳人,沖他的背影笑得更歡。
然而,樊噲並非一去不返,他搬救兵去了。為了日後的江山,他決定把自己的一點委屈拋到腦後。而令人困惑的是,一路上,他老是聽見趙吹鸞的笑聲,還有她的身影,趕都趕不去。他想:這倒怪了,莫非我喜歡她,看上了那副媚相?
這念頭使他受不了。去你媽的!他大吼一聲,那笑聲止住了,那身影也不復再現。
樊噲搬來了張良。
張良原不打算去的,他想過兩天再說。劉邦是明白人,一般說來,不會糊塗到呆在後宮不想走。讓他過兩天癮,未必不是好事,免得日後老是牽挂。
但樊噲死活要拉張良去,張良拗不過他,只得隨他進了後宮。
劉邦仍在那座樓上,不同的是轉入了室內。他倚在榻上,眯著雙眼,哼著小調。榻前,一隊宮娥正翩翩起舞,伴奏的宮廷樂低回婉轉。
一個隨從進來,說張良求見。劉邦笑道:
「一定是樊噲請來的。這廝說不動我,便去搬軍師。子房先生我是不能不見的,快請。」
隨從出去。劉邦問兩個妃子:「聽說過韓國的張良么?」
冷梅枝說:「莫非是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那位張子房?」
「正是他。如今做了我的軍師。」
「他做軍師?妾還以為這位張良先生跟樊將軍是同一類人物。」
說話間,張良走了進來。冷梅枝眼睛一亮: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子,而且舉止有度,隱隱透出貴族氣派。她湊到趙吹鸞耳邊說:「這一位倒是氣度不凡。」
「我也沒料到呢,」趙吹鸞說,「只當又來了一個凶神。」
兩個女人嘀咕著,張良只作未見。華屋美女,他見得多了,因而不以為意。
張良未曾作聲,劉邦先開口了:「先生是樊噲請來的么?」
張良點頭,說樊噲就在門外。
劉邦笑道:「這廝和我賭氣哩。喚他進來。」
隨從去而復回,稟告說,樊將軍寧願呆在門外。
「也好,讓他觀一會兒風景。」劉邦轉向張良:「先生有話教我么?」
「無話。特來看望沛公。」
「那就請坐吧。咱倆一塊兒看她們跳舞,挺有趣的。」
張良坐了,把目光投向扭動著身腰的宮娥。劉邦納悶:這張良弄什麼鬼?明明是來勸誡我的,卻又不言不語。
看了幾分鐘,張良對劉邦說:「要不我還是出去吧,樊將軍一個人呆著,究竟不大好。」
說罷,站起身來。劉邦恍然明白,張良是要他到門外說話。張良不明說,是因為兩位佳人在側,他既不得罪她們,又把信息傳給了劉邦,單是這個細節,就比樊噲高出許多。
劉邦亦起身,攜了張良的手,往室外走去。身後的妃子體會到張良的用意,大為感激。善於思考的冷梅枝想得更遠:劉邦帳下有這等人物,不愁得不到天下。進而想到由她設計的地下情人的生活,又好玩又刺激,真是天下少見。想著想著,不覺把臉飛紅。冷不防趙吹鸞粉臉一晃,湊過來打趣:
「妹妹臉紅什麼?莫不是看上了那位貌若好女的張子房?」
冷梅枝一聲冷笑:「我看上誰了?別把自己的心思往別人身上擱。」
趙吹鸞紅了臉:「我若存有這個心,不得好死!」
「那你臉紅什麼?」
「我……」
趙吹鸞說不出話。冷梅枝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方饒了她。二人說些閑話,親密如初。榻前的宮娥暫停了跳舞,三三兩兩地站著。有人捋發,有人低語,有人翻弄衣襟,有人卻向門口張望,大約同樣看上了張子房。
可惜張良對這一切渾無知覺。
此刻,他正附在劉邦耳邊,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句:
「昨天接戰報,楚軍已逼近函谷關。」
劉邦一愣:「這麼快?」
張良又說:「項羽的四十萬大軍,破關毫不費力。破關之後,他必定馬不停蹄地朝咸陽打來。沛公估計,能否抵擋得住?」
「恐怕不能。先生估計呢?」
「以十萬對四十萬,懸殊太大。況且楚軍氣盛,我們勝的把握幾乎等於零。」
「那眼下我該怎麼辦?」
「還軍霸上,恭請項羽入咸陽——先做做樣子,表明無意稱王關中,等避過了這一陣,日後再與他周旋。除此之外,恐再無良策。」
劉邦想了想說:「好吧,我照先生的話做,今天就退出咸陽。」
張良笑道:「不用這麼急嘛。三兩天之內,尚無大礙。沛公且在宮中再住一宵,明天啟程去霸上。」
劉邦大笑:「知我者子房矣!」
復又壓低了聲音道:「那兩位佳人,姿色不錯吧?」
「不錯。沛公看上的女人,哪能有錯?」
「我送你一個如何?」
「不敢生受。沛公留著自己用吧。」
「子房對女人不感興趣?」
「哪會呢。食色,性矣。只是眼下情形,不容放縱。
沛公可以享福,我們不行。過了這段時間,沛公若贈美女,我會收下的。」
劉邦與張良作密語狀,樊噲就知趣地站在一邊。他盯著樓下,自以為被御園中的景緻迷住了,事實上,卻是留意著傳到門外的女人們的歡聲笑語。想不聽都不行:一連串嬌語似乎主動來騷擾他,他甚至能分辨出哪個聲音是趙吹鸞,哪個聲音是冷梅枝。再聽下去,他簡直能嗅出聲音中的氣味……
劉邦招他時,他如夢初醒,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