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中王

第六章 關中王

第六章關中王

楚王既立,項梁大大增加了號召力,這年秋天,已擁兵三十萬。消息傳到咸陽,丞相趙高驚駭不已。他在朝內一手遮天,卻對外敵毫無辦法。於是召來章邯,責之曰:「如今天下兵馬縱橫,尤其是吳楚一帶,十分混亂。你身為大將,何不將其剿殺?要讓他們鬧到震動京師的時候,你才出師么?」

章邯說:「章某正欲具奏出兵,便接到丞相召議。兵貴神速,明日即可啟程。先東行伐魏,然後伐楚。丞相以為如何?」

對軍事,趙高完全是門外漢。他裝作沉吟的模樣,想了想才說:

「好吧,依你所言,先伐魏,后伐楚。」

第二天,章邯大起精兵三十萬,戰將數十員,出函谷關,向魏國殺去。

魏王咎見秦軍來勢兇猛,自知難以抵擋,遣使求救於齊、楚。齊王親自領兵救魏;項梁派項明領三萬人馬星夜馳援。然而三國的軍隊均被章邯打得落花流水:齊王死於亂軍中,魏王引火,項明被章邯一刀斬於馬下。

章邯乘勝進軍,人齊地,圍田榮於東阿城(今山東陽谷縣東北)。

項梁聞訊,急忙率項羽劉邦揮師北上,解東阿城之圍。

時值秋雨綿綿,陰風怒號,道路泥濘不堪。項梁擔心東阿落人章邯手中,命楚軍日夜兼程,終於趕在章邯拿下東阿之前,進入戰區,紮下大營。

一場大戰在即。天始終是陰沉沉的,陰沉的天空之下,卻是一片暗中醞釀著的殺氣。

章邯自出戰以來,鮮逢對手。一般戰將,十合之內,必敗在他手下。若未能及時逃走,他大刀一揮,往往將其斬為兩段。

然而,今天他遇到了對手。

兩軍急於交戰,冒雨對陣。章邯喚項梁答話,厲聲說道:

「吾乃上國天兵,所向無敵。汝等不過是一幫江湖草莽,妄立楚后,還不快快下馬投降,吾在天子面前說情,免汝等一死。」

項梁正待答話,旁邊的項羽早已忍不住了,舉槊直取章邯。戰三十合,章邯敗走。項梁揮軍掩殺,田榮也引兵自東阿城內殺出,秦軍受兩面夾擊,死傷無數,遂向濮陽(今河南濮陽縣西南)方向逃去。

項梁獲勝,復分兵兩路,項羽、劉邦轉攻城陽(今山東鄄城縣),他自己親率大軍追趕章邯。

兩天後,項羽、劉邦攻下城陽。城中守軍不多,只一千餘人,百姓卻有一萬多,而且多為富裕之家。項羽殺人掠貨的機會又來了,他一馬當先,馳騁於大街小巷,逢人便殺,見物就搶。緊隨其後的劉邦急得大叫:

「百姓無罪,將軍不可屠城!」

但項羽正殺得開心,哪裡聽得進去。幾個時辰之後,已將百姓和降卒殺個精光。到處是屍體和鮮血,城陽變成了一座死城,數千隻黑烏鴉在城的上空盤旋。

劉邦黯然,幾乎掉下眼淚。而項羽兀自在屍體之間躍馬揚鞭,一副不可一世的勝利者的姿態。他對劉邦說:「你這人打仗不行,婆婆媽媽的。你該嘗嘗殺人如麻的滋味,那真是爽透了!」

劉邦瞠目不知所對。

項羽殺人殺得大笑(爽透了!),接下來,卻也有大哭的時候(這叫做報應)。

且說項梁西追章邯,於濮陽城外再破秦軍。章邯退入城中,堅守不出。項梁轉而打定陶(今河南杞縣),也久攻不下。於是團團圍定,尋機破城。

秋雨又來了,而且一下就是七八天。晴天攻城尚且不易,何況雨天。項梁只在帳中喝酒,等雨停了再說。淅淅瀝瀝的秋雨聲中,他和小芸一次又一次交歡。有個叫宋義的謀士幾番進賬,提醒他秦軍有增兵的跡象,他幾乎動怒,把宋義揮退了。

這天夜裡,他獨卧中軍帳。也是小芸運氣好,命不該死(後來她被項羽送回吳中,得享天年)。

子夜時分,帳外忽然殺聲四起:章邯趁雨夜前來襲營。可憐項梁,剛剛從夢中醒來,就被章邯砍成兩段。楚軍大敗,四下逃命,小芸被英布救走。

項羽聞訊,哭得死去活來。項梁雖是他的叔父,卻比親生父親還親。他要尋章邯報仇,劉邦苦勸說:

「楚軍新敗,軍心難免動搖,與其勉強應敵,不如東還護都。」

范增等人也支持劉邦的意見,項羽無奈,只得同意返回盱眙。

回到盱眙,因怕秦軍來犯,又將楚都遷至彭城。調整軍隊,備足滾木、弓箭,專等秦軍來攻。然而,章邯認為項梁已死,楚軍已不足懼,不攻彭城,反而北上伐趙。數日後,拿下了趙都邯鄲,趙王退守巨鹿,形勢十分危急。

其時,楚懷王正在彭城召開軍事會議。這次會議很重要,決定了楚軍西進的戰略方針。對劉邦而言,這是他的軍事生涯中的一個轉折點。

當楚懷王朗聲發問,有沒有人敢領兵西進時,帳下並無一人應聲。章邯驍勇,秦軍強盛,打人關內談何容易?弄得不好,將被秦軍悉數吃掉。

懷王大概料到了這個局面,又說:「先入關者,便立他為關中王。」

話音剛落,劉邦站了起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冒險入關,得有相應的獎賞。

懷王見是沛公應命,面呈喜色,正欲頒令時,項羽又挺身而出。

「某也願往!」

兩人同時應命,該派誰去呢?懷王一時難以定奪。於是說:

「你二人同心滅秦,其志可嘉,但二人中只需一人前往。究竟誰去,容后再議。」

散會後,幾個老將故意遲走一步,向懷王進言道:

「項羽太殘忍,所過之處,無不滅絕人煙。秦地百姓,苦暴秦已久,項羽此去,等於雪上加霜。沛公寬厚,實是西進的最佳人選。」

懷王但笑不語。他身後的陳嬰開口了:

「楚王心中自有定數。諸位請回吧。」

次日升帳,懷王宣布由劉邦領二萬人馬,克日西進。項羽氣得毛髮倒豎,要和懷王爭吵。這時,有使者入賬,說章邯三十萬兵馬圍攻巨鹿,趙王彈盡糧絕,危在旦夕之間。項羽聽了,立刻改變主意,請求救趙,他一心尋章邯報仇。

懷王正求之不得,當下同意了。

於是,劉邦和項羽各自整頓人馬,一個向西,一個向東。論實力,項羽遠在劉邦之上,他的本部人馬就有二三十萬。他繞了一個大圈子,且與秦軍主力周旋,所以後來遲了一步,讓劉邦奪了人關的頭功。

如果項羽不是報仇心切,而要強行西進,懷王也拿他沒辦法。如項羽所言,這個懷王是他們叔侄扶上台的,可以立就可以廢。說到底,項羽不必聽命於任何人。

但他只思報仇,不管其他,那就另當別論了。范增苦勸,也無濟於事,這時候,他在項羽心中的分量還有限,何況懷王已經下了命令。

項羽正待進軍,懷王忽又派來一個上將軍,位在項羽之上,顯然是想約束項羽,伺機削弱他的兵權。項羽表面上服從命令,心裡是不買賬的。

此人即是宋義。一個月前還是項梁帳下的普通謀士。定陶之敗,他有預見在先,只是項梁不肯聽從。楚軍慘敗,宋義的名聲直線上升,故而受到懷王重用。

這一重用,把宋義重用到項羽頭上,引來了日後的殺身之災。

劉邦告別懷王,打馬回碭縣。此時,碭縣成了他的老巢。芒碭山中的優遊歲月,斬蛇起義,均與此地有關。而這次回來,又得了西進的號令,那種自豪的心情,那副得意的模樣,殊難用筆墨形容。

這次進軍,不比往常,不是搶地盤,擴大根據地,而是一路打到咸陽,做關中王,乃至做皇帝(劉邦從未放棄這個念頭)。故盡起本部人馬,文官武將,一個也不留。蕭何、曹參一向是看守老巢的,此番也跟著劉邦,加入了進軍隊伍。

十一月,劉邦初戰告捷,在城陽、杠里二地連破兩支秦軍,擊退了秦軍名將王離,並沿途收編了陳勝的余部。年底,又在東郡打了幾次勝仗。

二世三年(前207年)初,信心倍增的劉邦率軍攻打昌邑(今山東金鄉縣西北),這座城比較堅固,箭石如雨,攻了幾次都未能攻下。於是捨去昌邑,西取高陽(今河南杞縣北)。

途中,劉邦結識了一條山東好漢,名喚彭越。彭越在巨野(今山東西南部)一帶的澤地中以打漁為業。自幼習武,臂力驚人,手下有一幫漢子,常幹些劫富濟窮的勾當。陳勝發難,彭越趁機起事,如今有一支兩三千人的隊伍。

彭越與劉邦氣味相投,所謂英雄惜英雄,好漢識好漢。但彭越願意單幹,不願歸在劉邦帳下,劉邦自不能強勉。兩人在澤中痛飲一番,然後作別。這次相遇,為日後的重逢埋下了伏筆。

劉邦一口氣攻下高陽,駐軍城中。在這兒,劉邦又遇到一位高人:高陽酒徒酈食其。

酈食其少有大志,讀過不少書。在高陽城中,他是首屈一指的知識分子。然而秦朝歷來不重儒生,反而將其坑殺,他那些書都白讀了。加上家貧,始終混不進上流社會,只做了個小小的門監,不過,他名氣很大。帶給他名聲的,當然不是知識,而是酒和狂。有點錢,他都拿去喝酒了,每酒必醉,既醉,便狂歌,狂舞,口出狂言。即使他清醒的時候,一般人也不來惹他,包括他的頂頭上司。

這一狂,就狂了幾十年,頭髮都狂白了,如果不是遇上劉邦,他可能會一直狂到死。

天下大亂,正合他的心意:或能得機遇,一展胸中之學。還要擇木而棲,許多人他都看不上眼。路過高陽的義軍,少說也有十來支,他一概不屑一顧,其中甚至有陳勝和項梁的軍隊,他單單對劉邦情有獨鍾。

劉邦一來,酈食其坐不住了,酒也不喝了,整天只忙一件事:託人求見。

這事卻有些難辦,他高看劉邦,劉邦未必高看他。所託非人,更怕誤了機遇。八方打聽之後,終於找到一個同鄉,在劉邦麾下做騎士。他對騎士說:

「我聞沛公素來倨傲,不肯禮賢下士,這是真的么?」騎士一聽,立刻反駁:

「里中傳言,不可信。沛公每到一地,總是遍訪豪傑俊士,還時常登門求教哩。你聽了些混賬話,也來混說,小心你這張嘴,給人撕爛了,再也喝不成酒。」

食其笑道:「照你說來,沛公真是胸有大志嘍。我倒想見他一見。你我是同鄉,肯為我傳一句話么?自然,不會讓你白傳的,這是一點小費,不成敬意。」

食其說著,探手入懷,從破棉襖中掏出二百錢,遞與騎士。

騎士猶豫著。並非嫌錢少,而是擔心在沛公賬前碰一鼻子灰,有礙前途。

食其不耐煩了,索性狂起來,對那不識高人的騎士說:

「你道我是誰?老不中用么?且去告訴你那沛公,就說此地有個酈生,年六十餘,身長八尺鄰里稱他狂生,其實他不狂,一肚子詩書學問……」

騎士笑道:「此言差矣。沛公平生最不喜儒生。有個儒生去見他,被他羞辱一番,攆出來了。你猜怎麼著?沛公將那儒生的帽子當溺器,撒了一泡尿。」

食其哈哈大笑:「好個沛公,亦一狂士耳。你自管去說,沛公必不拒我。」

騎士無奈,硬著頭皮去見劉邦,如實轉告。劉邦說:「此人有些膽量,叫他來。」

劉邦的意思,是要玩一玩這個酒徒兼儒生。不過,他換了新招。酈食其進賬時,看見兩個年輕女子正為沛公洗腳,酈食其號稱狂生,卻從未有過類似的舉動。作為儒生,這也是一種禁忌,劉邦這麼做,等於是見面就給他難堪。

酈食其長揖不拜,劉邦草草看他一眼,不予搭理。兩個女子一人捧一足,洗得很殷勤,連趾縫都照顧到了,並調笑著,說劉邦的腳長得神氣。

劉邦不禁仰面一笑。

狂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朗聲道:

「足下領兵到此,不知是助秦伐諸侯呢,還是和諸侯一起伐秦?」

這句是故意惹劉邦,叫做以其道還治其身。果然,劉邦一聽就火了。

「豎儒怎敢胡說八道!天下苦秦已久,諸侯爭相討伐,我劉邦……」

劉邦上當了。狂生不復狂,莞爾笑道:

「沛公既如此,為何傲慢長者?你這副尊容,誰敢來為你獻計獻策?」

劉邦無言以對,他這才意識到來者並非腐儒。於是命女子退下,自己轉入后室,整衣出迎,請酈食其坐了上座。

接下來,照例是談一通天下大勢。主要是酈生談,劉邦聽。劉邦頻頻點頭,儘管談不上有任何驚喜。同樣的話題,張良談得更精彩。

談完了,劉邦說:「憑你的學識,可以到我手下做事。」

語氣淡淡的。言下之意,是酈生混口飯吃不難,卻不能得高位。

酈生原是有備而來的,想必料到了這一層,當下說道:

「沛公別急嘛。我有一計,尚未開口哩。」

劉邦感興趣了,忙道:「既有良策,請先生,陝講。」

「沛公下一步作何打算?」

「實不相瞞,正為這事兒犯愁哩。」

「何不先取陳留?」

「取陳留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沛公有所不知。這陳留乃天下要衝,四通八達,且城中糧草甚多,足夠軍用,攻下陳留,沛公不復有後勤方面的憂慮。再者,我與陳留縣令有些交情,願為沛公說之。他若肯降,可免刀兵。不肯降時,沛公再興兵攻打,伐自為內應。」

劉邦大笑而起,拍著酈食其的肩膀說:「先生這一計,可謂幫了我的大忙。糧草不濟,正是我一大心病。拿下陳留,劉邦決不虧待於你。」

當天,酈生往說陳留令,劉邦起兵相隨。

酈生進了縣城,拜見縣令。縣令認他是朋友,以禮相待。他隨即搖動三寸不爛之舌,陳說種種厲害,不料那縣令是個死腦筋,說不動的角色。酈生也不敢多勸,萬一對方動怒,他可是性命難保,當下自去館驛歇息。

夜半三更,他悄悄起來,打開城門。劉邦的軍隊一涌而人,不怎麼費事就佔了陳留,那縣令死於亂軍中。酈生轉而慚愧,覺得對不起朋友。

劉邦說話算數,封他為廣野君,留在身邊聽用。六十多歲的老頭,佯狂了幾十年,終於得志,實在值得高興。不過,又是福兮禍所伏,他日後死得特別慘,被人扔進油鍋烹了。這是后話。

酈生得了高位,趁機向劉邦推薦他的弟弟,名商,據說勇謀兼備。劉邦見了人,亦覺是個人才,遂拜酈商為裨將,統領四千人馬。

三月,經過一番休整,劉邦兵發開封。開封是一座大城,有重兵防守,打了幾天未能打下。一天忽接探馬來報:秦將楊熊領一哨人馬從北面殺來,欲解開封之圍。劉邦有腹背受敵的危險,於是乾脆放棄開封,掉轉馬頭,迎擊楊熊。

兩軍在白馬(今河南滑縣東),先有一場遭遇戰。劉邦是有備而來,把楊熊打了個措手不及。楊熊退至曲遇(今河南中牟縣東),方收住敗軍,擺開陣勢,與劉邦決戰。

劉邦追至曲遇,傳下命令,樊噲領軍在左,夏侯嬰領軍在右,自統中軍,然後,又派周勃領一支人馬,繞至秦軍后,待兩軍大戰正酣之時,從後面發起突然襲擊。

一切布置就緒,劉邦領兵出戰。樊噲連斬楊熊的兩員部將,楊熊只得拍馬舞刀,來戰樊噲。戰不數合,忽見秦軍背後一片混亂,原來是周勃領軍殺到。楊熊大驚,拔馬便走,劉邦趁機揮軍掩殺,把秦軍割成幾塊,圍而殲之。整個戰場,只聞殺聲震天,秦軍一倒就是一片。

楊熊見大勢已去,遂帶著幾百敗兵,殺出一條血路,向滎陽奔去。

這一仗,是劉邦西進以來最為激烈的一仗,大獲全勝,軍心大振。

劉邦進曲遇城,大小將士一一論功行賞,並殺豬宰羊,犒勞全軍。

幾天後,又得到一個消息:楊熊回咸陽,因慘敗,被二世處以極刑。這一來,劉邦西進的路上,已無厲害的角色。章邯在東線與項羽較量,項羽吸引了秦軍主力,劉邦這一邊就輕鬆多了。接下來,攻城拔地,直指關內。

好事總是接著來的。四月,劉邦在拿下一座小城之後,復又圍困陽翟(今河南禹縣)。此地有重兵防守,攻了幾次均未能奏效。劉邦正在帳中喝悶酒,苦思良策,忽帳外來報,張子房求見。劉邦大喜過望,三步兩步就奔出帳外。

果然是張良。

二人攜手入賬,各敘別後情形。張良在韓地,助韓王奪了幾座城,但因兵力不足,得而復失。聞沛公攻陽翟,故趕來一敘。

劉邦問:「韓王待先生如何?」

張良說:「待我倒不錯。但此人量小,對我頗有防範,擔心我奪他的王位。」

「既如此,不如與我共圖大業。」

「我也正考慮此事,尚未定奪。」

「別考慮了。天下知先生者,莫如劉邦;知劉邦者,亦莫如先生。」

「我所慮者,是韓王飄無定所。這陽翟原是韓國舊都,沛公攻下時,若能交還給他,我就放心了。彼時,願為沛公效犬馬之勞。」

「甚好,甚好。這樣一來,先生可解除後顧之憂。一座陽翟城算什麼?十座也抵不上一個張子房。只是韓王同意么?」

「他高興都來不及哩,哪能不同意。」

說到戰事,劉邦皺起眉頭:陽翟城似乎固若金湯,委實難打。

張良說,用火攻,或可破城門。

劉邦一拍大腿:「唉呀!我怎麼就想不到呢?子房一言,勝我千軍萬馬。」

於是火燒城門,果然奏效,一舉攻下陽翟。

接著人韓地,勢如破竹,收編降卒數萬。劉邦與韓王成相見,提出以陽翟換張良,韓王慨然應允,喜得什麼似的。劉邦亦喜,只張良有點黯然。至此,他年少時代的復國理想宣告終結。

六月,劉邦兵臨宛城(今河南南陽南)。宛城乃南陽郡首府,亦屯有重兵,急切難下。而一過宛地,離武關(今陝西商南縣西北)就不遠了。

劉邦大概是入關心切,決定繞過宛城,直撲武關。張良諫道:

「不可。前邊既是關口,秦軍必重重設防。宛城守軍從背後殺來,使我首尾不能相顧,那時就危險了。宜先下宛城,再行人關。」

劉邦恍然大悟,忙道:

「多虧先生提醒,否則我將犯下大錯。」

遂下令攻宛城,於入夜時分,悄悄把宛城圍定。同時放出消息說,沛公大軍已向武關方向進發。

南陽郡守只道是劉邦已繞道西去,放鬆了戒備,自在府中安睡。半夜,忽被城外鼓角之聲驚醒,登上城樓看,立時嚇呆了:城下敵軍如蟻,早已展開攻勢,破城只在旦夕之間。城守長嘆一聲,拔劍欲自刎,被舍人陳恢拉住。

城守道:「時至今日,唯有死路一條。舍人阻我,莫非別有良策?」

陳恢道:「今天下大亂,秦廷氣數已盡。公為秦廷死,既無益,也於事無補。素聞沛公寬厚,不如歸順他,得身家性命,且能讓全城百姓免受戰亂。」

城守心動了,放下寶劍,命豎起降旗,大開城門。

劉邦不戰而屈人之兵,與寬厚之名直接相關,換了項羽,就另當別論了。

劉邦人宛城,一面安撫百姓,一面封城守為殷侯,仍守宛地;封陳恢為千戶;輔城守理政。城守感激陳恢:若非陳恢一句話,他早已赴黃泉了。於是合家老小涌人陳恢宅中,齊斬斬地對這位恩人跪謝。

南陽郡守投降,產生了極大影響。丹水、胡陽(今河南唐河縣)等地的城守,紛紛望風而降。劉邦嚴令將士,所過之處,不得驚擾百姓。

至此,關外的秦軍大抵蕩平,劉邦長驅直入,撲向秦咆最後的隘口。

再來看項羽。

宋義、項羽領楚軍三十萬,離開彭城,向巨鹿進發。行至安陽(今河南信陽市西南),忽停滯不前。命令是宋義下的,他是懷王封的上將軍,項羽儘管不明所以,卻姑且聽他,在安陽住下了。

這一住,差不多就是兩個月,趙使幾番催促,宋義只置之不理。

項羽忍不住了,闖入中軍帳,質問宋義何不發兵,宋義發了一通高論,說是要等秦軍與趙軍戰得疲乏了,方可進軍,以逸待勞,置章邯於死地。

說罷,宋義捋須自笑,顯然是嘲諷項羽不懂兵法,只知一味猛打。

項羽悻悻退下,尋范增商議,范增亦無良策。宋義位在項羽之上,這支隊伍,得由他說了算。

「我殺了他!」

項羽以手按劍,卻在猶豫著。范增說過些時候再考慮殺宋義,目前殺了他,懷王面上不好交代,須找個適當的理由,尋個適當的時機。

於是繼續等待「良機」。好在趙王有了齊國的援軍,章邯一時也難以攻下巨鹿。

這期間,楚軍中發生了一件事,此時看似小事,後來影響甚大。有個自稱淮陰韓信的年輕人來投項羽,態度不卑不亢,項羽向來自傲,初次見面就看他不順眼,立時打發他走人。范增在一旁插言道:

「此人外貌清癯,中有蘊藉。既來相投,將軍不妨留下。若棄置,恐塞賢路。」

范增一句話,韓信被留下了,卻只做了個執戟郎中。成天作木偶狀,呆立賬前,與別的衛士一般無二,他幾次試圖為項羽獻計,都被揮退了。

關於韓信,故事太多,這兒只是順便提一句。

且說項羽對宋義不滿,宋義早有察覺,他頒布了一條軍令:「猛如虎、狠如豹、貪如狼,有不服軍令者,殺無赦!」

顯然,這是對項羽而發。宋義欲以上將軍之威,鎮住項羽。

項羽聽了軍令,氣得暴跳,也不通報范增,提了劍,直奔宋義帳內。宋義的衛士圍上來,卻哪裡攔得住,項羽衝過去,揪住宋義,只一劍,便結果了性命。

宋義的兒子宋襄,此時在別處,項羽派人一併追殺,同時遣使者報懷王。懷王明知項羽殺宋義奪權,卻拿他沒辦法,只得任命他為上將軍。

項羽拔營北進,命英布為先鋒,領兵二萬,渡漳水進擊秦軍,項羽自領大軍在後接應。

不久,英布傳來捷報,項羽立即指揮全軍渡漳水。過河后,令部下沉掉船隻,毀去釜甑,只準備了三天的乾糧,誓與秦軍決一死戰。

楚軍逼近巨鹿,秦將王離領一支人馬迎戰,正碰上項羽。王離豈是項羽的對手,沒幾個回合,便拖槍敗走,報與章邯,章邯只得將圍困巨鹿的秦軍主力撤下來,轉攻項羽。

兩軍在巨鹿城外約三十里處,擺開了決戰的架勢。

秦軍隊列整齊,甲戈生輝;楚軍裝備簡陋,三五成群,活脫脫一支農民武裝。然而,楚軍士氣之旺,非秦軍所能比。窮人要翻身,這道理古今相同,加上項羽破釜沉舟,進則生,退則死,士卒們個個目露凶光,恨不得將秦軍生吞活剝,兩軍相對,章邯的人馬先自有了幾分怯意。

項羽見了章邯,直恨得咬牙切齒,不等戰鼓擂響,已騎了烏騅馬,直取章邯。章邯跟項羽打過,自知不敵,卻也舉槍迎上來。秦軍中,數他武藝最高,他不上,別人更不敢上。

兩人刀來槊往,戰十餘合,項羽越戰越勇,章邯漸漸不支。素軍王離衝上來,欲助章邯,這邊英布拍馬出陣,接戰王離,兩對人馬殺得昏天黑地。章邯不是項羽的對手,王離也打不過英布,雙雙敗下陣去。

楚軍將士見主將得勝,便如猛虎般撲向秦軍,喊殺聲驚天動地。

兵敗如山倒。三十萬秦軍如潮水決堤,只管逃命,單是被自己的人馬踩死的,就不計其數,王離被項羽生擒,章邯引軍退往棘原。

此時,章邯手中尚有二十萬秦軍。

漢元年(前206年),秦軍與楚軍在漳水之南,相掙達數月之久。

章邯豁出去了,欲與項羽拼個你死我活,然而,這時朝廷出了問題。

章邯屢敗於項羽之手,消息傳到咸陽,引起一片恐慌。消息傳來傳去,傳出了驚人的數字:章邯的三十萬大軍,已被打得只剩數萬,而且全是殘兵敗將。

消息傳到丞相府,趙高也慌了,一面報與二世,一面遣使趕往秦軍駐地,對章邯嚴加訓斥。章邯沒頭沒腦地挨一頓訓,過後才知道,是京中誤傳他幾乎全軍覆沒。「我手下還有二十萬精銳之師!」他對使者怒吼。

吼過之後,轉覺不安,對方畢竟是趙高派來的,他可惹不起趙高。

章邯派司馬欣和趙高的使者一同回京城,向朝廷報告軍隊的真實情況。秦廷到垂亡之時,人心混亂,情形複雜得很,莫名其妙地被奏上一本,是大有可能的,司馬欣口才好,最好能直接向二世稟告,以免橫生事端。

但司馬欣這一去,卻被趙高留在丞相府,沒法見二世。司馬欣把前方的戰事報與趙高,希望這位丞相在皇帝面前為章邯說幾句好話。

趙高聽了,沉吟不語,那神態,顯然是不相信司馬欣說的是真話。

司馬欣在丞相府中,與外界不通消息,等於軟禁,禁不住心亂如麻。素聞趙高為人奸詐,詭計多端,天知道他會對皇帝說些什麼。司馬欣越想越怕:在這深宅大院中,被人幹掉了也未可知。

於是趁人不備,他悄悄弄了一匹快馬,溜出丞相府,繼而出了城門,絕塵而去。

趙高聞訊,氣得哇哇叫,急令四個牙將往函谷關方向追趕。兩天之後,牙將垂頭喪氣地回來,說連司馬欣的影子也尋不見,讓他給溜了。

趙高將此事奏知二世,自然瞎編了一通。又說章邯在外,非但沒有立功,反而引來外寇,震動關中,宜將章邯、司馬欣連同都尉董翳等三人賜死,另選大將,以敵楚軍。

如今的胡亥,在霸道的趙高面前,早已變得木頭人似的,趙高說一句,他點一下頭。他當即下詔,將章邯及其部將司馬欣、董翳賜死,同時拘禁三人在京中的家小。

再說司馬欣逃回大營,向章邯備說前事,章邯仰天長嘆:「我等在外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辛苦,卻橫遭奸人陷害,是何道理!」

司馬欣說:「眼下的態勢是內有權奸,外有勁敵,我們被夾在中間,只有死路—條了。」

董翳也說:「趙高的心計是最難測度的,一言之間,李斯就被滅了三族,何況我輩。不如另做打算,為今之計,保命是第一件大事。」

三人正商議間,忽有章邯的一個謀士從咸陽趕來,說趙高已將三人的家小拘禁在獄。章邯一聽,幾乎昏倒。他有嬌妻美妾,連同幾個兒女,均在咸陽,若遭不測,他也不想活了。司馬欣、董翳也憂心如焚。

幾天後,朝廷的使者到了,此人是丞相趙高的侄子,名叫趙常。趙常只二十來歲,卻傲慢得很。他命章邯、董翳、司馬欣三人接二世詔書。詔曰:

「章邯等統兵征伐,喪師辱命;差官奏事,未有降旨,乃敢私逃。上下之分,殊為叛背。今差騎將趙常往拘,系頸來見。順命不違,尚有酌處;如復矯抗,罪不容誅!」

章邯聽罷,臉都氣黃了,持劍欲斬趙常,司馬欣搶上一步攔住。

章邯大叫:「這廝該殺,你如何攔我?他是趙高的侄子,趙高拘我們全家,如今又來取我等的人頭,殺他的侄子,也算泄憤!」

司馬欣說:「正因為他是趙高的侄兒,所以不能殺,一殺,我們在京中的家小都完了。據我所知,這趙常是趙高胞妹的獨子,趙高一向視為自己的兒子,十分寵愛。與其殺他,不如將他扣下:拿他一條命,換我們三家人的陸命。」

章邯恍然大悟,忙握了司馬欣的手說:

「多虧你—言提醒,不然,我等在京師的妻子兒女都沒命了。」

於是扣下趙常,命他的隨從速回咸陽,向趙高備陳三人的條件。

這一招,大出趙高的意料之外。「反了,反了!」他在屋裡急得團團轉,卻轉不出一個好辦法。妹妹又找他鬧,要他務必救趙常一命,不救她就撞死在丞相府,等等。趙高心亂如麻,那張蒼白的、永遠無表情的臉忽然露出各種各樣的奇怪表情。

最後,他不得不作出讓步,放了章邯等三人押在獄中的家小,並將他們送出城外。章邯倒也說話算話,立即釋放了趙常。趙高放走幾百人,只換回一個,這一次,他是大大失算了。羞於見人,整天閉門不出,二世召見他,他也稱病不朝。

不過,趙高畢竟是趙高,工於心計,搞陰謀,堪稱天下第一。經過一番苦思,他又有了新的計劃。

章邯以趙常換回了家小,自是歡喜無狀。但接下來的問題更嚴重:拘下朝廷使者為人質,等於罪上加罪,回咸陽,看來是不可能了,如何是好呢?

董翳建議投降楚軍,章邯搖頭說:

「我殺了項羽的叔父項梁,項羽必記恨於我。投降楚軍,豈非白送性命?」

董翳說:「我以為不然。項羽雖魯莽,但他的謀士范增是極有遠見的。我們帶二十萬秦軍過去,以此為投降的條件,對項羽是太有利了。范增必力勸項羽,免我等一死。」

章邯沉吟片刻,方道:「得派個能盲之士前往楚營,務必得到確切的答覆。」

司馬欣說:「某願往。」

他去一趟咸陽,險遭不測,現在又冒死赴楚營,表明他不單善辯,亦是一條有膽識的漢子。

秦軍與楚軍相距三十里,司馬欣當天就進入楚營,面見項羽。他運氣不錯,被帶入帳時,見范增亦在帳內,正與項羽對面而坐,商議著什麼。

秦使進賬,項羽霍地站起,凶神惡煞地緊盯著對方,范增仍坐於地上。

「你是章邯派來的?」

「是,將軍。」

「別叫我將軍!你他媽的不配。章邯那廝有何話講?叫你來下戰書?」

「非矣。章邯欲帶二十萬秦軍投於將軍麾下。」

這時,范增站了起來,顯然是對司馬欣的話極感興趣,不過,他仍未插言。

項羽大怒,拍案叫道:「章邯殺吾季父,乃千載之仇,我正欲擒他碎屍萬段,出這口惡氣,豈容他歸降於我?」

司馬欣聽了,只是冷笑。

項羽越發惱怒:「你還冷笑,是想試試我的寶劍么?」

司馬欣說:「我笑將軍所為者小,所失者大也。為一己之私憤,而置大業午不顧,豈是大丈夫所為?前時章邯敗楚軍,殺項染,乃是各為其主。此人臣之忠,若是智者,非但不加害,反而會贊同哩。將軍欲得禾下,何必記私仇呢?」

項羽細細一想,亦覺有理,那惡氣卻終難咽下。范增見說話的時機到了,便進言道:「我軍曠日持久,不得入關者,即為章邯所阻。今章邯受二世、趙高所逼,主動來降,真是天賜良機,將軍宜忍小憤而就大謀。如是,霸業可成。」

項羽被說服了,於是答應受降。

司馬欣回復章邯,章邯先是一喜,轉又狐疑:萬一是范增的計謀呢?誘他歸楚,然後一刀殺之。想那項羽的兇殘,這完全是可能的。

司馬欣只得再赴楚營,轉告了章邯的憂慮。項羽一聽,立刻漲紅了臉。

「大丈夫一言重如泰山,豈可反悔!」

說罷,折箭為誓。司馬欣將斷箭帶回秦軍駐地,章邯才放心了。

漳水南岸,二十萬秦軍歸降了楚軍。項羽果不食言,立章邯為雍王,留在營中,命司馬欣為將軍,仍統秦軍原部人馬。至此,秦軍主力已被消滅,西進之路暢行無阻。

其時,劉邦已在人關的前夕。

通往關中的道路有兩條,北有函谷關,南有武關。既然稱「關」,就有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之意。兩個關口相比較,函谷關的守軍大大強於武關。

劉邦決定取武關,把函谷關留給項羽,這樣,他可以贏得更多的時間。

這武關位於今之陝西丹風縣東,是秦時關中的重要門戶,也是東西交通的樞紐。武關的守將是個上了年紀的將軍,論驍勇,在秦將中亦算佼佼者,秦始皇橫掃六國,他是先鋒之一。不過,他的姓名史料無載,只說是一員老將,守武關已有多年。

若干年來,武關平靜如水,沒人來犯關,這老將樂得清閑,平時只愛邀約幾個朋友喝酒,縱論天下。秦始皇剛剛死,陳勝就發難,雖被章邯蕩平了,但隨之而起的諸侯卻使秦軍難以應付。及至趙高專權,二世昏庸,楚軍聲勢奪人,最後,連章邯也帶了二十萬秦軍降楚,這老將軍明白秦朝的氣數已盡。

眼下,劉邦領十萬大軍攻武關。憑著雄關險道,他可以抵擋一時,卻不能持久,且各地都窮於應付,等援軍是等不來的,於是召集幕僚部將,緊急商議對策。有主戰者,以為食秦祿,當為秦廷效命,但更多的人主張投降,性命比氣節更重要。

大家望著守將,聽他一句話。若是死守關口,這些人連同數千士卒都要喪命。

守將沉吟著。這是賣關子,其實他在開會之前就決定了。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所有的人都緊張得要命,而他兀自倒背雙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老將軍終於發話了:「棄關投降吧,諸位。幾千人對十萬人,硬拼唯有死路一條。何況,據我觀之,秦廷元道,活該有今日之亡。日後咱們都去劉邦帳下混飯吃,別想什麼秦祿了。諸位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一幫部將、幕僚異口同聲,幾個持不同政見者垂下了頭。

劉邦領大軍殺氣騰騰地撲來時,發現關門大開,不禁大吃一驚,以為是空城計,關內埋有伏兵,倒不敢進了。待守將親自出來,領一班部下跪倒在他的馬前,他才如夢初醒:原來敵人是來投降的!

一座雄關,就這麼兵不血刃地得手了。

劉邦喜得手舞足蹈,當即設筵款待守將。酒至半酣,竟然離席,跳起舞來。張良、蕭何等人見慣不驚,樊噲樂得哇哇叫,欲上前同舞,被夏侯嬰拉住。隔一個座位的曹參伸過頭來,對樊噲悄聲道:

「沛公只喜獨舞,連女人伴舞都不要,你這一去,豈不是亂了套?」

樊噲更樂了,仰面喝酒,嗆得直咳,眾將大笑。那守將直愣愣地望著且歌且舞的劉邦,心想:原來這位草莽英雄,卻是一位舞蹈專家。

武關一過,即是蟯關(又名藍田關,在今陝西藍田縣東南)。蟯關位於咸陽東南,是進入秦都的最後關口,蟯關失守,咸陽城不攻自破,所以守軍比武關更強。劉邦若強行破關,必定付功慘重的代價。

進軍途中,劉邦與張良商議著破關之策。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富商模樣的中年人求見劉邦,在劉邦耳旁密語一陣之後,劉邦的臉色立時變了。

原來,風雲突變,秦都咸陽已然易主。胡亥不再是皇帝,因為他已經一命歸西。

殺胡亥的,不會是別人,只會是趙高。

前些日子,趙高閉門不出,苦思冥想的就是這件事。這是個心智極高的人,換句話說,是個極其狡猾的傢伙,他比誰都清楚秦廷維持不了幾天了。

他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章邯降楚,繼而武關失守,咸陽一片恐慌。趙高又是閉門不出,二世急得團團轉,召他進宮議事。他只派人回稟,說卧病不起,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

事實上,他精神好得很,日夜在丞相府中筍創密謀。參與密謀的,主要是兩個人,一個是不久前從項羽手中逃生的死黨趙常,另一個是女婿、咸陽令閻樂。

當趙高輕描淡寫地說將除掉胡亥時,兩個死黨同時吃了一驚。

「胡亥不是丞相親手扶上皇位的嗎?」

「當時是形勢需要。現在殺他,同樣是形勢需要。胡亥必須死,你二人不必多問。」

閻樂說:「宮中禁衛森嚴,只怕不易下手。」

趙高問:「你能調動的軍隊有多少?」

閻樂回答:「一千餘人。但比較精悍。」

「這就夠了。」趙高說,「你持我的手諭,只說宮中有變,須進宮救駕,那些衛士不敢攔你。萬一動起刀槍,我的衛隊還可以前來接應。」

密謀之後,閻樂離開丞相府,自去準備。

趙高向來多疑(工於心計的人,往往疑心別人亦有心計),對這位攻婿也不能完全放心。閻樂一走,他立即命令趙常,將閻樂的母親帶來,軟禁在丞相府,以免閻樂中途生變。閻樂聞訊,奈何不得,只有拚死一搏了。

這天午後,閻樂領一千多人直奔胡亥居住的望夷宮。宮前衛令、僕射見閻樂引兵來,忙問何事,閻樂說,宮中有賊寇,特來捉拿。衛令不信:宮外有衛隊日夜巡邏,哪來什麼賤寇?即使有,也不需別的軍隊來相助。

閻樂見衛令爭辯,大怒,一劍將其刺死,並出示丞相手諭。宮禁內外,人人都怕趙高,哪裡還敢多說一句?閻樂領軍直人深宮。

其時,胡亥正與一群嬪妃和幾個太監呆在內殿。他覺得悶悶的,神思恍惚,早晨起來就是這樣,也說不出具體緣由。女人們為他唱歌跳舞,非男非女的太監為他講笑話,說故事,他仍然提不起精神,沒情沒緒的,倚在寬大的龍床上,只是發獃。有個太監斗膽解釋說,大約跟天氣有關,時值八月,秋之為氣矣,乃在於肅殺萬物,又接連幾日不晴不雨,陰沉沉的,故而惹人生出灰色的心境。

太監的說法木無道理,胡亥直起身子,想打起精神,卻打了一個呵欠。

眾嬪妃以為皇上要午睡,便紛紛過來,幾雙縴手同時伸向胡亥的身子,要扶他躺下。胡亥把她們推開:「誰想睡呢?」他沒好氣地說。

一個近來受寵的妃子覺得受了委屈:皇上的動作是沖著她來的。她背過臉去,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這一哭,胡亥更心煩,復又唉聲嘆氣起來。

解釋「秋之為氣」的那位太監正待說什麼,忽聽殿外一陣喧嘩。

胡亥皺了皺眉頭:「出去看看,叫他們別鬧。」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衛士踉蹌人殿,渾身是血,拼了最後的力氣吐出幾個字:

「閻樂……謀反!」

說罷,倒在了地上。

女人們一陣驚叫,太監也個個呆若木雞。胡亥霍地翻身下床,連呼救駕,卻哪裡還有衛士?全都被閻樂殺光了。胡亥逃入內室,看左右時,除了剛才為他解釋天氣的那個太監,已無一人相隨。太監說:「外間早有傳言,宮中必有災禍。」

胡亥責備他:「為何不早報我?」

太監苦笑:「若早報,恐怕臣已活不到今天了。」

胡亥說:「那你現在跟著我,又是何故?」

太監實言相告:「奴才覺得陛下可憐。禍事一來,大家都溜了,我一把老骨頭,反正活不了幾年,要死,就跟陛下一塊兒死吧——奴才是鐵了心的。」

胡亥大受感動,淚如雨下,那太監也哭了。

這時,閻樂破門而入,十幾把利劍指向胡亥。

「你們是何人委派,膽敢闖宮弒君?」胡亥仍操著皇帝的腔調。

「奉丞相之命,取你的人頭!」閻樂倒也不隱瞞,他往前跨了一步。

胡亥悲哀地搖了搖頭。其實閻樂一來,他就明白了分。此人是趙高的女婿,不是趙高委派,還能是誰?他想到養虎遺患這句話,卻為時已晚。

胡亥確實智商有限,到了這種時候,還跟趙高提條件。他可憐巴巴地說:

「請將軍轉告丞相,這皇帝我不做了,讓位與他,只求為一郡之主,不知可否?」

閻樂冷笑。心想:這個呆皇帝,真中呆到家了。趙高要殺你,豈容你做什麼郡主?

胡亥見做不成郡主,便退而求其次:「請丞相封我個萬戶侯,如何?」

閻樂忍不住笑起來,旋即又板起臉,顯然是不準。

胡亥再退一步。「那麼……那麼……我就和皇后做普通百姓吧。把我們趕出咸陽,到哪兒都行,只求留一條活命。求丞相千萬開恩……」

閻樂說:「你太天真了。今天你非死不可,你不死,我們這些人都活不成!」

說罷,再跨一步,劍鋒直指胡亥的咽喉。胡亥終於絕望了,一瞬間明白了許多,關於政治,關於人生。反正是死,橫豎逃不掉的,他反而冷靜下來,忽地語氣一變對閻樂等人喝道:

「退下!朕自行了斷,不需你們來動手。」

閻樂果然退了好幾步:他被嚇著了,胡亥居然重一了皇帝的威風,他雙膝一軟,差點跪了下去。使勁定一定神,才穩住身形。

胡亥整理衣冠,朝那太監點了點頭,以示訣別,然後拔劍抹喉,鮮血四濺……

趙高聞胡亥己死,搶得傳國玉璽,原想自己做皇帝,但擔心群臣不服,便把秦始皇的另一個兒子扶上台,呼為三世。此人名叫子嬰。

同時派人趕往武關,與劉邦聯絡。

那富商模樣的中年人即是趙高派來的使者,他講完了,劉邦、張良均嗟嘆不已。胡亥雖無道,卻也不該被逼成這樣。換了劉邦,至少會留他一條生路。趙高太殘忍,真他媽的不是人,跟項羽差不多。兩個殺人狂,只風格有所不同:一個陰悄悄置人於死地,一個暴跳著向你撲來……

感嘆之後,還得說正事。劉邦問那富商打扮的使者:此來何意?

使者不急於答話,先令隨從抬了幾個箱子進來,打開一看,全是金銀珠寶。

劉邦瞥了珠寶一眼,表面上不為所動。如今的劉邦,已有幾分政治家的風度。

「趙高派你來做什麼,不妨直說。」

使者顯然是善辯之士,他反問劉邦:「沛公以為當今的局勢如何?」

「這還用說。我已破了武關,下一步就直搗咸陽,秦廷大勢去矣。」

使者冷笑:「沛公自以為得計,依我看,眼下是你最危險的時候。」

劉邦一愣:「此話怎講?」

「東有趙高,西有項羽,沛公夾在中間,豈不危險?」

「這是胡說!項羽和我是結拜兄弟,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共滅暴秦。至於趙高,他能擋住我的十萬大軍?三五天內,我必定打進咸陽。」

使者又笑了:「沛公當我是三歲小孩哩。你能打進咸陽,我完全相信。但打進去又能怎樣?項羽的幾十萬人馬隨後就到,你能堅持幾天?不如與我們丞相聯合,憑藉兩座雄關,同項羽一戰,等擺平了項羽,然後……」

「然後怎樣?」

「趙高與沛公分王關中。」

「他做夢!」劉邦跳將起來,幾乎在吼,「趙高是什麼東西,想和我平分天下?告訴他,他不配!我寧願跟項羽爭高下,決一死戰,也決不與他為伍。」

劉邦越說越怒,幾至拔劍,被張良止住。使者無罪殺了他,豈不是自損名聲?劉邦猛然醒悟,隨即緩和下來,對那使者說:

「你且回去,我不傷你,這些珠寶不能帶走,我有用的,反正是不義之財。」

使者無奈,只得空手而回。

使者一走,張良便發笑。劉邦不解,問道:「我很可笑么?」

張良說:「我笑沛公不答應別人的條件,卻又收下人家的財禮。」

劉邦亦笑,把手一揮說:「這個小意思。當年在沛縣,我兩手空空,號稱賀萬錢,做了呂公的上賓,還娶走了他的女兒。我這空手道,水平不算低吧?另有一件,在芒碭山中,我遇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我吃她的,用她的,還跟她睡,快活得神仙似的。我這人運氣好,將來或許真要做皇帝哩。」

二人大笑,然後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天一早,繼續向嶢關進發,到關前紮下營寨。嶢關的防守力量比武關更強,若強攻,損失太大,張良向劉邦建議,決定計取。先使酈食其攜重金,逞口舌,買通了幾個守將,使其軍心渙散。接著,劉邦帶主力繞過曉關,突然出現在秦軍背後,大破秦軍。

漢元年九月,劉邦在藍田消滅了最後一股秦軍之後,直至霸上(今陝西西安市東),親筆寫下了一封招降書,派人送往秦廷,秦朝的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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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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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關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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