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慘烈的敗仗

第十三章 最慘烈的敗仗

第十三章最慘烈的敗仗

且說劉邦繼續進兵,在洛陽附近的新城,有個老頭求見,自稱董公,時年八十有二。劉邦念他是長者,准其入帳。董公拄一根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他斜著眼睛看了看劉邦,忽然冒出一句:

「順德者昌,逆德者亡!」

他口齒不清,又兼說的是河南土話,劉邦沒能聽清。讓左右問他,剛才講的是什麼話。

董公喘了口氣,重複一遍。這次劉邦聽清了,心裡卻很不高興:這老頭專來尋我的晦氣,說我是逆德者亡。他媽的,老子千里迢迢,東進伐楚,凡事都要講求吉利。你一味胡說,我就不認你是老者,照樣推你出去,砍下你的白頭!

劉邦作色,董公渾無知覺。他埋頭咳了幾聲,抬起頭來,又冒出一句:

「師出無名,事故無成!」

站在劉邦左側的酈食其對劉邦耳語道:「這兩句話均出自,老頭似乎並無惡意。」

劉邦點點頭,他也察覺董公另有話講,剛才的兩句引言,只是開場白。

劉邦說:「項羽無道,今往討之。」

董公猛地揮起拐杖,上指蒼天,聲嘶力竭地說道:「那是個無父無君的亂臣賊子呵,弒義帝於長江之濱,連屍體也扔進了江水。亂臣賊子呵,大逆不道,禽獸不如!大王要為義帝發喪,要傳檄諸侯,要把項羽的罪行公之於天下。如此,則是師出有名,天下仰德。大王切記,切記!」

說罷,董公掉頭便走。劉邦親自追出帳外,欲加挽留,隨時聆聽高論。董公笑道:

「我家裡還熬著湯藥哩。我這把老骨頭,怎禁得起奔波?大王不至於想累死我吧?」

董公既這麼說,劉邦便收起挽留的念頭,派人駕高車送老人回家,並贈金二十鎰,珠寶若干。董公以一席話,轉眼間變成大富豪,合家歡喜,不在話下。

劉邦一到洛陽,立即下令:全軍將士為義帝服喪三天。同時發下檄文,布告全國。

一紙檄文召來了五路諸侯的人馬:常山王張耳、河南王申陽、韓王鄭昌、魏王豹、殷王司馬卬。四月,劉邦已徵集諸侯兵馬五十六萬,命韓信鎮守河南,自領大軍浩浩蕩蕩殺奔彭城。

路過外黃,彭越領三萬兵前來歸附,劉邦命他為魏相國,將其兵略取梁地。

楚都彭城,守兵寥寥,所有的精兵良將,都隨項羽伐齊去了,等於是一座空城,劉邦大軍壓境,一舉擊破。四月下旬,劉邦率領的軍隊入駐彭城。

彭城敵人不多,卻有的是女人。項羽從咸陽運回來的美女,成百上千,除了充斥後宮,還分賜諸將,大街上隨處可見風格各異的美女。劉邦向來見不得美女,一見美女,他的心就慌了,意就亂了,連呂雉也擋不住他。這次東征,他自度必勝,在洛陽時,就派人從櫟陽接來了太公和呂雉,打下彭城后,讓他們住進了楚都的宮殿。

劉邦入彭城,直奔楚宮,正如他當初進咸陽,直奔秦宮。他好色幾十年,從未因女人吃過虧,而這一次,女人使他吃了大虧。他身後的五十六萬大兵,個個都想要女人,他帶頭扎進溫柔鄉中,這些個大兵也就各施本領,追香逐玉,撈不到女人的,便搶財物,彭城一片混亂。

只苦了張良。他帶著樊噲,四處尋找漢王劉邦。和上次在咸陽時一樣,劉邦進入彭城之後,很快消失了蹤影。不言而喻,他消失在女人們的粉臂玉腿之間。但城中遠不止一座宮殿,張良不知道劉邦身在何處。他趕往某一座宮殿時,士卒告訴他,漢王去了另一座宮殿。他馬不停蹄,匆匆趕去,那兒的士卒又說,漢王剛剛離開,至於去了何處,他們也不清楚。張良累得滿頭大汗,一肚子計謀無處施展。劉邦好像故意跟他捉迷藏,上次,樊噲闖宮,差點驚散了一群粉黛,這次,劉邦學乖了,明知他們要進言,擋他的好事,便不停地變換享樂的地點,與他的部屬展開了游擊戰。

彭城越來越混亂,到處都在慶祝勝利,在勝利的名目之下,狂嫖爛飲、殺人越貨都具備了正當理由。各路諸侯各行其是,漢軍將領也不便過多地加以干預。而且,漢軍自身就很混亂,單憑張良、樊噲等幾個人,顯然鎮不住堂子,除非劉邦出面,而劉邦卻不見人影。

幾天後,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張良終於找到了劉邦。劉邦喝醉了酒,在卧榻上酣睡,旁邊坐著七八個妙齡女子。樊噲可不客氣,大步上前,分開這些個粉臂玉腿,瓮聲瓮氣地叫醒劉邦。劉邦睜開醉眼,對張良笑道:

「子房,我已經為你物色了一位……絕色女子。名喚……素桃。我向你保證,沒動過她……」

說著,劉邦撐起身子,連聲呼喚這個叫做素桃的女人。張良一時哭笑不得,而樊噲以手按劍,恨不得殺掉天下所有的美女。

當劉邦在張良、樊噲的苦諫之下有所醒悟時,已經晚了。西楚霸王項羽率三萬精騎,有如出山猛虎,兇悍無比,晝夜兼程地向彭城急進。

彭城西南不遠,有一座小城蕭縣,那裡駐有盟軍十萬,全部陶醉在勝利的迷夢中,根本沒想到楚軍會回師反擊。當他們感覺到楚軍奔襲而來,翻江倒海,天翻地覆時,畏怯、惶亂便油然而生,大軍立時潰亂,潮水似地退入彭城。項羽的三萬虎狼之師緊緊尾追,彭城也立即陷入無可收拾的混亂之中。這就是所謂兵敗如山倒。

「項羽殺回來啦!」

這驚呼聲,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五十六萬漢軍籠罩在恐懼中,個個心驚肉跳,完全喪失了戰鬥力,只顧四下逃竄。項羽寶駒鐵甲,揮舞著長槊,第一個殺人城中,三萬楚軍騎兵緊隨其後,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這是一場奇怪的戰鬥,五十六萬人被三萬人打得全無招架的餘地,創下了中國古代戰爭史上的奇迹。究其原因,主要有三個。首先,劉邦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五十六萬聯軍成了烏合之眾。其次,項羽採用輕騎戰術,突然殺回彭城,一襲成功。再次,包括劉邦在內的各路諸侯對項羽幾乎懷有一種先天的恐懼,一聽項羽殺來,先自亂了陣腳,似乎處處都是楚軍。

司馬遷在中,以寥寥數語,記錄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

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餘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餘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

漢軍的屍體阻斷了睢水,那景象,真令人慘不忍睹。其後數十天,蜿蜒百里的睢水上漂滿了男人們腫脹的屍體,在五月的陽光照射之下,泛著綠光,奇臭難聞。兩岸的百姓紛紛遠避,一年半載不敢回家。睢水上空,成千上萬的烏鴉徹夜嗚叫,有如鬼嚎。

而漢王劉邦似乎有神人保佑,再次躲過了他平生最大的一次災難。

劉邦乘車逃出北門,身邊有夏侯嬰率領的一支數百人的衛隊。漢軍多走南門,劉邦北向,以為得計。殊不料走不多遠,便被楚軍認出,數千楚卒一涌而上,將漢軍團團圍困。劉邦仰天長嘆:「想不到我劉邦死在彭城!」

話音未落,忽見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自東南而來,黑霧彌空,黃塵四塞,周圍楚兵皆掩面站立不穩,驚惶迷亂,四散奔走。劉邦見馬頭前隱隱有白光引路,於是策馬前進,奔出二十餘里,黑風黑霧才漸漸止息。

這個奇特的場景,見於所有的正史和野史,可信度大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是:是否真有神人暗助劉邦?這很難說。時為初夏,大風忽起,天昏地暗的情形也有可能出現。不過,可能性太小,偶然性太大,令人不得不陷入神秘的冥想,視之為千古之謎。

劉邦本能地向豐沛方向逃竄,那兒是他的故鄉。想到故鄉,他才突然記起太公和呂雉不在身邊,還有兒子劉盈和女兒魯元。但眼下逃命要緊,老父妻兒都顧不上了。

行至中途,夏侯嬰發現路邊有一對少年男女,手拉著手,滿身是泥。上前一看,竟然是公子和公主。夏侯嬰大喜,忙將他們請到漢王的車駕之上。劉邦亦喜,問及太公與呂雉的下落時,兩個少年茫然無對。正談話間,忽見後面旌旗招展,塵土飛揚,似有楚軍追來。劉邦大叫:

「追兵來也,打馬快走!」

於是,數百漢軍護著劉邦的車駕,飛快地向西奔走。後面的楚軍緊追不捨,為首一員楚將,乃是季布。季布遙見漢王車馬,立功心切,一馬當先,猛追上來。

劉邦急了,為了減輕車上的負重,竟將親生兒女推下車去,這一舉動,使劉邦的仁愛之名大打折扣。虎毒不食子,劉邦做得太過分了,活該為此而留下千古罵名。身為帝王者,大約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極重。反正他有的是女人,兒女死了,可以再生,他自己卻千萬死不得,他死了,一切都完了,江山社稷,漢軍將士,包括他的家族中的所有成員。

劉邦將兒女強行推下車,夏侯嬰見狀,大叫一聲:「大王不可如此!」

隨著喊聲,又飛快地將兩個孩子抱回車中。遭到父親遺棄的兒女大哭不止,劉邦亦復傷感,掉過頭去。不多時,追兵又至,劉邦欲再次將兒女推下車,以便自己輕車急馳,但夏侯嬰早有準備,劉邦把兒女推下來,他就把他們抱回去,如是者三,遠遠看去,似乎在表演著馬上絕技。

劉邦終於大怒,叱責夏侯嬰道:

「我等萬分危急,你要置我於死地不成?」

夏侯嬰也急了,敞開嗓子大吼:

「再危急也不可棄兒女!」

劉邦拔劍,欲斬夏侯嬰,並趁夏侯嬰閃避劍鋒之時,又將二子踢到車下。夏侯嬰索性跳下馬來,一腋一個,將二子挾住,再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這時,天色已晚,季布怕中伏兵,停馬不追,劉邦這才得以逃脫。

又奔出幾十里,感到離楚軍遠了,劉邦才下令在一片樹林中歇息。

劉盈和魯元公主仍在飲泣,顯然是驚異於父王的殘酷。夏侯嬰好事做到底,一直呆在他們身邊,加以撫慰。劉邦心中慚愧。他的性命保住了,回過頭來,才感到既對不起劉盈、魯元公主,也對不起夏侯嬰。

劉邦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很感激夏侯嬰。夏侯嬰亦是沛縣人,跟劉邦是老朋友,這條平時很少講話的漢子,危急關頭顯露出好漢本色,劉邦從此記下了他的忠誠。而呂雉對他更是萬般感激:他救下了她的親生兒女,等於是她自己的救命恩人。

後來,夏侯嬰被封為汝陰侯,食邑7000戶,擔任高帝、惠帝、呂后和文帝的太僕,一直到死,這在漢代歷史上是空前絕後的。瞬間顯露的忠誠奠定了長達三十餘年的安穩和幸福,夏侯嬰為後代的封建臣子樹立了一個義薄雲天的典型形象。

漢王劉邦在遠離彭城的樹林中歇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剛放亮,便向下邑開拔。下邑在碭縣以東,且有呂后的哥哥呂澤率領的一支人馬。而碭縣是他的老巢,斬蛇起義,就是在芒碭山下。項羽若是把他逼得太緊,他還可以把隊伍拉上山去,同楚軍展示游擊戰和持久戰。

劉邦坐在車上,耷拉著腦袋,顯得很沮喪,劉盈和魯元公主靠著車子的另一側,互相依偎,看樣子仍有些怕他。他們吃不準這位父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把他們踢下車去。

太陽出來了,照著遠遠近近的田舍,照著坑坑窪窪的山道。這是五月的太陽,一出來就格外刺眼,將熱氣瀰漫到空中。穿戴過於複雜的劉邦感到很不舒服,他索性摘下冠戴,脫掉袞衣,將半個身子裸露到陽光下,任一頭長發在風中飄飛。這使他看上去像個山野狂人,不過,感覺好多了,心情也似乎不再那麼沮喪。

抵達下邑,被呂澤接著,劉邦方得以沐浴,洗掉了一身臭汗和污垢。

幾天後,漢軍的殘兵敗將陸續聚集下邑,劉邦檢點人馬,尚不足五萬。進軍彭城時的五十六萬人馬,被項羽的三萬輕騎打掉了五十萬,其中,大約三十萬戰死(包括落入睢水溺死),二十萬逃亡,如此戰績,劉邦不能不垂頭喪氣。

劉邦又從將士口中得知殷王司馬卬陣亡,原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投降了楚軍,趙、魏等敗兵均已逃回本國,趙王歇和魏王咎都有背漢降楚的跡象,劉邦以漢王的身份號令諸侯、共伐無道的局面已不復存在。

並且,已得到確切消息:太公與呂雉落入項羽手中,項羽動了殺機,幸好被范增勸止。范增待之如客,每日酒肉奉送,準備以此二人招降劉邦。

老父、妻子暫且無礙,劉邦這才放下心來。

五月中旬,劉邦退守滎陽。滎陽以北,有座小城名曰成皋(又名虎牢關,今河南滎陽縣汜水鎮),滎陽與成皋連成一片,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它依山傍水,進可攻,退可守,它是關東通往關中的咽喉,又是關中威懾關東的重鎮,劉邦欲在此阻擋楚軍的進攻。

五月下旬,大將軍韓信領兵數萬到達滎陽,不久,丞相蕭何也從關內送來兵員與糧食,漢王劉邦的軍威復又大振。張良對劉邦進言道:

「當今天下,有三個人可以破楚軍、敗項羽,這三人是:韓信,彭越,英布。前二人已歸入漢王麾下,只九江王英布,雖與項王有隙,卻一直持觀望態度,漢王派人說之,陳說種種利害,或可使之來降,為我所用。」

劉邦說:「我剛吃了敗仗,聲威遠不如先前,英布肯來降我么?」

張良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漢王不必小瞧了自己。漢王除了打仗不如項羽,其餘各處均在項羽之上。而我剛才列舉的三人,正好能彌補漢王之不足。英布是個聰明人,對時局看得很清楚。前時項羽征齊王田榮,他稱病不從。漢王打彭城,他又穩駐九江,拒絕馳援。單憑這兩件事,臣可以斷定,此人已生外心,漢王遣使往說,正是時候。」

劉邦喜道:「先生一席話,真令我撥雲霧而見青天。打仗,靠先生列舉的韓信、彭越和英布。而審時度勢,則非先生莫屬也!我有先生,何愁得不到天下!」

誰去遊說英布歸漢呢?張良說,他願前往,憑三寸不爛之舌,他有把握說動英布。但劉邦不同意,認為此舉太冒險,眼下畢竟是楚強漢弱的時候,張良若一去不返,被砍頭或扣下,劉邦可就慘了,劉邦輸得起五十萬大軍,卻輸不起張良。

挑選使者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小人物,名叫隨何。

隨何時為謁者——一個掌管傳達的小官,亦屬謀士之列,雖然是最小的謀士。隨何在滎陽時,心裡一直不痛快,前些日子,在虞地,劉邦召集低級謀士開會,把他們罵了一頓。

劉邦說:「你們這群不中用的東西,沒有一個為我打天下動過腦筋!」

劉邦罵他們是不中用的東西,還算是好聽的詞兒。幾乎所有的低級謀士都暗自慶幸:漢王沒有操他們的祖宗。唯獨隨何悶悶不樂,不甘心挨罵。

隨何認為自己有才,不該混在低級謀士中間,動不動就挨漢王一頓痛罵。當然,他的才華需要被證明,換句話說,他需要時機,以脫穎而出。

漢王挑選使者,往說九江王英布。機會來了,但機會與風險並存:誰都知道,那個受過黥刑的九江王脾氣古怪,不大好惹,一句話說錯了,就可能死在他的劍下。低級謀士們互相搖頭,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這位謁者隨何,在猶豫了兩天之後,終於站了出來。

擔任考官角色的張良同隨何細談了一個時辰,然後稱之為辯士——辯士已經比謁者高了一個等級。張良說過的話無疑是管用的,因為張良是大謀士。

小謀士受到大謀士的誇獎和提拔,心裡很高興。辯士,他一再重複著這個稱謂,像是撫摸一件新得的珍寶。但願此去九江,能在英布座前大逞辯才,說其歸漢。彼時,他為漢王立下大功,要地位有地位,要珍寶有珍寶。

六月,辯士隨何帶了二十個隨從(他平生第一次有隨從,並且是二十個隨從。),連同他的升官發財的美夢,出發了。從滎陽到九江(今安徽壽縣),走了大約四、五天。

隨何到了九江,英布派他的太宰出來應付,過了三天也沒與隨何見面。

隨何見不了英布,就無法向英布陳說辭、施展辯才。不過,真有本事的人,可以間接同英布講話,因為隨何與英布中間有一位太宰。看來,隨何的確有本事,他採用隔山打牛的辦法,對九江王英布施加影響。這天,他對太宰說道:

「我作為漢王的使臣,到這兒已經三天了。九江王拒不見我,其中必有緣故。他認為楚王強,漢王弱,而我此番出使九江,就是想辨明究竟是誰強誰弱。我說得有理,大王不妨採納;如我錯了,那就斬了我和隨員,表明大王堅決臣服於西楚霸王。」

太宰把隨何的話轉達給英布,英布果然召見隨何。

隨何開口便道:「我受漢王之命,前來九江叩問大王起居。有一件事我甚覺奇怪:大王為何跟楚王如此親近?」

英佈道:「這有啥好奇怪的?我曾為楚將,當然要以臣下的身份侍奉楚王。」

隨何笑道:「大王曾為楚將,這點不假,但要說以臣下的身份侍奉楚王,就有點言過其實。楚王伐齊,大王理應親率部屬,為楚先鋒,為何只撥了四千人助楚,難道北向稱臣,就這樣做嗎?漢王攻入彭城,大王坐觀成敗,不派一卒渡淮往救,難道身為楚將,能這樣袖手旁觀嗎?如此看來,大王名為事楚,並無行動。大王這樣做,我認為很危險。」

隨何所列兩件事,正是英布的心病。英布沉默著,顯然在考慮隨何的話。

隨何趁機大逞辯才:「大王既不願依附楚國,又不離開它,這種騎牆態度,我以為很不可取。大王認為漢弱楚強,然而,楚國兵力雖強,天下人卻讓他背上了不義的名聲,他背棄盟約,殺害義帝,一味靠戰爭來強化自己。漢王能取得諸侯的信賴,退守滎陽,憑藉蜀、漢的糧食和兵員,深溝高壘而守邊陲。楚人出師,要深入敵國七八百里,攻城沒有力量,老弱運糧輾轉千里。楚軍進攻滎陽、成皋,漢軍巋然不動。楚軍進而不能得手,退而不能解圍,試問,楚軍之強強在何處?大王助楚,不能滅漢;大王助漢,則必能滅楚。形勢已擺得十分明顯,大王不可再猶豫了。懇請大王歸漢,漢王必然割地以加封大王,並且保留大王在九江的封地——漢王歷來是說話算數的。」

一席皇皇大論,說得英布只有點頭的餘地,不過,事關重大,他並未作出明確的答覆。

英布讓隨何退下。看樣子,他要三思而行。

隨何可不能讓他猶豫:他夾在兩股勢力當中,倒向哪一邊都是可能的。

其時,楚使亦在九江,天天催英布增援。隨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逼英布攤牌。他乘英布正在傳舍中會見楚使,徑自推門而入,當著英布的面對楚使說:

「九江王已歸從漢王,楚王怎能令他發兵?」

英布聽了悚然一驚,無言以對。楚使見狀,情知不妙,轉身要走。隨何一聲大喝:

「大王不斬楚使,更待何時?」

英布無奈——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當,機立斷,作出選擇。他斬了楚使,正式起兵叛楚。

。英布歸漢,大大分散了項羽的兵力,起到了牽制楚軍的作用。項羽抽出兩員大將:項聲和龍且,領精兵數萬,入九江討伐英布,雙方激戰數月,一直打到年底。後來,英布由於中計而導致慘敗。楚軍衝進九江城,將他的妻子也殺了——歸降劉邦,他付出了巨大代價。

一敗塗地的英布收拾殘部,與隨何一起,到滎陽投奔漢王劉邦。他滿以為會受到劉邦的隆重接待,殊不料劉邦對他冷淡之極:他進入內室參見劉邦時,劉邦正坐於榻上,兩個女子一左一右,為他洗腳——這是劉邦怠慢客人的慣用伎倆,先前就對酈食其用過一次。

堂堂九江王可不比那位高陽酒徒:他氣得想自殺,從嬌妻於地下。

不過,當英布回到劉邦為他安排的住處時,又高興起來:室內的一切陳設與漢王一模一樣,完全是諸侯王的等級。當晚,漢室重臣張良、蕭何、韓信先後都來看望他,對他很尊敬,他又覺得挽回了面子。

劉邦這一招,叫做先煞威風,后施恩惠。英布心高氣傲,連項羽都不買賬,劉邦不這麼做,日後也難擺布他。

劉邦這種恩威並施的做法,作為一種長官策略,對後世影響很大。

而且,他完全是自己拿主意,不勞別人來提醒。干這類事,他歷來在行——比他的任何一個部屬都在行,他是天生的制人者,被制者還大都是高人,輪不到庸碌之輩。

隨何功成而返,巴望著升官發財,由低級謀士一變而為高級謀士,但劉邦並未給他加官,只賞了他一些金帛。事後,劉邦似乎把他給忘了,及至打敗項羽,開慶功會時,劉邦才記起他。卻當了文臣武將的面,罵他是腐儒,幹不成一件大事。隨何先是莫名其妙,繼而明白劉邦的用心所在。他問劉邦,用步兵五萬、騎兵五千能不能打敗九江王英布。劉邦說,不能!於是,他又說:我隨何不費一兵一卒而使英布歸漢,功在五萬步兵、五千騎兵之上,漢王倒說我是腐儒。難道我隨何真是一個腐儒嗎?

劉邦大笑,當即論功行賞,升任隨何為護軍都尉——一個真正的高級謀士。

隨何以一席高論說英布歸漢,惹動了另一個欲以舌頭橫行天下的大辯士:這就是酈生。

其時,魏王豹宣布投楚。這又是一個騎牆高手,劉邦還定三秦,他覺得劉邦勢大,投了劉邦。劉邦在彭城慘敗,他又覺得劉邦勢小,轉投項羽。他這麼投來投去,早晚要激怒某一方。

現在,魏王豹激怒了漢王劉邦,劉邦要興師問罪,酈食其自告奮勇:憑他的一張嘴,使魏王豹重新歸漢。劉邦想,這樣也好,以免分散兵力。他對酈食其許願說:

「先生如能成功,我把魏地給你,封你為萬戶侯。」

於是,酈食其滿懷封侯的希望,星夜趕往魏都平陽,對魏王豹陳說利害,曉諭禍福。不難想象,他那張上了年紀的嘴,是如何唾沫飛濺。然而,憑他磨破嘴,魏王豹始終不為所動。最後,魏王豹感嘆似地說道:

「人生在世,有如白駒過隙,我已是年逾半百的人,能自在幾年就自在幾年。漢王專愛罵人,辱罵諸侯、君臣,動不動就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簡直是對待奴僕的態度,哪有什麼君臣之禮!我可不願歸附他。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見到他。」

酈食其無功而返,並將魏王豹的這番話轉達給劉邦。劉邦勃然大怒:

「老子罵你是為你好,不識抬舉的雜種,老子不罵你時,就要取你的狗命!」

遂令大將軍韓信,率大將曹參、灌嬰並漢卒數萬,北伐魏王豹。

韓信根本不把魏王豹放在眼裡,孤軍深入,一口氣打到平陽。兵多將廣的魏王豹,轉眼間便被韓信打得昏頭轉向,只得下馬伏地,投降了漢軍。

韓信遣人將魏王豹及其家人押往滎陽,請漢王發落,又修書一封,請兵三萬,繼續北上伐趙。韓信征討諸侯,意在為劉邦消除側翼威脅。劉邦在徵求張良的意見之後,立即發兵三萬,由張耳率領,前往平陽與韓信會師。

韓信與張耳會師后,迅速翻越太行山,猛撲趙國,以極其高明的戰術在井陘大破趙軍二十萬,斬陳余,俘獲趙王歇,佔領趙國,置常山、代郡。接著又乘戰勝之威,招降燕國,順利平定河北。韓信開闢的第二戰場緩解了劉邦在滎陽的壓力,項羽先後數次派兵渡河,在趙地攻擊韓信,均被韓信打敗。

再說劉邦。

魏王豹被押到滎陽,劉邦一見就拍案大罵,罵夠了,喝令左右推出去斬首。魏王豹平時就懼怕劉邦,此時劉邦發怒,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魏王豹縮緊了腦袋(擔心它被一刀砍下),一聲不哼,心想:憑你怎麼罵,不砍腦袋就行,然而劉邦罵到尾聲后,突然提高音量,大喝一聲:「給我推出去,砍了!」

魏王豹立時嚇得屁滾尿流,磕頭如搗蒜,連呼饒命。劉邦轉而笑道:

「我以為你是個硬漢子哩,原來也是膽小鬼。你這副熊樣,殺你真不如殺一條狗——你這條命,我暫且記下,如再生異心,定誅你三族!」

魏王豹復又叩頭不止。他此刻的心境,等於死過一回了,已經嘗到了死亡的滋味。劉邦饒他不死,他心中立刻充滿了感激,討好劉邦的念頭油然而生。他說,他有個年輕貌美的姬妾,名喚薄姬,願獻與漢王,侍奉箕帚。

劉邦笑道:「你用過的女人,卻又來呈獻與我,這不是欺我么?」

魏王豹頓時臉色煞白:死亡再次溜回他的身邊,用它冰冷的指爪搔他的後腦。獻什麼女人,他想,真他媽的多此一舉,他簡直想自己給自己一刀。

還好,這次劉邦沒有動怒,只叫他退下。

魏豹一走,劉邦立即讓人把那個名叫薄姬的女子帶上來,剛才的話,不過是說著玩兒的。不用別人用過的女人,他可不那麼清高。當年在沛縣,他就是勾引寡婦的好手。

其時樊噲在側,見劉邦又動色慾,便勸道:

「漢王,眼下楚軍逼得緊,滎陽並不是固若金湯,這女色嘛,還是不近為好。」

劉邦瞪他一眼。「楚軍逼得緊,就不要女人了么?冷梅枝不在身邊,我老婆又在項羽手上,你要讓我獨卧空床?傳令薄姬上殿,我要看看她是如何年輕貌美。」

樊噲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劉邦,又道:

「彭城之敗,漢王宜吸取教訓。」

這句話把劉邦惹毛了,立即加以訓斥:

「彭城是彭城,滎陽是滎陽!你這屠狗出身的傢伙,再敢說一句晦氣的話,本王照樣推你出去,砍下你的狗頭!」

樊噲頓時血往上涌,因為他的頭竟被稱做狗頭。大丈夫惜頭如金,寧願砍下而不願受辱。如果不是旁邊的蕭何拉住他,他會跳將起來,為自己的腦袋辯護:這是一顆聰明的、忠誠的、粗中有細的好頭。儘管有時失之魯莽,但無論如何不是一顆狗頭!劉邦必須作出解釋,必須收回剛才的這句話,否則,他將自殺。

正吵鬧間,一個通身潔白的女孩悄然上殿,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她。

這便是薄姬。她確實很美,在男人們的目光當中,含羞低眉,翻弄著衣襟。

不用說,劉邦當即決定,把薄姬留在身邊。沒人再來饒舌,勸劉邦遠離女色,不知是懾於這位漢王之威,還是覺得薄姬這樣漂亮的女孩確實有留下的必要。

薄姬被獻給劉邦,就不再是魏王豹的女人。她悉心侍奉劉邦,除了奉獻姿色,也奉獻生育功能。不久,她為劉邦懷上了一個兒子,即是後來的漢文帝。大概由於她天性溫順,無意在宮中惹是非,所以逃過了呂后的毒手。呂后一死,呂黨被劉黨清洗,她安然坐上了太后寶座。

此系后話。

劉邦在滎陽期間,一面與楚軍相持,一面大享艷福。上蒼接連賜給他姿色超群的大美女,薄姬之外,還有一位戚姬。戚姬與薄姬不同,她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成為劉邦的女人之前,戚姬叫戚姑。

劉邦逃出彭城后,曾經路過一個叫戚家莊的地方。當時,天色已晚,劉邦下令休息,幾百漢軍就橫七豎八地倒在路旁——雖遭慘敗,但劉邦還是努力做到不擾民。他本人例外,因為他是漢王。

夏侯嬰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這恰好就是戚姑的家。開門的是她父親,人們叫他戚公。夏侯嬰對戚公說,有一位大人想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說著,他指了指身後的劉邦。這位戚公想必見過些世面的,認出劉邦頭上戴著的王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稱拜見漢王。

劉邦當時想:一個山野村夫,居然認得我是漢王。

戚公自然殷勤款待,殺雞宰魚,讓出最好的卧榻。劉邦很疲乏,吃過之後,倒床便睡。戚公卻叫來了他的閨女,要獻給漢王。對他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不是在逃亡的途中,堂堂漢王怎麼會在他家住上一夜。這個閨女即是我們要講的戚姑。

劉邦睜開睡眼,瞟了戚姑一眼,由於光線暗,劉邦又太疲倦,戚姑並未給這位漢王留下特別的印象。「身段還可以。」劉邦嘟噥一句,順便抓起榻旁的一根玉帶,向戚公拋過去,接著,翻身向內,又睡著了。戚公本來是讓閨女來獻身的,見漢王如此,只得把戚姑帶走,好在他得了一根作為定禮的玉帶。山裡人,把定禮看得很嚴肅的。

第二天,劉邦匆匆上路,把戚姑完全忘了,後來在路上寬衣,發現少了玉帶,才隱約記起昨夜的情形。到滎陽后,忙於調兵遣將應付楚軍,已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如果戚公不把戚姑帶到滎陽,向漢王劉邦出示玉帶,也就不會有戚姬,同時不會有後來發生的、在中國歷史上駭人聽聞的人彘故事。

戚公帶著閨女,輾轉幾百里來到滎陽,見到劉邦。這一次,由於光線好,戚姑得以完整地呈現在劉邦面前。劉邦一看眼前的戚姬,差點驚叫起來。

這無疑是他平生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長身玉立,明眸皓牙,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總之,所有形容女人的美好辭彙都不妨往她身上堆,沒有不貼切的。

不言而喻,戚姑很快變成了戚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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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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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慘烈的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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