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凄厲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第十四章凄厲的楚歌,死亡的味道
劉邦在滎陽大約呆了一年。這一年,他總的說來是處於被動挨打的階段,或者叫做戰略防禦階段。項羽的正面攻勢咄咄逼人,楚軍主力幾乎完全撤離了齊地,把矛頭指向漢王劉邦。項羽終於明白,劉季,這個當年的結拜兄弟才是他最大的敵人。
以項羽的幾十萬虎狼之師,攻下滎陽應該說是輕而易舉,然而,正是在這段時期,劉邦採取的戰略是非常成功的。大將軍韓信領兵北上,開闢第二戰場,既擺平了諸侯,又吸引了大量楚軍。謁者隨何說英布歸漢,又在淮南一帶對楚軍構成威脅。另外,被劉邦封為魏相國的彭越帶著兩萬人馬,仍在楚地打游擊,聲東擊西,消耗楚軍的力量。霸王項羽同時要應付八方,所以遲遲不能打下滎陽,生擒劉邦。
這時候,項羽顯得非常急躁,恨不得立刻踏破滎陽,可是滎陽憑據險要的地勢,急切之間,難以攻下。單靠項羽的猛打猛衝,顯然不行,范增獻計說:
「漢軍能固守滎陽,全靠敖倉運來的糧食源源不斷,若能斷其糧道,滎陽就不能持久。」
項羽從其計,派出大將鍾離昧並精兵一萬,前往敖倉,截斷漢軍糧道。
敖倉位於滎陽西北的敖山上,為秦時所建。此前,韓信派人築起自運河到敖山的運糧甬道,韓信北征后,大將周勃接守敖倉,大約五千漢軍駐紮在敖山。
鍾離昧對漢軍採取突然襲擊,周勃措手不及,糧道被攻破好幾處。
項羽聞訊,揮師直抵滎陽城下。
糧道被斷,項羽又在城下挑戰,劉邦便慌了。偏偏這時候張良因事去了櫟陽,尚未歸來,劉邦只得問計於酈食其。這高陽酒徒前些日子赴平陽,說魏王豹未成,這一次,他要為漢王獻上一條妙計,以期封侯。
酈食其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卻依然分封他的後人在杞國。周武王誅殺了殷紂王,也分封了他的後人。暴秦無道,滅六國之後,還把六國國主的後裔搞得很凄慘,因而導致天怒人怨,如果漢王能反其道而行之,效法商湯周武,立六國之後,定能使天下歸心。漢王的德行播於天下,就可以南面稱霸了。或許項羽也會來俯首稱臣。」
應該說,這是一個典型的餿主意,是書獃子的白日夢,可笑的是,劉邦居然視為高招。他立即下令鑄造金印,讓酈食其帶上,授予分散在各地的六國後裔。
酈生頗得意,認為是個大動作,弄得好,就不單是立功封侯的問題,他還將留名青史。
平心而論,酈生說不上腐儒,大概是立功心切,智商降低了,本本主義就冒了出來,白日夢無邊無際。
金印刻好了,酈食其躊躇滿志,整裝待行,恰好這時張良自櫟陽返回。
劉邦正在吃午飯,見張良到來,忙道:
「子房來得正好。近日有人勸我,讓我立六國之後,以牽制楚軍,不知先生怎麼看。」
張良吃了一驚。「此計若行,大勢去也!誰為大王出此下策?此人該斬!」
劉邦亦驚,說是酈生所謀,並將酈生的話陳述了一遍。張良聽說是酈生,不再言斬,卻隨手拿起桌上的幾根筷子,一面比劃,一面講說,指出分封六國後裔有「八不可」,根本不能實行。張良說:
「當初湯武封桀紂之後,是因為能制其死命,今漢王能制項羽死命嗎?古今形勢大不相同,豈可妄加效法!眼下楚軍尚處於強勢,漢王新立六國,若向楚稱臣,漢王又怎能制止得了?況且,諸將追隨漢王,無非是為了日後事成,能得尺寸分土。漢王分封六國,非但不能使天下歸心,反而會使諸將離心,漢王憑什麼去奪取天下?」
劉邦猛醒,不禁大罵酈食其,欲治其死罪,張良從旁相勸,劉邦才息怒。
酈生大計不成,卻險些喪命,但仔細一想,張良的話確實有道理。高人就是高人,他現在算是心服口服了。若按他的餿主意行事,漢王的大業勢必陷於十分危險的境地。
幸好張良回來了,不然,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條。
這酒徒倒是個爽快人,當晚就請張良到舍下喝酒。他在飯桌上聲淚俱下,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並以七旬老翁之軀,拜謝張良的點撥和救命之恩。
張良受不了這種場面,眼眶也有點紅了,趕緊上前扶起酈生。
是夜,酈生大醉,長歌當哭,在寂靜的夜裡傳出老遠,聽上去像是鬼哭狼嚎。正與一代佳麗戚姬交頸而眠的劉邦從夢中陡然驚醒,不覺大怒。
「這豎儒,要尋死不成!」
劉邦披衣下床,手提三尺寶劍,意欲直奔酈生住處,一劍斬斷他的歌喉。一絲不掛的大美人移下床笫,從身後抱住了他。戚姬柔聲說:
「半夜三更的,大王這是何苦。不如回到榻上,賤妾與大王再玩一回。」
劉邦依言,復又躺下,將怒氣轉化為性力,在酈食其的嚎叫聲的伴奏下,展示了一輪。
劉邦依舊,困境也依舊。糧道被切斷了幾處,滎陽城一天比一天吃緊。項羽每日在城下耀武揚威,劉邦不敢出戰。他歷來懼怕項羽,再說,滎陽的守軍也敵不過楚軍主力,只能堅守,守一日是一日。韓信的軍隊正轉戰齊地,一時又抽不回滎陽。
劉邦愁眉苦臉,無計可施。這天,他不無傷感地對都尉陳平說:
「如此紛擾的局面,何時方能結束?我看是沒有什麼希望了。」
劉邦說的是真心話。從豐沛起義至今,十多個年頭過去了,他仍在東奔西跑,四處征戰或四處挨打。這天下也真難打,打來打去打不到盡頭,一不留神,還會被別人打掉腦袋。早知如此,還不如仍做他的泅水亭長,喝酒泡女人,何其逍遙!
劉邦產生了消極情緒,這是他的另一個毛病:當事業轉入低潮時,便一臉苦相,整日唉聲嘆氣。兩天前,他已經派出使者,向項羽求和,條件是割讓滎陽以西的地盤,被項羽斷然拒絕,所以劉邦才會對陳平說:我看是沒什麼希望了。
陳平聽了這話,便思考起來。美男子的兩道劍眉皺到一起,挺直的鼻子上呈現出了些詳細紋。劉邦盯著陳平這張臉,心想:周勃和灌嬰都說你像冠上的飾玉,外表光滑好看,裡面未必有什麼貨色。我並不相信他二人的進言,不過,你總得拿出點真才實學,證明自己裡外都有貨。
陳平投到劉邦麾下一年多了,確實沒幹過一件大事。他風流瀟洒,動不動就滿口高論,還效仿劉邦,勾引了滎陽城中的一位漂亮寡婦,雙雙乘坐軺車,在大街上招搖。大家都忙於打仗:武將忙於廝殺,謀士忙于思考。陳平倒好,把戰火瀰漫的城市當成溫柔富貴鄉:當別人都在浴血奮戰時,他卻在城裡恣意施展男性魅力,還官居都尉,拿著豐厚的俸祿。
一幫老將橫豎看他不順眼,他們暗地裡觀察他,隨時準備打他的小報告。陳平勾引漂亮的滎陽寡婦,他們雖然氣憤,卻沒有上告漢王。陳平盜嫂,劉邦尚且視為小事一樁,勾引個把寡婦算什麼?
男女作風問題,老將們無計可施,但貪污受賄就另當別論了。陳平受劉邦寵愛,一些下級軍官爭相趨附,紛紛贈金送物,陳平一概收下,於是老將們欣喜若狂:他們終於拿到了陳平的把柄。按韓信韓大將軍定下的條例,陳平犯下了第十條盜軍之罪,當斬!
小報告迅速送到劉邦的桌案上,劉邦也很有些不快,召來陳平問話。
劉邦板起面孔,開口就是一句罵人話:
「你這小子,本王信任你,你的尾巴就翹上天了。你他媽的亂搞男女關係,影響極壞,我不責怪你,你倒愈搞愈猖狂,竟敢搜刮將士錢財。今天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話,你這美男子的腦袋可要搬家了。」
陳平伏地回稟:「諸將贈金,確有其事。臣為大王出謀劃策,不受贈金何以為資?那些聚集的金銀全在,我不曾動過分毫。大王不用我,我辭官回鄉好了。」
劉邦派人到陳平家中查找,果然看見許多金銀,封得好好的,誰人所贈,贈與何年何月,全都寫得清清楚楚,可見陳平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劉邦會派人搜查。
劉邦很高興。陳平是好樣的,既廉潔奉公,又為漢室苦心謀划。劉邦對陳平說,諸將贈金,我也來湊一份。贈你二十鎰,你留著備用吧。
陳平拜謝,抱著大堆金子走出臨時設置的漢王宮,在宮外等候了半天的老將們全都傻了眼。不過,他們互相鼓勵:咱們走著瞧,那小子,總有犯錯誤的一天!
陳平即使不犯錯誤,也很難長時間充當混混,他必須露一手,表明自己不單是麵皮光滑,所以,這次是個關鍵。劉邦沖著他嘆氣,多少也有這種意思。
陳平思考了很久,大約二十分鐘沒說話。他坐著思考,又站起身,像張良那樣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劉邦正眼看他,幾分鐘后又斜眼看他,心想:
這傢伙走路的姿勢蠻好看,但不知能不能走出什麼名堂。我看玄,多半是沒名堂。
事實上,陳平有意賣關子,吊吊劉邦的胃口。他來回走動,以滑稽的方式模仿張子房,待劉邦漸漸失望,才突然開口,抖摟出一手高招。陳平說:
「臣有一計,未必能解滎陽之圍,卻能瓦解項羽的軍心。項羽善戰,但有個大毛病:為人猜疑,喜聽讒言。他的心腹重臣不過范增、鍾離昧、龍且等人,若用重金買通楚軍將士,令其反間項羽和謀臣之間的關係。項羽失掉心腹重臣,憑他如何勇猛,也決非漢王的對手。」
劉邦沉吟道:「計是好計,不過,你有把握買通楚軍將士嗎?」
陳平笑道:「我在楚軍中混了多年,人緣極好,這點小事豈在話下?」
「美哉陳平,賢哉陳平!」劉邦喜形於色。時為冬季,屋裡燒著火盆。劉邦跳過火盆,使勁搖著美男子的肩膀。這舉動倒把陳平嚇了一跳。
劉邦下令,撥出黃金四萬斤,交給陳平調用,見機行事,反間楚軍。而陳平表示,不用撥出這麼多,他家裡不是有諸將饋贈的金銀嗎,正好能派上用場。
劉邦道:「你家中的那點錢,你自己留著用吧。算我給你的賞賜,如何?」
陳平想,這樣也好,我那位風流寡婦花銷太大,正愁手頭拮据哩。
於是拜謝漢王,躬身而退。
陳平說干就干,當夜便溜出城,潛入楚營。楚軍四面圍城,溜出幾個百姓裝束的漢子,也不易察覺。陳平找到老同事、老部下、老朋友,一一分贈重金,這些個楚軍將士忽然得了巨款,個個歡喜,激動得語無倫次,紛紛向陳都尉拍胸脯,說一切包在他們身上。
很快,楚軍中流言滿天飛。流言先是指向鍾離昧,說鍾離昧身為大將,屢立戰功,卻始終不能裂土為王,於是很寒心,已決定擇時機投靠劉邦云云。
項羽聽到流言,滿腹狐疑。他向來是聽信流言的專家,從此不再重用鍾離昧。
這一來,鍾離昧真有些寒心了。
第二批流言指向范增。這回更厲害,說范增早已私通漢王,遲遲攻不下滎陽城,便是明證。並且為老不尊,與虞姬有曖昧關係。這流言編得離譜,項羽便不大相信。尤其是后一條,范老頭年逾七旬,身體又不大好,背上還生著癰疽,怎麼可能同小他五十歲的虞姬有染?
至於范增私通劉邦,項羽雖不信,卻存了疑心。而項羽這人一旦存疑,就比較麻煩:疑點會無端長大。由一點長到兩點,由兩點長到四點……以此類推,直到疑慮重重。
這時,陳平開始實施反間計的關鍵一步。
有楚使入滎陽,聽劉邦談投降的條件,劉邦待之如上賓,美味珍饈加以款待。楚使入席,正欲舉箸,劉邦說:
「你們亞父近來還好吧?」
楚使點頭,同時挾了一塊熊掌送入口,連稱味道好,他平生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劉邦又說:「你是范老先生派來的吧?范老先生的使者,一向是我們的貴客。一頓飯算什麼?我還為你安排了兩位絕色女子,吃過飯,且回館驛享樂去吧。」
楚使一愣,道出實情,他原是項王的使者。
劉邦亦是一愣,卻不言語,轉身便走。楚使正納悶間,幾個下人上來,撤掉了熊掌燕窩之類,換上蘿蔔白菜,且是水煮,沒鹽沒味,難吃得要命。楚使勉強咽下幾口糙米飯,奔回館驛,心裡還想著那兩個絕色女子。也許漢王故意不讓他吃飯,以免折騰開來,弄斷了腸子。
到館驛一看,哪有什麼美少女?倒是有個老婆子,奇醜無比。老婆子嚷著叫他換房,從上房換到下房,從套間換到大鋪,跟一群來自韓國的叫花子似的使者住到一起。
楚使肺都氣炸了。
回到楚營?他一一向項羽回稟,不怨劉邦,倒暗示範增通漢。項羽怒不可遏,大罵范增:
「老賊叛我,不得好死!」
項羽立刻下令,削掉范增兵權。
范增也是個急性子,如據理力爭,揭穿劉邦的詭計,等項羽冷靜下來,多半會收回成命。然而,智謀過人的范增卻受不得一口氣,一旦火氣上來,智力就下降若干。所謂感情用事,講的就是范增這類人。忍的功夫,他顯然不及張良。或許跟年老有關,有些人年紀越大,火氣反而越盛。比如兩個老頭下棋,開始拱手為禮,中盤則怒目相向,到結局時,已經揮起了老拳。范增就像這種下棋的老頭。
范增跟隨項羽,立下的功勞頗多,受的氣亦多,名為項王的亞父,實際上遠不如張良之於劉邦。奇計迭出的老頭,遇上了一個頭腦簡單又剛愎自用的霸王,合該吹鬍子瞪眼。他曾經兩度氣得出走,走不多遠又折回來,並非舍不下項羽,而是舍不下功名利祿。
這次,老頭子豁出去了,對項羽說:「大王,你好自為之吧,我這把老骨頭扔在沙場上,未免太凄涼,還是歸葬鄉里的好。老夫去也!」
范增說罷,掉頭出帳。項羽也不追趕,君臣一場,連個告別的儀式都沒有。
范增離開滎陽地面,往彭城方向走。他是居巢人,但家小都在楚都彭城,他打算到彭城,把兒孫通通接到居巢,閉門靜養,遠離人間的是是非非。
古道黃昏,西風瘦馬,一個孤零零的斷腸老頭,走一路,咳一路,背上的毒瘡又發了,忽而奇癢,忽而奇痛,到彭城,一病不起。據說他有位師尊住在離彭城不遠的卧牛山上,道號張真人。這位真人既通兵法又精醫術,隱居七十年,行止飄逸已接近神仙的境界。他調教過的唯一一名弟子就是范增,不過,他認為范增太不爭氣:沒去輔佐劉邦(真人對未來世界一目了然),倒去輔佐項羽,因而拒絕下山為范增醫治毒瘡。真人愛弟子,卻更愛真理(或曰上蒼的旨意),一任范增輾轉病榻,呻吟了幾天幾夜之後,終於命喪黃泉。
范增的死訊傳到卧牛山上,真人掉下了幾滴眼淚。但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
逆天而行的西楚霸王,離死期也不遠了!
項羽聞訊,大哭一場。亞父范增的諸般好處浮現眼前,腦袋也有點清醒了,覺得上了劉邦的圈套。悲哀加上悔恨,項羽萬丈怒火傾瀉到劉邦身上,下令猛攻滎陽,務必在三天之內拿下這座城池,蕩平漢軍,生擒劉邦。
劉邦聞范增死,仰面大笑,當即重賞陳平。而陳平露了這一手,也擺出了高人派頭,對那幫老將愛理不理,且在大庭廣眾之下,與那風流寡婦出雙入對。老將們目送他瀟洒的背影,發一會兒呆,然後交頭接耳,發表議論說:
「咱們看錯了陳都尉:總是瞧他不順眼,以為他僅僅是個小白臉,原來陳都尉真有兩下子,略施小計,就搞掉了范老頭。咱們別去惹他了,跟他和好吧。今晚就請他喝酒,表明咱們的不是。」
老將一般都比較耿直,一致贊成向陳平賠不是。當晚的筵席上,爭相敬酒,改稱陳平為先生,一如他們稱呼張良。陳平自然很感動。向來看不起他的老將軍對他畢恭畢敬,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得以釋放,在幾滴清淚中化於無形。而劉邦和張良的突然到來,把宴會推向了高氵朝。
劉邦樂則樂也,而項羽兵臨城下,晝夜攻打,喊殺聲鋪天蓋地。滎陽眼看保不住了,如何是好?問計陳平。美男子再作思考狀,前後不足兩分鐘。然後搖頭,苦笑,兩手一攤。劉邦轉問張良,張良亦搖頭。高級謀士看來也有計窮之時。
滎陽城下,楚軍攻勢如潮。
劉邦茶飯不思,張良也睡不好覺。夜裡,張良出門轉悠,倒背雙手,瘦削的身形在滎陽空蕩蕩的街上徘徊。天幕上,繁星閃爍,而城外的楚軍比繁星還多。此刻他們同樣在酣睡著,等蓄足了勁,明晨再發起衝鋒。估計滎陽失守,就在明天。
暮色中,張良輕輕嘆了口氣。
眼下是硬拼之時,智力幾乎派不上用場。同一個張子房,彼時可抵十萬精兵,此時恐怕一個也抵不上。他若是披卦上陣,揮刀舞戟,紙一樣薄的身子往來奔突,楚漢兩軍都只會笑掉大牙。
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張良要嘆氣。他此刻的心境,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個叫薩特的法國人不無相似:薩特說,他最得意的一本小說,抵不上工人們穿在腳上的一雙廉價皮鞋。
當然,薩特是過於自責了。同理,張良的自責也沒有必要。他應該想想,火燒棧道的時候,他是何等風光!
張良信步走著,索性停止無用的思考。眼下唯一的出路是逃跑,打不贏就跑嘛。而能否跑掉,還是個問題,項羽的烏騅馬一日千里,誰跑得過他?
不知不覺,張良已走到漢軍駐紮的營地。作為漢軍第一謀士,他一般不住帳篷,除非在野外作戰。值勤的武士向他問好,他點點頭,繼續往前走。這是夏季的夜晚,有風拂來,挾帶陣陣涼意,營地空曠,看得見天邊的星星。天地相接之處,有個高大的人影亦在徘徊,晃眼看,像是劉邦。
張良走過去,認出是大將紀信。
張良說:「紀將軍深夜徘徊,莫非有什麼心事?」
紀信嘆了口氣。與張良的輕嘆不同,紀信嘆得比較沉重。他想著一件事,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了,這件事非同小可,事關漢王或是他本人的生死。
決心難下,委實太難了。他一旦做出決定,這個五月的夜晚就將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夜晚。
張良盯著紀信酷似劉邦的臉,忽地心中一動。他已猜到了幾分,卻沉默著。
一句話定別人生死,這種話,張良說不出口。張良想:讓他自己選擇吧。
不過,沉默已構成某種特殊的語言。紀信明白,他的心事瞞不過張良,於是開口道:
「先生已知道我為何事徘徊?」
「你想代漢王去死。張良平靜地說。他非常清楚,紀信一言既出,便靠近了死亡邊緣。
「先生認為此計可行?」
「將軍形貌均酷似漢王,哄項羽不成問題。」
「那麼,先生認為我該去頂替漢王?」
「生死事大,請將軍自行定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紀將軍,就此別過!」
張良對紀信深施一禮,轉身走了。走出百步之外,忽然被身後的紀信叫住。
十來分鐘后,滿含熱淚的劉邦向紀信跪下了。
劉邦派人出城,向霸王呈上一封降書,措辭誠懇,字裡行間夾雜著惶恐。這降書乃是酈生手筆,把漢王既欲降楚又擔心被殺的心情表現得恰到好處。項羽看不出任何破綻,便問劉邦何時出降。漢使說,漢王準備五更出城,永遠歸降西楚霸王,決不反叛。求霸王看在昔日結拜兄弟的分上,饒漢王及眾臣一死。
項羽大笑:「這劉季真他媽的膽小如鼠。死算什麼,一抹脖子不就完事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又跟我項籍對抗!哈哈哈!罷罷罷,你回去告訴劉季,我不殺他!」
漢使拜謝,返回滎陽。
項羽立即對項莊、項聲下令:「你二人帶五百刀斧手,伏於帳下,待劉季靠近大帳時,便一齊湧上,把他剁成肉醬!劉季一死,本王自有重賞。」
項羽獰笑著。如今的項羽已非鴻門宴上的項羽,他已經學會了耍花招。他追思范增,暗暗地加以仿效。范增在時,他懶得想問題;范增死了,他不得不自己想計謀,耍花招。力能扛鼎的英雄,耍點花招豈在話下!以前,他並不是大腦不夠用,只是沒用罷了。
項羽哄了劉邦,頗為得意。項莊、項聲恭維道:「大王剛才的表演真是惟妙惟肖。劉季那小子,這回是死定了!」二將同樣得意,或者說更得意:漢王劉邦由他們來殺,這功勞該有多高!而且又不擔任何風險,一劍擊出,劉邦必血濺當場!
關於首級問題,二人悄聲議定:一人一半。
兩個姓項的,一個是項羽的胞弟,一個是項羽的表弟,項羽如此安排,用意太明顯。
歷史學家們曾經一再指出,任人唯親,是項羽的另一大毛病,是他最終落敗的重要因素。
如此看來,項羽的毛病真是太多了。
大將龍且、鍾離昧面呈不悅。此二人都是身經百戰的虎將,打硬仗總有他們的份。揀便宜的活兒,則與他們不沾邊。
不過,在項羽面前,他們作聲不得。龍且是個死心眼,不為項羽戰,也要為死去的項梁戰。項梁起事之初,他就跟隨項梁。論武藝,他甚至在英布之上。項梁待他不薄,他認定了一個死理:為項家打天下,不辭犬馬之勞。遇上不平事,縱然不悅,也決不會發為言辭——這是一條兇猛而又忠實的走狗。鍾離昧不一樣。依他的脾氣,他很想發幾句牢騷。可是他當下正為流言所困,項羽對他的信任度大大降低,所以只能忍氣吞聲。
話扯遠了,回過頭來再說劉邦。
時近拂曉,漢軍出降,滎陽城東門大開。一支歪歪斜斜的隊伍湧出城門,一個個圓臀細腰,一步三搖。扛槍的、佩劍的、背弓的,各呈姿態,不是你撞了我的背,就是我踏了你的腳。有人嬉笑,有人啼哭,有人吵架,有人圍觀,總之一片混亂。隊伍走三步退兩步,速度很慢。
全副武裝的楚軍原是嚴陣以待,待湊近看時,忽然變得嘻嘻哈哈:
這是一支娘子軍。多數是年輕女子,少數是半老徐娘,一律漢軍裝束。她們在扔掉武器的同時,索性也扔掉盔甲,一時秀髮紛飛,酥胸紛呈。其中不乏姿色好的,更是媚笑迭起,秋波橫生,彷彿隨時可以投懷送抱。
楚軍看得呆了。
將軍們比較能剋制。他們穩住心神,板著臉上前詢問:
「汝等降卒,為何全是女人?」
一個俏女子閃出隊伍,躬身應答:「男卒在後頭哩,還有漢王,我等女卒先行一步。」
將軍繼續板著冷臉發問:「什麼女卒男卒,亂彈琴!天下哪有女人蔘軍打仗的?簡直聞所未聞。」
俏女子飛他一個媚眼,嗔怪地說道:
「男卒幾乎被你們打光了,我們女卒不參軍打仗,誰來守這滎陽城?」
幾個楚軍將領一齊發笑。其中一個道:「守滎陽城?就憑你們這群粉黛,想跟我們干?哈哈,咱們不如干點別的吧!」
巧妙的雙關語再度引起鬨笑。俏女子粉臉通紅,被火把照著,越發鮮艷欲滴。
這支亂鬨哄的粉黛隊伍,至少走了半個時辰。夾道站立的楚軍為她們點數,竟有兩千人之多!然後,劉邦的輦車緩緩駛出。頭戴王冠,身穿袞服,不是劉邦是誰?有人持火把登車查看,驗證確系漢王劉邦,於是飛報項王。
數萬楚軍歡聲雷動:「劉邦投降啦,劉邦投降啦!」
趁他們歡呼之時,丟盔卸甲的娘子軍四散開來,紛紛溜走。這時,天快亮了。
霸王項羽高坐中軍帳,等候劉邦的到來。他要劉邦先給他下跪,向他懺悔、告饒,一把鼻涕一把淚。等他戲弄夠了,然後才舉手為號,伏於帳下的項莊項聲連同五百刀斧手,將一涌而出,刀劍並舉,把活生生的劉邦變成一堆爛肉。劉邦可能會帶上樊噲,這也不打緊:項羽準備好了,跟那個屠狗出身的傢伙單挑。他倒要比試比試,誰的武功天下第一!
「劉邦」出現了,緩步入帳,身形不亂,還有些挺胸昂首。
項羽納悶:劉季這小子,何時學會了勇敢?居然也像一條好漢。
「劉邦」走到項羽座前,昂然不拜,而且目視項羽,眼神中不無嘲弄。
項羽喝道:「劉季,見了本王,還不快快跪下!」
「劉邦」冷笑:「本人乃堂堂漢王,憑什麼向你下跪?」
項羽一時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劉季搞什麼鬼?想了半天,仍想不出劉季的鬼名堂,只得再次喝道:
「你既來投降本王,當然要下跪!」
「劉邦」大笑。「你算老幾?一匹夫而已。向你下跪,豈不辱我一世清名?」
項羽怒髮衝冠,正欲拔劍,他要親自手刃這個口吐狂言的劉季,忽然感到不大對頭:劉邦不是這樣發笑的。莫非此人是假劉邦?
這念頭把項羽嚇了一跳。
「你他媽的是誰?」項羽大叫:「你究竟是不是劉邦?」
「你他媽的客氣點兒。」紀信回敬項羽,嘴邊掛著譏笑,「本人姓紀名信,綽號滅楚。」
項羽一愣:「滅楚?你滅什麼楚?」
紀信笑起來。「滅掉楚國啊,你連這個都聽不懂?難怪世人都說你像個白痴。喂,白痴先生,實話告訴你吧,漢王已退守成皋,我紀信自動送上門來找死。你動手吧。」
言畢,紀信整理衣冠,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項羽氣昏了,下令把紀信燒死。
火光熊熊,映照著紀信那張頗為英俊的臉。被燒的巨痛襲來之前,他始終微笑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展露笑容,這才稱得上體面。迅速騰起的火焰將他吞沒,肉體發出哧哧的聲音。在倒下的一剎那,他突然嚎叫起來,聽上去極其恐怖。
殺人如麻的西楚霸王驚得倒退兩步。
紀信甘願被燒死,使項羽很不痛快。劉邦手下的一個無名之輩尚且如此,其他將領可想而知。那痞子,不知弄些什麼手段來籠絡人心?項羽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不可思議的還不止紀信。
劉邦退走,紀信出城,滎陽城復又關閉,將楚軍拒於城外。劉邦臨走時,令御史大夫周苛、裨將樅公、前魏王豹留守滎陽,主要是為劉邦的逃走贏得更多的時間。
項羽燒死紀信后,挾帶一腔怒火,催動三軍猛攻滎陽。但漢軍守將死命守城,飛箭、滾木、巨石、灰瓶,連同城中一切能充作武器的東西,全都用上了,男女老少齊上陣,全都殺紅了眼。城中最漂亮的女人也是圓睜怒目,蓬頭垢面,狀如女鬼,她們揮動著粉臂,將石頭源源不斷地擲向城下的楚軍。
楚軍連攻數日,竟然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滎陽城。項羽氣得哇哇大叫。
這時,偏偏探馬來報:彭越在楚地大肆搗亂,破城池,斷糧道,甚至逼近楚都彭城。項羽不得不分兵對付彭越,派大將龍且領兵殺回楚地。
回過頭來,再攻滎陽。一座小城,糧食和武器都有限,打持久戰是不可能的。城破在即,一個年逾半百的男人開始打自己的算盤,這就是魏王豹。
善於騎牆的傢伙總會騎牆的。這天深夜,魏王豹溜上城頭,飛箭傳書,表示願做楚軍內應,對方舉火為號,同意他按計行事。他樂得直打哈哈,為自己是個騎牆派而得意,甚至有幾分自豪。識時務者為俊傑。誰是俊傑?魏王豹也。這滎陽城滿城都是傻子,一味抵抗,自尋死路,為誰辛苦為誰忙?
魏王豹轉完這些念頭,正欲回家,卻猛地被人揪住,轉眼間,便被五花大綁起來。
回頭看時,竟是周苛和樅公。
「你們……你們……」魏王豹不知所措,不明所以。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騎牆已經騎到了盡頭。
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而這太陽已不是魏王豹的太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懸於城門之上。曾經親吻過大美人薄姬的那張嘴,向下斜拉著,混合著血污與泥土。
城下的楚軍紛紛仰視,各自感慨不已。
感嘆之後,發動總攻。二十四小時的連續攻擊,滎陽城終於落入敵手。
周苛、樅公被押到項羽面前,和紀信一樣,他們昂頭不拜。項羽沉吟片刻,然後決定愛才。這兩員漢將,守一座破城守了七八天,顯然是難得之將才。項羽對周苛說:
「你投降我,我封你為上將軍,食邑三萬戶。這很不錯了吧,周大夫?」
項羽以吝嗇出名,除了對他的親戚。此番開口就是上將軍,三萬戶,大約是想學劉邦。因為劉邦正好相反,是以慷慨聞名的,難怪紀信這樣的漢子願意為他去死。
項羽和藹地笑著。他給出的條件蠻豐厚了,普天之下,大概沒人會拒絕。
然而,周苛拒絕了。他寧願選擇死亡,不願選擇三萬戶。並反勸項羽降漢,說項羽根本不是漢王的對手。
不難想象項羽會氣成什麼樣子,周苛被擲入鼎鑊,化成一鍋肉羹。
接下來,輪到樅公。居然又是一條硬漢,寧死不屈。理由很簡單:他和周苛共守滎陽,周苛遭烹殺,他沒有顏面獨活於世上,唯求一死!
項羽大搖其頭,喝令推出斬首。
楚軍入駐滎陽。這一夜,歷來不失眠的項羽終於失眠了。他意識到有種東西對他構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它看似無形,實則存在。它正向他逼近,而反擊是毫無用處的,等於揮劍砍虛空。
這東西叫做人心。
破曉時分,項羽方處於似睡非睡的狀態,腦中一片空白。他的千軍萬馬蕩然無存,倒是死神款款而來,這死神的模樣竟有幾分像劉邦。
項羽大喝一聲,揮退死神,並翻身躍起,傳令:即日撲向成皋!
項羽撲成皋,撲了個空。劉邦早已走了。
劉邦還沒有到跟項羽硬拼的時候。彭越游弋梁楚,韓信的大軍轉戰燕、趙、齊,儘管漢軍的總力量已在楚軍之上,但兵力分散,尚不足以對楚軍形成絕對優勢。成皋號稱有天險,但單憑劉邦的那點人馬跟項羽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要實行戰略轉移。
這一轉,就轉到修武(今河南獲嘉縣),修武是韓信的駐軍之地。
韓信自開闢第二戰場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隊伍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他手下的人馬已遠遠超過了劉邦。尾大不掉,歷代為君王者,最頭痛的就是這個問題。而劉邦比誰都明白,何況身邊還有張良提醒。
這天清晨,劉邦帶了張良、夏侯嬰,突然出現在韓信的營地。
韓信高卧未起。四周靜悄悄的。
劉邦入營門,被武士攔住。他和張良都身穿便服,武士自然認他不得。
劉邦說,有事要見大將軍。武士橫他一眼:
「大將軍能隨便見么?走開走開。」
劉邦掏出一塊金子。「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將軍容我等進去吧。」
沉甸甸的金子,至少相當於武士幾年的薪水。武士瞟它一瞟,猶豫著,黃澄澄的金子在他的目光中閃爍,但他終於掉過頭去,拒絕了這個致命的誘惑物。
劉邦含笑點頭,示意張良,張良對那武士說:
「你盡忠職守,這很好。實話告訴你吧,我等是漢王特使,有重大軍情稟報大將軍。」
說著,張良出示漢王手諭:一塊絹帛,上面幾個歪歪扭扭的篆字,便是劉邦手跡。武士有點吃不準,卻也不敢再加阻攔。劉邦跨進軍營,隨手將那塊金子拋給武士。
「這點錢是賞給你的。放心用吧,小夥子。沒人敢來治你的受賄罪。」
武士接過金子,並未欣喜若狂,而是左看右瞧,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有一樣東西比金子更值錢,那就是他自己的腦袋。大將軍治軍極嚴,性命要緊,他真想把金子扔進野地。
當然,事實上他並沒有扔。他很快成為這塊金子的問心無愧的主人,欣喜若狂了。
且說劉邦進入營地,直奔中軍帳。中軍護衛有認識漢王的,急忙伏地行禮。劉邦令其不許聲張,直入韓信卧榻旁。韓信仍在睡夢中,擁著衾被,或許夢中正與羌女相會。
榻旁的案几上,放著將印兵符,劉邦取在手中,然後退出室外,傳令升帳。
營中諸將以為是韓信點兵,趕來參謁。進大帳,見是漢王,驚愕之餘,慌忙下拜。韓信隨後進來,衣冠未整,手忙腳亂地參拜漢王。劉邦板著臉訓斥道:
「你這副樣子,像個大將軍么?天已大亮,軍士早起床了,你倒舒坦,兀自在床上做美夢。假如我是個刺客,取你的性命豈非易如反掌?還有那兵符,能隨隨便便到處放么?讓人偷去了,你這大將軍還做不做?不像話。以後不得如此,聽見了嗎?」
韓信唯唯,表示聽見了,句句銘刻在心,終身不敢忘,並一再伏地請罪。
劉邦話鋒一轉,誇獎韓信的戰績,賜金帛若干,韓信又叩頭謝恩。幾分鐘之內,韓信已向劉邦叩了三次頭。他剛從夢中醒來,不免昏頭昏腦,叩頭叩重了些,額頭幾乎紅腫,鼻子上又沾著塵土。肅立兩旁的諸將個個木著臉,誠惶誠恐。漢王真厲害,真有威儀,他們想。大將軍在漢王面前,簡直像個被呼來喚去的三歲小兒。
韓信向劉邦叩頭叩夠了,轉向張良,拱手為禮,張良還禮,二人執手相敘。
幾天後,韓信帶著新近收編的燕趙兵馬,東往攻齊。而修武駐軍,留歸漢王指揮。
劉邦此行,達到了兩個目的:催韓信動身蕩平齊地,同時砍掉了韓信的一半人馬,歸自己調度。韓信本事大,一路打過去,隊伍自會越打越大。劉邦本事小,打一仗,人馬至少折一成,至多折九成,例如彭城那一仗(在中事史上,劉邦的彭城之戰簡直是個特大笑話)。
是年八月,專打游擊戰的彭越襲取燕西庫(今河南延津縣東北)。燕西為楚軍輜重重地,連綿數十里,除糧草外,還存有兵器、甲胄、戰車等物。既為重地,自有重兵把守。彭越自忖力單,無必勝把握,又向漢王請兵二萬,夜襲庫區。他一襲成功,把楚軍殺得四散逃命,庫內輜重,能運走的都運走了,不能運走的,一把火燒個精光。
項羽在成皋聞訊,差點當場昏倒:沒了輜重,這仗還怎麼打?
而劉邦在修武歡天喜地,又想翩翩起舞了。
彭越不斷在後方搗亂,燒糧草,奪城池,搞得前方作戰的項羽心神不寧。這廝太可惡,項羽決定親自領兵回剿,留下曹咎和司馬欣固守成皋。項羽叮囑二人說,任憑漢軍如何挑戰,只堅守不出。不出半月,他將踏平彭越,然後迅速趕回成皋。
二將表示堅決執行命令,項羽放心地走了。
項羽一走,劉邦立刻殺回來。時為十月。還在一個月之前,張良就勸劉邦渡黃河,奪回成皋。劉邦推說時機不成熟,過一陣再說,其實他是懼怕項羽。跟項羽正面為敵,他從未取勝過,他已經被項羽打怕了。單是項羽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他心驚肉跳;戰場上的項羽乃是他的噩夢之源。他甚至打算放棄滎陽、成皋,退守洛陽。因所有的謀臣部將聽了都搖頭,他才作罷。
項羽離開成皋,劉邦便開始耀武揚威了。揮軍渡過黃河,在汜水岸邊紮下大營。
漢軍連日挑戰,幾千人在成皋城下放開嗓子吶喊叫罵,城頭上的楚軍用棉花塞住耳朵,不予理睬。劉邦無計可施,問計於張良。張良一番思考之後,想出了一個挑戰的新招。
這天,城下扯出兩幅白布幡,一幅畫著曹咎,一幅畫著司馬欣,寫上姓名,並寫滿詛語。漢軍箭射槍戳,齊聲喧嘩,樂不可支,卻氣煞了城頭之上的曹咎。
古人把名譽看得重,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司馬欣牢記項王的囑咐,雖然氣得要命,卻不出戰。曹咎可就忍不住了,不顧司馬欣的勸阻,召集人馬殺出城來。
張良的主意立顯奇效。
汜水之畔,曹咎陷入漢軍重圍。司馬欣不能見死不救,帶人殺來,同樣跌入張良布置的陷阱。司馬欣被樊噲槍挑於馬下,曹咎揮劍自刎,成皋楚軍全軍覆沒。
這一仗,漢軍打得非常漂亮。劉邦首先歸功於自己,因為他需要增加勇氣。他私下對張良說,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懼項羽了,張良一笑置之。他知道,劉邦這話只有一半是真的。
接下來,便是著名的廣武山對峙。
劉邦人踞廣武山,依險紮營,意在阻擋項羽回軍。廣武山位於滎陽之東,東連滎澤,西接汜水。山中有一道澗水流過。澗水兩旁,各有一座山峰,兩峰相距大約百步。
劉邦進軍廣武時,項羽還在睢陽喝酒。他果然在半個月之內擊敗彭越,奪回城池十七座。如此蓋世神勇,彭越這樣的猛將也只能落荒而逃。一齊逃走的,尚有漢將劉賈和盧倌。
秋去冬來,按秦制,又要過年了。項羽打算過幾天酒色日子,過了年再西返成皋。他左手抱虞姬,右手持美酒,正自陶醉之時,忽接探馬來報,成皋已失,曹咎與司馬欣均已身亡。
項羽一聲長嘆:這年是沒法過了。美酒美人,只得暫且放到一邊。
項羽回軍成皋,卻在廣武山受阻。漢軍佔據了西邊山峰的有利地勢,堡壘堅固,旌旗紛飛。
項羽不得已,率鍾離昧在東邊山峰上紮營。雙方都是易守難攻,所以對峙著。
一山不容二虎,一山也似乎不容二峰。劉邦和項羽各據一峰,具有一種奇特的象徵意義,或許是神靈的安排也未可知。劉邦本人堪稱一座高峰,而項羽無疑是另一座高峰,兩峰對峙,各不相讓,不是你削掉我,就是我踏平你,斷無迴旋的餘地。
項羽拿劉邦沒辦法,劉邦就很得意,時常在山頂上擺酒,與張良對飲,而項羽只能在對面山上千瞪眼。劉邦哼小調,唱山歌,舞醉劍,興趣來時,指著項羽笑罵幾句,項羽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力拔山兮氣蓋世,項羽能扛鼎,拔山是說著玩兒的,烏騅馬一躍丈余,卻躍不過百步深澗。無法可想,只能對劉邦乾瞪眼。
劉邦日日喝酒,項羽也日日喝酒。論酒量,項羽當然要大得多。醉酒之後,他的大腦反倒比平時管用,念頭飄忽,來去無影,一不留神,一條好計就冒了出來。
當然,這所謂好計,只是對項羽而言。
項羽想到他手上的人質:劉老太公。此刻,人質正好派上用場。當初他打算幹掉人質,被范增攔住了,項羽想到人質,自然就想到范增,不覺掉下了幾滴眼淚。如果亞父仍在,他斷不會有今日的窘境:眼睜睜看劉邦喝酒唱歌,卻擒他不得!
這一年多來,太公食量不錯,身子顯得硬朗,體重還有所增加。他呆在彭城,完全不像俘虜,倒像是項羽的貴客,如今被請到廣武山上,勸他的兒子歸降項王,他覺得這件事並不難辦:憑你是什麼王,兒子總該聽老子的。他顫巍巍地站到懸崖邊上,向對面的兒子喊話。
劉邦見是父親,大吃一驚。
太公要兒子歸楚,在項王手下做個什麼官就可以了,總比種地強,何苦大動干戈,你爭我奪,非要跟項王見個高低。太公此言,或許真有道理,但劉邦哪裡肯聽?劉邦直搖頭,連比帶划,反勸太公別上項羽的當。
太公勸兒子不成,有些喪氣。不過,他認為自己的任務業已完成。兒子不聽老子的話,他有啥辦法?他賭氣要走,卻被幾個楚卒攔住。項羽一揮手,他立刻被捆綁起來。
太公先是一愣,繼而嚷叫起來,霸王不是一向待他如賓客嗎,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太公不明白,劉邦倒是明白得很。他立時變得臉色煞白。張良等人也緊張地注視著。項羽指定劉邦,厲聲呼道:
「劉季聽著!你老爹在我手中,如不快快投降,我立即將你老爹煮成一鍋羹!」
項羽殺人如麻,說得出就做得出。他兩手插腰,兩條腿分成一個八字,站在對面的絕頂之上,儼然一座凶神。太公已被嚇昏了,癱倒在地上,又被楚卒強行架起來,腦袋耷拉著,口中流著涎水,像個即將問斬的囚犯。
漢軍這邊,一片死寂。所有的將士都把目光投向漢王。
劉邦呆若木雞。
劉邦或許稱不上孝子,但老父將烹,無論如何是一個巨大的刺激,而且當著這麼多部屬的面。聽憑項羽烹食太公,他的臉面往哪兒擺?日後何以以德服人?
投降項羽?斷不可能。撇開大業不談,一旦投過去,不只是劉邦性命難保,太公也多半活不成。這次可不比鴻門宴,項羽吸取了教訓,一定會斬草除根,誅劉邦九族。
時間很短,前後不過幾十秒鐘,呆立著的劉邦已轉了許多念頭。然而,沒有一個念頭能改變目前的局面。
項羽又在高叫,限劉邦在三聲鼓響之內作出答覆,否則,他就要動手了。
一聲鼓響,劉邦嚇一跳。鼓聲與鼓聲之間的間隔大約只有十來秒鐘。第二聲鼓響,劉邦又嚇一跳,急得團團轉。只剩下最後十秒鐘,要命的十秒鐘啊。老天幫幫忙吧!然而老天不幫忙,漠然觀望著。
劉邦轉了兩圈之後,竟然轉出了一個破解項羽的絕妙招數。他突然大笑三聲,像項羽那樣昂首挺立,指定對方,大聲說道:
「項羽聽著!你和我曾在彭城結為兄弟,我的老父即是你的老父。你要烹食你老父,那好啊,且分我一杯羹吧!」
這大抵是的原話,除劉邦外,一般人是說不出口的,甚至連想都想不到。劉邦想到了,而且說出了口,他的秉性或曰特異之處,從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尤其是末一句,他居然想分食他老爹。有點耍無賴,但這無賴本性在關鍵時刻反彈出來,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項羽聞言,頓時語塞。這位貴族出身的霸王,耍無賴,哪是劉邦的對手?
從道理上講,劉太公確實可以算作項羽的父親。劉項今日勢不兩立,而當年結拜時的儀式何其莊重,所以兄弟仍是兄弟,儘管是反目成仇的兄弟。古人愛面子,項羽更是死愛面子的。他殺人不眨眼,動不動就屠城,一夜坑殺降卒二十萬,卻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下不了手。
楚漢兩軍的士卒都竊笑不已。項羽愣了片刻,索性也哈哈大笑,稱劉邦言之有理。
太公終於未能被熬成一鍋湯,項羽還親自為他鬆綁,令人扶下山去,照例軟禁起來。
轉眼已是夏季,兩軍仍在對峙著,誰都希望對方來攻,以便后發制人。每隔幾天,雙方便派人挑戰,侮辱謾罵的功夫登峰造極,只不動手,好像雙方都是君子。
這一天,劉邦和項羽雙雙出面,各自為部將所簇擁,顯示其威風,「漢」字大旗與「楚」字大旗漫卷東風,獵獵作響。漢王和楚王異口同聲地要對方出來說話。
項羽說:「天下大亂,皆因我倆之故。你我不如單打獨鬥,一決雌雄,免得百姓受苦!」
劉邦說:「打仗我自然打不過你。大丈夫不憑匹夫之勇,咱們鬥智,如何?」
項羽說:「你是懦夫!不敢與我獨斗三合。大家聽到了嗎?劉季是懦夫!」
身後的楚軍一齊喊:「劉季是懦夫!」
劉邦說:「你才是懦夫!因為你不敢跟我鬥智。大家聽到了嗎?項羽是懦夫!」
身後的漢軍一齊喊:「項羽是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劉邦模仿項羽的腔調,一副嬉皮相。項羽氣得麵皮發紫,恨不得猛抽烏騅馬,躍過百步深澗,直取劉邦性命。
兩人繼續鬥口舌。項羽本來不善言辭,結結巴巴,有點前言不搭后語。所言之事,又大都屬於雞毛蒜皮。他甚至指責劉邦亂搞女人,當年吃酒不付錢。
劉邦洗耳恭聽,笑得前合後仰。
輪到劉邦,可就大不一樣。宣稱鬥智者,畢竟比鬥力者高出一籌。
但見劉邦跨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開始宣布項羽的十大罪狀。
其一:背彭城之約。劉邦先入關,卻做不成關中王。遠走巴蜀罪地;
其二:矯殺宋義,目無主上,令楚懷王君臣切齒;
其三:屠咸陽城,燒阿房宮,掘始皇陵墓,為天理所不容;
其四:奉命救趙,勝不報還,強迫諸侯入關;
其五:擅自殺害業已投降的秦王子嬰;
其六:於新安境內,一夜之間,坑殺秦卒二十萬。秦地百姓恨之入骨;
其七:戲下封王,極端自私。近我者揀肥缺,逆我者走罪地,全無王者之風;
其八:弒義帝於江南,還把義帝的屍體扔進長江,真是罪不容誅;
其九:自都彭城,又將韓梁故地據為己有;
其十:主持政事不公平,訂立盟約不遵守。罪惡滔滔,大逆不道,神人共誅,看你項羽往哪兒逃!
劉邦湊了這十條罪狀,其中半數以上是有分量的,至少有兩三條擊中項羽的心病。項羽焚宮、屠城、坑卒、弒義帝,未必幹得心安理得。這些千夫所指的勾當,想必難逃良知的考問。而劉邦當著楚漢將卒的面,揭他的短,數落他的罪行,他當然惱羞成怒,暴跳如雷。
項羽一揮手,三名在楚軍中以善射著稱的壯士衝到澗邊,張弓搭箭,一齊勁射。兩峰相距百步之遙,射出的箭準頭太偏,只一名漢卒被射中大腿。
劉邦亦揮手,漢軍中一人閃出,連發三箭,將三名楚軍壯士射殺於澗前。
漢軍歡聲雷動。
此人是誰?姓樓名煩。樓煩才是真正的善射者,百步穿楊。在漢軍的一片歡呼聲中,樓煩搭上第四支箭,直接瞄準西楚霸王項羽。霸王此番休也!大家都這麼想。楚軍人人為項羽捏一把汗。然而,項羽動也不動,重瞳欲裂,目光如電,直射樓煩。他大喝一聲,有如虎嘯獅吼,樓煩竟不敢發箭,手一軟,強弓掉到地上,翻身便逃。據說他從此得了恐懼症,再也不射箭了。
這一回,輪到楚軍歡聲雷動。
項羽再度揮手,楚軍忽然推出一台古里古怪的戰器。那是弩機。
弩機是一座銅製的台座,座上刻有深溝的軌道。把長弩安置座上,沿著深溝向右移動,然後把弩的尾鉤,扣於弓弦之上,用力拉弦,即可射出強弩,比用人手拉弓強多了。
劉邦不識這玩意兒,正白手舞足蹈,忽聽一聲簧響,接著是飛箭的破空之聲。劉邦不當回事,他立在戰車上,與楚軍至少相距兩百步。強弩直直地朝他飛來,左右大叫漢王留意時,已經晚了,這一箭射中他的胸部。
劉邦身形一晃,差點倒下。
楚軍用弩機一擊成功,興奮得滿山跳躍。項羽也捋須而笑,以為劉邦必死無疑。
劉邦忍痛拔箭,血如泉涌。左右欲扶他躺下,被他一把推開。這時,兩邊山上都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和澗水的流動聲,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劉邦身上。楚軍希望他倒下,一命嗚呼;漢軍緊張地關注著他受傷的部位和程度:漢王死了,他們或許會一鬨而散;漢王重傷,他們將垂頭喪氣。總之,這是個重要時刻。
這樣的時刻,劉邦總能顯示男兒風度。這有點奇怪,因為他時常膽怯得要命。
且看劉邦仰天大笑,對項羽大聲道:
「你那破玩意兒不管用,準頭太差,只射中我的腳趾頭。項羽,你命中注定,非我敵手!」
楚軍啞然。項羽立刻顯得很沮喪。由於距離遠,他看不清劉邦的胸部的答的答地流著鮮血,卻對劉邦的提醒十分在意:命中注定,他不是劉邦的對手。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劉邦的強大和不可毀滅,雖然這中間夾雜著天意。
項羽掉轉馬頭,回營去了。
劉邦當天被送往成皋養傷。
劉邦在廣武山與項羽對峙的同時,韓信的三十萬大軍正深入齊地,一路所向披靡。
韓信伐齊,功勛卓著,顯示了非凡的軍事才能,卻也葬送了一位老人——高陽酒徒酈食其。
劉邦對齊王田廣的戰略是雙管齊下:一方面,令韓信大軍壓境;另一面,讓酈食其到齊都臨淄(今山東臨淄市)勸田廣歸漢。軍事威懾和外交手段同時實施,不失為一著高招。
韓信東渡黃河,越過趙地,酈生也從成皋上路了。去年勸魏王豹不成,今年向漢王獻餿主意,封六國之後,被清醒后的劉邦罵了一通。這兩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有人說他老糊塗,老不中用了,他氣不過,很喝了些悶酒。大名鼎鼎的高陽酒徒豈是無用之輩?他一面給,自己打氣,一面等待時機。他要立功封侯,蔭及子子孫孫。
這次,機會正好。
酈生到了臨淄,求見齊王田廣。田廣明知他的來意,卻不敢不見他。他昂然上殿,擺出了上國使臣的派頭,田廣倒也不怪,因為田廣惹不起劉邦。酈生僻頭一句便問:
「王知天下所歸嗎?」
田廣表示不知。酈生的第二句來得更陡:
「天下歸漢!」
這叫自問自答式,為酈生所首創,後來的辯士紛紛加以效仿,並且公認酈食其是這種辯術的老祖宗。自問自答式的好處是先聲奪人,在氣勢上壓倒對方。酈生果然壓倒了齊王田廣,田廣沉默著,等他往下說。而沉默通常表示不反對,酈生來勁了,接下來,大展辯才。
按照當時的慣例,他要從頭說起,說暴秦無道,引起天下大亂。然後說諸侯紛爭,楚漢稱雄。說項羽從勢大變為勢小,說劉邦由劣勢轉為優勢,而韓信的軍隊又是如何威不可擋。總之,他要說得很多很多,其間還須妙語連珠,具有幽默感,逗人發笑,並在話語中暗藏機鋒。
酈生足足說了一個時辰,如果換成書面語言,一定不下十萬字。他整整說了一本書。說到中途,照例要休息一次,時間不長,大約一刻鐘。酈生唾沫飛濺,口說幹了,這時就喝幾口水,喘一口氣,同齊王齊相齊臣說幾句不相干的話,通常是扯家事、年庚生辰之類。這是個微妙的時刻,看似無關緊要,實則不可小瞧。若是雙方氣氛融洽,那就表明第一階段的說辭取得了預期效果。倘若彼此客氣,僅限於今天天氣哈哈哈,則意味著情況不妙。
不言而喻,酈生的情形屬於前者:他業已取得階段性的成果。下個階段,不會太難了。
小憩畢,酈生重新上場,抖擻精神,連比帶划,動作優美,嗓音高吭,像個優秀的話劇演員。如此老邁之人,如此精彩的表演,已經令人嘆服了,且不說他句句在理。末了,酈生把演說推向高氵朝,同時也是推向結局。但見他跨前一步,向齊王田廣深施一禮,然後道:
「識時務者為俊傑。大王現在歸漢,齊國江山社稷尚可保存,齊國百姓也會免遭塗炭。不然,恐遭滅頂之災!我為大王計,還是歸降漢王了吧!」
酈生說完了。大殿一片靜寂,只等田廣的一句話。
田廣點頭。酈生大功告成!
田廣降漢的附加條件是:韓信退兵,不復掃蕩齊地。酈生當即表示,這不成問題,他只需修書一封,派人呈送韓信,韓信的三十萬大軍便會立刻撤退。
作為劉邦的特使,酈生可不是說大話。
於是,主客皆喜。田廣對酈生的高論佩服得五體投地,留他住在宮中,以便時時和他傾談。酈生眼看封侯有望,高興得無以復加,一日三醉,被漂亮的齊國少女所簇擁。她們為他斟酒,為他挾菜,為他擦嘴,為他展露媚態和翩翩起舞。既醉,還扶他上廁所,回卧室,侍候到每個細節,直至寬衣解帶。
遺憾的是,酈生這把年紀,在女人們身上已沒有多大作為了。
可悲的是,酈生最快樂的日子沒能持續幾天。
錦衣玉食,美酒佳人,彷彿來自天賜。上蒼憐憫他,在他被扔進油鼎之前,過一段好時光。悲劇以喜劇作為鋪墊,便越發顯得悲哀了。
其時,韓信大軍已抵達平原(今山東原縣西南)。閱罷酈生派人送來的書信,他喜形於色。齊國和平解決,就不用動刀兵了。韓信親筆寫好回信,讓來人帶回臨淄。齊國君相再無疑慮,殷勤款待酈生不提。
韓信欲移兵南下,與劉邦會師,合力擊楚。豈料有個叫蒯徹的辯士節外生枝。
辯士都是吃口舌飯的,酈生向劉邦邀功,蒯徹為韓信獻計。辯士與辯士在同一件事情上相遇,就比較麻煩。酈生立下大功,蒯徹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精心準備了一篇說辭,看準時機,向大將軍進言:
「將軍率幾十萬大軍,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攻下趙國五十餘城,而酈食其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坐著馬車到處遊說,就得到齊國七十餘城。難道身經百戰的大將軍,功勞反不如一個書獃子嗎?況且,將軍奉漢王之命伐齊,酈食其雖說動了齊王,但漢王並未讓將軍退兵。不如趁機滅齊,別讓那狂生搶了頭功。」
韓信沉吟道:「這樣一來,酈生性命難保。」
蒯徹笑道:「大將軍寧為一腐儒而舍大功乎?」
韓信一聲長嘆,終為所動。大軍直撲歷下(今濟南市東),斬齊將田解,擒歷下郡守華無傷,以迅雷之勢,進逼臨淄城下。
田廣聞報,大驚失色,以為酈生與韓信串通一氣,使齊國無備受攻。
酈生聞訊,立刻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憑他如何辯解,也辯不過韓信背信攻齊的事實。舌頭再也不管用了,因為連腦袋都保不住了。他最後大罵韓信,可惜臨死之前,他並不知道世間有一個叫蒯徹的傢伙。
酈生被扔進滾沸的油鼎。七旬之軀,發出噼劈啪啪的油爆之聲。
對恨得咬牙切齒的齊王來說,這聲音不失為一種音樂。
酈生炸焦的軀體,當天被拋下臨淄城。韓信怒不可遏,下令全力攻城。兩天後,齊國的都城臨淄落入漢軍之手,齊王田廣逃往高密(今山東高密縣),齊相田橫逃往博陽(今山東泰安市東南)。
田廣派人疾馳廣武山,向項羽求援。項羽派出他手下的第一猛將龍且,領兵二十萬,戰將數十員,浩浩蕩蕩殺奔千里之外的齊國。大約兩個月後,項羽得到了回報,龍且被韓信計殺於濰水(今山東東部)東岸,二十萬楚軍大半死於突然暴漲的濰水:韓信計殺龍且的同時,放水淹沒楚軍,為兩年前死於睢水的十多萬漢軍報了仇。韓信進駐臨淄,殺了齊王田廣,派出部將四處略地。齊地遂定。
項羽氣得暴跳,大罵韓信胯夫,幾欲親往齊地,找韓信單挑。若論單挑,韓信自非項羽敵手,但韓信的軍事才能,豈止十倍於項羽?無敵於天下的,並非項羽,而是韓信。
不過,當韓信自認為蓋世無雙的時候,毛病就出來了。他在齊地按兵不動,卻遣使到成皋,要劉邦封他為齊王。這顯然很不得體,有脅迫劉邦的味道,儘管韓信聲稱是做假王,意在鎮撫偽詐多變的齊人。天下未定,先自邀功,況且是在劉邦與項羽艱難相持的時候。劉邦怎不火冒三丈?當即對韓信派來的人罵道:
「韓信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話未說完,兩人同時踩他的腳。張良踩右腳,陳平踩左腳。劉邦「哎喲」一聲,扭過頭去。張良附到他耳邊,悄聲說道:
「禁止他稱王,恐於漢軍不利。不如暫且答應他,封他為王,日後再作計較。」
劉邦猛然醒悟,改口罵道:「韓信這小子,要稱王就來真格的,要什麼假王?」
於是厚賞韓信使者,派張良親赴齊地,宣布封韓信為齊王。
韓信此舉,為自己種下了禍根。
回頭說項羽。項羽沒去齊地找韓信單挑,仍在廣武跟劉邦講和。
這時的項羽已過而立之年,火氣想必有所減退,縱橫天下的氣概被打上了若干折扣。暴跳之餘,不得已要學學冷靜。楚軍損兵折將,糧草又不濟,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求和,好在劉邦亦有講和的意思。
經過幾天時間的談判,楚漢簽訂了和平條約:以滎陽東南二十裡外的鴻溝(今河南開封至淮陽的一條人工河)為界,溝東屬楚,溝西屬漢。這實際上是一個中分天下的方案。劉邦雖然在軍事上佔據上風,卻始終對項羽心存畏懼,中分天下也不壞,做半個皇帝總比做一個漢王強。
項羽引兵東返彭城,並按照協議,送還太公。又從彭城迎來呂后、審食其等人,一併送還。劉邦父子、夫婦重逢,自是悲喜交集。
劉邦大大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該休息了,該享一享福。這一年,他大約已經五十三歲,以當時對生命的普遍預期,這個年齡無疑已接近生命的尾聲。或許他還能活上十年,這十年的時光應當是醇酒婦人,而不該是鞍馬勞頓。以一個沛縣農夫的兒子能有今天,他應當知足了。
他決定西返櫟陽,安坐他的半壁江山。
不難看出,這是個愚蠢的決定,源自農民式的短見,跟陳勝吳廣,以及後來的李自成如出一轍。
幸好劉邦身邊有張良、陳平。
二人竭力加以勸阻,提醒劉邦說:漢已得天下大半,四方諸侯,皆已歸附。更重要的是,項羽已兵疲糧盡,眾叛親離,正是天意亡楚之時。任憑項羽東歸,豈不是養虎遺患?
劉邦聽后,大悟。劉邦總能及時大悟,這是他的過人之處。若執迷不悟,結果可能就是另一回事:項羽緩過氣來,反撲劉邦,置劉邦於死地,讓他連半壁江山也坐不成。
大悟之後的劉邦做出相反的決定:窮追項羽,同時派出特使,向齊王韓信、魏相國彭越、淮南王英布發布命令,讓他們發兵,會師擊楚。
漢五年(前202年)十月,劉邦追項羽追到固陵(今河南太康縣西)。他一路上耀武揚威,得意得很。歷來都是項羽追他,追得他抱頭鼠竄,現在,彷彿時光倒流,彷彿太陽從西邊出來:劉邦開始窮追項羽了。
不過,劉邦的得意未免過早。項羽尚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手下尚有十萬精銳部隊。當項羽得知劉邦從後面追來時,立刻返身殺回。漢軍抵擋不住,又倒退幾十里,氣勢洶洶的劉邦再一次落荒而逃。
劉邦惱怒之極。他之所以落敗,完全是因為韓信和彭越沒有如期趕來會師。如果三軍夾擊,項羽豈能逞威?他破口大罵,難聽的話真難以形諸筆墨。
等劉邦罵夠了,張良上前說道:「此二人觀望不前,蓋因大王分封不夠。」
劉邦道:「韓信現在已是齊王,彭越亦是魏相,他們還想怎樣?」
「大王對他們的胃口可能估計不足。魏王豹已死,彭越一定指望封王。至於韓信,也許是對大王有猜疑。依臣之見,索性把韓信的故鄉楚地加封給他。如此,二人定會領兵前來。」
劉邦依言(他不得不依言)。於是加封韓信,並封彭越為梁王。不久,二人果然帶著人馬會師來了。劉邦對他倆殷勤款待,心中卻記下了一筆帳。
十一月,淮南王英布帶兵來助劉邦。這樣,漢軍的力量就完全集中了。總兵力接近四十萬,且有韓信這位從未打過敗仗的軍事天才負責漢軍的全線指揮,專打敗仗的劉邦可以放心地退居幕後了。
十二月,項羽退至垓下(今安徽靈璧縣南)。他不得不後退,這回比不得彭城之役,儘管雙方的兵力懸殊還不如當時,但對手變了,劉邦隱身而去,走上前台的是韓信、英布、彭越,項羽一向對這個三人有些忌憚。
此外,還有那個凶神惡煞的樊噲。這傢伙在沙場縱橫馳騁的英姿,很有幾分像項羽自己。漢軍之中,唯有樊噲敢跟項羽單打獨鬥。
當然,還有張良。但項羽對張良的忌憚比較模糊,智與力的較量不如面對面的廝殺來得痛快和清晰。智是種什麼玩意兒?他始終不大懂,正如猛虎或雄師搞不懂人會設陷阱。他至死都不明白,行動如弱柳扶風的張子房,對他構成的威脅,並不亞於親手布置十面埋伏的韓信。
項羽直覺不妙。不過,他不怕死。他天生就是不怕死的,因為他是項羽。
項羽要虞姬離開垓下,回彭城或是回她的故鄉,虞姬溫柔地加以拒絕。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她的念頭十分單純。項王戰死,她也不獨活了。
在中國古代,虞姬這樣的女人並不少見。女為悅己者容,亦為心愛者死。視愛情為生命,那可不是說說而已,要動真格的。文明、進步的現代人會發出疑問:
這是看重生命還是輕視生命?動不動就抹脖子,是否有點……?
看來,古人與今人很難溝通。
至於誰是誰非,那是上帝考慮的問題。
四十萬漢軍在九里山紮下大營。入夜,中軍帳燈火通明,劉邦、韓信、張良、陳平等人湊在一塊兒,面對一張軍事地圖,討論破楚之策。說話的主要是韓信,張良和陳平不時發表補充意見。劉邦只做一件事:傾聽,然後點頭。
韓信橫掃燕、趙、齊,未遇對手。這次卻相當謹慎,因為對手是項羽。他為項羽布下十面埋伏的陣法,此陣是他的平生絕學之一,層層相圍,迴環相應,既堅不可摧又牢不可破。據說此陣法來自的啟示,為韓信所獨創,他從未使用過。現在對項羽使用,或許可以稱作對這位西楚霸王獻上的一份厚禮。除了項羽,沒人有資格收受它。
一切安排停當,韓信親自領軍三萬,到楚軍營前挑戰。
項羽聽說韓信挑戰,立刻披掛出陣。他看不起劉邦,弄不懂張良,卻對韓信極為嫉恨。韓信調度三軍遠勝於他,這點他不會不懂。當年的胯下小兒和帳前小卒,竟敢欺上門來,視西楚霸王為無物,項羽怎能忍氣吞聲不出戰!
你來得正好,項羽一面飛身上馬,一面心想。我縱使殺不得劉邦,也定要取你韓信首級。善戰的小子,且陪我踏上黃泉路咆!
項羽揮槊殺來,韓信挺槍迎上。韓信打仗神出鬼沒,槍法卻尋常;項羽打仗尋常(與韓信相比尋常,與劉邦相比則大不尋常),槍法卻神出鬼沒。戰十餘合,韓信便只有招架之功。不過,能與項羽戰十餘合而不被一槍刺於馬下,已經表明他不是泛泛之輩。對韓信的軍事生涯來說,這次挑戰項羽,無疑最危險,也最具刺激性。後來,當項羽成為神話,每個跟項羽戰過幾回合的漢軍將領都有一種永遠的自豪感。韓信亦不例外。
項羽越戰越勇,嚎叫著,恨不得生吞韓信。英布拍馬上來,雙戰項羽。項羽全無懼色,力敵二將。這兩個人都曾是他的部下,他要把他們打翻,碎屍萬段。英布也漸漸招架不住了,韓信叫聲不好,二人拔馬便走。
項羽緊追韓信,撇開英布不管:殺十個英布也不如殺一個韓信。身後的鐘離昧、季布大叫別上圈套,項羽哪裡肯聽?他已經殺紅眼了。韓信的背影像一塊磁石,吸牢了他的目光。他唯有一個念頭:殺韓信,殺!
韓信轉入一片小樹林,忽然不見。
項羽正四顧間,忽聽一聲炮響,伏兵四起,為首的漢軍仍是周勃、灌嬰。項羽奮力殺退二將,衝出包圍,扭頭對身邊的楚軍道:
「韓信的什麼鳥陣,不過如此……」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炮響,兩路漢軍從左右襲來。左邊曹參,右邊樊噲。曹參直取楚軍大將季布。樊噲獨斗項羽,竟纏鬥五十合,不分勝負。項羽逢對手,戰得興起,樊噲虛晃一槍,溜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漢軍如蜂如蟻,綿綿不絕地衝殺過來,饒是項羽神勇,也是多處受傷,血染戰袍,十萬楚軍陣亡過半。天色將晚,項羽才殺開一條血路,逃回垓下大營。漢軍漸停攻擊,只將楚營團團圍定。
項羽跌跌撞撞地走進大帳,虞姬迎上來。她第一次看見她神勇蓋世的男兒如此倉皇,不覺淚流滿面。項羽擦掉她的眼淚,笑道:
「勝敗乃兵家之常。你不用悲傷,明天我一定把那些個漢兵殺退。」
項羽哄虞姬,虞姬如何不知?越發淚如雨下……
案上擺滿美味佳肴,虞姬無心動箸,只痴望著項羽。項羽拼殺一整天,腹空如洗,埋頭大嚼起來。虞姬默默地為他斟酒。
帳外,冬季的寒風往來奔突,聽上去像是劉邦的千軍萬馬。
項羽躺到榻上,轉眼入夢。他太疲倦了,第二天還要接著廝殺……
虞姬坐於榻旁,像一尊玉雕。
夜半,忽聽空中飄來洞簫之聲。悠長的簫聲中,楚歌四起。歌云: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傷。最苦戍邊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崗。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宿空床?白髮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家有餘田兮誰與執守?鄰家酒熱兮誰與之嘗?一旦交兵兮倒刃而死,骨肉為泥兮裹草蒿涼。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壯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漢王有德兮降軍不殺,指日檎羽兮玉石俱傷。我歌豈誕兮天譴告汝,汝其知命兮勿為渺茫!
九里山絕壁之上,一白衣人持簫而立,修長的身材,飄動的衣襟,像是天降玉女。
此人是張良。
張良簫聲一起,數百漢卒便依聲而歌。這些漢卒,大約經過了精心挑選,個個的嗓音都接近專業水平。這是一支龐大的合唱團,一遍又一遍唱著張良編的楚歌。字字人肺腑,聲聲進愁腸,楚軍幾乎全都豎起了耳朵。天寒地凍,戰地悲涼。誰不思父母,誰不念故鄉?誰願意嬌妻美妾獨卧孤床?更不用說倒刃而死、骨肉為泥!「娘啊」、「爹啊」,楚卒開始呼號,淚眼望淚眼,心中思逃亡。
楚歌唱了十餘遍,楚軍散了成。
張良這支歌,因之而成為千古絕唱。可惜曲譜失傳,只剩下這首歌詞。
不單楚卒逃亡,楚將也紛紛溜走。季布和鍾離昧不知去向。這是項羽手下僅存的兩員大將,他們帶頭逃跑,中下級軍官隨之一鬨而散。
項伯也逃了。這倒不讓人感到意外,雖然他是項羽的叔父,但明裡暗裡幫著劉邦,從鴻門宴一直幫到廣武山對峙——劉太公免遭烹殺,有他的一份功勞。出賣朋友可恥,出賣親人可憎。但項伯留給人的印象,更多的是滑稽。他並非存心出賣項羽,而是莫名其妙地一再幫助劉邦,好像劉邦對他有種特殊的魅力,他總是身不由己地偏向對方。
這次不是身不由己,是出自預謀,是生死關頭對項羽的背叛。項伯這一走,項氏家族的許多人也跟著出走,這些原本姓項的人後來都被賜姓劉。漢代以前,姓劉的並不比姓項的多。漢代之後,前者就遠遠超過了後者。時至今日,劉姓之成為大姓,與漢高祖劉邦有很大關係。筆者亦姓劉,謹此向漢高祖呈上一份敬意。
項伯逃入漢營,受劉邦厚待,自不在話下。不久,他被劉邦封為射陽侯,一直過著上等人的日子,高壽,子孫繩繩,叛徒的結局竟是壽終正寢。
被張良的一曲楚歌橫掃后的垓下楚營,七零八落,只剩下八百人。
這八百人堪稱八百壯士。
包括一位女壯士:虞姬。
楚歌聲中,虞姬也掉淚了。女人心腸,畢竟聽不得悲傷之曲。但悲傷使她更靠近項羽——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她默默地掉眼淚,撫摸熟睡中的、孩子般的項羽。大勢已去,她不忍心叫醒他:讓她的男人做最後一次夢吧。
項羽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大概正在做美夢。
一再響起的楚歌和帳外的嘈雜聲,終於把項羽從美夢中驚醒。項羽茫然四顧,及至明白是怎麼回事時,所有的英雄豪氣都化為一聲長嘆。
項羽也開始唱歌了。這是人生末路的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早已淚流滿面,和而歌之: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羽悲歌,虞姬泣和,雙雙涕淚縱橫。左右軍卒侍女皆痛哭失聲。
虞姬歌罷,乘項羽不備,揮劍自刎。一代佳麗,倒在了血泊中。項羽大慟。
今天,虞姬墓仍存於安徽省靈璧縣城東十六公里處,靈泗公路之南,唐河之東。憐香惜玉的男人們不妨去憑弔,以寄託千年哀思。清末的一位才子在墓前的石碑上刻下了兩行字:
虞兮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
姬也安在獨留青冢向黃昏
項羽草草收葬虞姬之後,趁天色未明,率殘部突圍,向南疾走。韓信聞報,急令灌嬰引五千騎兵追趕。
項羽渡過淮水,進入陰陵縣境(今安徽定遠縣東南),雖然身邊只剩百餘人,但總算突出了漢軍重圍。然而天意容他不下,當他向一個在田間幹活的老農問路時,老農順手一指:
「你向左直走吧。」
項羽向左直奔,奔出十餘里,見一大湖擋住去路。情知上了老農的當,又打馬而回,老農已從田間消失。原來老農認識項羽,恨其暴虐,所以要欺騙他。
項羽再尋路時,漢軍騎兵已追了上來,一陣掩殺。項羽退至一座小山上,身邊只有二十八騎。一員漢將緊跟著衝上山,大概想擒項羽,立頭功。
項羽對諸將道:「你等看我斬殺此將!」
言畢,拍馬上前,只一合,挑漢將於馬下。二十八騎吶喊著衝下山來,殺人漢軍之中。這二十八騎既是勇士,又是亡命之徒,個個奮勇拚命,形如猛獸。漢軍一倒一片,五千騎竟對二十八騎沒奈何。只聽項羽一聲召喚,分散開來的二十八騎又會合一處,以雷霆之勢,將層層包圍的漢軍殺出一個缺口,直至烏江邊上。
項羽檢點人馬,二十八騎只少了兩騎。而漢軍死傷少說也有數百。項羽與二十七個楚軍壯士相顧而笑,除了項羽,誰都以為自己已經死裡逃生。
烏江邊上,一江東老翁正泊船以待。
而項羽拒絕過江東。
理由很簡單。下面是中的一段原話:
乃天亡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哉?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手?
項羽把烏騅馬贈與老翁,他對老翁說:
吾知公長者也,吾騎此馬五歲,所當亡敵,嘗一日千里,吾不忍殺,以賜公。
項羽回身再戰,又殺死漢軍數十人,自身亦受傷十餘處。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蓋世無雙的勇士表現了足夠的幽默感,他見漢軍中有個熟人叫呂馬童,便向呂馬童大聲呼叫:
「我聞劉季懸賞,得我頭者賜千金,封萬戶侯。你且過來,我賣個人情給你!」
說罷,拔劍自殺。時年三十一歲。
漢軍拚命搶屍體,項羽的屍身被分成五塊,呂馬童得了一條腿,后被劉邦封為中水侯。其他四人:王翳、楊喜、呂勝、楊武,也俱封侯。
項羽死,持續四年的楚漢戰爭宣告結束,劉邦得以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