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無奈
梅若軒想到王大娘與這孩子到易州鄉下也是無依無靠,李義三人逃出之時也沒帶金銀細軟,一切都要靠王大娘勞動才能保她二人活命,便想請她與自己一同回山。他山中家大業大,養活二人絲毫不難。忍不住便要出口,見得王大娘臉上神情,甚是堅韌,知她已有主意,不好迫她,便不相請。
走了一段路已是午時,梅若軒見王大娘頭上冒汗,正巧見到路邊一個露天小食攤,便道:「我二人下去吃些東西喝些水,歇歇再走吧。這孩子也要進些米水才好。」王大娘見梅若軒如此熱心腸,考慮得又甚周到,微微感動,便下馬與他進到館子里。梅王二人坐下,要了些饅頭,幾盤冷盤。這攤子甚小,倉促中也弄不出熱菜來。梅若軒見孩子已是醒來,微張開口,似是饑渴,也不哭泣,便專意又要了米湯。
王大娘自己卻不先吃,用湯匙將米湯舀上,輕輕吹涼,見孩子張開口來,便送到口中。過了一時,那孩子已不再吃,又抓又撓甚是開心。王大娘嘆了口氣,心道:「你現下還小,還不知道父母雙亡的悲痛,等大了自然知道。」想到他此時幸福開心如此短暫,好不可憐。嘆了幾嘆,吃開飯來。
二人正用飯時,突聽旁邊座位上一個矮胖食客說道:「哎,世道混亂,戰爭連連,便是吃飯也不安生。」又一臉色焦黃漢子道:「噓,小聲些,別讓他們聽到。」梅若軒往路上看去,正是一隊軍兵,叫叫喳喳好不威風,見小攤子中幾個人用飯,隨意掃了一眼,又匆匆向南行去。梅若軒吃了一驚,心道:「多虧王大娘將那孩子抱在懷中為我擋住,要不多半被他們發現。」他哪知道連年戰亂,軍隊四處調動原是常事。這隊軍兵倒非追殺李存孝遺孤,而是支援涼州城的士兵。
頭一個食客又道:「如今戰亂紛紛,各地的土匪強盜與官兵勾結到一起,搖身一變便成了地方首領,好不逍遙自在。」另一人道:「可不是么。唐末黃巢造反分裂疆土,各地軍官分兵自顧,招兵買馬,倒似每人手中握著兵權便成了地方大王一般。」先前食客又道:「這麼多首領裡面,只那李克用的一路方是正路。他乃大唐皇室所封襲,建這後唐原是為了恢復大唐王朝。」另一人道:「他恢復大唐王朝?嘿嘿,他還能活幾年,一隻眼睛且不說,連年疾病纏身就害了性命。他又有幾個將軍能征慣戰,那朱溫你當是好惹的,能好眼看著李克用恢復不成。哈哈,簡直是笑話。」
先前食客點了點頭,喟然長嘆,說道:「是啊。他手下大將原本就少,又殺了打虎太保李存孝,猛將既失,如今後悔也來不及拉。只愁用誰打仗攻城掠地呢!」另一人也嘆口氣道:「李十三端的是個英雄,上陣能殺,下陣又善計謀,可惜太過驕傲,不將人放在眼中,被人害了還不知道。這三十年內,我敢斷言,是不會有李十三這種英雄人物了。」先前食客說道:「我原以為你我尋常百姓曉得什麼,哪知那李克用也是個混人,一味聽人讒言。待晚時想別人為李存孝求情,又有誰能猜他心思,自然無人求情,李克用下不來台階,臉上含羞也只得將李存孝殺了。哎,這便是李克用與那獻讒言之人一同殺了李存孝。」「是啊」,另一人說道:「可不是么,明槍可躲,暗箭卻難防呀!李克用損失了這員虎將,如今只那李存勖或能成事。」
二人說到李存勖之時便不那麼大大咧咧,侃侃而談,提了幾句,便不再說。只是閑聊些村中趣事,無關痛癢。其時李存勖兵權在握,甚是權重。他二人只是尋常百姓家,自然識得厲害,哪敢亂說。百姓私底下談論手握大權之人被殺的原不在少數,自古已然,又有誰不知道,又有誰敢冒殺頭之罪,只為圖口舌之快?
梅若軒與王大娘二人吃完付了錢便上馬續行。梅若軒道:「李存孝死得太過冤枉。如此英雄人物卻如此死法,真叫人嘆息。」王大娘神色憂鬱,嘆道:「那又怎麼死?我早知不管怎麼死都要白白陪上我丈夫性命,義哥為了李將軍縱是死上千次萬次也不會皺皺眉頭的。」梅若軒訝道:「這話卻怎生說?李夫人何以知道李義壯士為了李存孝豁得出性命,他同你講過么?」
王大娘黯然說道:「他未與我說過,但我卻身在其中,是以知曉。老伯可知我丈夫是何人么?」梅若軒搖了搖頭道:「這個老夫可不知道。我一年之中也難得下山一兩次,這次才碰到李義壯士,如何知道他是誰。他很有名么?」
王大娘臉上現出自豪神色,說道:「我義哥原是定州城的捕頭。」梅若軒點點頭心想:「怪不得她如此神氣,原來他丈夫是個官兒。」又聽王大娘說道:「義哥有勇有謀,又忠於職守,任勞任怨,破了不少案子。一時間將這定州城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深得百姓愛戴。我原是定州城老太守的大女兒,見義哥如此英雄,心中歡喜,便自己使媒人做媒下嫁於他。父母原是反對,見木已成舟也沒什麼辦法。過了兩年,父親遷到涼州,我卻留下陪義哥。」
梅若軒哪能相信,見這王大娘衣著樸素,面色黝黑,皮膚粗糙,,十足農婦模樣。若不是聽她親口說了出來,誰也不知她曾是千金小姐。想到世間原也不少愛情傳奇,這王大娘與李義自做媒的倒也不奇。心道:「王大娘義無反顧嫁與李義,倒真是嫁對了人。李義也真是個俠義人物。
又聽王大娘說道:「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這日義哥追捕一名江洋大盜,那盜賊躲到城東一位張員外家。義哥進去搜捕時,反被張家手下趕了出來。翌日清晨,義哥與定州新任太守稟明要人搜查時,那張員外到府衙告狀,倒打一耙說義哥與那大盜相勾結,義哥倒成了主使之人。義哥當然不認,可那張員外暗中使了銀子,新任太守見錢眼開,不由分說便將義哥打入死牢,只等秋後問斬。我夫妻二人便要從此分開。後來我聽鄰居傳言,張員外早就與盜寇勾結,名為財主家中實是賊窩。只是我人單力薄有冤卻無處訴說,只等秋後義哥便要問斬。」
梅若軒聽到這裡,雖知李義夫妻二人有人相幫,逃得命來,卻不由也為他夫妻二人擔起心來。心裡想到世間原有如此多的不平冤屈之事,憑自己一人之力又如何管得了。
王大娘又道:「誰知過了數日,李存孝將軍帶領人馬打到定州,新任太守頑抗多時膽了小便棄城而逃。李將軍打進城來大赦全城,將我丈夫救了出來,打聽清楚,仍用我丈夫做定州捕頭。又帶人剿了張員外家,將所得金銀財物分了我二人些,餘下都賞賜了城中窮人。我夫婦二人不但逃過死罪已是開心萬分,又得原職不啻再世為人。」梅若軒聽到這裡又是一驚,心道:「這夫妻二人如此真情相愛,這王大娘難道已想若丈夫不活自己也隨丈夫而去么?不然怎地說夫婦二人均逃得性命。」想到這裡,對王大娘加深了一層敬意。
聽王大娘繼續說道:「我二人自是謝李將軍活命之恩,我丈夫義哥更是將李將軍刻了長生牌位每日里供著,絕不敢稍怠。這一日福至心靈,義哥竟決意不再做捕頭,求見李將軍只求作個貼身親兵侍僕,追隨李將軍。李將軍當下也是大為感動,將親兵隊長給義哥做。義哥便從此追隨李將軍,上陣不離,到家也是到李將軍府上二人呆在一起,只晚上睡覺方回家中,只李將軍慘死之前留在家中,否則……」
梅若軒心道:「否則李存孝死前,李義也與他一起,不論如何肯定是要一起死的了。」
王大娘道:「……我也感李將軍恩義,便去他家伺候他的妻子,及至後來生下這個孩子。後來李將軍慘死,李將軍的坐騎前來報信,義哥不顧自己孩兒性命,帶我與李家孩子逃了出來。幸得遇到老伯,才救了李將軍孩子性命,我也能得殘命撫養這孩子。」
梅若軒聽到這裡,心中暗自稱讚李義高義仁俠,也明白此事的來龍去脈,心裡卻更深了幾分對李義的敬慕之意,心道:「我只當江湖之中有如此忠義之士,哪知尋常人家便如此重義輕生,倒讓我輕看了,從此更長一智。現下只剩這李夫人王大娘,我無論如何也要護她周全,給她置好安身之所。」
二人行了一日,宿到一座破廟裡,幸有白天買得乾糧,也不至於挨餓。第二日清晨又向北行。哪知王大娘說道:「送人千里,終有一別。老伯相救之恩,奴家永不敢忘,只盼來生與義哥做牛做馬也要報得老伯大恩。現下老伯不必送了,您回家已是走了遠路,何必續往前行。前方不遠處便是易州郊邊,老伯就請回吧。」
梅若軒見她看出自己心意,知她外表雖然溫善,可是性格甚是堅毅,只好說道:「如此老夫便不送你二人去易州了,這些盤纏你且收下,定會用得著。也算我對李將軍後代的一點相助之意。」說著,將幾片金葉子遞了過去。王大娘固辭不受,決意以己之力養大這孩子。
梅若軒假裝生氣,怒道:「你與李義做得俠義之事,老夫便做不得么。若再不收,老夫可惱了。」王大娘無奈之下,只好收到袖中。梅若軒見她凄苦,猛地想到她在李義臨死之前說的一番話,忙道:「李夫人,這孩子可如何打算,你可想好了么?」王大娘苦思良久,只道將這孩子養大成人就是自己離世之時。這梅老伯問到這裡,自己卻也是彷徨,不知為這孩子如何打算。梅若軒見她不做聲,便道:「老夫倒有一個計較,不知李夫人聽來使不使得?」
王大娘說道:「老伯說說看罷。」梅若軒道:「老夫在昆崙山頗有一處莊園,門下也有不少弟子。王大娘若不嫌山間簡陋俗氣,便待日後這孩子稍大之時,我遣人將他接到我家,教他習文練武,也教他不墮爹爹門風,做個人才,你看如何?」他早知王大娘甚有心計,自己雖是救她夫婦性命,可若將她看若珍寶逾於自己性命的李存孝遺孤收養,王大娘定是不放心的。是故先叫王大娘養上幾載,等孩兒大些再作思量。
王大娘也沒別的計較,見梅若軒如此古道熱腸,處處為這孩子著想,便點頭答應。梅若軒說道:「如此什麼時候來接這孩子呢?」沉思片刻,道:「這孩子現下一歲大小,十年之後當是少年。不若十年之後,我派人來接他罷。」王大娘面無表情,點點頭道:「好吧,便如此說定。」想到這孩子終有個著落,大感欣慰,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梅若軒道:「這孩子叫甚麼名字?十年之後我又去哪裡尋他?」王大娘道:「這孩子已為李將軍起名『莫言』。我二人既隱居鄉下便用李將軍昔日舊姓『安』吧,安莫言就是了。你到時在易州城左近尋找安莫言就是。」梅若軒點點頭,牢牢記在心裡,便與王大娘道別。眼見她馳出數里,頗是擔心她二人,悄悄尾隨而去,直至王大娘進了一個村子再不前行,方折向西邊,順易水河西下,過了竹林關,黑虎崖,穿過晉陽,往昆崙山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