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村客來
黃葉卷地,風聲蕭瑟,正是深秋黃昏時分。
此時,在易州府近官道的一個小土地廟旁,卻是人聲鼎沸,一如白晝。其時正是晚餐前,破廟旁邊村落中已是炊煙裊裊,菜香陣陣。
「若再吵鬧不休,大叔我可要回家用飯了,以後也莫再求我講故事嘍!」自稱大叔的那漢子四十幾歲年紀,體形壯健,粗眉大眼,臉上刻滿了時月滄桑,頜下半寸微須,更添樸實,起身作勢要走,但臉上卻是笑意連連,哪有半分要走的模樣。
在他面前正在嬉戲打鬧的五六個小孩,聽得此言,當即在旁邊大石上坐好,甚是老實。幾雙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那人的嘴,彷彿生怕漏掉半個字似的。
「到今日,怕是有一年半了罷。你們天天纏著我講故事,大叔縱是有一冊書,亦早該講完了啊。如今,大叔的故事已然都講給你們這些娃娃聽啦。今日可講甚麼好呢?」那漢子摸著鬍子,不勝唏噓。抬頭看天,明月初上,繁星閃閃。忽得想到,今日原本答應妻子早早回家的,如今卻又鬼使神差一般挪動腳步來到這裡,笑了笑!
原來這漢子本是村裡一位農夫,去年夏日在土地廟前大石上乘涼,正給人講狐說鬼時,被這群孩子撞到。小孩聽他說鬼,自然好奇十分,於是又央求他講些。那漢子惱孩童纏身,便講了幾個謎語讓他們猜,言明若猜得出才繼續講,心想難他們一難,必定猜不出來,小孩心性,過幾天也就淡忘了。哪知這些小孩固然堅執,又不乏聰明之輩,只得半個時辰便被一個名喚寶兒的孩子猜出。那漢子無奈之下,只得遵許諾言,每日里天黑前後來這裡講些雜七雜八的故事與他們聽。好在冬季寒冷,大人不許孩子外出玩耍,那漢子便樂得清閑,但也只數月閑空而已。每日里只是苦思舊日聽過的故事,生怕有一日講不出口來,小孩自不樂意,自己也是好沒面子。待春夏之季,仍要來此說於他們聽。久而久之,倒也喜歡上這幫小孩。最初之被糾纏心情,也早已化為開心之果。但覺生活也自甘美,大有越活越年輕之勢。村裡人見他整日價與小孩玩在一起,給他取了個諢號「老小子」。這外號咀嚼在那漢子心中,也頗開心。
「大叔,當然是接著昨晚的故事講啊。昨晚大叔剛剛講到秦叔寶,程咬金,羅成等瓦岡山英雄輔助李淵,李世民打了天下,李淵做了皇帝啊。接著怎麼啦?」那小孩中霍地站起一個小孩,又胖又高,十一二歲年紀,虎頭虎腦,甚是惹人憐愛。嘰里呱啦說完,又撲通坐到地上,臉上洋洋得意,甚是以自己的記性如此之好驕傲。右首邊一個小孩道:「寶兒,你記性果然了得。」旁邊小孩紛紛稱是。那小孩寶兒得意之餘,向那小孩擠了擠眼。
那漢子見他起身說話,卻也不如何驚詫。那小孩寶兒是本村柳員外的二兒子,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也聰明伶俐無比,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另一個說話小孩喚作莫言,是寶兒家裡收養的小僕,是寶兒的貼身僕人,老實十分。只是每次講故事時,莫言眼中或許滑過一絲光芒,仍是老實仔細聽他講。那漢子覺察到他眼光,知他已然知曉,心下大奇,這故事從未講過,他卻知道,定是有人教導。現下卻知莫言不與寶兒一般喜歡爭強好勝,不愛出口搶風頭。
這農夫本名叫王大牛,租的柳員外的田,半生受柳員外的照應。如今半老,卻時刻記著柳員外的恩德,心道:「世間財主也並不如人所傳之吝嗇殘暴,柳員外可就是大大的好人。」王大牛早就知道寶兒與莫言識字,心想柳員外家大業大,請個授課老師也是平常。現下想來,定是有老師教莫言與寶兒二童,心下恍然。
王大牛出了會神,說道:「今日就講個鬼故事給你們聽罷。」寶兒道:「大叔,鬼故事聽太多了,就接下昨晚的罷。」王大牛奇道:「昨晚的故事已然講完了啊,李淵做了皇帝便從此是大唐王朝了嘛,便到幾十年前也是啊。」寶兒「哦」的一聲,心說;「你講完了怎麼不早告訴我,我還當仍有英雄故事聽哩。」
王大牛說完,目光順著廟前小路看過去,臉上露出怪異表情,說道:「很久很久以前,大叔的爺爺的爺爺那輩,有三個秀才到長安趕考。途經一個村子,天色已晚,卻是沒有客棧投宿……」眾小孩順王大牛目光看過去,空空如也,倒是風颳得落葉在地上打滾兒。
寶兒捅了捅莫言,嘴角向王大牛努了努。莫言見到大叔神情,也自嚇了一跳,心下納悶:「大叔可莫不是見鬼了么?」
忽得「轟」得一聲響,彷彿天崩地裂一般。眾人但覺耳中一震,嚇了一跳。其時,眾小孩均被王大牛的鬼故事吸引住,聽得津津有味,乍聞此聲,不約而同站了起來,擁向王大牛身旁。其中一個倒哭了起來。寶兒倒是冷靜沉著,站在眾人面前,哈哈笑道:「不過是打雷罷了,看你們這些膽小鬼。」眾小孩也明白過來,但仍摟著王大牛不肯鬆手。莫言靜靜站在寶兒身邊,不置可否。
王大牛抬頭看了看天色,方才繁星滿天,現在一個也看不到了,顯是烏雲遍布,不見星色。
天際一道閃電閃過,夾雜雷聲,氣勢逼人。官道上狂風大作,黃土爛葉,迷霧一般,望不到遠處。突聞「得得」馬蹄聲,有二騎馳了過來。王大牛凝目望去,也看不清來人面孔,心道:「黑夜尚急著趕路,不知有何要事。眼見就要下雨,這騎客可倒了霉。」對眾小孩說道:「怕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回家罷。虎子,跟我回家吃飯。」那虎子正是王家獨子,每日里與眾小孩玩耍在一起的。
突聞一清脆女子聲音道:「這位大叔,打聽個人可使得么?」王大牛聽得清楚,轉身來只是一呆,見兩個秀麗女子坐在馬上,已到身前,一人已輕輕躍到地上,正注目自己發問。見這女子二十歲左右年紀,一身雪白衣裳,黑夜中也是閃閃發光,瓜子臉,一雙秀目睜得好大,正等自己回話,耳後長發隨風飄動,動人十分。
王大牛怔了一怔,道:「姑娘要打聽誰?凡是這村裡的我大牛都知曉。」
那女子方要張口發問,馬上女子忽道:「你這村子里可有叫安莫言的小孩么,十歲上下年紀?」王大牛望向這女子,但見她臉蛋圓圓,眼睛圓圓,頭髮隨意挽到一起,身穿大紅衣裳,也是位清麗少女,見她問得急,忙道:「有啊。小莫言,有人找你?」
莫言站到王大牛身邊,心道:「這麼晚了怎麼會有人找我?村裡人我都識得,這兩個姐姐我可不認識啊。」見兩個姑娘面目可親,甚是親切,心下尋思:「這兩個姐姐可俊得緊,難道是王大叔所講的鬼么?」想到這裡,便想退到王大牛身邊,可又覺二位姐姐不像女鬼,頗有人氣,思前想後,一雙眼睛只是不住打量二女,卻不說話。
先前一個女子見這小孩約莫十一二歲年紀,灰布衣服,生得眉清目秀,喜道:「你真的叫安莫言么?小兄弟?」另一個女子躍到地上,一把抓住莫言的手,道:「小兄弟,你可不許騙姐姐啊,害姐姐空歡喜,姐姐可要打你。」眼中卻掩不住的開心喜悅之色。莫言覺她手甚是溫暖,想到:「王大叔所言,鬼身體都是冰涼的,這位姐姐手很熱,可不是鬼。「心底鬆了口氣,點點頭,道:「姐姐找我有什麼事?我怎地不認識兩位姐姐。」
先前女子大喜過望,立在原地說不出話。圓臉少女拍手道:「可找著你了,安莫言。蘭姐姐,我們跑了易州五鄉十八村,今日終於找到這安莫言拉。以前的辛苦全沒白費,我開心死了。」先前女子笑道:「可不是么。小桃,當真是老天不負苦心人啊。」低頭對莫言道:「小兄弟,快跟我們走罷。師伯他老人家可想死你了。」
莫言便如丈兒和尚莫不著頭腦,不知道她二人說的什麼話。圓臉少女笑道:「蘭姐姐,看你把莫言都嚇壞了,你不把事情說清,他怎麼跟我們走嘛?」先前女子拍了拍頭,道:「哎,我一時歡喜地過了頭,什麼都忘了。小兄弟,你是不是還有個娘叫王大娘?」莫言搖了搖頭,道:「我娘叫李大娘,可不叫王大娘」。先前女子微一皺眉,道:「好罷,不管她是什麼大娘,快帶我們去見她。」眼見天上落下雨點,心想先去莫言的家中與王大娘說個清楚罷。
寶兒低低問道:「莫言,這兩位俊姐姐是你親戚么?」莫言心裡甚是納悶:「我爹早早死去,隨母親遷到此處,也沒聽娘提起有什麼親戚啊。」搖了搖頭。
寶兒見已經下起了雨,王大牛等人已經走了,便道:「她們既說見你娘說話,咱們便帶她們回家罷,你看都下雨了,淋濕了娘又要打我哩。」莫言點點頭,對二女道:「兩位姐姐,我帶你們去見娘罷。」說罷,與寶兒領路而行。先前女子道:「小桃,快走罷。」小桃笑道:「蘭姐姐,這下可沒負了師伯的重託,師伯可要賞我們咯。」先前女子微微一笑,不與她糾纏,隨莫言走了數十丈,然後右拐,前邊現出一所大宅。幾人走了進去,有僕人上來牽了二女的馬,道:「寶少爺,可來親戚還是朋友拉?」寶兒嘻嘻笑道:「都不是,是來找莫言娘的。」
二女見此大宅,心道:「王大娘真有本事,十年間便蓋了偌大宅子住在這裡,嘖嘖。」柳家大院氣勢磅礴,前後五進,三四十間屋子,雕梁畫柱,陳設精緻,二女只看得咋舌,驚嘆偏辟鄉村竟有如此莊園。寶兒進了後院,莫言帶二女左拐,來到一排廂房,走到第五間屋子,推門走進去,摸摸頭上濕發,道:「娘,有人找你啊?」二女清了清頭髮上的雨水,見此屋沒什麼物事,只一桌二凳一床而已,一女正在床上坐著,死死盯著燭光發獃。聽到莫言說話,站起身來看到二女,很是吶喊,奇道:「二位姑娘是找我么,我可不認識你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