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自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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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早就定了,文字遲遲未寫。倒又讀到同一張香港報紙其他作者的大作,筆下的「我們」居然是美國人,讀者無端端淪為花錢買難受的「你們」--我是有照鏡癖的,馬上想起自己的嘴臉,東一句「他們」西一句「他們」,看在別人眼中大概也很討厭。楚河漢界劃得不清不楚,沒有身份之餘還攀龍附鳳以為自己平安無事升了仙。然而又實在沒有資格挨上去親熱地勾肩搭背以「我們」自居--儘管我也來自東方,也一樣企圖在西方人所設的獵奇特區尋找立足之地。

「東方主義」是個古老的名詞,我總以為與車水馬龍的大都會文化無關,清朝的更鼓隱沒在塵封的子夜,小鳳仙裝由賽金花擔任天橋上顧盼生姿的模特兒。但是不對,徹底的不對,連和時代最合拍的探戈舞伴--電子傳媒--也不厭其煩展示東方的真正面貌:紅燈籠、小雀籠、三寸金蓮、扮花旦的男人。潔凈的西方文明裡,這一切猶如一隻只神秘的皮蛋,彈手發亮的烏黑蘊藏了悠遠的歷史,擺在博物館隔著玻璃看看是可以諒解的,可是絕對不可能放進嘴裡嘗試了解味道,更不會考慮吞下肚中消化吸納。

機會既然如此昭彰,聰明的機會主義者怎會不善加利用?市場專家最喜歡研究需求,表面上十分進步,其實骨子裡鞏固的是保守,功德圓滿的有求必應,完全不管精神糧食的素質。電影《霸王別姬》把東方帶上了新高峰,包裝華麗的鴉片餘韻在崇尚典雅的文化消費界當然成為新寵,就算不把它塗在身上以顯示自己對異香的包容,也樂於將精緻的瓶子擺在浴室,不費吹灰之力滿足一種收集欲。

我在這裡翻《霸王別姬》的賬,肯定被人嘲笑落伍--連《風月》都是舊事了,雖然它迄今還未排期於法國公映。然而坐在劇院看《東宮西宮》舞台版,我真的禁不住一而再想起陳凱歌:張元再樂於標榜破舊立新,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精神導師的功勞罷?源於《蝴蝶夫人》的被虐情意結,在戲班後台固然有無可限量的發揮餘地,移植到同志流連忘返的公廁,效果更加出人意表。「以毒攻毒」的智慧,於東方主義發揚光大者@手中有振奮人心的變奏:東方和同性戀這兩個備受誤解的孤兒,撞個滿懷居然火花四濺,頓成身嬌肉貴的金童玉女。

《東宮西宮》的慘不忍睹,慈悲的評論者可能以「夏蟲不可語冰」輕輕帶過--既適於形容舞台處理的虛張聲勢,也頗貼切闡明同志心理描寫的粗枝大葉和想當然。然而它十拿九穩乘虛而入的姿態或者比它創作上一切的不足都惹人反感:抓藥一般把各種東方主義元素共冶一爐,其對症下藥的準確令人嘆為觀止,可惜這雙妙手的目的不是回春,而是揚名立萬。

同一月份,巴黎還有另一個來自東方的表演團體:北京馬戲團。宣傳上這麼寫,去到一看卻原來是遼寧雜技團。軟骨美人們通地扭脆麻花,虎背熊腰的漢子翻天覆地都是筋斗,十八個羅漢共騎一匹鐵馬(咦,不是說中國每個人都有單車代步的嗎?),樣貌不超過十六歲但肌肉發達如超人的男生一柱擎天……「獵奇」是他們的職業。我看著只有讚歎和感動--誰不是使盡渾身解數跑碼頭找飯吃呢,誠實始終是可愛的。

九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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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的你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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