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2)

先父(2)

當我們談起你時,幾乎沒有一點共同的記憶。我不知道五歲便失去你的弟弟記住的那個父親是誰。當時還在母親懷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記住的,又是怎樣一個父親。母親記憶中的那個丈夫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你死的那年我八歲,大哥十一歲,最小的妹妹才八個月。我的記憶中沒有一點你的影子。我對你的所有記憶是我構想的。我自己創造了一個父親,通過母親、認識你的那些人。也通過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經了上游,經過我的所有祖先,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就像我迷茫中經過的無數個黑夜。我渾然不覺的黑夜。我睜開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來到世上那幾年裡,我看見了什麼。我的童年被我丟掉了,包括那個我叫父親的人。

我真的早已忘了,這個把我帶到世上的人。我記不起他的樣子,忘了他怎樣在我記憶模糊的*幼年,教我說話,逗我玩,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個頭,想不起家裡僅存的一張照片上,那個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經跟我有過什麼關係。他把我拉扯到八歲,他走了。可我八歲之前的記憶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需要一個父親,在我成年之後,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講給我。就像你需要一個兒子,當你死後,我還在世間傳播你的種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帶走了,連一點影子都沒留下。

我只知道有過一個父親。在我前頭,隱約走過這樣一個人。

我的有一腳踩在他的腳印上,隔著厚厚的塵土。我的有一聲追上他的聲。我吸的有一口氣,是他呼出的。

你死後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只剩下生存。

我沒見過爺爺,他在父親很小時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歲。那是我看見的唯一一個親人的老年。父親死後她又活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給了母親。我們的奶奶,那個老年喪子的奶奶,我已經想不起她的模樣,記憶中只有一個灰灰的老人,灰白頭髮,灰舊衣服,弓著背,小腳,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孫兒中。她給我們做飯,洗碗。晚上睡在最裡邊的炕角。我彷彿記得她在深夜裡的咳嗽和喘息,記得她摸索著下炕,開門出去。過一會兒,又進來,摸索著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覺。有一個早晨,她再沒有醒來,母親做好早飯喊她,我們也大聲喊她。她就睡在那個炕角,弓著身,背對我們,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母親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細節,她沒有講給我們。我也很少問過。彷彿我們對自己的童年更感興趣。童年是我們自己的陌生人。我們並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個老人。我們連自己都無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個遙遠的親人,一個稱謂。她死的時候,我們的童年還沒有結束。她什麼都沒有看見,除了自己獨生兒子的死,她在那樣的年月里,看不見我們前途的一絲光亮。我們的未來向她關閉了。她對我們的所有記憶是愁苦。她走的時候,一定從童年領走了我們,在遙遠的天國,她撫養著永遠長不大的一群孫兒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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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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