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擲骰子(2)
會議室里白檯布綠地毯乾淨明亮,會議桌前和靠牆的沙發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二十來個人,我初到蘭州,一個也不認得。看他們個個呢服革履,內衣雪白頭髮烏亮,胡楂發青眼鏡片子閃光,喝茶抽煙的姿勢都瀟洒優雅,有一點兒自慚形穢。角落裡有張單人沙發空著,我踅過去,坐在上面。大家的視線落在地毯上:一連串潢色的腳印,隱隱顯顯從門口連到我的腳下。為掩飾尷尬,我往後一靠,架起腿。不料從鞋後跟洞里,流出一些沙來。布鞋子前面裂了,嘻開嘴笑,露出腳趾,像一排牙齒,他們都在看。放下腳,惱火起來,也盯著其中一個人的眼睛看。那人眼睛一轉,看地下去了,我鬆了口氣。
會議是分配任務。根據設計方案,要畫的圖畫,落實到各人的頭上。到散會時,任務分完了,沒我的事。也難怪,這麼像個流浪漢,人家不放心嘛。以後的日子,我就是走來走去,看他們畫畫。他們有時叫我掃個地倒個洗筆水什麼的,我不愛干,也就算了。我有時出去逛逛新華書店、轉轉大街小巷,回來吃飯。他們晚上要加班到一兩點鐘,夜餐頗豐盛。我睡到那時,也起來一下,吃了再睡。兩個月後,展覽的籌備工作基本就緒。省委書記張仲良帶了一群人來驗收,有些講解詞要重寫,有些實物要更換,所有的畫都沒通過,返工更緊張,又趕了一陣子。
半個月後,第二次審查的時候,有兩幅大油畫仍沒通過。這一次,張仲良帶了呂斯百先生一起也來看,呂把我從人群中叫出來,讓把兩幅油畫加工一下。張在一旁說,內容不動,畫好就行。又說,要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我說知道了。他們走後,我日夜加班,竭盡全力嘩眾取寵。儘可能精細逼真亮麗熱烈,區別男女的膚色和布麻的質料,區別日照下銅煙鍋的閃光和煙鍋里點著的火的亮度,使耳環紐扣之類都像是安上去的實物,可以取下來似的。十幾天後預展,很受歡迎。
張仲良因此記住了我的名字,五九年籌辦「十年建設成就展覽」的時候,點名要我。那時我正在戈壁灘上的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由於疲勞飢餓,周圍的人們都在紛紛死去。我也已極度衰弱,到了臨界線上,突然被兩個警察帶到蘭州畫畫,得以死裡逃生。
生死一發,繫於偶然。繫於三年前一個風沙瀰漫的早晨,我洗了個臉,夾著畫卷,去拜訪一位陌生的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