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黑暗中的影子
第三章黑暗中的影子
就因為這麼個小插曲,比原計劃耽誤了五六分鐘。楚珣重新回到隔壁大樓的爆炸地點時,驚慌混亂的賓客已經逃離濃煙四起的現場,電梯停運,人群從各條通道擁擠著往樓下奔。
楚珣在某條樓梯拐角撞到呂詩詩。
倆人都極其狼狽,凌亂,滿身狼藉。
呂詩詩驚魂未定,一抬頭:「楚老闆,你、你臉怎麼啦?」
楚珣的眼鏡鏡片碎掉一塊,眼鏡歪架在鼻樑上,右臉腫起一片。這人本來皮膚就白,瘀傷呈現粉紅色,泛出細碎血珠。
楚珣嘴角抽動,捂著臉:「房頂上掉東西,砸我了,砸的。」
呂詩詩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頭頂盤好的長發半散不散的,從前額上墜下來閃著亮片的一大坨,擋著半張臉,這才露陷兒了,原來腦頂烏黑油亮的一坨全是續的假髮。她的群擺被火星燎出幾個洞,高跟鞋也跑沒了。
呂詩詩原本這一副尊容羞於示人,這會兒乍一看楚珣那德性,滿臉滿身糊著臟痕,頭髮凌亂,土渣和著熱汗,愁眉苦臉,狼狽不堪,活像剛讓人打了一頓。她這心裡立時就放下了,油然生出一種逃難路上同命相連感同身受的心情,惺惺相惜起來。
一伙人被濃煙追逐著,從頂樓往一層逃竄,亂跑。
呂詩詩裙擺太大,跑得慢,楚珣簡直比她更慢,呼哧帶喘,踉蹌拌蒜,一路上卻還很紳士地從身後幫她拎裙擺。倆人互相搭把手攙著,呂詩詩這不由得,對楚二公子更生出一片強烈的好感與愛慕。
眼看快跑到一層大廳,人群前擁后擠,呂詩詩被身旁人剮倒,一個前撲就跪在了地上。
楚珣在她身後不慎一腳踩到她裙子,腳下拌蒜,也給娘娘跪了。
呂詩詩前撲的姿勢撅著臀部,楚珣這一跪,前邊這女的再往後一拱,豐滿的臀照著楚珣的臉就呼了上來……
「唔……」
楚珣連哼都沒哼出來,就被碩大的黑影撲頭蓋臉罩上來。他挺直的鼻樑毫無反抗機會,被迫親密接觸了呂詩詩的臀縫兒……
我/操……
唱美聲和民歌的女的,身材一般都很豐滿,前/凸后/翹,胸前自帶一口風箱,後面還有個肥碩的大屁股。楚珣這慪得,有苦說不出,在心裡罵娘,順手抄起地上一根破木頭棍子,照著眼眉前呂詩詩的臀部,重重抽了一棍子!
呂詩詩正要爬起來,香臀被打,捂住,驚詫地扭回頭:「你,打我?」
楚珣扶了扶眼鏡,伸手一指天花板,無辜地分辯道:「屋頂上,掉、掉下來一根兒……砸著你了……」
大樓外人山人海,圍攏著警車,急救車,電台的採訪車,各家電台記者舉著話筒追逐衣衫狼狽的酒店客人。
拍賣會由幾家知名大公司運作,事先在媒體上做足了宣傳炒作,沒想到出這樣一場意外。現場並未死人,但是坐在前座競拍的好幾位重要客人,受了傷,砸傷,燒傷,煙火嗆傷,用擔架抬著出來。
侯一群長手長腿,逃得飛快,只是頭臉身上被爆炸碎屑崩出幾處小口子。
侯公子這時候站在一輛救護車前,燥郁地走來走去。他從護士手裡奪過一隻氧氣罐,氧氣管插到鼻子里,用力吸了幾口,試圖沖淡肺管兒里憋悶的一腔火氣。
侯一群沖著電話里的人吼:「姥姥的,東西毀了,誰他媽想到屋頂上的燈能砸下來,燒壞了,都燒黑了燒成一塊破銅爛鐵了!」
「沒事兒,老子沒損失……損失的是英國人和高崎家,那兩撥人正掐呢。」
「哼,反正貨不是真的,燒了也好,真的還在老子手裡,讓那兩幫人打去吧。」
侯一群銼著牙冷笑。
這筆買賣他賺不到中介了,但是貨真價實的圓明園水法青銅龍首仍然留在他手裡。主席台上被砸毀燒黑的龍首是一件極為逼真的贗品,一早就被從中掉了包,糊弄日本買主的。侯公子做走私文物起家,自詡為圈內大行家,這個行當坐吃國寶、無本萬利,論買賣精明誰比得上他一根指頭?
這回贗品被毀,英國人百口莫辯,日本人不依不饒,他侯公子只管從中漁利,才不在乎那兩撥人掐架。這一尊龍首他乾脆自己私藏留下,掛家裡牆上,給你侯爺當個古董衣帽架,多麼尊貴。
電話里的人結結巴巴,帶著哭腔兒:「老闆,我們這、這,也出事兒了,貨、貨……」
侯一群問:「你們出什麼事兒?」
電話里的人說:「龍首丟了,就剛丟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們都盯著的,可是真找不見影兒了……老闆,我們,怎麼辦……」
侯一群大驚失色,張著大嘴說不出話。
丟了……
丟了?!
他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變青,直到徹底黑面,表情陰冷。
下屬在電話里問:「老闆,要不要報警?」
侯一群破口大罵:「報你媽了個逼的警!報警讓所有人都知道掛拍那東西是假的,真的讓老子弄丟了嗎?!你們個廢物。」
侯一群腦子可也不笨,真貨轉瞬之間不翼而飛,就是被盜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是一出局,他在台前算計別人,有人也在背後算計他。
半小時前拍賣會場電光四射煙塵漫天,根本就不是意外,有人同時毀掉假龍首,盜走真龍首,順便再把他陰一把,讓他這個中間人到手的利潤飛了,還跟著丟臉、坐蠟;而且還不能報警,不敢聲張,結結實實吃了個悶虧。
侯一群氣急敗壞,茫然四顧,一眼瞅見停車場對面另一輛救護車旁邊站的人。
呂詩詩披頭散髮,臉上妝都花了,頂著一對大熊貓眼兒,裙擺凌亂,勉強挺著胸脯維持風度,跟她的經紀人和助理訴苦。
霍歡歡也在不遠處。她的禮服裙擺短,腿腳又靈,關鍵時候逃得特別快,早跑出來了。這會兒,霍歡歡和她助理正站在君悅飯店大樓門前,霍歡歡身披羽絨服,重新整理好髮型,補妝,塗上紅色唇膏,以冒出濃煙的頂樓為背景,擺拍各種姿勢,準備第一時間往國內發圖片。
最凄慘的就是楚二公子,孤零零被甩在路邊。楚二少在皺巴的襯衫長褲外裹了一層毛毯,臉上帶傷,鼻子里還塞著兩粒棉花球,瑟縮地站在馬路牙子上,接受兩名警員的例行問詢。這人本來就瘦骨伶仃一副小樣兒,這麼縮著,更顯得弱質、狼狽。
侯一群遙遙地盯著楚珣,哼了一聲,目光鄙夷,姓楚的顯然也沒撈著好,瞧那個衰樣兒。他心裡對楚珣有三分忌憚,嫌這人總是晃來晃去的礙眼,又有七分不屑,姓楚的也不過如此,仗著一張耐看的小白臉兒,靠臉吃飯,嘴巴又甜,特會來事兒,整天跟女人混在一處,左勾右抱,花花-公子一個,其實沒什麼本事。
他眼光掠過楚珣時,心裡偶然一動,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誰敢在背後算計侯爺,陰了老子。
侯爺捏死他。
侯一群往複掃了一圈兒,視線重又轉回到楚珣身上,眯起眼睛,上下端詳。那略顯蒼白的瘦臉,小細腰,一雙長腿,長得確實不賴,很夠味兒……侯公子輕笑,下意識舔舔嘴唇,覺得楚小二也挺有意思。
楚珣在街邊吹了一會兒冷風,灰頭土臉,兩腿發軟,最後是讓警局的人開車送回下榻酒店。
他自己住在市中心不遠的希爾頓,百十來年歷史的老飯店,走廊幽靜,轉角牆上裝飾著黃銅色的雕塑壁燈。
他一步跨進房門,毛毯從肩膀滑落,背靠著門,兩腿發軟,緩緩地彎下腰,雙手捂臉,終於長吁出一口氣。
真的很累。
楚珣蹲下去,坐到地毯上,兩腿大敞,靠在門邊呆坐了一會兒,身體四肢極度疲乏,疼痛。他強撐著站起來,連門廊和客廳大燈都沒開,徑直進了洗手間,打開牆上小燈,鏡子里映出自己的臉。
他把鼻孔裡帶血的棉球扔掉,毛巾蘸著溫水,洗了好幾遍臉,到處聞一聞,仍然覺著自己手上身上一股子濃重的腥味兒,讓人淋了一頭狗血的憤懣。
昏暗的門廊傳出聲響。
楚珣伸脖子照著鏡子,襯衫前胸敞開,察看肩膀上的小傷口,頭都沒回,用眼尾餘光掃了一眼。
有人從外面用工具輕輕撥動門鎖,啪嗒的輕響,鎖頭轉開。
高高瘦瘦的一襲黑影閃了進來,房門迅速闔攏。
楚珣沒回頭,也沒搭理,繼續仰著下巴照他的胸膛和肩膀,脖子一百八十度繞環。
黑影也沒出聲兒,默默地進屋,腳步極輕,沒有開燈。肩上扛一把長槍,槍管修直,模糊的光影打在牆上,人與槍彷彿合二為一,同樣的瘦削、筆直、冷酷、鋒利,周身捎進來深夜的一縷寒氣。
影子在黑暗中身體貼著牆,把整個房間,每一面牆,每一處角落,每一件傢具,吊燈,檯燈,床頭櫃,床下,仔仔細細親手摸排一遍;甚至踩上沙發扶手,攀在牆上,摸察房間四角天花板的接縫。
「乾淨?」楚珣問。
「乾淨。」對方答,聲音沉穩。
黑暗中的守護者放下肩上的長槍,慢慢踱到洗手間門口,與楚珣平視,幽暗的壁燈光暈下映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英俊的臉。
「傳武,拿到貨了?」楚珣問道。
「嗯。」傳武微微點頭。
「我隔著一條街都瞅見姓侯的發瘋了,我就知道你搞定了,利索。」楚珣側過臉來,眼神明亮,嘴角浮現對姓侯的一絲輕蔑。
霍傳武一眼就看見楚珣臉上的傷,眉頭緊皺:「你臉那樣兒了?」
楚珣哼道:「臉哪樣了?」
傳武:「……出血了。」
楚珣扭臉,頂著半邊淤青,冷冷地看著人:「你再看看,我臉上有什麼?」
傳武一時愣住,暗暗咽一口口水,楚珣的臉瘦長,精緻,雙目細長,卻永遠閃爍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光芒,帶著某種淡淡的威脅性和凌駕*。
楚珣指著自個兒:「我臉上是什麼?」
「都是那人的腦漿子。」
楚珣把細長的眼瞪得挺大:「你剛才崩我一臉!」
霍傳武讓他一說,心裡反而松下來,操,霍爺不就噴你一臉血么。
傳武輕聲道:「我聽你說『死』,我才開的槍。」
言外之意,是二爺您親口下的令,我聽命令扣扳機,這玩意兒你賴誰啊?
你還跟我豎中指……
楚珣一點頭:「我是讓你崩他,你瞄對方向了?」
楚珣不依不饒得,一邊拿毛巾用力擦,把一張小白臉兒擦出粉紅色,幾乎擦掉一層嫩皮,一邊嘟囔:「你那槍正著開,腦漿是往牆上噴。你斜著從後腦勺狙他,血可不是正好噴我一臉?倆眼珠子跟忒么噴泉似的,突突地崩出來,然後『嘩』,爆了,嚇死我了……」
霍傳武原本冷漠的一張臉,沒什麼表情,讓楚珣一說,嘴角綳不住甩出一絲笑,笑意轉瞬即逝。
噴你一臉算輕的,老子在半公里開外也瞅你好幾個小時了,捯飭得英俊瀟洒、眉飛色舞的,一晚上手上腳上哪處活兒你閑著了?
楚珣斜眼瞟著人:「再樂一個?」
「你故意的?!」
霍傳武不樂了,肩膀靠著門框,兩手插褲兜,眼睛掃射牆壁……
傳武個頭跟楚珣一邊高,穿上衣服時身材都差不離兒,刺短的平頭硬發,兩鬢和腦後削得露出淡青色頭皮,整個人透出金屬硬度,漆黑的劍眉斜斜地併入晒成銅色的發跡皮膚。
如果說楚珣這個人兒是軟的,揉一把恨不能立時就變一副樣子,永遠令人捉摸不透,千種表象,脾氣百變,八面玲瓏,霍傳武這個人就是硬的,永遠是一張臉,一種性子,這人從來不會變,可是,仍然令人看不太透。
楚二爺就覺著,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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