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無聲的默契

4無聲的默契

第四章無聲的默契

霍傳武邁進洗手間,狹窄的小房間一下子擠進去倆人,夾雜著呼吸聲的肩肘動作擠在一處,立刻就顯得局促。

傳武從藥箱里拿出紗布、棉簽、消炎藥水,楚珣站在鏡子前,撇著嘴,拎起洗手池上的牙膏,在手裡甩動,表達不爽。

楚珣從鏡子里盯著人:「你說你,天台上那人,你斃得那個,你當時就沒瞅見那兒藏一大活人?」

傳武停下動作:「……我沒注意。」

楚珣拉下臉,嚴肅地說:「我當時還猶豫,拿不拿那封信,我怕暴露。」

「我最後沒拿。早知道要交火,反正也暴露了,我肯定一鍋端,把東西全部帶走。」

霍傳武是個悶脾氣,但是悶不等於笨,聽也聽得出來,楚二爺這是埋怨他在外面望風盯梢沒盯好。

霍傳武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我當時真沒看見他,不知道從哪冒出來。」

楚珣嘴角一聳:「就那麼巴掌大點兒地方,有個活物動彈你都沒瞅見,你當時看什麼呢?倆眼往天上看星星?」

霍傳武啞聲說:「我沒看星星。」

傳武臉也冷下來,直直地盯著鏡子里楚珣的眼睛。一碼歸一碼的,倆人談工作都很嚴肅,一閉眼再一睜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兒,絕對開不起玩笑。

「我一直瞄你來著,跟著你進屋,視野不夠,所以沒看見外面天台上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

霍傳武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鏡中眼珠漆黑。

楚珣甩著牙膏管子,刨根問底:「你可真是毛病了,你瞄我幹什麼?就我後腦勺那針尖兒大的一塊半球體,你瞄我,你哪天手指頭一哆嗦走火了再直接把我給點了!合著你每回做活兒都不視野、不瞭望、不警戒,你那一寸半的狙擊鏡,就專門守著我的腦袋,你老看我幹什麼啊……」

傳武:「……」

楚珣:「……」

楚珣話音未落,注視鏡子里兩個人影,突然住了口。

他猛一扭頭,凌厲的視線帶著勾,楔住對方眼底閃爍不定的光芒,毫不掩飾,絲毫不留情面。

傳武迅速調開視線,別過臉去,嘴唇抿成堅實的一條線,表情就好像突然讓人一錐子下去戳到最痛的痛點,剖離出內心那點兒秘密,這就給暴露了!

楚珣表情玩味,嘴角卷出挑釁的弧度,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盯著對方隱隱發紅的耳廓。

霍傳武直接扭臉走出去了,后脊樑綳得直直的,姿勢僵硬。

楚珣一眨不眨盯著傳武的後背,視線流連在這人後腰處,嘴巴不由自主地咧開,笑得孩子氣,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對著那個挺直的背影,張開嘴,狠狠吃了一口空氣,意猶未盡。

你說不走,守著我,你還當真這樣守著我。

霍傳武,二爺咬你……

眼皮子一開一闔的工夫,小霍同志又回來了,表情嚴肅,心裡憋著一肚子話,簡直不吐不快。

傳武說:「其實,我原本就不同意你今天的計劃,太危險了,我說這樣兒不行,你非要干。」

楚珣不假思索回道:「侯一群今天讓我撞上了,我沒看見也就算了,我看見了,我忍不了。」

「不親手弄死他,我氣死他。」

楚珣即使說「死」這個字表情也很優雅,口吻雲淡風輕。

傳武漆黑的眉擰成一條線:「從輔樓到主樓房間,抄捷徑最快也要兩分鐘,你事先來不及裝保險繩,沒有充分準備,沒探路,八十米長的天橋,你從上邊兒掉下來怎麼辦?當時在會場如果被人察覺,跑不出來你怎麼辦?姓侯的如果看出來了,你什麼身份?你暴露了你打算怎麼辦?……以後就不能冒險,就不應該這麼行動。」

霍傳武這號人,真是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楚珣略微驚異地盯著這人,出於某種職業習慣和強迫症,心裡還給對方數著,這一句話竟然有小一百個字兒?!

楚珣哼了一聲,毫不含糊:「我失手了嗎?今兒到底是誰失手?」

傳武:「……」

楚珣:「這屋誰是組長?出來做活兒聽誰的?咱倆人誰軍銜兒高?你下命令還是我下命令?……辦砸了算我的,我失手過?」

霍傳武冷臉看著楚珣,無話可說,扭頭又出去了。

傳武讓楚二爺擠兌了幾句,臉上掛不住,心裡也不舒服,走出浴室,卻沒捨得走遠。

他斜靠在洗手間門外牆邊,兩手插兜,垂頭獃獃地站著,很像罰站,又像給屋裡人站崗放哨。楚珣這人的脾氣,他早都習慣了,一張溫存優雅的笑臉、一副謙謙君子的風流態度,那都是平時裝給外人看的,媽的,裝的。私底下共處一室,這人時不時暴露出的臭脾氣,陰晴不定的性子,咄咄逼人的霸道,真讓爺受不了。

楚珣在洗手間里慢條斯理地剝衣服。零星的血跡把布料與皮肉粘連,撕扯著的疼。是人都會有痛感,他也不是鐵打的,身上細皮嫩肉的,他最怕疼了。

他一邊脫,一邊斜眼看外面。視線凝聚著,緩緩穿透薄薄的木板粉灰牆壁,傳武高大的脊背像山的影子背對著他,一動不動默然而立,呼吸沉靜。

楚珣嘴角抽動,心裡數著,一、二、三,你小子給我進來。

數到三,某人果然垂著頭又進來了。

……

倆人誰都不理誰,誰也不吭聲兒,不說話。傳武站在楚珣身後,小心翼翼地幫楚珣脫掉襯衫。楚珣面對鏡子,懶懶地站著,舉起兩條手臂,讓人把他貼身的白背心從頭頂褪掉。胸口和肩頭細細碎碎的割裂傷口顯露出來,襯著泛白的皮膚,精瘦的肋骨,很像一尊胎薄瓷器上布滿龜裂的紋路……

傳武用毛巾一處處擦洗,用棉簽消炎,上藥。

楚珣時不時歪過頭,側過肩膀,再抬起胳膊,轉過身露出後背。兩個人沉默著,互相之間像是存在某種無聲無息的默契,無需語言交流,就好像,同樣的一件事情,彼此已經做過幾十次,上百次。

傳武的眉毛很黑,眼睫濃密,垂下眼時,燈光在眼窩處映出兩扇很好看的影子,讓冷硬的面孔變得柔和。

這人的臉非常英俊,鼻樑挺直,只是在右眼下眼瞼附近、顴骨上方,橫著一道深重的疤痕。疤已經好了,留下一條深凹的白線,像是把右半張臉從中橫切一刀,刀口傷痕肆意地綻放,一直延續到鬢角、耳後。

楚珣眯眼盯著面前的人,一眨都不眨,盯得對方沒處躲。兩人臉離得非常近,聞得到鼻息,聽得見心跳。

弄到小腹的傷口,手指一碰,楚珣渾身顫,「哎呦」一聲。

「你碰我癢肉了……我痒痒。」

楚珣聲音很軟。

傳武忍無可忍,隨手拎起大毛巾,熱烘烘得一把罩在楚珣臉上,蒙住,徹底堵住這人窮追不捨*懾人明晃昭彰的威懾的視線……

擦洗收拾妥當,楚珣顴骨上敷著一塊紗布,穿著睡袍,躺到大床上,打開床頭小燈,文件和紙張鋪開一床。

傳武知道楚珣要開始工作,於是像往常每回一樣,用房間里的咖啡機做了一杯咖啡,遞過去,自己退開,遠遠地坐著,守著眼前人……

楚珣把拍攝的微型相片前後檢查一遍,然後在寫字板上鋪好一張白紙,鄭重地呼一口氣,進入靜默的狀態。

他把兩隻手按在白紙上,用力按住,閉上雙眼,想了很久,用雙手掌紋回憶紙張的觸感,然後提筆開始寫。

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楚珣寫得很慢,十分吃力,寫一個字恨不得要思考五分鐘。

才寫出十幾個字,臉上、脖子上、後背上,出了一身的汗,絲綢睡衣顯潮,各處洇出汗漬。

楚珣仰面靠在床頭,眉頭緊鎖,喉結滑動。

傳武原本盤腿坐在房間角落,默默擦拭他的槍,其實全副心思都在看楚珣,這時候是坐不住了,走過來,「難受?……成嗎?」

楚珣嘴唇都是濕的,鼻子上一層汗珠:「成。」

傳武瞟一眼他寫的東西:「……你什麼時候學的韓文,我不知道?」

楚珣苦笑:「沒學過,我就不懂韓語。」

傳武驚異地看著楚珣在白紙板上寫下的一個一個字,果然能看出是不懂語言,每個字都是一筆一劃描得,這麼描,跟繡花似的,什麼時候能寫完?

如果楚公子事先通曉韓語,手指一劃,隔著信封就可以把信的內容直接讀出來,默記背誦。這活兒對於楚珣這樣的人,容易得如同普通人攤開一張報紙讀報,他這麼些年,就是干這個的。

可是他偏偏不認識那些字,完全不認識,只靠手指的強記硬背,連蒙帶猜;寫滿字的信紙還是摺疊著裝在信封里的,有些字倒置反轉、字裡行間互相重疊,他一個字一個字奮力回憶,每個字的位置都要想很久,真是十分艱難、痛苦。

楚珣自嘲地笑了,安慰傳武:「是我犯懶,平時沒用功,早知道還是得多掌握幾門外語,關鍵時候真能派上用場。」

「韓國話,老子就從電視劇里學過幾句。滿拉所盼嘎不是米大!卡目沙哈米大!錯能總谷沙拉米米打!」

「我真就會這三句,多一句我都不認識!真要我命了……」

楚二少一向有才,模仿擠兌別人惟妙惟肖,頗為傳神,瞬間男神附體,穿到韓劇咆哮男主身上,說話拿腔拿調,逗得傳武難得笑了一下,笑容轉瞬即逝。

楚珣斷斷續續得,寫一會兒抽一會兒,一直寫到凌晨。

傳武實在看不下去,中途出屋,鑽進洗手間抽了一根煙。楚珣自己不吸煙,也不準身邊人吸煙,最聞不得煙味兒,說聞了煙味兒會眼花,看不清東西了。傳武每回過煙癮,都得躲著這人,一個人蹲在馬桶蓋上,保持蹲踞式思考和狙擊的姿勢,一根煙默默抽完,在繚繞的煙霧中享有片刻恍惚的心思……

他回屋的時候,看見床上的人,吃了一驚,大步奔過去。

楚珣側躺在床上,筆掉到地上,像是昏了。睡袍在胸前敞開著,胸膛上密布了汗珠,脖頸上血管微凸,幾條青筋若隱若現。

「噯……」

霍傳武坐在床邊,一把將人扶起來,靠在自己大腿上。

「特難受嗎?」

楚珣仰著靠在他胸前,渾身都濕了,像從水裡撈出來,濕漉漉的頭髮垂在額頭上,凌亂而綿軟。霍傳武看著人,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屏息盯著看了很久,覺著楚小二這號難弄的人,也就是這種時候,整個人才是軟的……

楚珣又抽了一會兒。

傳武從後面摟著人,不敢亂動,要說不難受不心疼那絕對是假的,楚珣一抽,他都快要跟著抽搐了。

楚珣動了動眼皮,鼻尖上的汗蹭到傳武脖子上。

「對不起。」

霍傳武下意識地開口,喃喃得。

楚珣睜眼,有些迷糊地看著人。

「對不起啊,今天是我失手。」

他也不知道說什麼,抓心撓肺得也沒用,有些事兒他完全都幫不上忙。

傳武垂下眼,認真地說:「回去我跟領導打報告,做檢查,這回是我的失誤……對不起。」

楚珣忽然樂出來,霍傳武這又臭又硬的倔脾氣,居然也會跟人道歉?我手指抽了,你腦子抽了?

楚珣下巴上滴下來一大顆汗珠,冷笑道:「你對不起誰了?哪能啊。你瞄的是我的後腦勺,你又沒瞄別人看別人,你做什麼檢查?」

「你回去跟部長打報告說,你因為看我看太入迷了,看走神兒了,看得鬼迷心竅了,所以沒完成任務嗎?」

「這話你報告給你的頂頭上司我就成了,甭跟第三個人說。你跟我說,我信;你跟部長說,老頭子一準兒覺著你有毛病了!」

楚二公子這話說得,一臉極度自戀的情緒,一邊艱難喘息,一邊綳不住開始自顧自地放縱地笑,笑聲沉沉的。

霍傳武無話可說,無可奈何,拿楚小二這種人真心的沒治。這人臉皮這麼厚,腦迴路什麼構造,真是要命了。再說,霍爺看你,這算「鬼迷心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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