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開幕
2月15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柏林電影節在無數攝影機的聚焦中正式開幕了。
僅有十米長紅毯是三大電影節中最不起眼的地方,尤其和A-list明星爭奇鬥豔的戛納電影節紅毯比起來,更是低調的有些寒酸。
如果說稍微遜色的威尼斯電影節好歹能找來些文藝咖撐場,那麼柏林電影節基本可以說是樸實無華。除了參展片的主創,剩下的80%幾乎都是德國本土明星,難怪柏林電影節開幕式日後會得到「三線明星的頭條直通車」的評價。
在圍觀群眾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歡呼聲中,葉澤森隨意地跟著德普蹭了個紅毯。
他平時也算是有氣場的人了,但在媒體公布的照片中卻總是被比自己矮一大截的明星——比如傑瑞啊德普啊之類的——比下去,這使得他愈發確信自己更適合站在攝像機的後面而不是前面。
然後就是舉辦方主|席冗長的致辭。德普湊到他旁邊,壓低了聲音:「第一次來這種場合,說實話我還挺緊張的,怎麼你看起來那麼輕鬆——難道說你小子已經胸有成竹了?」
「一半一半吧。」葉澤森望著天道。
要說他這半年的運氣不錯,實際上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角逐獎項了。
早在去年的12月7日,《兩桿大煙槍》就為他在第16屆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上斬獲了最佳影片的榮譽。這著實是個意外之喜,作為「美國三大影評人獎」之一,它的分量不輕,代表著業內對自己的肯定,但畢竟也比不上柏林電影節的萬眾矚目。
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他再怎麼著急上火也影響不到評委,不如好好體驗一把這裡濃郁的電影氛圍。
開幕片是義大利的文藝片《微笑之屋》。觀影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正好是《沉默的羔羊》的導演喬納森戴米和主演安東尼霍普金斯,葉澤森趁機和他們攀談了幾句,以後輩的姿態混了個臉熟。
結束后他環顧四周,還真讓他看到了不少熟人。
東方面孔在高鼻深目的西方人里著實有些顯眼,而那幾個聚在一起的東方人——不用說了,肯定是《李蓮英》主創團,其中最高個的年輕人八成是姜。
然後角落裡戴墨鏡的那名可疑男子……怎麼看著那麼像王嘉衛呢?
葉澤森正猶豫著要不要發揮自己八面玲瓏的本色,也去同胞那兒兜個圈子恭維兩句。口袋裡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喂……我還在開幕式,電影放完了……啊,你在波茨坦廣場?……好的,我馬上就過來。」
就這樣,他抱著磚塊大哥大與曾經的偶像墨鏡王擦肩而過,後者把抽|出一半的右手慢慢地放回口袋裡,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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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葉澤森對此根本一無所知。
當他回酒店喬裝完畢,打了個計程車匆匆趕到波茨坦廣場的時候,並沒有瞧見傑瑞的身影。
電話再打過去卻聽到關機的提醒聲,葉澤森焦慮地環視著周圍,這裡高樓林立,來來往往的是購物的人群,挽著手說笑的情侶,或者抽空吃午飯的上班族。
路口有幾個發傳|單的老太太,還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在兜售玫瑰花,噴水池邊坐著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他裹在一件油膩膩的棉襖里,腳下放了一隻舊禮帽,裡面裝著一些零錢。
十分鐘后,演員還沒有出現,葉澤森只好走到水池邊開始了他的等待。
既然是情人節的約會,那麼傑瑞可能是去買電影票,或者訂餐廳去了。他在這裡多等一會兒也無所謂。
他閑閑地站在原地,旁邊的流浪漢開始彈奏吉他,聲音在一片喧鬧中聽不太清楚。
人們行色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間或有人往他的帽子里扔下一枚硬幣。他始終都沒有開口,直到一個小男孩彎下腰把一塊麵包放進他的帽子里,他才垂著眼睛說了聲謝謝。
男人把麵包揣進兜里,小心翼翼地點了點帽子里的硬幣。然後他站了起身,徑直朝葉澤森的方向走過來。除了導演之外,這兒還站著個金髮碧眼的德國青年,看樣子在等自己心愛的姑娘。
「行行好吧,先生。」流浪漢把帽子舉到那青年面前。
青年仔細辨別著他的口音,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你是東德人?」
「是的先生,我家鄉在薩克森州。」流浪漢蹩腳地說。他的聲音粗糙得像混了一把沙子,隨著聲帶上下涌動。
「東德人就像一群喪家之犬,只會拖累我們西德的經濟。」青年咕噥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好,他到底還是掏出50芬尼,扔進那個破舊的帽子里。
流浪漢卑微地朝他鞠了個躬,又踱到葉澤森面前,後者正準備掏點錢隨意打發掉,卻見眼前的男人忽地直起了他那一直佝僂著的脊背。
這下導演瞧見他的面孔了。他瘦削的臉頰大部分都埋沒在叢生的鬍鬚里,只有那雙眼睛在過長的亂髮下若隱若現,綠得發藍,像是夏天陽光下的密西西比河。
「嘿,托尼。」他雙眼一彎,聲音竟跟著年輕起來,變成了純正的美式英語。
「傑……傑……」葉澤森目瞪口呆,半天都吐不出個完整的名字。旁邊的德國青年也是雙眼發直,定定地瞧著他們倆。
「看來我的演技不錯,至少沒有立刻穿幫。」傑瑞哼著小曲,抱著帽子輕快地跑到小女孩跟前,用零錢買了兩朵玫瑰花,然後他把空帽子蓋在頭頂上,高高興興地一路小跑回來。
「節日里玫瑰的價格真叫離譜,我乞討了整整三個小時,湊的錢居然才夠買兩支。」
他一面嘟囔著,一面把一枝玫瑰遞到葉澤森面前,「情人節的禮物,托尼。」
又轉到另一邊,把第二枝花□□男青年的西裝口袋裡,再度換上蹩腳的德語,「這支作為對你的回饋,我慷慨的先生。」
德國青年揉了揉眼睛,心有餘悸地望著兩人快速離開的背影,「哦天哪,我看到了什麼?上帝保佑,真是活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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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找了個偏僻的街角坐下來,葉澤森這才回了魂,他上下打量著傑瑞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疑惑地問:「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不和我一塊兒去開幕式,寧肯呆在這裡乞討,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
「我這次是秘密出行,當然不適合出現在公開場合。」傑瑞慢條斯理地答道,「但是時間緊迫,本來我這半年也就那麼幾天假,總不能白白地浪費一天在賓館里睡大覺吧,還不如出來練練演技呢。」
「那麼至少我以為等著我的會是個甜蜜的約會!!」
「難道這樣不甜蜜嗎?」對方孩子氣地撅起沾滿假鬍子的嘴巴,「怎麼說我也給了你一個驚喜。」
「驚喜,見鬼。」葉澤森朝天胡亂揮了下手,「只有驚沒有喜。」
「那你把玫瑰還給我!」
「它現在是屬於我的了。」導演把玫瑰別進口袋,想了想,適當作出了讓步,「好吧,也許『喜』也有那麼點兒,畢竟你的演技比我印象中的更好了。」
「當然,」傑瑞賣弄地說道,「我的新電影馬上就開拍了,這將是一個全新的角色。我會把他演好的——我要追上你,托尼。」
葉澤森挑了挑眉,「哇哦,志氣很大嘛。」
「你等著吧。羅傑斯為我請了不少老師,有語言的,有台詞的,還有專門教表演的。我現在會十三種口音的英語,還會一點德語和法語。他們都說我有天分,肯努力,就是缺乏基本的技巧,建議我試試假裝別的職業。早在洛杉磯我就想這麼幹了,但那裡認識我的人太多了,萬一不幸穿幫羅傑斯一準會把我給揍死……」
他喋喋不休,眉飛色舞。葉澤森注視著他眉宇間洋溢的喜悅,不由地跟著露出個笑容。
這座城市的人們或是忙碌奔波,或是尋歡作樂,把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追尋夢想和追逐享受之中。他們也是如此。
好萊塢就像個危險的玻璃房子,永遠聚集著數不清的目光。貝弗利山的剪影投向那高高的電影之巔,似乎清晰可辨,卻又遙不可及。
他們的夢想綻開在那裡,私生活卻只能埋藏於地下。然而這世界上總有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能盛放他們的愛情。
冰冷而晴朗的柏林,這是一個多麼美的冬天。施普雷河畔洶湧的寒風中,他們並肩放鬆地靠在長椅上,頭頂是光禿禿的懸鈴木交錯的枝椏。
陽光倚著筆直的樹榦垂落下來,灑了他們滿頭滿臉。
起初只是漫無目的地談天說地,後來也不知是誰先拉了誰的手,他們總有一部分肢體重疊在一起。最後趁著四下暫時無人,葉澤森終於忍不住扯住傑瑞的衣領,猛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傑瑞咯咯笑起來:「鬍子要被你弄掉了,寶貝兒。」
「噢我討厭你的鬍子。」葉澤森皺起眉,「你這一身是從哪兒弄來的?」
「用錢找流浪漢換的。一個真正的流浪漢,吉他也是他的。」
「難怪你全身都是一股怪味兒。我們得趕緊回去洗澡,否則會得皮膚病的。」
「再坐一會兒。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該死的。」
「那你能來看我的首映式嗎?」
「恐怕不行。早上的班機,下午就有發布會。祝你好運,寶貝兒。」
……
兩人的聲音消失在漫長的綠化帶里,在大風的干擾之下已經徹底聽不清了。
離他們二十米之外停著一輛越野車,兩個香港|人坐在車裡,面面相覷地望著對方。
「話說我們幹嘛要呆在這兒,偷偷摸|摸的,像兩個狗仔一樣。」戴墨鏡的男人有些不安地瞥向窗外。
「我們只是迷路了,恰好停在這裡而已。」他旁邊的明星開口說。
這兩個人來柏林是為了正在展映中的《阿飛正傳》,他們分別是這部電影的導演和主演。明星本來打算開車在柏林溜達兩圈,沒想到卻偏偏撞上了這一幕。
男人饒有興緻地盯著葉澤森,「這傢伙就是最近被香港媒體炒的很火的天才導演?你沒看錯吧。」
墨鏡十分肯定地說:「雖然他換了衣服,但我記得他的背影和輪廓。應該是他沒錯。」
「不參與首映之後的交流,甚至都不肯跟你打招呼,卻跑到這裡來和一個乞丐聊天,你說他是不是有病啊!」明星用手指戳了戳窗戶,「你看,他胸前還別著朵小紅花,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行了,萊斯利,我覺得我們還是走吧。」導演推了推墨鏡,受不了一般,「這樣偷|窺別人總歸是不好。」
「無意間看到的怎麼能算偷|窺呢?」
明星兀自爭辯著,最終還是順從地發動了車子。他不甘不願地收回視線,嘴角卻揚起一抹迷人的微笑。
「葉澤森是嗎?雖然多少有點神經兮兮的,但他看起來還蠻有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