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李彭幾次張口欲言,又沒說出來,思慮再三,才開口道:「別的事情,我還能問起父親,請他指明,但弟心中最大的疑惑,是關於當今天下之事,一說起來便牽涉到皇上和多位重臣,所以我一直憋在肚裡,連父親也不敢問。」
李復心中一動,自己正要找機會探知當今天下發生之事,是否和歷史上記載的一樣,這李彭所問豈不是正合自己的心意?所以便望著李彭,微微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李彭看他神情,是願意和自己探討這些問題的,心中一喜,接著道:「當年屈原一早看出秦國有滅楚之心,所以一再主張抗秦,但楚懷王不聽不信,加上別的大臣反對和饞陷,導致被疏遠和降官,後來楚懷王被騙入秦,扣押至死,頃襄王立,屈原又被放逐江南。這也是造就屈原抱石沉江自盡的傳說之因,世人都看作一大悲壯慘事,所以才一直以端午紀念其人。」
李復道:「不錯,民眾對屈原之心都是敬佩有加,可憐可嘆啊。」
李彭道:「楚王等的悲劇在於不聽從正確的勸告,自高自大;屈原的悲劇在於得不到國君的信任和朝中的支持,結果造成楚國被強秦所滅的大悲劇。親奸佞,遠賢臣,好大喜功,必將導致失治,類似的例子在歷史上層出不窮,按說當今世人應該清楚明白才是,為何現在聖上……似乎也走上了這一條路?當今聖上在位已近四十年,如今……遠不再是前些年的樣子。初時尚知革弊圖治,但隨著天下安定,經濟富足,驕侈日甚,疏於理政,又追求聲色享樂,寵愛楊貴妃,一味信任李林甫等人,以致朝政日非……」
李復道:「你是說當今聖上即任既久,國內承平,天下晏安,便判若兩人,不但縱**酒,寵幸後宮,並且花費無度,奢侈成風,任意賞賜,進獻成風,一時有進獻者俱得高官,而地方上則設法千方百計搜刮百姓,最終鬧得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多年基業,就此沒落……歷朝歷代敗落皆多為此因,你就是擔心這些嗎。」
李彭道:「正是,我相信朝中能看出此事的決不在少數,但卻幾乎無人進諫,少數幾人只要稍有微言,便立遭大禍,不是貶諦出京,就是滿門獲罪,真的應了李林甫所說,人人只作立仗馬,規規矩矩站著不開口亂叫就有上等食料,若是隨意嘶鳴,便立被貶黜。皇上言行,無人規諫,天下豈不是將走向災難!」
李復心中明白,其實李彭這番話,完全是有感而發,他的父親李憕,就是一再被貶和冷落。這段時間他已大致了解了李憕家裡的情況,以及李憕的做官經歷。李憕年輕時素有名氣,之前的名相張說對他一直非常看重,當張說為并州長史、天兵軍大使時,就請他常在其幕下。之後張說入朝為相,又任李憕為長安尉,張說還曾經想把妹婿陰行真的女兒嫁給他,但後來因為家裡有喪事才沒有辦成。
自張說罷相之後,李憕三遷給事中。雖然力於治,有任事稱,明簿最,但由於失李林甫意,被出為河南少尹。後來又遷廣陵長史,當地民眾為他立祠賽祝,歲時不絕,被封酒泉縣侯。連徙襄陽、河東,併兼採訪處置使,最終入為京兆尹,卻又被楊國忠所惡,改光祿卿、出東京留守,才駐守洛陽至此。
李彭眼見父親屢遭奸佞所害,多次貶諦出京,倍受冷落,頗有些類似屈原,有才有識卻不能在朝得以重用,所以深感不滿,這才趁著說起屈原的事情發起牢騷,這種事情自然也是不便與其父所說,平日只能憋在他自己的心裡。
李復嘆口氣道:「這種事情,以目前來看,還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這是因為,天子高高在上,沒有人、也沒有有效的辦法來制約他,僅僅靠著幾個諫官是遠遠不夠的,皇上願意聽時,可能還有一些效果,若是根本聽不進去,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皇上若是任命了賢良的大臣,自然對臣民百姓是一件好事,若是寵信奸臣佞賊,那就會造成朝政大亂,天下不安。」
李彭猶有些不甘心,道:「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嗎?讓皇上明了得失,遠離佞臣。」
李復道:「也許以後有辦法,但現在是做不到的,其實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明了得失,在平日交往之中遠離小人,說起來容易,但每一個人要做到這一點,恐怕都不那麼容易。這是因為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欲求和期望,都想按照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來做事情,而不是按照事情的正確與否來衡量做事的標準。對於小人,他們更善於阿於奉承,說些好話,而這些好話是人人都願意聽的,真正的君子更善於規勸,對你提的意見恐怕就不那麼順耳,如此區別,人們就不由己的更親近小人,這是人之常情,就是如聖人之身,也是一樣的。」
「不過聖人、君子會注意時時的自省和自察,不斷糾正自己的不足和錯誤,而常人卻不可能有這麼高的思想,他們更多依靠的是律法和道德的約束。但高高在上、難受約束的皇上,要做到這些談何容易,而且皇上擁有至高的權力,更容易成為民眾的焦點,一言一行都會受到萬眾的矚目,有一些得失就比常人更明顯。不過皇上要是明白權力越大,責任就越大的道理,真正做到時時自省其身,加上臣子正確的諫聞,諸事按照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來做,那就會政清治明,天下昇平了。」
李彭聽的嘴微微張著,都不知道合上了,良久才道:「李兄此說,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其實每一個人都面臨著種種選擇,都有做好做壞的可能,我以前只是盯著別人的得失,卻從來沒有從自己出發思考過問題,實在慚愧!」
李復笑道:「這都是人之常情嘛。當今皇上在位時間久了,覺得前些年治理得力,如今天下太平,民間富足,自己有些驕傲是正常的,而且皇上年紀大了,精力必不如從前,不可能諸事皆理,只能分出來給臣子去做,這時一些佞臣趁此而入,也是難以避免的。不過你此時還年輕,不是一直盯著朝政得失的時候,特別是要注意,最好不要隨意議論朝政和皇上,以免給人口實,引起是非。既然你剛才已經明白,諸事明理應該從自身做起,那就以後更應該注意,多學多思,先使自己成為一位謙謙君子,日後才能擔以大任。」
「好一個謙謙君子,日後才能擔以大任!」門外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李復一驚,忙和李彭一起站起,李彭恭身道:「父親大人!」
進來的正是李彭的父親,現任東都留守李憕。
李復也忙行禮道:「見過李明公。」明公乃是此時對朝中官員的尊稱,比起使君還要更顯尊敬一些。
李憕微微一笑,對李復道:「不必這麼客氣,還叫使君就好。」
李彭去倒茶,一邊問道:「父親可是剛從衙門回來?」
李憕在書桌正中坐下,道:「我回來好一會兒了,剛才就在門外,已聽了許久。」
李彭有些尷尬,臉上有些泛紅,像是擔心父親聽到他指責皇上的話,規規矩矩的把泡好的茶放在書桌上,道:「父親請用茶。」
李憕哼了一聲,卻沒有用手去端,望著李彭,正色道:「朝廷大事,天子威嚴,可是你這黃口小兒應該談論的?」
李彭忙低頭道:「孩兒已知錯了。」
李憕厲聲道:「幸虧你遇到的是李郎,若是遇人不淑,將你這番話添油加醋傳了出去,惹出禍來,你將如何自置,將置我於何處?」說著瞟了一眼李復。
李復心中清楚,這是用話封住自己的口,不讓自己再說給旁人,忙介面道:「使君放心,彭弟只是無心之論,而且也沒有外人在場,他已知錯,日後注意便是了。」
李憕臉色稍霽,道:「雖是如此,可是彭兒一定要記得,這種錯萬不可再犯。」
李彭額上已有汗,喃喃道:「是,孩兒記得。」
李憕又道:「適才李郎所說做人的道理,說的很是清楚明白,你可要常記在心間,時時自省,多學學聖人之論,按照一個君子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將來成就一番大業。」又對李復道:「李郎剛才所說,很多話語也令老夫心折,如『權力越大,責任則越大』之說,實在是聖者之言。」
李復忙道:「使君過獎了。」
李彭也連連稱是,道:「李兄的才學和見識,孩兒是佩服之至的,所以希望父親讓李兄多陪我讀一段書,也好讓孩兒能多學些東西,日後孩兒定能受用一生。」
李憕卻道:「以李郎這種才學和見識,他日必會自立門戶,成就大業。哪會一直陪你讀書?」
李復心中也在亂想,自己確實不可能一直在這裡讀書,今後的路如何走,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所以並未對李憕所說做出辯解。
李憕見李復在沉思,並沒有說話,更加認定自己說的沒有錯,日後定會自尋前程,可如今連他的身份還未曾得知,想到此處,轉向他問道:「李郎,你的身世和前一段的事情,可回憶起來了?」
李復一怔,忙回道:「還是沒有記起來」,說著故意裝作一副氣餒的樣子。
李憕心中稍有些起疑,看他適才談吐,清晰明白,且絕非一般人所能到達的高度,但卻一直想不起自己的身世,確實有些怪異,但此際別的也看不出什麼,只能認為他經歷突變,確實暫失那一段記憶,也就不再追問。
又說了幾句閑話,李憕離開,李彭將其送走後,不由吐了吐舌頭,道:「剛才竟不知道父親在外面聽了這麼久,結果挨了這麼一頓說。」
李復笑道:「使君是為你好啊,處處都在為你著想。」
李彭道:「李兄日後真的準備離開這裡嗎,將往何處呢?」
李復搖搖頭,道:「這些我還沒有想過。」
李彭喜道:「那就好,最好是一直和我一起讀書,才合我的心意。」說著自己都覺得不可能,歉意的一笑。
李復也笑笑,道:「不說這些了,還是聊些別的吧。」
李彭忙道:「好啊,看來我得抓緊時間請教李兄了,聊些什麼好呢。」
李復想了想道:「使君不在,彭弟還是講講這些年天下的大事吧,」又補充道:「也許能幫我恢復記憶。」
李彭連連稱好,講起這幾年的大事。比如李林甫排除異己,大興冤獄,任用有「羅鉗吉網」之稱的酷吏,除去了包括王忠嗣在內的不少對手;當今皇上從壽王手中奪走了楊玉環,封為貴妃,在後宮萬般寵愛;安祿山極盡諂媚,以進貢和邊功取得皇上器重,已一身兼為平廬、范陽和河東三鎮節度使;楊貴妃的族兄楊釗利用進獻,投其所好,獲取皇上厚愛,逐漸身兼重職;南詔起兵反叛,殺雲南太守,攻佔多處唐州,並向北臣服吐蕃;高仙芝先破石國,后在恆羅斯大敗……一直說至深夜。
李復一邊聽一邊和記憶中的歷史做比較,聽的是有喜有憂,喜的是所有這一切都和歷史記載完全相同,就是說歷史的車輪依然在按照應有的軌跡前進,自己今後就有可能憑藉先知的優勢來成就一番大業;憂的是歷史既然按照原來的安排發展,那三年後的安史之亂也一定會按時爆發,自己在這短短的三年中又能做些什麼呢,即使取得一些成績,會不會在戰亂中被毀呢,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但是自己究竟應該何去何從?是設法尋找西苑中那可能的時空隧道入口,回到自己的年代;還是靜下心來,為天下民眾著想,設法改變歷史進程,使大唐走出日後的低谷,跨越未來這個最大的轉折?
夜色已深,李復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心中兩種思想在不斷的對抗,不斷的互佔上風,搞得自己是心亂如麻,不知不覺間,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天已將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