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86_86721小河盡頭依稀坐落著幾戶人家,顯見是安全了。
如今日已正午,貼地的夏風鼓盪著熱氣直撲人面。
燕灼華拖著酸軟的雙腿,咬牙走到宋元澈身前三步處。
「殿下看起來頗為疲憊。」宋元澈坐在竹椅上,風采翩翩,笑著搖一搖摺扇。扛著竹椅的兩名家丁都生得膀大腰圓,後面還跟著他的小廝喜旺,更遠些的地方几隊護衛正快速列隊跑來。
燕灼華卻是冷笑一聲,徑直奪過宋元澈手上的摺扇,在他疑惑猜度的眼神中,將鋼製的摺扇柄狠狠戳在他左腿上——正中他被匕首洞穿的那一處。
宋元澈痛呼一聲,疼得抱著大腿蜷縮起來;後面的小廝喜旺也是大驚失色,搶上前來,對上長公主殿下卻又不敢妄動,只好張著兩手又驚又慌。
燕灼華冷眼看著宋元澈抱腿叫痛的模樣,嗤笑一聲,「還以為你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呢。」她將那摺扇拋在竹椅上,擰身朝正奔跑過來的護衛處走去。
獨留宋元澈抱著大腿,疼得縮做一團。喜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小聲嘀咕道:「公子這傷還沒好全,又給這惡人戳上一下,若是老爺知道了——定然要了奴才的狗命。」
宋元澈卻忍痛喘息著從荷包中取出傷葯來。
喜旺見了,一邊擦眼淚一邊笑道:「公子真是神機妙算,知道那惡女人要傷您這一下,早早備好了傷葯。」他忙接過傷葯來,為宋元澈又滲出血絲的傷處塗抹著。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他可不曾算到這一著,這傷葯也本不是為了他自己備下的。
他一抬眼看到一身襤褸黑衣的十七正從竹椅旁慢慢走過,只見十七一手還捉著一隻羽毛五顏六色的奇怪大鳥。十七彷彿根本沒察覺到旁邊有人,只是機械而緩慢地挪動著向前,胳膊連動都動不得,一手卻還是牢牢扣住那大鳥。
宋元澈目光掃過十七臉上,看到那與自己極為相似的容貌,不禁嫌惡地皺起了眉頭。
喜旺看他皺眉,小心問道:「公子,您疼得厲害么?咱們不如這就回府吧,讓傅大夫或者黑黑戈及給您瞧瞧這傷處。」他一邊收著傷葯,一邊小聲嘀咕道:「公子便是心善。若不是您熟悉此地,帶人找到這裡來,不知道那惡女人還要在山裡困多久呢。她倒好,見了公子,不說一聲謝字也就罷了,反倒出手傷人——普天下哪有這個道理?」他瞪著遠處與羽林軍匯合來的燕灼華,言語中頗為憤憤不平。
宋元澈當日傷后失血頗多,這半日從宋府入深山也奔波許久,最後又受了燕灼華這一記,臉色便從慘白中透出灰氣來。他閉上眼睛,低聲道:「回去吧。」
帶著羽林軍來尋燕灼華的,正是羽林軍頭目修鴻哲。
「屬下護衛失職,還請殿下重重責罰。」修鴻哲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去。
燕灼華擺擺手,跟著羽林軍而來的朱瑪爾與丹珠兒早已迎上來。
丹珠兒更是熱淚盈眶,一面用絲帕為長公主殿下擦著額角臉頰的灰塵,一面啜泣道:「滿天神佛保佑殿下平安歸來,這番定然遭了大罪了。好在有驚無險,不然太後娘娘定然要讓奴婢等人給殿下陪葬不成……」
這話說得不成體統,朱瑪爾清了清嗓子,提醒丹珠兒住嘴。
燕灼華見了這些人,也放鬆下來,劫後餘生自然有一番喜悅。她接過朱瑪爾遞過來的水囊,慢慢飲了一口,先對修鴻哲道:「起來吧,這次不怪你。」
是宋元澈蓄意要害人,尋常護衛誰能防備得住?更何況又在他家地盤上。只是這人今日既然還來尋她,昨夜那伙人也說「捉活的」,想來宋元澈並不是要取她性命。
甘甜清涼的水潤過乾渴的喉嚨,順著胸腔一路涼涼落下去,將燕灼華一身的燥意都帶走了。
早有羽林軍扛了藤椅過來,上面還鋪了杏黃-色的軟墊。
燕灼華便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上了藤椅,由羽林軍扛著往山外走去。雙腳一騰空,渾身都是一輕,燕灼華舒服地吐了口氣,半闔著眼睛歇息了片刻,忽然好似午夜驚夢般直身向後望去。
丹珠兒就在旁邊扶著藤椅走著,見到燕灼華動作,忙關切問道:「殿下可是有吩咐?」
燕灼華回首望去,只見蒼茫巍峨的群山上,繁複茂密的森林中蜿蜒出一條小河來,河兩旁的黃土地上生著沒膝的野草;夏風吹得野草往一邊倒去。
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卻已空無一人。
「殿下?」丹珠兒見燕灼華只是發獃,心中擔憂,小聲又喚了一句。
燕灼華驀地回過神來,心中一驚,急聲問道:「十七人呢?」
「十七公子?」丹珠兒愣了一愣,眾人找到長公主殿下,都欣喜無限,誰還顧得上一個奴隸的下落。她茫然地看向朱瑪爾,見她只是搖了下頭,便知道不曾找到十七。
丹珠兒便柔聲道:「殿下,十七公子那日也是墜崖不見了。羽林軍既然能找到殿下,想來也能找到十七公子,殿下便放寬心先回南安休養吧……」她這是擔心燕灼華脾氣上來,定然要在這裡等羽林軍找到十七再一起回去。
雖說貴為公主,不太可能會對一個奴隸如此上心;畢竟燕雲熙與方瑾玉那對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眼前。然而丹珠兒想到自家長公主殿下與十七站在木蘭離宮牆外樹下說話的情景,就是莫名地有這種憂慮。
燕灼華知道丹珠兒想岔了,不及解釋,便令扛著藤椅的羽林軍停下來,「速往來路尋去——十七方才同本殿一起走來的。」她一眼望去,只見茫茫草海,哪裡還有十七的人影?
難道這人竟能憑空消失不見了不成?
燕灼華細想方才情形,她一見了宋元澈,恨意衝擊心門,一時旁的什麼都放在一邊,先要出了胸口一團惡氣;緊接著修鴻哲帶人接來,兩名侍女又殷勤服侍,她乍然得救,心神放鬆,只覺得十七定然會跟在自己身後——卻萬萬沒想到,等她緩過神來,回頭看去,竟會見不到他的人。
丹珠兒見燕灼華明顯心情不快,便小心翼翼打量著她的臉色。
燕灼華對於侍女的目光並非沒有察覺,她冷冷道:「這個十七,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話一出口,卻是一句全然不必要的「解釋」。
偏偏跟來的兩個侍女,一個朱瑪爾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一個丹珠兒活潑大方卻心眼直;都不能體會燕灼華這句斥責下強行掩飾的羞赧——她自己也覺得身為長公主殿下,乍然得救,卻為一個奴隸的下落而不歸等待很有些說不過去。
這一句解釋便空蕩蕩落在了地上。
燕灼華用力咬了下唇一下,心道,若是綠檀在這裡,定然會妙語解勸開——她自然也就不會這樣難為情。丹珠兒和朱瑪爾,這一對笨妮子!
其實丹珠兒和朱瑪爾尚未開竅,哪裡會知道燕灼華的心思;既不知道,就更不會在心中取笑了。這卻全然是燕灼華想多了。
不一刻,就見修鴻哲帶人從河畔快步奔回來。
隔了數十丈遠,燕灼華便遙遙看到修鴻哲身上似乎負了個人。
「殿下,十七公子暈倒在河邊草地中了。」修鴻哲身上背了一個人,跑起來卻是絲毫不慢,一眨眼便到了燕灼華跟前。
燕灼華忙問道:「怎麼回事?」又抬頭望向修鴻哲背上的十七,卻見他只露出半張臉來,卻已是面如金紙、氣息微弱。她心中大驚,明明一刻鐘前他還好好的——尚且能強硬得拽著她,一定要她忍著腳痛繼續走下去。
「屬下看來,十七公子背上受了極重的外傷,想來是墜下山崖時所受——不知是否有傷到肺腑,還要回南安再請大夫查看。」修鴻哲一板一眼。
從大都出行以來,修鴻哲便對十七頗有些瞧不起。先是大都原本就有的傳聞,說長公主殿下收用了一個與宋家三郎相貌極為相似的奴隸。他那會兒不獨對十七瞧不起,連對這荒唐的長公主殿下也頗有幾分看不上。
出行這數月來,朝夕相處著,修鴻哲聽燕灼華委派的命令,察覺她並非不學無術只知道玩樂之輩,倒是對她有所改觀。然而十七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貌美卑微的奴隸。甚至,他也在心中默默想過,人無完人,想來這貌美的奴隸便是長公主殿下白璧微瑕的那一點「瑕」了。
然而他方才查看了十七身上,見他背上骨頭只怕都斷了幾根,卻還能堅持著走下山來。這份忍痛的能力和毅力,倒是讓他對肩上這個奴隸肅然起敬了。再者想來該是十七護衛了長公主殿下一夜,又送她出了密林——若是長公主殿下有所閃失,他修鴻哲也只能回大都交了腦袋。這麼一想,修鴻哲對十七,於敬意之外又添了一層感激。
「快去喚隨行太醫來!」燕灼華脫口而出這一句才想起這會兒是在群山之中,她皺起眉頭,「速回。」
她眼見修鴻哲背著十七走在旁邊,忍了忍,還是側身望過去。
卻見十七人已經昏迷不醒,垂下來的左手裡卻還牢牢握著那隻被她點名要求帶走的鸚鵡。
那鸚鵡被*力攥了這麼久,原本極為精神的,這會兒也半死不活地耷拉著眼皮;只鴿血紅的雙足一顫一顫的,表示它還在喘氣兒。
燕灼華見狀,先是覺得好笑,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綻開,驀地里一陣酸意從心頭直衝鼻腔。她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伸手輕輕按住了眼皮。
藤椅換了馬車,山路轉了官道,車輪碌碌聲中,燕灼華等人終於平安回到了南安城裡。
宋家早已為燕灼華讓出正院來,太醫與侍從都在院中待命;宋老爺子等人不敢在這會兒上前叨擾,都在跨院的書房裡等著長公主殿下傳召。
燕灼華坐在軟榻上,由丹珠兒與綠檀服侍著去了繡鞋,露出紅腫的腳踝來。
丹珠兒一見便紅了眼眶,啜泣道:「殿下此番受苦了。您何曾遭過這樣的罪?」她哽著嗓子,「那伙子欺天罔地的賊人!定然要讓修大人去捉了他們來,千刀萬剮了才是!」
燕灼華歪身倚在靠枕上,只覺從地獄里爬了出來,呼了口氣笑道:「這算得什麼。」上一世她在宋元澈手裡吃的苦痛,比這何止千倍萬倍。
只聽外面侍女低語,卻是黑黑戈及來給長公主殿下看傷來了。
燕灼華對綠檀吩咐道:「讓他去十七那邊。我這裡不過是外傷,喚個太醫來便足夠了。」
綠檀恭敬應下,自退出去與黑黑戈及叮囑。
丹珠兒卻是鼓起腮來,轉著微紅的眼珠,一幅話哽在喉頭不吐不快的模樣。
燕灼華便乜斜著她,笑道:「我們的丹珠兒這是怎麼啦?誰欺負了你不成。」
丹珠兒被她這樣一打趣,原本要說的話就滾回了肚子里,噘著嘴道:「十七公子就在這院子西屋裡,您要不放心;乾脆讓人把他移到咱們正屋外廳去好了。」
燕灼華知道她這是反著說話鬧脾氣,卻也明白她是心疼自己,便只是微微笑道:「這主意倒不錯。」
丹珠兒不敢跟她趕著說話,只好自己氣得鼓起腮來,活像一隻胖金魚。
一時太醫來給燕灼華看過足上的傷,果然只是皮肉傷而已,開了兩劑安神舒心的藥劑,又給她在紅腫處敷好傷葯,這便無礙了。
燕灼華側身躺在軟榻上,待太醫出去后,便時時望著窗外。
丹珠兒已親自去給她煎藥,內室便只有燕灼華一人,宋府安排下來的大丫鬟不敢擅入,只在內室門外守著。
過了片刻,燕灼華等著焦躁起來,便喚道:「來人。」
守在內室門外的兩個大丫鬟便應聲而入,謹慎小心地在軟榻前拜倒下來,口稱,「奴婢玉蝶、玉燕見過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燕灼華卻不曾看向她們,仍是望著窗外道:「去西屋問問。」她眉心輕蹙,籠著一層淡煙似的愁慮,倒是淡去了她慣常的高傲之色,透出一點柔軟之態來。
玉蝶起身時小心翼翼瞄了她一眼,心中奇道,人都說大都的長公主殿下燕灼華是個女霸王,現跟前瞧著,卻比謝家那柔婉嘉和的表小姐還要可憐可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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